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知道,我从懂事起,就一直盼着弟弟或妹妹的诞生。
我想,倘若有了弟弟或妹妹,楚熹就不会再一直盯着我。说来也奇怪,我分明心里清楚,娘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可我真的很害怕楚熹,楚熹一喊“楚清晏”,我就能立刻回顾一遍短暂的前半生,想一想自己何时何地做错了什么。
楚熹对我要求十分严苛,我起初并不懂其中缘由,偶尔会感到委屈,不过后来理解了,谁让我是楚熹和薛进的女儿呢,我不能轻易的生气,就算生气也不能摆在脸上,我要待人温和,我要讨人喜欢,要笑,要笑,要笑。
其实我不太喜欢笑。
有了弟弟后,我的确放松了一段时间。
一个月吗?恐怕不到。
我亲爱的娘亲,怕我认为她和爹爹有了弟弟就冷落我,更无时无刻的把我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反倒是弟弟,他刚满周岁,大周和宴国就开战了,楚熹和薛进顾不过来,便将他送回了安阳,交给阿爷和外婆婆看顾。
苍天啊!大地啊!救命啊!
为什么被送回安阳的不是我!
阿爷自不必说,但凡我开口要的,他都会满足我,外婆婆呢,对我基本没什么要求,只要我安静一点,她也是无有不应的,我相信,如果那两年我在安阳,我一定会有一个非常快乐的童年。
可惜,好事都落在了我弟弟的头上,以至于他年仅三岁便恶名远扬。
没见过这种混账,哭起来满地打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稍有不满就砸东西,抓到什么砸什么,就连我最害怕的楚熹,他都不放在眼里,他知道只要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哭到咳嗽,哭到呕吐,楚熹就拿他没有办法。
归根究底,是阿爷的溺爱惯坏了他。
可怜的阿爷,余生都没能在薛进面前抬起头,明明是岳丈,愣活成了女婿。
但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也并非完全是阿爷的错。
三岁小孩,尚未定性,原本使使劲,还是能把脾气改过来的。楚熹就这么想,所以把他接到了常德,预备好老虎凳辣椒水,打算往死里收拾收拾他。
问题出在,我的弟弟,他姓薛。
真绝了。
西北那些官员,总爱抓着他问:“你叫什么呀?”
他会很坚定的回答:“我叫楚清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是阿爷苦心教导的结果。
这可捅了马蜂窝,都道阿爷居心叵测,想断了薛家的香火。于是,为了挽回薛家独苗薛清怀,西北官员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各种对他好,差不点把他捧到天上去。
薛清怀的确聪明,很快在楚熹铁血手腕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避风港,只要楚熹一扬起巴掌要揍他,他就马不停蹄奔向西北人的怀抱。
哎,那些西北人啊,为薛家赴汤蹈火二十几年,满门忠烈者不在少数,平时也不给薛进和楚熹找麻烦,用着他们,他们万死不辞,不用他们,他们就在家刻苦读书。
岂止薛进,楚熹都不好意思同他们大声说话。
因此,当那些西北人联合在一起,为薛清怀组成一把保护伞时,楚熹就没辙了。如此一来,薛清怀便愈发的有恃无恐,成了个胡作非为的小混账。
归根究底,是阿爷的错,但并不全是阿爷的错。
我私以为,西北人多少有点自食恶果。
他们一心想着让薛清怀承袭薛进的皇位,然而薛清怀越大越不听管教,等他们意识到这小混账登基必然天下大乱时,已经覆水难收了。
哦,覆水难收是我说的,他们眼下还不觉得,仍满腔热血计划着要让浪子回头。
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这种精神很值得每一位教书育人的先生学习。
当然,薛清怀也并非天不怕地不怕,真邪门了,他竟然怕我,我都不太爱搭理他,可他一见我就会夹起尾巴。
楚熹管这叫血脉压制。
不过我回忆了一下,他怕我,应该是因为我的保护伞比他的保护伞更强,但凡我与他有任何矛盾,薛进一贯是护着我的,楚熹好歹还摆公堂,做青天大老爷,讲究事实和道理,而薛进则完全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帮助我建立姐姐的威严。
可薛清怀是另一种说法。
有一次我偷听到他和廖恒说:“你别总追在我姐屁股后面跑!她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她是个阴阳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都被她给骗了!”
