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虽然朝廷官员望着江南那片富饶之地直流口水,但流民草寇之患已然是火烧眉毛,故而周文帝在朝堂之上透露出议和口风,文武百官无一人站出来阻挠。
他们心里也清楚,一旦薛军攻入帝都,必定不会顾及这些百年世家的积威,要拔树搜根的来一场大换血,不论如何,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保全性命,能与薛军议和自然极好。
只瑜王当众甩了脸子,好似很不情愿。
当初是瑜王率兵赶来帝都,斩杀祸国奸佞廉忠,扶持弱势太子登基,才有得周文帝今日,这些年来,虽说瑜王碍于祝宜年那一纸檄文,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架空周文帝,但他在朝堂上也是能一手遮天的人物。
周文帝不得不看他的脸色办事,于是百官退朝后,单独留瑜王在宫中享用家宴。
既是家宴,那瑜王的义女,宠冠六宫,地位远胜皇后的惠皇贵妃自然要出席。
年近四十的瑜王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五六,正是人这一生中精力、智慧、野心都处于巅峰的阶段,而他又是如此健康。
身着朝服,昂首阔步,那般的高大威武,英姿勃发,是孱弱多病,书卷气十足的周文帝远远所不能及。
“臣参见陛下!”
“皇叔无需多礼。”
周文帝扶了一把并未打算真行礼的瑜王,笑着说道:“叔侄之间,何必如此呢。”
周文帝与瑜王同宗,为表亲密,一贯以皇叔相称,不过要真论起亲戚,早就出了五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惠娘上前半步道:“今日是家宴,义父若拘于礼数,反倒叫陛下伤心。”
瑜王这才摆开架子,撩起衣袍坐到椅子上。
周文帝和惠娘随之落座。
“今日朝上,朕看皇叔似乎有些不悦?难道是不赞成议和之事?”
“臣以为此等举措太有损皇室颜面。”
周文帝闻言,便将惠娘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又道:“朝廷强征粮草兵马,早已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如今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若不与薛军求和,恐怕会闹民变,再让薛军钻了空子,实在得不偿失。”
瑜王思量片刻,长叹一口气:“可皇室与薛家有着血海深仇,那薛进造反就是为了给薛元武报仇雪恨,岂能轻易松口?”
周文帝近乎有些天真地说:“今时不同往日,朕听闻薛进很看重民心,应当不会为了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不顾百姓生死,先让祝宜年探探口风,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臣也无话可说,全凭陛下做主。”
见瑜王点头答允,周文帝脸上的欣喜都藏不住了,他握了握惠娘的手道:“若是薛进乐意归顺朝廷,朕预备请他来帝都……”
周文帝话说到一半,瑜王猛地站起身:“不可!万万不可!陛下此举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皇叔莫要急躁。”周文帝不紧不慢道:“朕是这样想的,那薛进和楚熹膝下育有一女,虽不知其名,但据说夫妻俩爱的如珠似宝,倘若能让元儿与其定下婚约,皇族和薛家往日那些旧怨便可彻底化解了,此等对双方皆有益处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瑜王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觉得周文帝是痴人说梦,却也并未点破,只缓缓坐回到椅子上:“陛下此言甚是有理,是臣目光短浅。”
今日瑜王通情达理的很,周文帝十分高兴,不顾惠娘劝阻,饮下整整一壶酒,酩酊大醉的被内侍扶着去寝殿歇息。
皇帝都喝醉了,瑜王自是不便在宫中逗留。
“那臣先行告退,还望娘娘,珍重玉体。”
“我送义父。”惠娘稍稍一抬手,媚眼横睨,吩咐一旁内侍:“本宫有些体己话要与义父说,你们都不必跟着。”
离了周文帝,惠娘便是宫中说一不二的皇贵妃,即便此举不合规矩,也无人敢违逆她的心意。
烈日暴暑下是庄严肃穆的百年陛阶石,只有帝王才有资格踏足。
瑜王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宫门,终忍不住冷笑一声:“蠢货,白日做梦,我倒是要看看,他怎么把那薛蛮子请到帝都来。”
“我看陛下说的信誓旦旦,兴许真能成。”
“哼,我看他是打着与薛进议和,拿薛进来钳制本王的如意算盘。”
惠娘垂眸,姿态恭敬道:“既然如此,王爷为何要让我撺掇陛下向薛军求和?”
瑜王摇了摇头道:“常德一战,兵士死伤十余万,你可知当中有多少我瑜洲的嫡系!足足七万!七万啊!简直是在用刀割本王的肉!”
“怎么会这样?那谢燕平不是王爷的人吗?”
“谢燕平将此事尽数推给了洪振江,称是洪振江自作主张,胡乱用兵,才导致七万瑜洲嫡系兵马葬身常德。”瑜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洪振□□,死无对证,如今他怎么说都有理。”
“王爷不信谢燕平?”
