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楼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邪道势力,号称“死人活人,一视同仁”,严格奉行“等价交换”的行事准则,无论何人,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就会帮他办事。


    但是,这个“相应代价”却很是唯心。


    他们或许只收一个铜板就能帮你杀掉穷凶恶极的仇家,但也可能解决一个小小的麻烦却要拿走你拥有的一切。


    等不等价,由接受委托的那名成员决定。


    其成员已知的有楼主一名,左右护法两人,其余不明。


    早些年还有借着风雨楼之名为非作歹的,但自从楚人独斩杀千云宗少宗主,被这个二阶宗门列为死敌后,便没人敢这样做了。


    晚上谢辞故躺在客栈通铺的角落,回盘起这段时间的经历。


    他记得自己本该在琼台死于萧长赢剑下,却不知为何于十六年后,在一处乱葬岗醒来。


    又重活一世,上天还真是厚待他。


    上一世,他走投无路,无奈选择以一种最“体面”的方式,了断恩怨。但说实话,若能活着,他自然还是愿意活下去的。


    这具不知道谁的身体颇为孱弱,不过好在没有其他毛病。


    五感不灵是因为寒毒导致的魂魄残损,与身体本身倒无关系。他现在的视力比正常人还弱,白天还好,晚上若无光源,便完全看不清了,其余感官强一点,但也远不及同境界的修士,只能勉强让他当个行动自如的瞎子。


    这幅躯体的修为大概在超凡境后期,配合他自身的剑术与战斗经验,差不多能发挥出他全盛时期的六成实力。而躯体的身份,谢辞故还一无所知,他只在身上找到了一个证明道统的“玉牒”。


    玉牒归属一个三百年前便已覆灭的西道宗门,不可能是原身的,对于探查这副身体的来历帮助不大。


    两个多月来,谢辞故一边跟着林凡做任务赚药费,一边留心寻找线索,但没什么收获。


    说来有趣,他前世总被真仙、半步真仙,最差也是化圣境追捕,使得这些境界的修士看起来像萝卜白菜似的。但放眼修界,他们加起来在修士总数中所占的比例连也不到半成。


    修界七成以上的修士都在下宗,他们普遍一辈子在淬体与聚灵两个境界徘徊,能修炼到超凡境的修士已是修士中不到三成的精英了。而这幅躯体的原主年纪轻轻便达到了超凡境后期,这样的人物哪怕放到上宗也不会默默无闻,不可能突然失踪却无人问津。


    对此,谢辞故有两个猜测:一、原身并非中原人士,在中原没有人际关系;二、原身从事的是那种“死了也不奇怪”的灰色或黑色行业,俗称,邪道。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想,既无线索,只能暂且按下。


    谢辞故又想起了今天那些修士对风雨楼以及那位楼主的描述,这让他想到了一位故人,然而那人该在万佛天修行,远离尘世恩怨才对。


    是他吗?


    若是的话,本该对人世毫无留恋的他为什么要回这红尘泥淖?


    想不通。


    这晚,谢辞故再一次梦到了那个预言——


    漆黑的夜,漫天的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一个血衣青年穿过堆叠的尸体,穿过倾颓的门户,行尸走肉般地朝远方走去,从他身上冲刷下来的血水蜿蜒,汇成小溪流。


    走到山门口,一朵野花从树上跌落,打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俯身拾起被夜雨打落的野花,轻轻放在道旁的乱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没入长夜。


    自此,天下少了一个邪道门派,多了一个让日月无光的魔头。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谢辞故从梦境的泥潭里惊醒,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声声泣血的哀求。感觉右手又在发疼,直到握住手臂,他才想起,自己已换了一副身体。


    窗外已经大亮,同铺的其他人已起身离去,谢辞故静坐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收拾好,拿上剑来到大厅。


    在柜台结账的林凡一瞧见他,三两步冲了上来,将账本朝他面前一举:“哪来的酒钱?你喝酒了?活够了是不是?”


    在劈头盖脸的训斥落下来前,谢辞故忙打断:“我哪敢喝酒?是请人喝的。”


    “你拿我的钱去充大方?”


    “不是不是。”谢辞故安抚住林凡,细细解释,“没白请,他们给我介绍了个接活的地方。我们手里的活不是做完了吗?我想着去那说不定能碰碰运气。”


    “哪?”