廖恒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深知我的为人,我是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温和,自然不会相信薛清怀的污蔑。
薛清怀为了救廖恒于水火,说出了我的秘密。
他说,他看到我让庄寻脱掉中衣跪在地上,并拿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庄寻的背。
廖恒仍然不信,还皱着眉责怪薛清怀血口喷人,薛清怀深觉自己好心成了驴肝肺,骂廖恒蠢货,两人不欢而散。
当晚,我去找薛清怀。
一言不发,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那之后他更怕我,让薛进和楚熹束手无策的混世魔王,在我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他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我的弟弟实在可爱,我能对他做什么呢,他再不济,也是我的弟弟啊,我永远忘不掉他攥着我的手指,眼珠滴流乱转,咧着嘴巴傻笑的模样。只要他乖乖听我的话,我会一辈子保护他。
庄寻就不同了。
庄寻是我小叔叔仇阳的义子,亦是我五叔楚信和的学生。
他天赋出众,生得又漂亮,身姿颀长挺拔,像皑皑白雪中一棵坚忍倔强的松柏。
我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庄寻,庄寻却不喜欢我,他的目光总是围绕着廖三家的曹月姐姐。
曹月和廖恒一样,脑子不大灵光,这姐弟俩是真单纯,真善良,不像我,一多半是为了讨楚熹欢心装出来的。
我能理解庄寻渴求温暖,但无法忍受恶俗的三角恋。
所以,我眼含泪水去求薛进。
薛进对我的疼爱其实远胜阿爷,如果不是楚熹像一座五指山似的压着我们爷俩,我恐怕会比薛清怀还混账。
我有这个自知之明,薛进没有。
薛进见不得他的宝贝女儿深陷苦海,提着两壶好酒,连夜去了慎家,翌日,提着两壶好酒,又去了廖家,在他的大力促成下,曹月很快就和慎瀚武订亲了。
曹月单纯,乖巧,慎瀚武孝顺,有担当,两个人也算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桩亲事所有人都觉得很满意。
大婚那日我还跟着去闹了洞房,慎瀚武被曹准和廖恒灌得酩酊大醉,站都站不稳了,卷着大舌头说:“你们都冲着我来!别欺负她!”
曹月羞怯的涨红了脸,眼底波光潋滟,真是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我笑着鼓掌起哄,不小心撞到廖恒身上,廖恒也似曹月那般红了脸。说起来,婉婶娘的基因太强大了,三个孩子两个爹,都长得那么像她,楚熹总是为廖恒感到无比庆幸,倘若随了廖三,岂不影响日后婚姻前程。
可廖恒喜欢的,是他眼里的我,并非真正的我。
我呢,会喜欢庄寻,或许也是因为庄寻一开始就看透了我自高自大的本性,在庄寻面前,我从来无需过多的遮掩。
曹月成婚那一年,刚巧我正值叛逆期,虽然我没觉得这玩意有影响到我,但楚熹很当回事,对我格外的宽容,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也只温声细语的同我讲道理。
我好像找到了随心所欲的尚方宝剑,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反正叛逆期,捅破天都情有可原。
我找到庄寻,明话告诉他,他从头到脚都是属于我楚清晏的,最好不要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哎,楚熹好的地方我没学来,笑里藏刀那一套倒是用的很顺手,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还笑眯眯的唤他哥哥。
因为他比我大两岁,因为小叔叔一向将他视为己出。
而庄寻看我的眼神里,有厌恶,也有不屈服命运的倔强,我实在很喜欢他那紧蹙的浓眉,笼罩着雾霭的双目,略有些许隐忍的神情。
我不仅情窦初开,更早早懂了什么是男欢女爱,迫切的想要拥有庄寻。
祝宜年曾这样教导我,若要让一个人俯首听命,就得先找到他的软肋和逆鳞,笼络也好,威胁也罢,务必有十足的把握方可出手,没有十足的把握,便耐住性子,按兵不动。
然而,我并没有在庄寻身上找到软肋和逆鳞。他是乱世里的遗孤,有几个非亲非故的弟弟,都已经长大,对小叔叔和五叔总是不冷不热,哪怕喜欢曹月也不曾主动靠近,像游离在滚滚红尘中的世外之人。
