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进一番话,虽是句句在理,但那一伙西北官员脸色都不大好看,心里都想什么?不外乎是我们替你薛进讨公道鸣不平,你怎能一个劲的与我们唱反调。
说老实话,比起李琼,他们更像楚熹的“婆婆”,而薛进在这场婆媳争斗中不论如何调停,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因此,楚熹很能理解西北官员的愤懑。
如今天下尚未一统,仗还是要打,嗯……通俗来讲,要买房,得指望着“婆婆”出力,她这个做媳妇的,自然不好破坏“母子”情分。
朝会的最后,楚熹在一众以沉默表达抗议的西北官员跟前,缓缓地站起了身,并非常刻意地扶着自己的肚子,一副很吃力的模样。
她已有身孕四个半月,衣裳单薄又不算太宽绰,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桩喜事。
楚熹明显感觉左边这一排人看她的目光变得炙热了。
“哎呦!”廖三最先回过神:“恭喜!恭喜啊!薛帅要请咱们喝酒啦!”
众人亦是连连道贺。
这可是时隔六年!才等来的二胎啊!
黄震身为西北官员的领头羊,当机立断,站起身来,中气十足道:“首揆大人!我知道你嫌我们几个老家伙管得多,我今日也不绕弯子了,只要这孩子姓薛,日后不该我们管的事,我们一样都不管!”
“对!薛氏世代单传!总不能在这一辈上断了香火啊!”
“若薛氏无人可继,我死后都没有脸去见元武!”
楚熹有时候,真挺好奇薛元武是个什么样的人,过世二十余年,仍能叫这些他年少时的伙伴一心一意为他着想。
也难怪李琼李善至今耿耿于怀。
楚熹原本还打算晾他们一阵,这会却心软了,只盯着黄震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黄大人可要考虑周全。”
黄震这决定,并非临时起意。
的确,安阳势力遍布宴国七州,楚熹也很得民心,可兵权十之七八都在西北派系手上,剩下那两三分,不过是仇阳和廖三歪了鼻子。
西北派系做不来治理国家的种种琐事,便不能与安阳出来的门徒一拍两散,总对着干,绝无益处,非得有人先退一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楚熹这土匪做派,打死都不会退,薛进呢,活脱软蛋!
薛进不给他们争这口气,西北让权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何不换一个正儿八经的薛家血脉。
只要攥紧兵权,将来他们照样可以把薛家后人推上皇位!谅世人也不敢说三道四!
思及此处,黄震斩钉截铁道:“首揆大人尽管放心!我绝不反悔!你若信不过!白纸黑字写下来!就裱在这大殿之上!”
楚熹笑笑:“不至于,不至于,我当然信得过黄大人。”
朝会散后,御阁的回了御阁,明台的回了明台,六部的回了六部,以黄震为首的一众西北官员百般聊赖的朝着宫门走去,颇有些无所事事之感。
“黄大人,我有一点顾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这时节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就是。”
“这……并非我多心,毕竟贺旻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楚霸王又不是安分的主,万一,我说万一……”
黄震脚步一滞,扭头问道:“你看她身形,得有几个月了?”
“四,四五个月?”
“那就是在回安阳途中怀上的,她周遭也就仇阳是根刺。”黄震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不足为虑,不足为虑,旁的且不提,仇阳的模样摆在那。”
“嗯!也是!得亏咱薛帅生得俊俏!没有梧桐树!哪能招来金凤凰啊!”
“……我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究竟像谁,一眼便可分明。”黄震气急败坏:“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啊!还梧桐树!还金凤凰!他薛进是靠脸吃软饭的吗!”
“……”
“顶多,惧内而已,他爹不也这样吗。”
此话一出,西北官员纷纷笑出声来:“我可还记得,李琼刚有身孕那阵,哎呦喂,元武那叫一个鞍前马后,是了,祖传的!”
黄震忽而正色:“说笑归说笑,这天下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楚家人手里!我回去就给各州府的将领递信,务必牢牢掌握兵权!你们也不要闲着!定要延请名师!钻研学问!那祝宜年一准歪鼻子!偏心眼!决不会像教导楚楚那般教导薛家的孩子!日后还得靠诸位!”
“嗯!黄大人此言甚是!”
“我这就回去看书!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肚子里的墨水都流干了!”
