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永照公主今日回京?”
早春白玉河畔,曲水流觞小宴。世家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坐在弯曲的流水旁,饮酒作诗,不知谁提了这么一句,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闻言,赵亭促狭一笑,肩膀用力撞向身旁好友,挤眉弄眼道,“李兄,你和公主半年未见了吧?此次公主回京,你们是不是好事将近?”
赵亭自幼习武,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半个宴会都能听见。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不约而同放下酒杯,竖起耳朵偷听。
在众人或隐蔽或直白的目光下,李北安眼神闪了闪,借着饮酒的动作挡住脸,含糊道,“希望如此。”
“李兄不必谦虚,哪怕是当朝少傅、咳咳,”赵亭夹起一大块牛肉,毫不在意开口,被自家小厮推了一下,才慌张改口,“咳,哪怕是那位……也没留在公主身边超过半年。你已经和公主同游九个月,驸马之位肯定是你的。”
大申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少有禁忌,除去正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也可以自行选择婚配对象。
久而久之,大家就用“同游”代替有定亲意愿的男女关系。
永照公主曾有数位同游对象,但每个都不超过半年,李北安是最久的那一位。
部分人和赵亭想法相同,但大多数人完全不同意。
永照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才华横溢、姝色无双,半个京城男子都愿做她的裙下臣,怎么可能嫁给平平无奇的李北安。
某位心仪公主已久的男子不屑开口,“李北安,你爹可是说过,李家媳妇不可抛头露面,公主怎么可能嫁过去。”
十年前,皇帝下令,女子亦可经商劳作。圣旨下来,大申哗然,有人支持更有人反对。
李家世代文人,李父身为礼部侍郎,奉行三纲五常,认为此令乱了规矩。曾直言表示,绝不让这样的女子进门。
而永照公主建酒楼、办宴会,骑马赛诗,从不拘泥于闺阁之中,手底下还经营着全京城的胭脂首饰铺子,简直是李侍郎反对的典型。
“你放什么狗屁!”
赵亭怒拍桌子,刚要替好友辩驳,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如同珠落玉盘,清脆动人,“咦,本宫要嫁给谁?”
听见朝思暮想的声音,李北安猛地转头。
远处走来一年轻女孩,窈窕妩媚,她一身红色织金长裙,锦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盈盈不足一握,往上则是纤长白皙的脖颈,红唇黑眸,墨发像是一匹丝绸柔顺地贴在身上,明艳不可方物。
早春的小路上青草葳蕤,她像过早绽放的最艳丽、最鲜明的花朵,无人能及。
宴会倏然安静,只剩下春风与流水的声音。
越浮玉径直穿过草地、走向岸边,路过几个围坐的青年时,他们显然没想到公主就在身边,最前面的男子手臂一抖,酒杯骤然下落,眼看要掉在红裙上。
突然,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从旁侧飞快伸出来,速度快到几乎看不见,两根长指一捏,稳稳夹住酒杯,一滴酒都没流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公主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将军,皮肤黝黑,身穿铠甲腰间带刀,剑星眉目很是威武。他似乎与公主极为亲近,伸手扶住她的小臂,低声道,“小心。”
哦——
众人瞬间懂了。年轻的将军、再加上刚才那句话。结果显而易见,公主又换了一位裙下臣。
刚才发声呛李北安的男人顿时幸灾乐祸看向对方,只见李北安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呆愣愣看着公主,仿佛丢了神。
各种视线落在身上,或探究、或爱慕,越浮玉仿若未察,转身从将军手里拿过酒杯,微微弯腰,重新送回男子眼前,声音温柔如水,“公子小心。”
细嫩手指捏着青色瓷器边缘,说不出的漂亮。清澈酒水微微晃动,一滴洒在公主艳红的指尖,将落未落,男子喉咙滚动,热气上涌,当即红了脸,“我、额,臣谢、谢公主。”啊,永照公主竟然和他说话了!他能炫耀半个月!
旁边的人更是羡慕死了,恨不得自己代替他,不,恨不得能代替那个酒杯。
早就习惯了炽烈视线,越浮玉勾唇轻笑。提裙绕过众人,从容走到水流旁,从清澈的流水中捞起一只酒杯,偏头望向神色各异的公子小姐们,弯眸笑道,“本宫坐坐就走,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继续呀。”
这句话如同火星掉在干枯的荒原,瞬间点燃原野,宴会顿时热闹起来,世家公子们争先恐后凑过来,在公主身旁围成一圈,连那位冷面将军都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讨好的声音不停响起,几乎没停过,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马上继续。
“公主您去岭南做什么了?”
