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天地,苇草苍茫空阔,雄鹰宽阔有力的羽翼掠过天际,对着野兔俯冲而去。
却异变突起,一声尖锐凄厉的鹰啸,箭矢穿破雄鹰的翅羽,那长矢力道之重,带得雄鹰翻转,雕羽散落,任凭那鹰隼如何竭力挣扎,最终还是重重摔落在山石上。
草苇涤荡,船工的吆喝声自远处传来,不远处便是安阳码头,上了船随水一路南下,漠北来的旱鸭子糙兵便很难追上了。
肖明冲悄然松了口气,小声说,“只盼着那妖女早死,这样陛下便能早日回朝了。”
“我不会早死,倒是你的主上这会儿要死了。”
未见其人,但清越的声音裹着浑厚的内劲如泰山压顶而来,肖明冲大惊,回身见长矢破空,立刻张开双臂挡在陛下面前,是该死的妖女追来了!
后背却被偏击一掌,整个被拽下了马匹。
那箭矢擦着他的脸侧钉入身后的红杉里,入木三分,尾羽发出嗡鸣声。
司马庚拉住肖明冲落地站稳,看向群鸟攒动的方向,面沉如水。
影卫们迅速围到司马庚面前,拔了手中的长剑,警觉戒备。
地面震颤,马匹不安地嘶鸣踱步,马蹄声震,肖明冲惊惧腿软,不及反应,已被禁卫团团围住。
远处那人骑一匹四蹄踏雪的枣红大马,未着铠甲,一身锦衣,手执长弓,五丈以外勒马驻足,面具下一双凤目似笑非笑,“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请你过来。”
竟是猜到了他的目的……
司马庚脑中顷刻间已转过千头万绪,强兵禁卫面前,并无一种能扭转乾坤。
非但猜中他要下巴蜀,还猜中他会走水路。
司马庚压住心中翻起的河浪,缓步上前,见了亲王礼,“陛下若是能放过他们五人,我愿意道出一个陛下定然会有兴趣的秘密。”
“什么秘密,你姓司空,而不是司马,是前朝灵帝世孙,与大成无半点关系的秘密么?如果事关司马氏宝藏,你有线索,或可一说。”
崔漾用的传音术,单司马庚听得见,眼见他虽面色煞白,神情却片刻便恢复了异样,心里亦觉荒诞,整个大成都被他骗了,而他也成功了,是万众期盼的明君圣主,沿途来百姓都记得他的好,对改朝换代这件事,颇为心痛遗憾。
竟让一个前朝皇子做了大成皇帝,且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比当年司马庚身为白痴被推上皇位更荒诞。
但她查到这个秘密时,所有的人证物证都被司马庚销毁了,死无对证。
很显然,这是个冷心冷肺的疯子,一心只想做皇帝,至于姓司空,还是姓司马,他完全不在意。
这样几乎灭人欲的心性,会显得尤为坚韧。
擅用人,也识才,勤政,心机深沉,不贪财又不好色,也不享乐,当年王行推他上位前,为了检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曾对他施以十八般酷刑,她赶到的时候,虽奄奄一息浑身几乎被削成血棍,眼里都是血泪,还‘傻呵呵’冲她傻笑呢。
十二年不见,心机越发深沉,眼下这般情形,竟也不见颓唐败势,实乃非人哉。
当真让他逃出去,便是放虎归山,将来必成大患。
崔漾一摆手,禁卫上前羁押。
四名影卫剑柄翻转便要自裁,崔漾朝沈熔示意,沈熔身形一动,穿梭于四人之间,形如鬼魅,四人还未及反应,长剑便落在了地上。
崔漾勒马,“前面三个带走,回城。”
铠甲卫上前押了三名影卫,肖明冲梗着脖子等着被抓,最终却只是眼睁睁看着麒麟军把陛下带走了。
没有卫士搭理他,到盘飞的燕鸟落回树梢,秋风清扫落叶,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肖明冲上下看看,见自己确实还活着,莫名其妙,问旁边的影卫,“她怎么不抓我?”