“谢燕平?此人阴狠毒辣,本王从来不信他,只是没想到,我瑜洲的兵马会折损如此之多,倘若谢燕平此番打了胜仗,难保不会自立门户,真是叫人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那是不是要设法除掉谢燕平?”
“不急,谢燕平和安阳楚霸王有一段旧情,议和之事非他出面不可,等议和之事谈妥了,该杀的自然要杀。”
瑜王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大殿。
……
薛进心中虽萌生与朝廷求和之意,但薛军并非他一言之堂,说服了李善,还有李琼,说服了李琼,还有众多与帝军拼死搏杀的将士。
仗打到这个份上,忽然提起要与朝廷求和,任谁一时间都难以接受。
民心难得,军心亦不可乱。
薛进奔忙于此,楚熹也没闲着。
合州应台粮尽,已有不少灾民靠扒树皮啃草根果腹度日,官员连连上报,请郡守设法赈灾。
楚熹与薛进回安阳劝说李琼时,顺带手从貔貅老爹的小金库里抠出两万石粮草送去应台,并命应台那边的驻军施粥救济百姓。
饶是如此,各州乡里仍有许多地方上报米粮告急,百姓都在忍饥挨饿。
“哎……”
“叹什么气?”
“为何粮食总也不够吃?前几年各州郡虽没有大丰收过,但交到我手里的账目数额还是很可观的,哪怕我在乡里筹集了两次军资,也给百姓留足了余粮,这才几个月,到处都在告急。”楚熹托着下巴嘟嘟囔囔,一脸的烦恼忧愁。
薛进抱着楚楚,略显笨拙的帮她编小辫子:“想不通?”
“嗯,想不通。”楚熹抬眸,看向和乐融融的父女俩:“你说,会不会是乡里官员欺上瞒下,故意诓骗我?”
“郡守大人妄自菲薄了,你手下的督察员隔三差五便下乡里巡视,有几个不要命的敢欺上瞒下。”
“那是为什么?”
“这一壶茶,始终能倒出来三盏,为什么从前你能喝三盏,如今只能喝一盏?”
楚熹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说:“因为……天旱缺水,壶装不满了?”
薛进放下木梳,满意地摇了摇楚楚的小辫:“不对,楚楚答。”
“因为以前家里只有娘一个人,如今有楚楚和爹爹啦。”
“……”
楚熹呆望着父女俩半晌,可算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江南的百姓比从前多了?可,可年初常州府才上报了一次,只比去年多了三千户口。”
薛进终于看向她:“这三千户口里,是不是有一大半是从江北偷渡来的。”
“是啊。”
“呵,你以为你不生孩子,旁人也跟着不生?如今妇救会在乡里极有威望,便是生下女婴……”薛进顿了顿,捂住楚楚的耳朵:“便是生下女婴,也不敢轻易溺死,这般三年抱俩,五年抱三,你自己算去吧。”
楚熹震惊的睁大眼:“那,那他们为何不去府衙登记籍契?”
“那楚楚为何如今还不正经取个名字?”
“啊……”
楚熹恍然大悟。
在她固有观念中,婴儿一出生就要办理出生证明,全然忘记古代医疗技术不发达,婴儿极易夭折,通常要等五岁之后才取名上族谱,籍契自然也是照此办理。
“哎呀!”楚熹揪着自己的头发抓狂:“我这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薛进阴阳怪气的安慰她:“别自责,你想不到这点是合情合理的。”
没错,楚熹想不到这点,很合理。
一来她强迫薛进搞计划生育,肚子里好几年没有动静,二来她身边这些将领女眷和丈夫聚少离多,有个一儿半女就算很了不得了,以至于她全然忘记,生孩子是百姓的一项日常。
不说旁人,单老爹就有四儿一女,按照三年抱俩的说法,这就多出了足足十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巴,且哪张嘴都经不起一顿饿。
“那,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决定议和,过几日西北的粮草一送到,我便将从百姓那里筹集的如数奉还。”
楚熹闻言,不禁笑道:“你别多心,我可没有哭穷的意思。”
薛进不予理会,专心致志的往楚楚头上戴珠翠小花簪,像是摆弄一个大号的洋娃娃,楚楚也乖,坐在他怀里一声不吭的任由他摆弄。
就在这时,冬儿走进门道:“小姐,姑爷,先生身边的阿准来传话,说先生有要事相商,请小姐姑爷尽快过去。”
薛进颇有些意外的抬头:“他找我做什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祝大人难得召见,我能不受宠若惊吗。”
薛进将楚楚放到软塌上,随手摸摸她的小肉脸:“等爹爹回来再接着给你梳。”
楚楚刚绽放的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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