    “城南八条巷有个集市,也做黑市买卖,今天下午就有集会。”这个消息是谢辞故昨天打听风雨楼时顺嘴问的。


    ……


    商会为保证收益会先对委托的价码、期限、内容等都会进行筛选,门槛颇高。不少有委托需求的人在被拒绝后只能寻找掮客或自己去黑市碰运气。


    因为没有商会抽成,同等难度的任务在黑市开价往往更高;但同样也因为没有商会保证,委托与被委托双方的权益并没有担保,给钱后任务并不一定会被完成,或者完成后并不一定会拿到钱。如何保护不被骗全看个人能力。


    谢辞故与林凡来得挺早,却并未接到单子。


    事情是这样的,起初林凡想着他们对人生地不熟,便打算去找本地的掮客介绍活计,但那掮客瞧他俩是外来的,故意抬高了价格。林凡不乐意,与他争了几句,语气颇有些不客气。


    掮客在这条街习惯了横行霸道,哪里受得了怠慢,一拍案,将两人赶出了门,并放言让他们在这里接不到活。


    林凡也是个犟脾气,咬牙今天就要在这里接活。于是站在街口,打算靠自己找雇主。


    谢辞故全程未插话,只是一路陪着他。


    事情并不顺利。


    时间一点点流逝,街上人来人往,却没人理会两人。哪怕主动搭话,也会被掮客的手下插入,抢走“生意”。


    日头渐渐西落,摆摊的小贩们渐渐收摊,长街冷清下来。林凡的心情也越来越糟,今天要是接不到活儿,他可要受下这口窝囊气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他们面前走了几转后,忽然凑上前来,问道:“你们能帮忙找人吗?”


    男人衣衫褴褛,双目无神,精神萎靡,之前一直在周围徘徊,林凡只当他是街上的乞丐,没想到也是委托人。若换了以前他才不会理会这种看起来就没钱的人,但这一天颗粒无收,不蒸馒头争口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问道:“找什么人?”


    听到回应,男人双目露出亮光,激动道:“请你们帮我找到我兄弟。只要帮我找到他,你要多少钱我都你给你!”


    “你是谁?你弟弟又是谁?”


    “他是个疯子,没钱的。你们要愿意白干活,我就不和你们抢了。”旁边蹲守的掮客手下得意洋洋地插话。


    这个集市的人已经将男人的故事听腻了。


    男人姓莫,名为断行,有个跑船运为生的兄弟莫雁声。九到十个月前,他兄弟出去行商,回来时船翻了,尸体没捞着。男人受不了打击魔怔了,执意说他兄弟没死,要托人去找。明摆着的事,除了骗子也没人接这活。但男人不管,只要有消息就不计代价去求证,几回下来家财被骗得所剩无几,老婆跑了,家散了,只能流落街头。


    “有钱的,我有钱的!只要我兄弟回来,要多少钱我们都能给。”男人神态癫狂,很像疯子。但同时他言辞流利,逻辑清晰,对话也并无障碍,并不像神志不清。


    谢辞故起了好奇心,追问:“你为什么认为他没有死?”


    “我们兄弟连心,打小他有危险我都能感应到。他七岁时贪玩掉进老屋的枯井里,家里人都找不到他,最后是我发现了他。他出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他独自一人,慌张地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黑暗里有东西充满恶意地窥视着他。他逃啊逃,却始终逃不出那片漆黑的梦境……他有危险!我要去救他!”


    “还有那些古怪的神庙和祭坛呢?你这次怎么不说了?”掮客的手下又在嘲讽了。


    听到他的话,谢辞故想到了什么,继续追问男人:“你见过梦里那些东西吗?”


    “没有!”男人摇头,“都是很奇怪的房子,又高又大,还有很多柱子、雕塑、壁画,都画得是些我没见过的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


    “大概半年前,连续半个月我天天都在做这个梦,但再后来我就梦不到他了!”说到此处,男人难以自持地哭泣起来,充满自责、恐惧与无助。


    这番描述的确疯魔。但反复出现的梦境往往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何况,正常的梦境里不会出现梦主人没见过的东西。


    谢辞故下意识摸上腰带,那里放着一枚铜钱。他习惯性想算一算这件事里有没有蹊跷,但最终克制住,将手放了下来。


    “我看他该找大夫。”林凡对赚不到钱的任务不感兴趣,更不信男人那套“兄弟连心”的说辞。


    “反正也没事,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安抚住不耐烦的林凡,谢辞故继续问男人,“跟我仔细讲讲你兄弟的去向。”


    “大约九个月前,他告诉我说他接到了一个大单子,要出一趟远门。他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也从不插手,他说要去我就让他去了。开头,每个月他都会托人给我带信报平安,说一切很顺利。半年前还送来一封信,说他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女子,想把她带回来给我看。然后,他就没消息了。所有人都说他死了,但我感觉得到,他没死!他没死!”