影卫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四个影卫里,我身手最差。”
肖明冲哽住,面色紫涨,好一会儿才消退下去,“我是末流芝麻官,你们可是大成第一暗卫,打不过那个蒙面男子么?看着年纪相当的样子,怎么差距这样大。”
影卫叹气,“并非我们不用功,大人可曾听过‘天下武学尽归崔门’?”
肖明冲茫然,影卫眼里都是艳羡,“这里的崔门指的就是崔贼的父亲安定侯。”
“安定侯搜罗武学秘籍想练成绝世高手?”
影卫摇头,“是搜罗来给崔贼练的,听闻安定侯崔呈有两个妹妹,一个是元皇后崔景珺,一个嫁进王家成了关内侯王启的夫人,但两人成亲不久都死了,一个死于后宫争斗,一个死于内宅阴私,安定侯因此痛恨司马氏和王氏,为了避免女儿重走妹妹的老路,安定侯非但从不教女儿贤良淑德,把女儿养得嚣张跋扈,恣行无忌,还搜罗天下武学,要让女儿练上乘武功,将来好不受欺负。”
肖明冲奇怪,最近他打听了许多关于崔九的传闻,众人提起来,无不恨得牙痒痒,说此女堪称上京城纨绔之首,尤其以不学无术挥金如土出名,哪里有什么绝世高手的样子。
影卫很肯定,“她自己不练,也可以交给手下练,刚才那男子使的燕过无痕就是已经失传的武功绝学,错不了。”
“那日我见她用内劲给陛下疗伤,武功定是不弱的。”
肖明冲说着便打了个寒战,此女当真睚眦必报,被沈恪长弓射中落江,便也练得一手好箭术,大成内无人能匹敌,除了这依旧恣行无忌的脾性,根本无法让人相信,这还是崔九么。
念及陛下方才苍白的容色,肖明冲心中忧急,“我们先进城,再想办法!”
文出点子武出力,两人上了马,往城中去了。
崔漾叫一名暗卫上前,吩咐道,“跟着那名影卫,查他们老窝。”
洛扶风低低应一声是,很快隐匿在了人群里。
江风凉透,司马庚压不住咳嗽起来,半响方才平息,淡声道,“不必浪费人力,早先我便叮嘱过,若事败,各自散去,不可回转,待它日复起时,自有令信。”
崔漾气笑了,“后日便是禅位大典,想必你也清楚,这次是你唯一出逃的机会,眼下事败,只好做只笼中雀,你这样聪明,叫我很为难。”
要说直接削了,与王行并排放着,走哪带哪儿,做个告诫自己的警示,又不太甘心,削完王行她便后悔了,人死灯灭,死了什么痛什么苦感受不到,死了也白死,刀口饮血的人,葬不葬,有又什么区别。
单就放着,却是个不小的隐患,她可以抓他一次两次,但却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又浪费人力物力的事。
这便是历代新皇登基继位,屠戮新帝最重要的原因。
那一双凤眸盯着他,黛眉微蹙。
定是决定禅位大典一到,便取他性命。
而经此一役,无论如何谋划,必再难有机会,禅位大典守备森严,绝无活命的机会。
袖中拳握紧,又松开,江风凌冽,刀刮削骨,司马庚忽而道,“你不会杀我。”
崔漾气笑了,“其实我便是现在杀了你也无妨,至多名声差一些,收拾起前朝遗臣遗将费力些,将来史书留上一笔,但还不至于到不留你性命,便不能成事的地步。”
以他的智谋,不应该心存这般幻想才对。
崔漾将一卷明黄的绢布扔到他脚下,“若觉得我不会杀你,何必留这样一道密旨。”
郭鹏追着两名影卫,追到一处山庄找到的,如果司马庚事败身死,这卷圣旨便会交到两名辅政大臣身上,禅位沈恪,由沈恪继承江山大统,拨乱反正。
