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被主人拔出已经过了二十年,似是在为这场久别重逢欢欣,灵均剑的剑鸣格外清亮,但薛朔却无法回应它这份喜悦,挽剑指向自己的义子。
除了经验修为不够的人,其余在见到萧长赢能与薛朔打得你来我往时,便对这场决战的结果有了预判。
萧长赢赢了。
不是赢在实力,而是一个父亲的慈心。薛朔留了情,他打算成全萧长赢——用自己的命。
虽说薛朔因为受伤实力大打折扣。但修界公认的剑道奇才可不单只有修为,还有强大的实战能力。他们相信即使不用灵力,薛朔也能轻松取走化圣境以下修士的性命。若非如此,当年的围捕各个宗门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而这场决战中,莫说薛朔,就连他们都捉到了不下三个能取萧长赢性命的破绽,但薛朔都放过了。一方下不了杀手,一方却能,胜负很明了了。
看双方出招愈趋激烈,这场决斗也该接近尾声了。
琼台之上。
萧长赢避过薛朔的出招,并借机攻向其右侧,就在薛朔退避防守之时,他挽剑换手,向前刺出。这是薛朔成名的“十七剑招”中以诡异奇巧出名的“春秋笔法”。薛朔没有教过萧长赢,但被他看到过一次。也是那一次,萧长赢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还是剑的范畴吗?
落下的剑携带雷霆万钧之势,快如闪电,他的眼甚至没有捕捉到残影,只看到绚烂的光影过后,那群会飞天遁地的“仙人”便倒地不起。
而他孱弱的义父立在中央,苍白的指尖握着一截枯枝。
原来,刚才令他心惊胆战的甚至不是剑。
那一刻,“叶长赢”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开始崩塌。面前的人,真是他那沉疴缠身,处处需要照顾的义父?
记忆与现实产生了严重的割裂感,让他对一切产生了怀疑。现实的幕布在他面前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不见底的幽暗。
而对欺骗他的义父,萧长赢想了一夜,最终选择留书一封,负剑出走,他要去探索那个新的广阔的世界,去找寻“叶朔”真正的面目。
但那时他尚不知这一去会有多少波折,也不知,他当时、现在,及以后,会不断地为这一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
使出这招的时候萧长赢没有想太多,只是时机到了,只是恰好合适。他未曾想过用这招定胜负,“春秋笔法”讲究出其不意,但若被对手在出招时看破关窍就容易被化解。这是属于薛朔的剑招,他肯定知道怎么破。
然而他的剑却毫无阻挡地,直直刺入了薛朔的左胸,如同划破了一张纸。
始料未及的场面让萧长赢愣在了当场。
薛朔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几分轻松,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到了终局。
“你赢了。”大口的血从薛朔的嘴中涌出,他身上也在流血,似乎浑身都破了洞,本就艳丽的红衣被染得愈加深沉糜艳。
伤痛与失血让薛朔不支,跪到在地,他试图用剑撑住身子,但没什么效果。
他感到眼前开始发黑。
看来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义父。
萧长赢蠕动着嘴唇,喉头干哑得像是要裂开,却如何也叫不出那声称呼。
怎么会这样!他应该避开的!
的确,薛朔本来应该避开的,但沈冰尘给的药,时效到了。
以他浅薄的药理知识也知道世上并不存在能压制严重伤势却毫无副作用的药,短时间的良好状态后,反噬接踵而来。
薛朔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破了洞,旧伤、反噬、新被刺的一剑……他也说不清是那个将要取走他的性命。
现在长赢该明白了,他来到这里,来到修界势力安排的决战场上,便不能只是“打败薛朔”,而是“杀掉薛朔”。
那些人总是这样,看似“宽宏大度”地给了人选择的余地,其实没有。
用这种的方式给长赢上这一课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幸他心性坚韧,受得住。
虽然明白这点,但看到萧长赢眼中的惊愕与痛苦时,薛朔还是忍不住心软了:“那些事都是真的。你成功给你的父亲,报仇了,你做了一件正确……而光荣——的事……”
说完这句,薛朔跌伏在地,溢出的血染红苍白的岩石。
观战的众人一时恍惚,薛朔就这么死了?就这么,以这种仓促的方式终结了短暂的一生。即使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依旧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胜负既分,一如期待,有错愕,但欢喜也不在少数。
手刃杀父仇人,为正道雪耻,此时再无人的风头能比得过萧长赢。
但他无暇顾及这个,迈开脚试图朝薛朔走去,但却被不断迎上来说贺词的人朝后推攘去。方才观战台上的少女迫不及待地乘着法器来到琼台,冲上来高兴地拉住他冰冷的手:“长赢哥哥!你赢了!”
