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秋,天亮得越来越晚。


    方岑熙伏案整夜,抬头瞧见羊油蜡都已经燃作灯花,这才理清桌上杂乱的案牍文书,拿着椅背的氅衣慢条斯理套好。


    时辰还早,大理寺衙门尚没有人到职。


    方岑熙迎着初生的晨光,慢吞吞往自己在京中租下的小院落走去。


    街上回荡着撤去宵禁的钟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还在打着呵欠撤去昨夜宵禁摆的木栅。


    却没看清上哪一个干活迷迷糊糊,弓着身子退两步,直撞到方岑熙身上。


    转瞬,还不消旁的人再多反应,这位郎君竟被囫囵撞倒在地上。


    而他更是皱着眉头,倒吸下一口凉气,虽然不声不响,却仍是显然吃痛得厉害。


    五城兵马司见着了老熟人,只忙像往常似的招呼了几句,可看着他异常的反应,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毕竟方岑熙虽是扛笔杆子的读书人,却也不至于单薄如纸。


    何况这位小方大人,温墩有礼好说话,断案如神赛卜卦。


    自从他来,周围一片的案子,几乎没再让巡城的官兵们动过脑子。


    因着这么些缘故,大家可不舍得让他出个丁点好歹,连忙围上前嘘寒问暖。


    官兵们七嘴八舌:“哟,小方大人?没事吧?新来的干活不长眼,你多担待。”


    “这是怎么?难不成身上有伤?哪个敢跟你过不去?我们替你收拾去。”


    “是不是昨儿晚上又通宵加职了?没歇好?”


    方岑熙扶着墙角缓缓起身,轻笑着只作摇头:“只是昨夜抄多了案牍,确实累得厉害,心口泛疼。”


    “多谢挂怀,回家歇歇便无大碍。”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闻言,连忙好言相送:“小方大人劳顿了,日后可别再这么遭罪自个儿。”


    “我叫前头给你把路摆开,你快回家歇着罢。”


    方岑熙慢慢缓下情绪,又走出去几步,才觉得好似疼得没那么明显了。


    前夜捱了裴恭那一刀鞘,虽不见血,却也伤得不轻。


    人人都知道,内卫翻手为云覆手雨,协领临远尤其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几乎没人想到,在内卫中占着举足轻重位置的协领,明面儿上,会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评事。


    大理寺庶务诸多,方岑熙不好耽搁,这才连夜誊抄案牍。


    如今他的确是累透了,便只想歇着。


    晨光刚刚掠过街巷边的屋瓦,漾着鱼鳞般层层叠叠的波光。


    方岑熙将将转过第三个巷角,整个人忽又顿了顿。


    他攥紧手中摩挲把玩的象牙小雕件,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塞进袖口中。


    此后却仍未立即放下手,只慢条斯理地作是理了理身上的直裰青衫,一番小动作便更加不引人注意。


    待到理完衣襟,再抬头的功夫,裴恭便已然落在他眼前,持刀而立,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睨他。


    眼前这位裴家三爷,便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


    方岑熙冷笑着暗诽一句野人,转瞬便堆上满眼温和的弧度,生生掩住了他眸中的冷意。


    他垂下眼帘遮住眸色,立稳正身,才又毕恭毕敬作揖道:“裴三爷。”


    也是借着这么下作揖的功夫,他又仔仔细细将面前的裴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清晨的鱼肚白才刚刚晕开,朝霞尚带着几分留存过的痕迹。


    微阳盈盈,映着裴恭发丝漾出一层淡淡的光,好似是在他身上渡了条金边,更照得他五官棱角分明。


    京中人皆知,梁国公府裴家的子嗣,各个凤表龙姿,风姿非凡。


    尤其裴家这位三子裴恭,更是颀长俊朗,仪容卓绝,浑身上下都透着常人难有的贵气,比起两个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再见到,可见所言非虚,无非是裴家的三子不比他两位兄长建过功,立过业,故而身上还多那么几分随性的散漫和恃才傲物。


    只可惜好好的卫疆世家,不知做了什么孽,要多裴恭这么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鲁莽人。


    裴恭随即撩起目光。


    他瞧了瞧眼前这个被大哥都夸作能力出众的评事,心里有的是不屑和不服。


    街边慢慢悠悠摆出的早点摊还荡着炊烟雾气,漾着方岑熙的袍角轻轻翻起,一时好似是从天上来的仙人。


    他肤色偏白,身形单薄,眼下蕴着不引人注意的微微淡青。


    裴恭的视线梭巡了两圈,仍然没能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出这文绉绉的小评事。


    于是裴恭也不再纠结,只道:“怎么?以前见过我?”


    然而方岑熙小幅度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在坊间听过裴三爷的二三传闻罢了。”


    裴恭又问:“传闻?如今传闻也能认人了?”