那明黄绢布上有特殊云纹印记,不必看也知是真的,司马庚面色微变,旋即淡淡道,“我说了,你绝不会杀我。”
那一双如墨点漆的星眸里,完全不似往常深邃迫人,反而像装了烈日灿星,裹挟着热意和岩浆,面容越雪白,眸光也越燃烧。
崔漾勒了勒缰绳,念及自己的名声,以及一路来百姓们的议论,倒哑然,“要是仗着一张好脸便想胡作非为,倒要叫你失望了,你还没有绝色到能让我出这么多力气的地步,不至于。”
司马庚神情冷寂无波无绪,眸色却漆黑,深不见底,淡声道,“我说的秘密,不是我的身世血脉,亦非宝藏,而是事关你会在意之人的生死下落,你若不想知道,尽可杀了我——”
崔漾失笑,已失去了与他周旋的兴致,左右后日禅位大典一过,非叫他魂归西天不可,遂懒洋洋勒马,“我在意的人很多,不知你说的是谁。”
司马庚袖中手指微拢,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道出这件事,但眼下对方既已动了杀心,这便是一张筹码,便如他所言,崔九绝不会杀他。
司马庚上前一步,开口道,“我说的是——”
崔漾勒马,蹙眉看向远处。
“报——”
快马疾驰而来,是元呺,随之一道来的,还有尚书郎中杨明轩,另有两名背着信筒的褐布军服男子。
司马庚熟悉军务,面色骤变。
崔漾一看那男子衣衫,还有手中拿着的黑褐色节符,微变了脸,“何处?”
两个军曹谒者要拜,被元呺拦住了,禁军围上前,悄无声息地清了场,杨明轩心神紧绷,“晋阳。”
崔漾接了军报,军报上印有三种漆腊,三红,上党告急,吴王吴顺十数万大军压境,太守侯万重八百里加急件告急求援。
“吴顺兵分三路,后续还有押运粮草辎重的援军,人数只会比十万不少。”
崔漾沉吟,晋阳是吴王吴顺的地盘,拥兵二十万,东有萧寒,西边麒麟军,有陈方坐镇,吴顺便是倾巢而出,也要留至少四五万看家。
但哪怕是十五万,眼下对她来说都有些棘手了。
按道理改朝换代的消息至少也得两月才能传回边疆,两个月足够她稳固朝纲,现在吴王吴顺打着诛杀司马昌,进京勤王的旗号,是歪打正着了。
崔漾正要吩咐回宫,远处又传来马蹄声,飞马似乎惊了商家百姓,不少惊呼声,乱成一团。
“报——”
于节下马,奔上前来,满口的燎泡,“颍川沈恪发动文武百官,各家权贵宗亲,签署联名书,预备在三日后禅位大典上,罢朝请命,逼迫陛下还朝于司马氏!”
他这话一出,立在一旁的杨明轩、元呺、许晨几人都变了脸色。
崔漾翻看于节带来的名录,倒是笑了笑,沈恪这个发难的时机选得好,想来沈家已先一步收到了军报,此时联合百官罢朝请命,叛军压境,她不得不调兵平叛,一旦调兵,便压不住罢朝请命的百官。
如果不调兵,晋阳吴顺十二万大军顺汾水南下,攻破函谷关,与守在上京这十万麒麟军战在一处,再有京中官员倒戈配合,她必败。
迫于内外压力,她若无应对,被逼下龙椅不过是迟早的事。
女称姓,男称氏,在这些人眼里,女子自然不算司马氏。
崔漾吩咐暗卫,“把安平王带回地牢,严加看管,立刻去传旨,宣骠骑将军秦牧,前将军盛骜金銮殿议政。”
又吩咐郭鹏,“看样子一个囚牢不够用,你叫匠人接着修,暂定十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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