除了呼啸的冷风与薛朔的尸体,萧长赢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走,拼了命伸手也抓不住。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薛朔为什么没有避开?
他没想过杀薛朔!他们不是这样和他说的!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义父,别死!我知错了!别死!别对我这么残忍!
……
琼台之战后的好几天,萧长赢还是会从噩梦中惊醒。他从泥淖般的梦境中挣脱,浑身冷汗,气喘吁吁。
灵均剑就躺在他身边,决战过后,它作为战利品,归属萧长赢。它还是在薛朔手中时的样子,连破布条都没拆。
现今,整个修界都知道萧长赢杀了薛朔。
有夸他年少有为的,也有在背地里讥嘲他狼心狗肺的,种种评价,萧长赢充耳不闻。战胜的他得到了很多,萧家的支持、修界的认同、旁人的青睐……唯独失去了后悔的权利。
还有一件事,他拔不出灵均剑。
剑似有灵,知道萧长赢杀了它的上一任主人,所以不承认他。
黑暗之中,萧长赢紧咬牙关。
杀掉义父的悔在无眠的夜里渐渐发酵成恨。萧长赢恨上了将他推到如今地步的一切,天清山、萧家、修界、甚至薛朔与他自己……
他恨薛朔,恨他的自作主张,恨他对自己的残忍。
咬牙切齿的他抱紧了灵均剑,试图感受它上一任的主人留在上面的温度。
萧长赢无法让灵均剑认主一事,很快传到了阁相耳中,萧长赢一到旌平府,便被他派来的人请到了摇风阁。
不止是修炼体系有差别,三道的权利架构也大有不同。
云麓以山主为尊,其下是参与议事的八长老;天清山由掌印或掌门掌权,统帅管辖不同事务的部与堂;而旌平府则是主军事的将军与主内政的阁相共同执事,阁相为将军副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旌平府这一届的阁相名萧澈,他虽姓萧,但由于族系太过偏远,以至于萧家有不少人瞧不上他,认为他并不能算作萧家人,将其视作帮萧氏代管旌平府的“下人”。
而若让萧长赢评价,他会说:蠢货罢了。
哦,他指那些贬低萧澈的人。
倒不是他对萧澈很有好感。而是一群除了“生得好”一无是处的纨绔和一个行伍出身,一步步坐到阁相,靠功勋在一百一十多岁晋升真仙的人,该正视哪一边很明了。
何况,萧澈还是促成萧长赢回归萧家,助他登上少主之位的主要推手。虽不为萧氏子弟尊敬,但萧澈在旌平府内的人望与资历却是无人能比的。
萧长赢到的时候,萧澈正在翻阅兵书,这点零碎时间也不浪费,这种专注与努力或许便是他坐到阁相之位的诀窍之一。
萧澈今年不到两百岁,在真仙里算年轻的,只见他身着轻甲蓝帔,头戴白翎冠,一副将领打扮。
主内政的阁相本不必作战,但自从萧平乐死后,萧家一直未推出有足够威望与手腕的人来替代,甚至连家主之位也三天两头换人坐,以至于萧澈暂代将军职权到了如今。
瞧见萧长赢,萧澈放下书籍,关心:“少主昨晚没睡好?”
萧长赢讨厌这么肤浅的试探,几步走到他对面落座,反问:“阁相觉得我是该睡好还是不该睡好呢?”
安静的书阁内,气氛并不轻松。
“少主有心事。而且我知道您的心事是薛朔。”萧澈直截了当地戳破萧长赢心底的隐秘。
萧长赢拧眉:“你试探我!”
