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初阳刚刚升起。


    城里才响过撤去宵禁的晨钟,店铺陆续开张,城门也朝外而开。


    偌大的顺天府正在凛凛寒风中慢慢醒来,四处都在淡青的天光里生起袅袅早炊,城中满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像摆摊开店的人也悉数在街道上活动起来。


    可也就是与此同时,门庭气派的玉华轩却偏恰恰相反。


    玉华轩门户紧闭,四周杂乱,没有半分要做生意的样子。


    但来往人群却半丝儿也不奇怪,毕竟京中的风月场所大多如此。


    这些勾栏夜间灯火辉煌,待到清晨恩客陆续离去,便歇了馆子紧闭门户,才算是一天生意做完。


    饶是这玉华轩的鸨母十三奶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迎来送往一宿,此时也困乏,回屋去睡去了。


    玉华轩里没了晚上的笙歌燕舞,院子里显得静悄悄的,只剩两个守门的大茶壶,并几个年纪尚小的使唤丫头在洒扫浆洗。


    云香便是这使唤丫头中的一个。


    她早早擦洗完大厅,趁着四下无人,便偷偷摸摸跑到厨房里拿个馒头溜开。


    云香一步三探地跑去后院,怯生生敲了敲拴着锁链的柴房小门:“烟……烟柳姐姐……”


    “十三奶奶跟那两个大茶壶都不在,你就吃一点东西吧……”


    “不然他们晚上又要骂我了。”


    云香一边说,一边又将馒头掰成小块,往那窄窄的门缝里头塞。


    眼下虽然还没交九,天却着实是冷了。


    馒头被冻得硬邦邦的,看着就难以下咽。可是厨房里的鸡鸭和点心都点过数,纵是给云香是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偷。


    “你就吃一些吧,再这么下去会没命的。”


    不料柴房里的骂声却又一次传了来:“呸,谁叫烟柳。”


    “接什么客?你让他们有种就把我打死在这,死在这有官府的人来了才好。”


    云香眼眶一酸,趴在门缝边喏喏道:“姐姐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咱们的身契都在妈妈的手上,死了都是白死,哪能出得去呢?”


    被关在柴房里的蒋三巧儿靠着墙角,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饿,又或是因为每天下午必遭一顿的毒打,她早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可她嘴上却仍是半点不肯松劲。


    “谁是你姐姐?少替他们来劝我,叫你们那个十三奶奶去做她姑奶奶的春秋大梦。”


    鸨母十三奶奶就是这玉华轩最大的老板,她年过半百,风韵犹存。


    手下带几个迎客镇门的大茶壶,还有四五个云香这样不到年纪,只能干粗活的使唤丫头,操持着玉华轩一向兴隆。


    馆子里年年南来北往的姑娘实在是多。


    有被家中卖来的,也有被贩子拐来的,还有遭荒乞讨流浪到京城来的。


    但是只要进了这玉华轩,十三奶奶不看出身。只要换了衣服搽好粉,能伺候恩客,自然就能得十三奶奶青眼。


    这么多年来,十三奶奶见过的女子绝不在少数。


    甭管是进这玉华轩里一言不发绝食的,还是泣涕涟涟闹着寻死的,到头来都被她只得服服帖帖,上赶着朝恩客笑脸相迎。至于那些敢耍心思聪明朝恩客诉说苦处的,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们几乎全是清一色地怕惹是非,寻个借口草草脱身。


    这些姑娘们事后免不得被关进这柴房,遭几个手狠心黑的大茶壶用竹条子生笞一通。


    馆子里打人有的是讲究。


    能叫人伤筋动骨,外头偏又看不出什么伤来,一来二去,再闹腾的姑娘也会被驯服成小猫儿一样乖顺,心甘情愿地替鸨母十三奶奶赚个盆满钵满。


    云香一听,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妈妈让我跟着你呢,你就是我姐姐。”


    “你不要再死了,我已经死了一个姐姐了。”


    蒋三巧儿被卖到这玉华轩来已经过了五天,当初鸨母十三奶奶是瞧中了她的模样,才特地花了个大价钱。


    不成想这蒋三巧儿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她见人便骂,见着锦衣玉食不多看一眼,被大茶壶们打得皮开肉绽也绝不服软接客。


    甚至她一有机会,还想方设法往外跑,就连两层的楼她也敢跳。


    十三奶奶被她磨得没了耐心,最后才将她大冬天关在这柴房中,不吃喝活受罪。


    蒋三巧儿听着门外的小丫头哭,忽然就想起自己妹妹来了。


    她妹妹从小身子就不好,是个总爱哭的药罐子。


    今年立冬,妹妹那病生得越发重了,郎中看过后都连连摇头。


    可妹妹还没死,村长就跑到家里来商量替妹妹定冥亲,父亲才一听定钱,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父亲还说药罐子费钱,有了这些定钱,这么多年也不算是白养。


    蒋三巧儿当晚就背着妹妹从何桥村溜出去,她说:“四嫦儿,别怕。”


    “姐会浆洗,会做饭,会补衣裳,只要我们能跑到京城,就一定能把病看好。”


    蒋四嫦儿那时候问:“姐,大德说女儿鬼孤零零,到地底下会叫人欺负,投不成胎,是不是真的?”


