宋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下午。


    他缓缓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后脑勺时不时地传来一阵一阵的巨痛。


    浑身的力气好似都流失了一般,眼下只能没什么精神地继续躺着,仅用那双茫然的眼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


    屋里只有四个人。


    他床边坐着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正在用热水壶往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注入开水,坐在板凳上的老爷子则专注地瞧着玻璃杯里的叶片,面带微笑地连称了两句“漂亮”。


    然后吹吹玻璃杯口,就笑眯眯地准备品茗了。


    宋知淡淡地望着他手里的茶叶出神。


    泡的是凤凰单丛,干燥的茶叶在接触到滚烫的热水的刹那,在清水里绽开,苍翠的茶叶沉浮起落,由干茶变回嫩绿明亮、舒展硕大的叶子。


    “乌龙茶的话,不能用这么烫的水。”


    这是宋知醒来第一句话。


    老爷子一口水还没喝到嘴里,动作瞬间停住。


    一屋子各忙各的人也愣住了,然后通通围过来看他。两个女人各站他一边,拉着他的手,叫他“小知”。


    “小知,你觉得怎么样?”


    宋知并未说话,只是慢慢皱紧了眉。


    “我去叫医生过来。”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说完,小跑出病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疼吗?”宋母关切地拉起他的手。


    此刻,宋知眼睛的神采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疑惑且平静地盯着宋母看,没有任何回应,神情宛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宋母神色也不对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见宋知半天没有回应,她心急如焚。


    两秒后,宋知才语气疏离地回答:“……不知道。”


    宋母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她没顾上擦,以去倒水的名义转身背对宋知,这才悄悄把眼泪揩去。这三天来她陪护在病房里,每天担惊受怕,生怕“脑震荡”给小儿子落下什么终身的毛病,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往坏的方面上想。


    可现在这个情况,叫她怎么能安心呢……宋母泪流不止。


    “宋知,我呢?你叫叫我。”那个跑去叫医生的女人去前台通知护士后,便又迅速回到病房。


    四个人一齐盯着他,急切地期待一个令人放下心来的答案,他们盯得宋知头皮直发麻,后者尴尬地抿抿嘴唇:“抱歉。”


    空气一时凝重起来。


    宋母和大嫂眼里都萌生一层水光,即将有泪涌而出的趋势。


    “您俩别,别哭啊先,他这才刚醒,你得等小伙子先缓缓。”老爷子赶忙安慰道,“他还是年轻人,痊愈得快着呢,说不定待会儿就记起来了。”


    见两个女人这副模样,方长云也叹了口气,他转身对方晟说:“打电话给成衍,把他也叫来。”


    老爷子重新在床边坐下,他打量起宋知苍白的脸色,问道:“别的地方呢?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还行。”他和谁说话都是一副淡淡的语气。


    “来,喝点水。”方长云把宋母刚才接好的水递给宋知。


    见到这老爷子一把岁数还要做伺候人的事情,大嫂属实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劝说道:“您先回去吧,您都陪我们坐了三天,他现在醒过来,应该就没什么大事了。”


    老爷子却摆摆手:“我等主治医师诊完了再走。”


    “不然,我良心过意不去啊。”


    二十分钟后。


    方成衍开完会,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另外一个年轻人也从走廊对面赶来,他慌慌张张、冒失地进了病房的门。


    “宋知你……!”


    陈柏宇打开门,见好几个人都在,他才注意下降一点声调:“你好点没?”


    “真行,前脚跟我打电话说不回来,后脚脑袋瓜子就让人给撞破瓢儿了。”他大步走过去,在宋知的头上看来看去:“给我看看,好点儿没。”


    他用手拨起宋知后脑勺上的头发,看到上面约莫一小指长的羊肠线,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好了好了,都长住了。”


    却没注意到,宋知稍有不满的、如同被冒犯到了的神色。


    陈柏宇露着一口白牙,无有所谓地笑着。


    但紧接着,他扭头看到泪流满面的宋阿姨,脸色也逐渐不对。“这是……怎么,怎么啦?”