“臣得一宝物,想献给公主。”
“公主,草民近日写了篇文章,您看怎么样?”
“公主,这是我新买的首饰,好看么?”
每个人都很急,又努力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就差把讨好两字写在脸上。越浮玉慵懒地坐在岸边,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悠闲地喝口酒,轻车熟路开始回应。
而不远处,一队僧团恰好进京,经过白玉河附近时,远远望向这边。
队伍末尾的小沙弥垫着脚,眼睛恨不得钻出来,“那就是有名的曲水流觞宴么?哇,中间那位女施主好美,她是谁?等等,不会是传说中的永照公主吧?”
永照公主名声在外,有关她的盛名和骂名几乎一样多,有人说她才貌兼备,也有人说她轻佻浪荡。诸多流言,他们在寺里都有所耳闻。
小沙弥听过几次,对这位公主十分好奇,没想到竟然能见到。
“小小年纪,贪恋美色,经书都读到哪去了,”明悟严厉地敲下小沙弥的脑袋,指着旁边的人道,“学学你蕴空师兄。”
小沙弥不舍地收回视线,摸摸脑袋,委屈地看了眼蕴空师兄,果不其然没看到任何表情。
他撅起嘴嘟囔,“谁能比得上蕴空师兄啊,他简直不是人!”
“说什么呢!”明悟又敲了下小沙弥,到底没用力,因为他也有点赞同这句话。
蕴空,被誉为天生佛子。
他五岁出家,十岁阅遍天下经文,十五岁破格开始论道讲经,如今刚满二十,已经是有名的大师。民间甚至有传闻,听过蕴空法师讲经,死后既能成佛。
蕴空对佛法的领悟极为深刻,名声一直传到海外。此次进京,就是有僧人从西域来,特意找蕴空论法。
如此天才的师弟,平时都在想什么呢?明悟忍不住转头。
队伍前方,蕴空也听见白玉河边传来的声音,他微微侧身,一双漆黑眸子清冷淡然,目光划过世家子弟、划过被众人环绕的明艳公主,始终没有一丝波澜,平常地如同看见一块石头。
蕴空静静看了一会,平静转头。
“继续走吧。”
*
越浮玉到时,宴会已经快结束,但因为她的出现,硬生生拖后一个时辰,城门都快关了,众人才不得不离开,一个个都依依不舍。
越浮玉无视李北安欲言又止的表情,利落转身,红裙划出艳丽的弧度。坐上马车时,才发现里面还有个人。
郑沈弦抱着刀,铠甲扔在脚下,大刀阔斧坐在马车里,小麦色的脸已经黑得像炭,“难怪皇后特意写信,让我看管你,你平时都是这样的?”
他想了半天蹦出个词,“像花蝴蝶?”
“……您要是不会聊天,可以不用聊,”越浮玉抬脚踹向对方小腿,让他靠里一点,给她留点地方,“况且,母后写信怎么了,舅舅照顾外甥女天经地义。”
和外人想象中不同,郑沈弦不是什么她的裙下臣,而是她外公郑将军的养子,她的小舅舅。只是一直驻扎边塞,众人才不认识。
她刚刚想介绍,结果一眨眼,这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原来跑到马车里躲清静。
郑沈弦向里挪动半步,嫌弃地看了眼马车,京城的东西就是小家子气,哪比得上边塞。
他不耐烦地把铠甲踢进座位下,“现在可以说了吧。特意把我从边关拉回来,折腾这么久,你究竟想干什么?”
半年前,岭南县令上书,有流匪作乱。
这是老生常谈,岭南山多人少,二十多年前几乎十民九匪,皇帝登基后,一直大力剿匪,情况才稍有改善。但流匪实在难以管控,随便藏在山里,根本找不到,费时费力还未必有结果。
对此,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唯独越浮玉主动请缨,还把他从边关拉过去,一起剿匪。
更没想到的是,这事竟然真的办成了。
想起这半年来,外甥女日夜伏案工作,几次累到病倒,她可不是吃力不讨好的人。郑沈弦愈发好奇,她究竟想要什么?