    “呸,什么大德,他就是个妖道。”


    “家里的活都是我们做,点心却都是蒋大跟蒋二吃,活着让他们欺负,死了还要替他们换钱。”


    蒋四嫦儿就靠在她肩上笑:“姐,京城大吗?”


    “我们到了京城,有点心就一人吃一半好不好?”


    她们满共跑了三次,结果就被抓回去三次。


    到最后,村长和那村上跑来蒋家苛责,说起蒋家信奉无常不诚,会招来灾祸,蒋父就立马颤颤巍巍地把她交了出去当做赎罪。


    她转眼就让那老不死的村长卖进到这勾栏院里头。


    那时候她才终于发现,原来在京城她还是一样没有活路,乌鸦其实都一般黑。


    蒋三巧儿从那时就开始想,与其这么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风顺着柴房的门缝往里吹个没完。


    蒋三巧儿听着那门外云香的呜咽声忽而越来越近,这才低下头揉揉眼睛。


    云香长得瘦弱干巴,拨弄两下那门头的锁链,竟囫囵从门缝钻进柴房来了。


    她坐在蒋三巧儿身边,把馒头塞给三巧儿,又给她些水:“玉华轩里丢的人多了,从来就没见官府来过。”


    “姐姐,咱们斗不过妈妈跟那几个大茶壶的。”


    蒋三巧儿看着云香瘦瘦弱弱的小身板,越发想念起妹妹,声音也就不自觉柔了柔:“那就让他们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云香偷偷瞧着蒋三巧儿:“姐姐,你是从哪来的呀?”


    “你可千万不要得罪妈妈,她厉害得很,连鬼都认识呢。她要是不高兴,就把你也送给鬼带走了。”


    “鬼?”蒋三巧儿不由疑惑。


    云香笃定地点点头:“我跟的上个姐姐叫花容,本是大家门户的小姐,被拐子拐来的。”


    “接客才一年功夫染了花柳病,今年中秋出得花,一天功夫就接不成客了。妈妈找人看过两次,治不好,后来有天晚上花容姐姐突然就不见了。”


    “有人说姐姐是被鬼接走的,钉到棺材里头之前还抠着边求妈妈饶命,是妈妈叫大茶壶掰断姐姐两根手指头塞进棺材里的。”


    云香抹抹眼泪:“姐姐,你还是听妈妈的话吧。”


    “日后说不定有人肯来赎身呢,再怎么也比丢了命强。”


    蒋三巧儿却好似没有听她说话,只是盯着那窄窄的门缝,吃力地爬起身来。


    “你方才就是从这钻进来的?”


    云香一愣,连脸上的眼泪珠子也顾不上再擦了,只是本能地点了下头。


    蒋三巧儿朝她咧开嘴角,露出个不大好看的笑:“你要是真想我活命,就赶紧回自己屋去,别说你来找过我。”


    “你是好姑娘,会有好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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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岑熙收好了那玉华轩的锦囊,便又道:“河桥村恐怕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咱们回去,先找到这蒋家的三巧儿,从长计议,免得引人注意。”


    裴恭饶有兴致的视线在方岑熙身上梭巡一圈:“怎么?岑熙也想学人逛窑/子去?”


    方岑熙盈盈一笑:“难怪这世上总有莽撞人,敢情脑子里整日就没个正形好事。”


    裴恭嘴角轻抽:“方岑熙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讽刺谁呢?”


    方岑熙故意环顾一周:“这里还有旁的人吗?”


    裴恭:“你……”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有本事你就别去那玉华轩。”


    瞧着裴恭吃瘪,方岑熙便没来由得轻笑出声。


    他轻轻叹气:“去是得去,但恐怕咱们不能从正门进去。”


    “那蒋三巧儿是犟性子,定然没那么容易如了鸨母的意。”


    “咱们贸然去跟鸨母要人,八成找不到,还会惹了玉华轩的注意。万一玉华轩同那几个村的人都是一伙,咱们会打草惊蛇。”


    方岑熙一双眸子静静瞧着裴恭,朝他勾起唇角来。


    裴恭兀自点了点头,随即又被方岑熙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干嘛?不会是又想让我去吧?我回北镇给你换个人不行?”


    “时间急迫,三爷。”


    “找人要紧。”


    裴恭觉得有点牙疼:“这像话吗?我告诉你,我们裴家门风可是很严谨的。”


    “要是被我爹知道……”


    “毕竟方某不善体力,何况整夜未睡。”方岑熙轻声慢语,脸上的笑意漾得更浓了,“三爷,能者多劳。”


    “放心,这事我定然帮你保密。”


    裴恭皱起眉头,心下是一万个拒绝,却又没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只好鸡蛋里挑骨头似的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又叫三爷?”


    方岑熙闻声,干脆又利落地改了口:“俭让,听话,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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