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至极的合宫夜宴,犹如一场绚丽而又短暂的烟花。
怒放过后,只剩硝烟。
薛进将昏昏沉沉的楚熹抱出大殿时,内外数千人,皆屏住呼吸,无一敢妄动。
怕!真是怕!
仇阳手握着那顷刻间便能让人血肉模糊的青铜管,他们怎会不怕!
虽早知安阳城北场有一批善制火药的工匠,但谁能想到他们会做出如此恐怖的兵器。
难怪楚熹这般嚣张且轻狂,难怪薛进对她处处忍让,难怪她手底下的人各个忠心耿耿。
纵使她愚蠢、好色、目空一切,那又怎样。
她掌管着安阳城!她是火药的鼻祖!她既然敢将青铜管公之于众!必定有更为强悍的底牌!
一向浑浑噩噩的帝都权贵们,在此刻忽然明朗。
眼下的议和,不过是江南意欲休养生息,等待着卷土重来的时机。
让薛进和楚熹离开帝都,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若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这夫妻俩,李善和楚光显势必挥师北上,几十万将士倾巢而出,不遗余力,血洗帝都。
恐惧和压抑的气息弥漫整座皇城,一道道目光越过满地血污,看向上方的掌权者。
周文帝一副半梦半醒,尚未回神的模样,而那素来自视甚高,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瑜王,现下脸色苍白如蜡,唯有眼底,时而流露出一瞬阴鸷的狠戾。
他不甘心,不甘心半生筹谋断送在一介女子手中。
一片死寂的大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天意难违。
不夜城的太阳,就要升起,巍峨的殿堂,即将坍塌。
立世两百余年的大周王朝,已然走向绝路!
……
一番折腾,肌骨早已被湿腻的热汗浸透,微凉夜风袭来,楚熹立时清醒大半,瑟缩着埋进薛进的怀里:“好冷……”
薛进从未觉得楚熹柔弱。
毕竟她一顿可以吃两大碗饭。
可这会抱着她,忽然觉得她是那样小,那样单薄,那样需要保护。
薛进的心像是被融化成水,不禁加快脚步,奔向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外裹了一层锦棉,关上门窗是密不透风的。
楚熹绵软无力的倚着薛进,蜷缩在软垫上,终于不再发抖。
“好些了吗?”
“我怎么……头好痛啊,腰也痛,晕乎乎的。”
薛进抿唇,一边揉着她的腰,一边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与她听。
烈酒兑春药,外加毒蘑菇。
就这配置,搁医学技术健全的现代都得送急诊洗胃。
楚熹能捡回一条命,当真福大命大。
饶是她在鬼门关前闯过几回,也忍不住感到后怕,更觉恼怒:“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怎么都冲着我一个人来?昨儿是刺杀,今儿又是春药又是毒菇,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
纾解,药性褪去,楚熹一刻比一刻有精神了,看样子那毒菇并未对她造成太大影响。
薛进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放心,仇阳替你发过威。”
“嗯?他用了火铳!”
“火铳?”
“那个长管。”
薛进点点头,倒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仇阳争风吃醋,只稍有不解的问:“你有这东西,为何不早告诉我?”
楚熹叹道:“火铳可不比寻常兵器,郭兵长那只胳膊,就是在使用火铳时被炸断的,仇阳手里那个,其实是半成品,说白了,一次性的,拿出来吓唬吓唬人还行,想替代刀剑,不可能。”
“所以你今日,本是想用它威慑朝廷的?”
“你不一直犯愁,朝廷这些官员总是摇摆不定的观望吗,看着吧,用不上两日,他们便会开始站队了。”楚熹笑笑,仰起头道:“生辰贺礼,怎样?满意不?”
薛进从怀中取出一张折了又折的信笺:“这上面共有七十二人,多数为保皇派,祝宜年的旧部,若他们起了倒戈之心,必会设法与你联系。”
“这……这是先生给你的?为何不给我?”