    男人急切地盯着谢辞故,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相信自己的话。


    谢辞故抬手,示意他冷静:“你兄弟去哪做生意?”


    “青州,还说要走海路。”


    青州的确临海,听不出什么异常。


    “那封信呢?还留着吗?”


    “留着的,留着的。”男人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递给谢辞故。


    此时天色已暗,谢辞故看什么都只剩个影子,行动尚能依靠感官,但看字就没法了,拿到信的他只能求助候在一旁的林凡。


    林凡不情不愿地接过家书念了起来。识字不多的他念的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还能听懂。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报平安的家书,内里的信息与男人告诉他的并没有出入。


    莫家弟弟在路上遇到点状况,暂时在一处村庄歇脚。还提及他遇到了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想带回家给兄长看……


    念完信,林凡将其还给谢辞故,同时踮起脚低声警告了他一句“不准接这活儿”。赚钱倒是其次,他就是不想被旁边那个可恶的跟班看笑话。


    谢辞故毫不怀疑,若是他接这活,林凡一定当场跳脚。


    “你可有你兄弟的画像?或是他相貌上有何特征?”


    “他右额角有一块暗红色的疤,好几瓣,像一朵残缺的梅花,和我手上的伤一样,都是他掉入井里那次留下的。他是磕的,我是拉他出井时蹭的。”男人说着,还把右手袖子拉起来给两人看。


    谢辞故也看不清,只点了点头,将信件叠好还给男人:“你付不出定金,我们没办法专程为你办这件事。不过有消息的话,我们会留意的。”


    这并不是男人期待的结果,不过失望太多次的他对这个回复已经很满足了:“谢谢,谢谢。我每次赶集都来,你们有消息随时来找我,我都在。”


    谢辞故点头:“我会的。”


    最终还是没接到其他活儿,回客栈的路上,林凡抱怨:“外出做生意遭遇不测本就是常事。那人悲伤过度,发了癔症,你何必与他废那么多话?”


    他也不是完全没同情心,但这种事情明摆着就是无用功。


    谢辞故叹道:“可是有时人就是会陷入执念,不管别人怎么劝,不管事实看起来什么样,总要求一个自己相信真相才会甘心,在干系至亲至爱时尤其如此。我未必帮得了他,但听他倾述的时间还是不缺的。”


    林凡冷淡回道:“我不知道什么执念。我没有最亲的人。我不会为任何人提心吊胆,也不需要有人为我牵肠挂肚。”


    “小小年纪别急着说这种话,你的日子还长着。说不定过两年,就会为了另一个小家伙茶不思饭不想。”


    “不可能!我才不要。”林凡否定得飞快,一脸嫌弃,“傻子才会为了情情爱爱寻死觅活。有这闲功夫不如多赚钱,只有钱才是最可靠的,有钱在哪都过得滋润。”


    不知这番话有何问题,谢辞故突然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黑夜中,激起一片月明风清。林凡老大不满:“你笑什么?”


    “我在想,若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有你这么机灵就好了。”


    被夸赞的林凡一扬下巴,得意道:“那可有点难了。毕竟我到你这般年纪,肯定比你混得好。”


    谢辞故点头:“确实。”


    两人又在城中过了一晚,第二天再度来到商会。虽然这里发布的任务繁琐又赚不到几个钱,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日子要过下去,可不能挑肥拣瘦。


    约莫花了一刻钟,林凡从商会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商会特制的委托书。这是有誓约效力的文书,一定程度上能约束委托与被委托方,督促他们完成契约。


    “去哪?”


    林凡磨磨唧唧不肯说,谢辞故拿过委托书自己看,是一个护送任务,而目的地是——永州。


    永州,他没记错的话正是莫家弟弟出事的地方。谢辞故扭头,别有意味地盯着林凡。


    被盯得不自在,林凡辩解:“反正接什么都是接,去永州说不定还能多赚一单。我可不是像你那样‘烂好心’发作。”


    说完,夺过委托书卷起来收进怀里,抬脚就走,双腿迈的飞快,像是有谁在背后追他。


    谢辞故失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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