“我的语气像是试探吗?您的不甘、愤怒,与野心,全都写在了脸上。”
萧长赢下意识想摸脸,及时克制住了。萧澈的话让他警觉,在修界这群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精面前,他那点城府还是太浅了。
萧澈将目光移到他带来的灵均剑上,感叹:“真是一把灵器啊。”
“您知道它的故事吗?”不待回应,萧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它本是截不知何来的断剑,被一个名叫欧阳冶的铁匠发现,重铸成剑。铁是凡铁,人是凡人,不知为何,铸成的器,却有无坚不摧之效,堪称仙器。”
“历史原因,修界的仙器都被八族持有,唯此剑无主,出世后便引发众人抢夺。后来,这把剑在争夺中遗失,消失了数百年,直到被薛朔在秘境中发现并带出。”
“彼时的薛朔只是一个七阶小宗的仆从,连进秘境也是不合规矩的,有人抓住把柄,威逼薛朔交出灵剑。若不是谢山主站出来,将他收为弟子,只怕他当时就要被那些仙门弟子逼上绝路。”
“谢山主对薛朔真是有大恩啊。”
这是萧长赢第一次听到还算客观的关于薛朔过去的详述,但也不打算尽信。
“少主,您可知道当时争抢这把剑的有哪些人?”
萧长赢摇头。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肯定里面没有一个八族子弟。”说到此处,萧澈抬眼直视萧长赢,似要看透他的内心,“少主,你要明白。八族是与修界其他宗派截然不同的存在,而统领三道的四家又超然于余下四家。那些修士视若珍宝的器物,对三道来说并不稀罕。您修剑,旌平府不乏剑类仙器供您挑选,既进宝山,何必执着于手中的顽石。”
萧长赢算是听明白了,萧澈要他放弃灵均剑。他反问:“既是石头,你们又为何稀罕它?”
萧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说实话,我并不稀罕它。比起它可能的价值,我更担心少主因它耽误了修行。不过,萧氏的部分人确实很在意这把剑,因此央我做说客。”
“那他们为什么在意?”
萧澈反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您可知三道的道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什么秘密,萧长赢接受的常识课上就有讲过:意为,登仙道。
修界有句话,叫“天下真仙,莫不出于三道”。
昔年三道连同岁枯,也就是古称的“四道”的祖师协助人皇推翻恶神,作为回报,天道赠予他们登仙之秘,而四道并不藏私,将其对天下有才之士开放。每个想成真仙的修士,只要达到化圣境,经过考验,便会被赐予一窥登仙道的恩典。
点化真仙,这就是属于三道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是了。数千年来,只有四道才能培养真仙。四道赐予修士机缘,作为回报,他们必须听四道差遣,这种关系奠定了四道无可撼动的地位。直到,出了薛朔。”
萧长赢瞳孔紧缩,他没料到薛朔的秘密竟与“登仙道”相关。
“他并非真仙!再说,他身为上任云麓山主的弟子,成为真仙很奇怪吗?”
“真仙并非一蹴而就。”萧澈摩挲着手指,将个中秘辛娓娓道来,“被选中之人踏上登仙道,窥得仙道之秘,后还需历经漫长的悟道过程,消化机缘,才能成就真仙,这一过程为合道,现在叫的‘半步真仙’大多就处于这个阶段。薛朔战胜那位追捕他的‘天清’真仙时也是如此。”
“如此断定,是因为‘人’不可能胜‘仙’,再惊才绝艳也不行,这是存在层次的差距,等少主成为真仙就明白了。彼时云麓尚未恩准薛朔一窥登仙道,而他表现出来的‘道’,也并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派。”
数千年来,三道的地位第一次受到了挑衅。若随便一个人便能开辟新的“仙道”,那么三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后面的话不说萧长赢也明白了,三道要薛朔死,除了所谓的“血仇”,还有对薛朔秘密的觊觎和对薛朔的忌惮。
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一个信息:他们有办法分辨某人的“道”是否源于四道。
判断方法还无从得知。
旌平府一直对“登仙道”的真面目讳莫如深,身为少主的他也未见过,天清与云麓那头多半也是如此。萧长赢预感要等到他成为真仙的那一天才能一窥究竟。
他对自己能成为真仙无比确信,不止是对天赋的自信,还因为这是八族子弟与生俱来的“特权”。
“你们认为,灵均剑中藏有他悟道的秘密?”