“他怎知你会来帝都。”
“哦,也对。”
楚熹接过信笺,展开来看,上面果然是祝宜年清隽的字迹。
这两日薛进一直暗地里与这些祝宜年的旧部来往,可惜保皇派大多出身权贵,世食周禄,就如从前的祝宜年那般意志坚定,难以动摇,薛进连遭闭门羹,着实浪费了祝宜年递到他手里的这把利刃。
倒不如交给楚熹。
一则,楚熹今日此举,狠狠震慑了朝廷,二则,谁人不知祝宜年在楚熹手底下谋事,保皇派有所仰仗,也不至欲投无门。
“行了,这事就交给我办吧。”
“今晚过后,瑜王恐会狗急跳墙,暗自调兵来辉州,你别再进宫了。”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我是得躲一躲,就说我病了吧。”
楚熹的脸还有点红,眼睛却亮晶晶的,鲜活大胆,朝气蓬勃,相较方才她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薛进还是更喜欢她这个样子。
之后一连六日,楚熹对外称病,闭门不出。
虽闭门不出,但闹出的动静不小。
她在帝都屡遭毒手,自是可以理直气壮的宣泄不满,先是将一应宫婢内侍连同御厨御医都逐出了林苑,而后又派出亲兵在城内大肆搜查十方会乱党,凡有嫌疑者不论身份高低,统统缉拿审问,根本不经过官府和刑部。
做派岂止嚣张,简直称得上是跋扈了。
让她一这么比,薛进天下头号反贼的名衔都有些冤枉。
可宫宴上出了这档子肮脏事,朝廷实在理亏,又不敢得罪她,连平日最为迂腐的谏官都假装无事发生,任由楚熹把帝都搅的鸡犬不宁。
坊间对此亦是人言啧啧,觉得安阳楚霸王果然不负盛名,还真是跺跺脚就地动山摇的霸王,那西北薛蛮子入赘她家,倒不委屈。
就这样,楚熹凭借着搜查乱党之便,勾结上不少祝宜年的旧部。
即便瑜王始终在打压保皇派,可权贵毕竟是权贵,世代积累的身家摆在那里,譬如祝家,就曾在府里办过义学,专给族中那些困苦子弟授课,而祝宜年那时在朝廷名声大噪,便有许多学子慕名而来,投奔门下,潜心苦读,后来入朝为官,也不忘祝家恩惠。
如此般的关系和人脉散落在帝都大大小小的要隘之中,实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小姐,小姐。”冬儿匆匆走进门,很不高兴地说:“那个小犟种,又饿昏过去了。”
“不是叫你往他嘴里灌吗。”
“奴婢怎么没灌,他都吐出来了。”
楚熹搁下笔,颇为无奈道:“真够可以的,走吧,去瞧瞧他。”
秋凉之际,落叶纷飞,因无人打理,庭院显得有些荒凉。
楚熹推开门,走到那日刺杀她的小孩跟前,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对冬儿道:“睫毛精啊,长得还怪好看。”
冬儿为这小孩头疼:“好看有什么用,是个死心眼。”
“何必说他,你难道不是死心眼?”
“……”
“冲点糖水来吧,我看他还怎么吐。”
热水和糖都是现成的,冬儿很快冲好一大碗。
楚熹伸出手:“给我,我来喂。”
“小姐怎对他这般上心呢?”
“你说他小小年纪,父兄又是为国战死,怎会沦落街头?”
“这……兴许是朝廷在抚恤将士家眷这一环上出了岔子?”
冬儿在楚熹身边久了,政事也能论上几句。
楚熹笑笑:“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可十方会行踪诡秘,他一个八岁大的小孩,是如何与十方会染上瓜葛的?”
冬儿想了想说:“十方会要刺杀小姐,所以找来了这么一批看似无害的孩子……不对啊,未免太凑巧,怎么就偏找了这个一心要复仇的,难不成,是他主动找上十方会的?”
“敢想敢干的死心眼,还挺仗义,我喜欢。”楚熹说完,摸摸他略有些消瘦的脸:“就是有点野,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是狼心狗肺,总归能养熟。”
“小姐要带他回安阳吗?”
“嗯。”
一碗糖水喂下去,“小犟种”悠悠转醒,虽很虚弱,但眼神里仍满是戒备的凶光,紧紧盯着楚熹。
楚熹弯了弯眼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
“不说的话,我给你取一个,狗剩?狗蛋?不太好听,富贵吧,吉利。”
“庄寻……”
“好名字。”楚熹像对大人一样对他:“你那些小弟,我查过了,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放出去就算沿街乞讨,也只有死路一条,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妥善安置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将他们养大成人,如何?”
庄寻沉默不语。
“你慢慢考虑,不要枉费他们拿你当亲哥看待,这几日不见你,一个个哭的死去活来,真吵。”言尽于此,楚熹放下空碗,走出房门,刚巧遇上薛进和廖三。
“少城主!”廖三私底下还这么叫她,以彰显关系亲近。
“干嘛火急火燎的。”
“能不火急火燎吗!瑜王的兵马昼伏夜出!已经快到无台观!看样子是想跟咱们撕破脸皮!”
无台观是先帝为求长生之术建造的道观,离帝都只有八十里,廖三这会才得到消息,可见瑜王之小心谨慎。
“他定是被少城主你的火铳给吓到了!”廖三这般分析:“这会率兵杀来,多半要生擒少城主,再趁乱弄死周文帝,嫁祸给咱们。”
瑜王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阴谋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周文帝一死,他出师有名,把楚熹捏在手里,就等同于折断薛军的羽翼。手段虽称不上光彩,但无疑是现如今最周全的办法。
“瑜王,挺有本事。”楚熹长叹一口气:“当初若他承袭皇位,大周绝不至于烂到根里。”
廖三无语:“怎么还夸上了,咱们是跑还是怎么着,少城主倒拿个主意啊,渝州这回少说十万兵马,咱可拼不过,何况还一堆等着捡漏的呢。”
楚熹看向薛进,薛进也在看着她,目光平静,甚至藏着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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