……
西北派系这只拦路虎一退场,朝廷的办事效率可谓成倍增长,短短几月便重整了新律法,完善了科举、租庸、账籍,税收等等制度,宴国七州各城皆建立女学,又增添上百所书院,并由十月初起正式推行简体字,白话文。
三言两语,说不清其中艰难。
尤其是楚熹极力主张的女学。
虽有富可敌国的楚貔貅独家赞助女子书院,也有不少人家愿意跋山涉水送女儿登门求学,但没几个学究肯屈尊降贵为女子授课。
千百年来的枷锁,千百年来的壁垒,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破,书籍和知识都掌握在极少数上位者手中,纵使贫寒人家的男子求学,也要倾注本就为数不多的钱财,好不容易学成了,谁不盼着入朝为官,做一番事业,怎会想着教书育人,桃李天下。
在这种局势中,老师实在是很稀缺的资源,且书读的越多,越重礼教,越迂腐古板,怎会抬腿迈进女人堆里,以至于宴国七州,不足三十所女学,竟凑不齐百名学究。
楚熹连威逼带利诱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把女学办起来了。
可想让女子与男子一样,读书,科举,入朝为官,恐怕要很多很多年之后方能实现。
好在,第一步迈出去了,只要找准方向,一百步,一千步,也只是时间问题。
二胎出生在九月中旬,是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
和楚楚不同,二胎生下来白净的像个糯米团子,显得眉眼格外乌黑,李琼说他和薛进小时候一个样。
薛进这么多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心里的欢喜雀跃自不必说,哪怕在朝会上,想起自己白白胖胖的小儿子都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在楚熹郑重其事的警告他不能因为二胎冷落楚楚之后,他对小儿子的爱就如同抽丝剥茧一般淡化了,由最初的爱不释手,到后来的一再排斥。
楚熹觉得他矫枉过正,还苦口婆心的劝过他。
可薛进没办法。
他只要抱起二胎,脑海中就会浮现楚楚泪眼朦胧的模样,不论楚光显还是李琼李善,谁只顾对初来乍到的二胎好,忽视了楚楚,他就不由自主的替女儿感到委屈难过,倘若有人对楚楚说“爹娘有了弟弟就不疼你了”,他能提刀追杀到千里之外,甚至,晚上做梦都是楚楚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画圈圈。
想象力太丰富!
楚熹一度这样评价薛进。
当然,想象力丰富的不止薛进一个,二胎满月宴那日,在阜康练兵屯田的仇阳特意赶回来陪楚楚玩了一晌午,陆深陆游远在沂都,无旨不得擅离,仍托人送到常德上百匹价值不菲的绸缎,专给楚楚做衣裳,更别说祝宜年,分明近在咫尺,却看也不看二胎一眼。
这在一众西北人眼里,就是明晃晃的站队。
怎么着?瞧不上薛二胎?
没错,二胎的乳名,就叫二胎。
一开始只有楚熹这么叫,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接一个的叫开了。
二胎二胎的,实在有点难听,何况西北派系为了证明那是薛家的后人,一口一声薛二胎,更他娘的难听了。
楚熹不得已,早早给二胎取了名字,随着他姐姐清晏,取名清怀。
薛清怀满周岁时,帝都传来消息,称周文帝久病成疾,恐时日无多。
瑜王死后,周文帝得以施展拳脚,凭借铁血手腕很快稳住了朝廷,将已然积重难返的大周往正道上扯了一扯。
薛进原本还担忧长此以往,大周会起死回生,没成想周文帝自己先垮掉了,高兴的不得了,忙调遣各州府兵马,倾巢而出,挥师北上。
永安二年,十一月初,薛进以李善为帅,陈正,鲁衫宝等人为将,统兵十五万攻打兖州;以钟璋为帅,陆游,司其等人为将,统兵十万攻打信州;以慎良为帅,慎瀚文等人为将,统兵十万攻瑜洲,最后自领一军,十余万兵马,任廖三,仇阳等人为将,由晋州杀入楚州,直逼辉州帝都。
如此大的调度,后方一应粮草军需是万万不能断的,楚熹又要料理朝廷,又要兼顾一双儿女,实在焦头烂额,便将小儿子送回了安阳,交给老爹照看。
而这,是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每每想起就悔不当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只道周文帝虽重病卧床,但仍不甘心祖宗留下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中,吊着一口气遣兵布阵,不叫薛军攻破城防。
五州的粮草和兵马并不逊色宴国七州,这场仗越往后打,越不容易取胜。
当年薛元武强闯月山关,朝廷下旨,兖州出兵,才酿成了那一桩惨剧,李善不掺和朝廷争权,一心守在东丘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杀进兖州,报血海深仇,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积攒的满腔血性再也按捺不住,怒战半月,杀人无数,断旗投诚的机会都不给,一鼓作气连夺兖州三城。
此举把那四州都给吓坏了,打也不敢打,降也不敢降,带着粮草一个劲的往后退,竟落得十几城兵马死守辉州的局面。
双方僵持不下,拖了足有小半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转机出在周文帝的心腹重臣谢燕平身上。
永安三年,七月初八。
谢燕平率六万兵马,不战而降。
周文帝得知后,急火攻心,溘然长逝,幼子继位不足两日,薛军大胜,帝都城破。
多年乱世,终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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