    方岑熙不紧不慢:“不过是靠些常理推断的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常理推断?”裴恭嗤笑,俨然是对这般好似敷衍的回答难以置信。


    故而裴恭自顾自将怀里的刀推出一截,看那薄刃上反射的光几次三番印在方岑熙领边,似有所指地冷笑问道:“是怎么个常理推断?愿闻其详。”


    方岑熙并未被这举动轻易吓住。


    他笑意未浅,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薄唇轻启。


    “路遇生人,若是为财的歹徒,就不该白日在人群喧闹处引人注意。若是索命杀手,便更不必多话横生枝节而早该抽刀近前,在方某的颈子上戳个窟窿。”


    “您身着不过锦衣卫七品总旗官服色,却戴南香胡同十八两纹银一顶的皂巾,身上别的更非低级军官管用的木牌而是正三品堂上官才常用的牙牌,随手还提一把价值远胜过七品旗官年俸的雁翎刀。”


    “若非身份不凡,又怎么会有如此之多不合理处?更何况,您牙牌上还刻有那么大一个裴字……”


    裴恭听到这里,才连忙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腰间那块“出卖”他的牙牌。


    这牙牌他昨日才拿到,是锦衣卫的身份凭证。


    牙牌用整块象牙抛光,染墨雕制,价格不菲,确非寻常的低级军官惯用。而按照规制,牙牌一面雕刻有官职品阶,另一面则雕着名姓。


    锦衣卫平素将这身份凭证挂在腰间,绳绦上细细碎碎的锦穗会将牌面上镂刻的字迹悉数挡住,不轻易为人所见。待到点卯查案要取用时,再拨开锦穗露出腰牌上的官职姓名,用以勘验。


    可如今裴恭好似无骨地斜倚在墙边,牙牌便好巧不巧被衣裳褶皱卡住,堪堪悬于半空之中。


    绦子上的锦穗是优质的绢丝,流滑而沉重,不会轻易堆积打结。此刻自然悉数垂落一边,毫无遮挡地将牙牌上的字悉数展露出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恍若无事地伸手将牙牌拨拉下去,才又重新换了副慎重模样看向面前那人。


    方岑熙又轻声询问:“三爷可是还想接着听?”


    裴恭也不嫌自己下不来台,只随口道:“你接着说。”


    方岑熙轻笑,便又浅声续道:“京中裴姓的勋贵本也不多,唯梁国公府与严城伯府。”


    “但是严城伯早先生有两女,唯一的幼子今年不过六岁,自然不会在锦衣卫当差。而梁国公府则有三子,然而这三子中,次子固守边疆不再京中,长子右腿有疾行立困难,且如今恩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三爷您说,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裴恭微哑。


    寥寥几句话下来,他不由得对这位大理寺七品的小评事生出些兴致。


    他循规蹈矩风度翩翩,除过样貌,看着和裴恭从前最嫌弃的那些书生,好似都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可谦谦软话偏又被他说得恰到分寸,讲起理儿来又严丝合缝自持有方,不像以往那些外强中干只会空谈的。


    不过寥寥几句话,有里子有面子,叫人找不出半丝错隙。


    裴恭忍不住嗤笑:“方评事果然洞察秋毫,令人佩服。”


    “不愧是大哥都夸赞的人。”


    方岑熙闻言,脸上情绪却也不见什么变化,只中规中矩地小幅度颔首:“三爷和世子谬赞,方某愧不敢当。”


    裴恭听着一番熟练的客套言语轻哂:“不过,方评事恐怕对我的风闻还听得不够多。”


    “京外二十八里的香海镇官银失窃,这案子难道方评事还未听说?”


    方岑熙怔了怔。


    显然还不知情。


    裴恭终于漾过一抹占了上风的得意,提醒似的加上一句:“跟着我办差,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方岑熙瞧着面前自投罗网的裴恭,心中轻哂。


    香海距京二十八里路,让他们一道办差,若有好歹,梁国公府鞭长何能及?


    前日里逞凶的裴恭,眼前即成刀俎鱼肉,却还能一脸喜色。


    他不由得浅浅笑出声来:“三爷既也说是风闻,那便是不足为信的言语。”


    弯开的眉眼,足以掩住眼眸中的任何其余情绪:“三爷又何须挂怀那些?”


    裴恭听着这番话,不由自主压了压眉头。


    他莫名觉得脑海中好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回荡,可偏有纠不起丝毫相关的记忆。


    然而不等他多想,面前的方岑熙自顾自又朝他作个揖。


    “裴三爷若是没有旁的事,方某失礼,今日便先告辞了。”


    言罢,方岑熙便径自从他身前飘然而去。


    裴恭迎着微熹晨光望向他的背影,下意识有些出神:“我总觉得方评事眼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方岑熙才走出不到三步的功夫,闻言便回眸轻瞥向裴恭。


    他脸上笑颜依旧温润,笑得让人看不清眼神,言语更是好似透着几分别有意味。


    “裴三爷,这世上的事,实在是巧妙得很,谁说得清呢?”


    “说不定,咱们当真见过。”


    从两天前那夜里的一刀鞘下去……


    方某等您,早已经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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