    大嫂擦擦眼泪:“醒是醒过来了,就是磕坏了脑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宋知无力地靠在床头,他后脑勺此刻又开始发疼,甚至就连耳廓收集声音都会让他倍感头痛。


    方成衍一直在门口,直到陈柏宇去好言安慰掩面流泪的宋阿姨时,他才走进来,站定在病房的窗户旁边,保持一贯的沉默。


    主治医生来到病房。


    “437号。”


    宋母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医生问:“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


    医生来到病床边,手上施力按压宋知的腿,一步步地询问宋知的感受,随后又在自己负责病人的病历上写了点什么。


    大嫂在边上不忘提醒一句:“医生,我觉得他的记性……可能出现了一点问题。”


    医生点头,表示了然。他把手搭在宋知肩上,另一只手随便指了一个人:“这是谁?”


    陈柏宇被指到,赶紧凑上前,生怕人看不清似的,把脸对到人家面前,目光期待又凝重。


    宋知心想,怎么又要问这个。他看了看陈柏宇凑近的脸,好好回想一番,接着用一种陌生的、颓唐的眼神回看医生,回答:“不认识。”


    “这个呢?”


    医生指着宋知的亲妈。


    宋知模模糊糊能感觉到自己与这女人有关联,但是他又说不清,只无声地摇头。


    宋母情绪立刻又上来了。


    “没事,知儿磕着了碰着了,身上肯定得有个反应,您放心,忘了谁他也不能彻底忘了阿姨您那。”陈柏宇安慰道。


    这边医生还在测试:“他呢?”


    方晟被点到,一脸懵,点谁也点不着他呀。


    方成衍就站在方晟的旁边,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了动作。


    在方晟疑惑的目光里,他走至病人床前。


    “你看一看,那,我呢?”


    视线交接。


    宋知茫然地抬头看他的脸,这又是谁?


    男人器宇轩昂,剑眉星目,眼底泛着凛然冷光,有一副成大事者的面相。


    “那天,我去你的店里买过茶叶。”他说。


    宋知眉头皱得更紧,仅是买过茶叶而已吗?


    如果仅是买过茶叶的一面之缘,那为什么还要问他认不认识?难道他应该还能叫出顾客的名字?


    宋知眼底毫无波动,过了好久,久到大家以为他在沉默地表示一个否定答案时。


    他忽得抬起眼睛,反问一声:“司机?”


    声音之低,只能让方成衍一个人听到。


    ?


    什么司机?


    得到这答案,方总裁也抿紧嘴唇。


    看来,他的的确确是失忆了……


    ……


    病房外。


    “轻微脑积血,压住了部分神经导致失忆。这个在意料之外,但是也在情理之中。”医生把笔插回口袋,又将病人脑部ct的片子收好。“肢体没有发生任何损伤,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的积血是撞击而产生的,而且也没有增多的趋势,建议采取保守治疗,不用穿刺引流。”


    “待会儿我开一点处方药,让他保证睡眠和休息,接下来再观察半天,没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那失忆症呢?”宋母追问道,“这个能自己恢复吗?”


    “自主恢复记忆……比较罕见,不过,您不用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宋母心中焦急:“那也是缺憾啊,人怎么能不记得之前的事呢?”


    “他已经是幸运的了。”


    听医生这么一说,宋母才发现自己表现得过于激动,她稳定心神,扯出一个笑容:“您说得也对,是我太贪心了。”


    “想让他肢体健全,还想让他什么都缺不了,怎么可能呢?”她苦笑。


    老爷子从病房里走出来,医生急忙叫了一声:“方伯伯。”


    “怎么说?”


    “情况都还好,不过要再做个胸腹部的检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医生看一眼宋母,对方长云说道:“一切正常,您照顾下家属情绪吧。”


    对于救命恩人的家属,方长云感到脸上一阵赧然,他说:“真对不住,孩子是为了拽我才跑过来的,不然的话,也碰不到这桩子事儿。”


    “但是您放心,他一旦身体上有个不合适,哪怕一丁点儿痛痒,我们方家也会负责到底。”


    “方伯伯一向说到做到。”医生也出言宽慰病人家属,“那我就先走了,有事您们随时叫我。”


    “好,谢谢医生,麻烦您了。”宋母目送医生离开。


    “没事儿,应该的。记忆丢失了还可以再找回来,说不定,还能把以前的烦心事通通都忘了。”


    最后一句倒是提醒了宋母什么。


    她擦干眼泪,不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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