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忍不住皱起眉头,嘴上也暗暗骂道:“这帮畜生。”


    “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不怕报应?”


    他忍不住顺着街道回头,再看一眼远处的玉华轩。


    雕梁画栋的门脸精细气派堂皇,是文人骚客们说出去也脸上带面儿的去处。


    可如今再看来,那精细的楼宇却却没了往常的光彩耀眼,反倒是在晨风凛凛的吹拂下,霎时间变成了张吃人的血盆大口,扯着无数锦瑟年华的年轻女儿葬身其中。


    裴恭的眸色阴沉下几分,连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不自觉变轻。


    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一种人。


    于这些人而言,人命固然关天,但那得是这些人命与他们没有干系的时候。


    死的若是八竿子也打不到的闲人,那谁便都能混在人群里,假情假意地叹一声死者为大。可若是这些人命阻了他们的财路,添了他们的麻烦,让他们烦恼忧虑,那人命就又可以什么都不是了。


    毕竟,在诸如十三奶奶这般人眼中,有些人命自是不值钱的。


    即便他们将人命肆意践踏在脚下,心中也绝不会多一丝一毫的愧疚。


    因为没钱的穷人太多了,就像山上的野草似的,死起来一茬连着一茬,心疼不过来的。


    “这世上若是当真有鬼,也该先找这帮天杀的算账。”


    裴恭愤世嫉俗地咒骂半天,恨不得现在就抽刀,将那玉华轩里草菅人命的十三奶奶和大茶壶打成残废。


    可他身旁的方岑熙却不动声色,始终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裴恭嘴边的话便堵了堵,转而轻拍方岑熙的肩:“你还在想什么?”


    方岑熙摩挲着指尖,声音里也还带着犹豫:“玉华轩同那些挖人坟墓的是一丘之貉,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若要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不声不响地送出城去,三爷会怎么办?”


    裴恭略加思索:“自然是能藏就藏,能掩就掩。”


    “定要扮作渔夫菜农将人遮住,这样走在街上,越是不引人注意才越好。”


    “是了。”方岑熙兀自点头,“连三爷都懂这道理,那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扮作骇人听闻的无常鬼差,大摇大摆地在南城的街上晃荡?”


    “他们难道是生怕旁人注意不到他们?还是想昭告给全南城,他们曾经来过?”


    裴恭一时怔然,生生被方岑熙给问住。


    “你说的这倒的确是个疑点,作恶奸人谁不是畏首畏尾?”


    “连内卫那帮见首不见尾的蛀虫,都知道蒙着脸,谁会大摇大摆地做坏事?”


    ……


    方岑熙侧过眸子瞥向裴恭,眼刀子一时好似恨不得要在人身上戳个窟窿。


    裴恭被看得身上莫名泛寒,才后知后觉迎上方岑熙的目光:“怎么?”


    方岑熙眼角边堆上几分别有意味的弧度,只径自惜言如金道:“没有。”


    “我只是觉得不止这一点,还有个更大的问题。”


    裴恭缓缓开口:“其实一开始我就想说来着,你是不是也奇怪他们……”


    方岑熙颔首默认:“这伙人晚上在街面游荡,白天就会消失到无影无踪,他们是怎么出城去的?”


    “这世上难道当真有人会穿山盾墙不成?”


    裴恭咬咬唇,这下是真犯了难。


    京城满共就那么几个城门,各个都有五城兵马司盘点守卫。


    每日戌时一刻敲响暮鼓,紫禁城和顺天府的城门应声而闭,街面的行人便会陆续归家。


    因为很快就会开始宵禁,坊与坊之间会被拦上木栅,五城兵马司也会派人巡街,专门缉拿漏夜外出之人。


    待到旦日一早寅时晨钟响起之前,无论多大的事也不会再将城门打开。


    那些装神弄鬼的无常鬼差,却只在暮鼓后出现,晨钟前就再找不到半丝踪影,此中定然还有蹊跷。


    裴恭猜测道:“是不是他们躲起来了?等待城门一开,再抬着棺材出去?”


    方岑熙又道:“假设三爷的推断皆为事实,那他们在京城里既要有接应的人,第二日出城还要过城门的盘查。”


    裴恭听得皱起了眉头。


    如此大费周章,那为非作歹之人何不从一开始就放弃扮作鬼差引人注目?


    不知是因为熬夜的疲惫,还是因为他一贯没有什么深思的习性,此时此刻,他终于无奈于自己的脑子——


    好似确实是有些不太够用了。


    裴恭不由得自嘲起来,他低笑一声:“那伙人穿得跟无常祠里头的塑像几乎一模一样。”


    “总不能是怕碰到诈尸,想靠那身行头再给尸身咋回去吧?”


    方岑熙听了这番异想天开的言语,却忽然轻轻凝住眉头:“一模一样……”


    先前他们去过河桥村,那里的村民对无常的崇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将冥婚看作对无常的敬献,忍心与自己的至亲骨肉分离视为对无常忠诚。


    村民越是对此习以为常,就越是令人难以置信。


    “三爷说的并非毫无道理,那也许正是在进行一种‘祭祀’?”


    “扮作鬼差抬棺材,会不会是他们信奉无常的一种仪式?”