我没办法,只好请教楚熹,我说,这么多年都没见庄寻哥哥笑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是不是想念家人呢。
楚熹摸摸我的脸,噗嗤一笑。
“原来你喜欢庄寻呀,行啊,我女儿长大啦。”
“没有没有。”我忙摆手,满脸心事被戳穿的羞涩。
“好好,没有。”楚熹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喜欢也只是纯粹的喜欢,并非一定要占有,因此她对我说:“你庄寻哥哥其实心软的很呢,他就是假装不在乎,在乎,意味着背叛。”
薛进评价楚熹,经常用到大智若愚这四个字,我觉得非常恰当。
我开始暗地里调查庄寻的来历和背景。
当年楚熹北上帝都,带回庄寻,知晓内情的人不少,于是我了解到,庄寻的父兄都死在薛军兵刃之下,为首将领正是我的小叔叔仇阳,庄寻为替父兄报仇,还曾当街刺杀楚熹。
我想,我找到庄寻的软肋了。
小叔叔的性格和庄寻很像,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朝廷赐给他的府邸他不住,跑到城郊自己盖了一座小院,院里种着杂七杂八的果树,院外开垦了两亩田地,任谁都想不到,此处住着手握重兵的宴国战神。
我走进院里的时候,庄寻正坐在屋檐底下看棋谱,而小叔叔则忙着给果树除虫,他很认真的仰着头,用手将枝叶上的虫卵拨到装有炭火的铜盆里。
他原来没这么讲究,果子长得好不好,全凭老天爷,不过有一回我心血来潮,爬树摘果子吃,被上面的小虫吓了一跳,自那之后他就精心侍候了。
小叔叔看到我很高兴,他说我来得巧,地里的甜瓜都长成了,他去摘几个,泡在井水里冰一冰,给我和庄寻吃,解渴,凉快。
我说小叔叔你多摘点,我吃不了兜回去。
小叔叔笑着点点头,快步走向他的小瓜田。
我沉下脸,看着庄寻,庄寻亦看着我,眼里仍是不遮掩的厌恶。
“你恨我,不要紧,恨我娘,也不要紧,可怜小叔叔对你这么好,你却一直视他为杀父仇人。”
庄寻微怔,忽然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楚熹真厉害!永远一针见血!
于庄寻而言,在乎,意味着背叛,他若将仇阳视作父亲,那他就对不起沂江里化作白骨的生父与兄长。
偏仇阳又待他极好。
我的小叔叔是个死心眼,认准了一个人,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变。
那么,我有理由,有资格,惩罚庄寻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喜欢庄寻,但并不需要他喜欢我。
能得到他,把他困在我的掌心里,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庄寻对我来说意义特殊,他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弄到手里的宝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像得到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得空便要来撩拨庄寻,经常把年长我两岁的他惹得面红耳赤。
当然,他也会反抗我,但我已经找到了窍门,我有无数的办法让他不得不受我摆布。
薛清怀说我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阳脸,这个笨蛋,我非给他一耳光,叫他知道什么是红白阴阳脸不可。
哎,其实我真不愿意那样对我的弟弟,可我怕他向楚熹告状,我爱楚熹,我不想让楚熹对我感到失望。
我对天发誓,我会像楚熹期望的那样,做一个爱国如家的好人,我会用余生达成楚熹的心愿,让天底女子都能有尊严的活着,尽自己所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至于庄寻。
他真可怜。
我的阴阳脸,他只能看到阴的那一面,也只有他能看到阴的那一面。
倘若他能咬紧牙关一直忍受我,我会和他成婚,一定会,毕竟,枕边人要朝夕相处,我总不能老装模作样吧,仔细想想,真是怪累的。
十八岁生辰那日,我对着月亮许愿。
庄寻,我这辈子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要恼羞成怒一刀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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