“我们?这么说并不严谨。族老们认为有些事,哪怕他们不做,天清与云麓也会做,其余两道做成了对旌平没好处,所以要抢先做。”
萧澈有意将自己摘在威逼萧长赢的人之外,若是旁人,可能会信了他,但萧长赢天性凉薄多疑,并不会被三言两语左右。
薛朔悟道肯定有原因,但薛朔已死,旁人只能从他不长的人生经历中寻找蛛丝马迹,要么查明真相,将这份机缘掌握在手中,要么就将其彻底抹消,杜绝别人得到的可能。
果然,所谓的“为父报仇”,“为修界除恶”远不是他们与他说的那么正义凛然。
萧长赢平静得让自己都意外,自从亲手杀了义父,已经没有什么能再让他感到害怕与愤怒的了。
“为什么,他们不在薛朔活着的时候直接盘问呢?”问出这话时,萧长赢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当然不是想薛朔受折磨,只是理性到残忍的思维着实有地方想不通。如果把他换作那群觊觎薛朔秘密的人,把薛朔换作一个无关的人,他会这么做,只要能达到目的。
连萧澈都为这句话深深地觑了他一眼:“因为,有人不同意。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说法,何况,薛朔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已踏入‘仙道’,问他没有意义。”
“我还有一个疑问,薛朔到底修炼了什么禁术?”
萧澈平静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回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说过了。”
若是之前,萧澈会用冠冕堂皇的话敷衍过去。但如今,萧长赢已经用行动表明了立场,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有些哄孩子的漂亮话便能收起来了。
萧长赢忽感脊背发凉。
哈哈哈哈,原来薛朔最大的罪不是他做了什么恶事,而他的存在触犯了谁的底线。
点到即止,萧澈转移话题,循循善诱:“少主,我知道您不愿交出灵均剑。一则您本就修炼剑道,无法拒绝一把好的兵器;二则,薛朔毕竟养育了您,您对他感情复杂,也可以理解。”
萧长赢脸一沉:“你在对我用激将法?”
如果他对薛朔无情,被话一激,就会因为膈应舍掉这把剑;如果他对薛朔有情,则会出于心虚,为了证明自己交出剑。但有一点萧澈料错了,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薛朔用死教会了他修界的游戏规则。
残忍却深刻的一课。
“怎么会呢?”面对他的不悦,萧澈不动如山,“确实,北道不需要您多强,哪怕您和其他萧少爷一样整天遛鸟斗鸡、喝茶听曲儿也没关系,旌平府供得起你们。但您愿意过这样的人生吗?”
萧长赢的眼神给出了答案:他不愿意!
“您刚到修界时受的那些屈辱,忘了吗?您对我说的那些话,忘了吗?”
没忘!
“少主,想做统帅,想去掉这个‘少’字,只靠姓萧可不够,姓萧的太多了。我可以给您争取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两百年的时间,但您真要等这么久吗?您这样被过去绊住,止步不前吗?吃了那么多苦,付出那么多努力,做出那么多牺牲才走到这里,就这么停下,您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但付出这么多痛苦、努力和牺牲,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表面上看萧家成了他的,但实际上,反倒像他成了萧家的。没有血缘的义父,用命成全了他;有血缘的萧家人,却用各种名义逼迫他一次次妥协让步。
除了薛朔留给他的这把剑,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萧长赢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付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代价。
他装作软化了态度:“若我交出灵均剑萧家会如何处置?”
“族老并未透露,大概找专人来研究吧。”
“不排除毁掉它的可能,对吧。”
“对。”
萧长赢有些摸不准萧澈的态度。
说他站在自己这边萧长赢绝对不信,说他站在萧氏那一边,也不太像。他总是有意无意将自己撇在萧家之外,并毫不遮掩地萧家的图谋透露给他,其中甚至不乏明显会让他反感萧氏的部分。
这个人既然帮他成为萧家少主,肯定有所求。虽说等他开口很被动,但目前也没有其他办法。
萧长赢垂下眼,敛起锋芒:“阁相您也说了这是把灵剑。它未必是最好的,但合适的才最难得。我和薛朔修行同类剑法,他用得我为何用不得?我只是在决战中受了点伤,无法施展全力,才未能让灵均剑认主。换剑之事,等我痊愈后试过再说不迟。”
萧澈没有再勉强:“好吧。我会将少主的态度传达给族老们。少主也不用心急,好生养伤。”
萧长赢没再说什么,似是顺从。
走出摇风阁,萧长赢死死握住灵均剑,目露阴鸷:薛朔留给他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
在此做客的姜逊雪远远看见他,双眼一亮,小跑迎上来,她正是决战那天在看台上为萧长赢加油的少女。
“长赢哥哥!我——”
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头,前几天还对她体贴周到的萧长赢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她,仿佛面前是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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