越浮玉拿出镜子,指尖沾了一点胭脂,均匀抹在唇上,懒散回道,“我想要个爵位,怕朝中大臣反对,所以必须有个天大的功劳。”
剿灭岭南作乱百年的山匪,勉强能算这样的功劳。
郑沈弦一直在边关,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但也知道——
“公主能封的爵位你都有,还想要什么?”
“如果是公主得不到的爵位呢?”越浮玉放下镜子,两手撑着座位,艳丽的眉目高挑,整个人热烈地如同高飞的晚霞,张狂又妩媚,“如果本宫想封亲王呢?”
郑沈弦瞳孔一缩。
……
路过将军府时,郑沈弦跳下马车。
他没喊车夫,直接推门,从高速行驶的马车上跳下来,滚了两圈稳稳停住。这样一个人,临走时竟然留下一句,“你真是个疯子。”
越浮玉慵懒地靠在车窗边,挑眉挥挥手。
她知道舅舅为何这样说。
自古以来,只有皇子能封王,根本没有公主封王的先例,出格程度仅次于女子称帝。
可她并非异想天开,因为她有必须封王的理由……越浮玉按动眉心,红唇长长吐出一口气。
很快,马车抵达公主府,下车时,意外在门口看见几位僧人。
越浮玉:?
管家就在门口,看见她急忙迎来,面色为难,他低声汇报,“公主,皇上下令,让大师们暂居公主府。”
西域僧人来大申传经,皇帝十分欢迎,允许各地僧人前往京城学法。
只是这么多和尚,住处不好安排。思来想去,只有公主府无人又宽敞,距离驿馆还近,适合僧人们居住。
只是没想到,越浮玉竟然这么快回京,导致两拨人直接撞上了。
难怪管家脸色不好,刚回家,家就被占了,谁都不高兴,况且还是她抵触的僧人……但终归是父皇下的令,不能迁怒无辜。
越长溪勉强忍住不悦,“无事,公主府足够大,东院西院亦不相连,大师们可以随意行动。管家,好好招待诸位。”
她一边说话一边向大门走,红裙摇曳,路过之处如同红梅盛开,热烈绽放。
小沙弥眼睛都看直了,被师兄警告地推了一下,竟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撞向公主。
余光瞥见一个人撞过来,在岭南半年养成的习惯,越浮玉立马后退数步,但她忘了身后有人,身体猛地撞上别人,手指好像还碰到了什么。
她站稳后立即回头,“抱歉。”
蕴空放下袖子,面无表情退后,“无碍,本就是师弟的过错。”
越浮玉偏头,疑惑一闪而过,听语气,这人好像不高兴?
应该是错觉,这位声音如此冷淡,也听不出什么,她整理好裙摆,“诸位大师可以安心住下,本宫先行一步。”
*
得到公主同意,管家松口气,带领一众僧人前往西苑。
他指着房间介绍,“西苑有独立的厨房、大门,我已经吩咐过,侍女小厮都不会随意过来,大师们可以随意使用。”
明悟双手合十,郑重道谢,“叨扰了。”
天色将晚,管家很快给众人分配好房间,又安排好饭菜,快步离开。临走时,还是没忍住,偷偷看向那位玄袍僧人。
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啊,清傲从容、如皎皎冷月,管家心里感慨,仅仅看着这位蕴空大师,都觉得自己升华了,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听他讲经。
晚课后,僧人们回房间休息,走了两天两夜才从白云寺到京城,小沙弥碰到枕头就睡着了,还抱着枕头说梦话,“好香。”
隔壁房间,蕴空还在修行,提笔时,眼神忽然顿了顿。
他的右手手腕,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是永照公主撞过来时蹭上的。应该是女子的东西,有股淡淡的香味,他洗了几次也没洗掉。
蕴空平静看了两眼,继续做功课,直到月亮爬到头顶,才上床就寝。
晚上,他罕见地做了梦。
梦里很像白天的场景,那位永照公主与他在门口相遇,她的指尖同样碰到他的手腕。但这一次,公主没有避开,而是一路向下,纤细柔嫩的手指划开袈裟,像一尾鱼,放肆地探入深海。
她靠在他身上,仰着头,如同在白玉河时,扬起白皙纤长的脖颈,红唇微动,灼热的的呼吸拂过耳畔,“公子……”
铛铛铛——
打更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蕴空猛地睁眼,立马感受到身上的异状。
黑眸沉沉,蕴空低头看向弄脏的袈裟,许久后,眉宇间忽然浮起一丝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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