    裴恭匪夷所思地看向方岑熙。


    “可那村长家中放着钱,那些……”


    裴恭脑子里的弦好像骤然间被人搭上了,他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借着这些表面上的事,实际上在敛财聚银?”


    “先前春红就说过。”


    “他们那里有个五村大德,因为替几个村落平息过瘟疫,所以带着众人兴建无常祠。”


    方岑熙眼中漾过一抹亮色。


    “不会错了,这下就都说得通……”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人却忽然失衡似的朝一侧倒了倒。


    好在裴恭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架住:“怎么?”


    方岑熙揉揉额角:“不妨,大抵是有些犯晕。”


    “没关系。”


    “你两宿没睡,方才在玉华轩都能眠过去,还说没关系?”


    裴恭二话不说,将人扶回到甜水巷。


    他目送着方岑熙进门,又从不远处买两条小鱼放进白浪花碗里,才终于哄得忿忿拍碗的大白猫安稳下来埋头苦吃。


    方岑熙瞧着那一人一猫的和谐场面,恍惚倒觉得裴恭更像是白浪花的主人。


    “三爷受累了。”


    “白浪花如今跟三爷倒是亲昵。”


    裴恭揉了两把白浪花的毛,还不忘调笑:“你赶紧去休息,单薄得像张纸似的,还站在这逞什么强?”


    他笑得张扬又肆意,恍惚间忘了方岑熙分明是被他抓去的玉华轩。


    方岑熙没有心思同他计较,只忍不住嘱咐裴恭:“三爷盯紧玉华轩,再有动作就一举将人扣下,抓回去审。”


    他好似还有些不放心,便又补充:“那蒋三巧儿无处落脚,说不准会回河桥村,三爷别忘了着人去那头盯着,万不能叫几个罪魁祸首跑了。”


    裴恭哂然:“知道了,知道了。”


    “我的小方大人,你可赶紧回去歇歇去吧。”


    “把大理寺的人都累晕了,日后传出去,谁还敢跟我裴恭办案子?”


    ————————


    裴恭从甜水巷离开的时候,日头还不到正午。


    他有条不紊地往北镇抚司去点了卯,又将方岑熙嘱咐的事情挨个细点一遍,逐条吩咐给手下旗官。


    窗外的阳光逐渐刺目,裴恭也不自觉泛上些困意。


    他这才草草同衙门里告了假,上马直奔着梁国公府而去。


    街上往来的人并不算多。


    不消一柱香时间,裴恭就拐上了梁国公府所在的大街。


    只是还隔着长远的距离,裴恭便见得远处一片悬白,他心生疑惑,索性下马缓步往前。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牵住马缰的手不自觉抖了抖。


    一种不详的预感,莫名笼上裴恭的心头。


    他顺了顺气,方才又继续朝前去。


    结果也才几步功夫,他便彻底怔愣在原地。


    偌大一座梁国公府门前,下人们正在往牌匾上悬挂黑绦白绫。


    往日里笑颜天然的裴思齐,此刻正在门前哭得几难见人。


    她见着裴恭牵马回来,才忙不迭满腮垂泪地跑过来,抽抽噎噎抱住裴恭:“三哥,你,你怎么才回来?”


    裴恭原本还轻轻巧巧的表情,霎时间消失得看不出半丝痕迹。


    他俯下身搭住小妹的肩,一字一顿地问:“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宣府送消息来,说二哥重伤不治。”


    裴思齐越哭越大声:“二哥年前走的时候,还说要给我带草扎的燕子,他怎么不回来了?二哥是骗子。”


    裴恭闻言,只觉得脑中空白,他霎那间好像再听不清小妹还说些什么了。


    他一把拉住裴思齐的手,带着妹妹穿堂进院。


    秋后梁国公府本就减掉了一半下人,此时悬满白花,越发显得萧条不堪。


    梁国公与夫人居住的堂屋里,隐约还能听到母亲梁国公夫人的啜泣之声。


    “宣儿的病才刚见起色,怎么就连指挥使的职也免了?”


    “圣意难测,不能胡乱揣度。”


    “如今英儿尸骨未寒,府上就遭此横祸,裴方宰,那是你亲亲的儿子,这顺天府哪里有国公爷做成你这副模样?”


    “老三那头,总得先撤下来避嫌,否则他无依无靠,就是咱们裴家的出头鸟……”


    “避什么嫌?恭儿哪里要避嫌?我裴家儿郎哪个不是忠心着皇家差事?如今凭什么要被停用?裴方宰,恭儿要是再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裴恭听着父母喋喋不休的争吵,垂下疲惫的眼帘,莫名笑了。


    父亲年迈,大哥病垮。


    他还没来及弄清宣府的事,二哥便已经撒手人寰。


    裴恭的天几乎要塌了。


    他以为自己会难受,可此时此刻,他却只剩浑身的麻木。偌大个国公府,没人顶得住,便会像腐朽的高塔,一夕垮塌。


    裴恭索性不假思索推开了门,面无表情道:“大哥病才刚好,这些事便不要与他多说了。”


    “父亲母亲安心,二哥的丧仪我来主理,我明日就自行前去北镇告丧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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