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轩,你为——”
话只说了半截,就是一声惨叫。
崔漾回头,只见那顾鸿轩摔在地上,似乎磕破了牙,腿受了伤,捂着下颌,半天没爬起来。
仆人们以为顾鸿轩是自己摔倒的,慌忙要去扶。
崔漾扫了一眼杜冰莹,她内功已入臻境,自是知道方才是杜冰莹使的内劲。
只是内功稀薄,那顾鸿轩察觉了,怒目而视,又似乎觉得被女子打倒丢脸,铁青着脸硬将怒骂声咽回去了。
李莺带想扶又不想扶,但家里仆从都看着,夫君为尊,也不得不过去嘘寒问暖,到夫君被扶进府里,医工请了,女儿也跟进去了,才瞪向杜冰莹,努力压着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好心请你来家里做客,你这是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我是你姐!”
杜冰莹垂眸遮住眼里的鄙薄,“正因为当你是姐,才要踹他,总比大庭广众之下置喙女子强。”
“要么他站出来与崔九比试一场,要么想办法将崔九拉下马,这样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口里不干不净,也只这样小门小户攀龙附凤起家的窝囊废做得出,他不害臊我替你害臊。”
李莺被说得面红耳赤,压低声音争执反驳,“怎么,崔九什么样人,难道你我不清楚么,骂她一句怎么了。”
人就在眼前,李莺倒是想骂,只是满身珠翠,头顶着世侯夫人的名衔,且对方身后跟着不少禁卫,好歹是忍住了,团扇遮着面容,不屑道,“这天下,谁不骂她,你再瞧瞧她做的事,身为女子,不嫁人相夫教子,做什么乱臣贼子,这几日街上乱成什么样了,就这样喜欢沈恪啊,为了他连篡权谋国都敢做。”
崔漾五神六识比常人强些许,李莺的议论想听不见也难,一时倒颇觉荒诞,几乎整个上京城都知道,当年她被沈恪一箭射下曲江,便是篡国乱政,说为喜欢沈恪,也匪夷所思了些。
却也懒得分辨。
两辆马车堵着青石路,杨明轩要让人挪开,崔漾并不讲究这些,也不需要不怎么诚心的尊敬和避让,折扇微拦,打算绕路走了。
路过杜冰莹时,视线自对方面容上扫过,略迟疑,“杜仪的女儿?”
杨明轩点头,“正是,高夫人倒有些不同,当年京中有许多有关陛下的谣言,常有人聚众议论笑谈,唯有高夫人、谢家谢蕴二人与人争辩,闹了许多不愉快,秉性并不坏。”
崔漾点头,当初京中就这么一位喜好练武的姑娘。
她的名号是挥金如土崔纨绔,杜冰莹则是夜叉女修罗,只是杜父不如父亲开明,诗书礼学之家,不许家中女子舞枪弄棒,所以杜冰莹被拘着学女红女戒,知道父亲搜罗天下武学给她后,和她就很不对付。
见面总是斜着眼睛冷嘲热讽,说她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每日只知看花看人看云看月,是个十足的草包。
那时杜冰莹总想拉着李莺几个一道学武,说女孩子也很需要强身健体,后头被家中父母禁足,其他世家也不让族中女子与其来往,闹得大了,其父为绝她练武的心思,专门请了武人,废了杜冰莹武功。
现下看似乎是重练了。
只约莫是学武不得要领,或者是没有适合的秘籍,武功稀松平常,身体也挺糟糕,面上上关、风熠两处穴道微微臌胀,非但武功不会再有进益,还有短寿之相。
便当做当初为她与人分辨的谢筹罢。
崔漾袖袍微动,骨扇尾弹出二十六枚牦牛针,内劲催动,凝于掌心,行走间悉数打入杜冰莹后背二十六处穴位。
这牦牛针是药材所制,她制来给自己按/摩/穴位用的,入体即化,淬毒后也可做兵器使用。
身侧劲风扫过,杨明轩以为是穿堂风,往旁边挡了挡。
杜冰莹只觉后背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让她惊叫了一声,去得又很突兀,旋即浑身酸麻,似有细微热流自后背游走浑身各处,叫她一时站立不稳。
李莺见她软倒,连忙将人扶住,“你怎么了!”
又见她面色苍白,伸手去挠后背,便绕到她背后仔细检查,发觉那绛红锦衣上有些微细孔,立时变了脸色,“有针孔!你被人暗害了!”
杜冰莹吃惊,却是说不清楚自己身体哪里痛哪里痒,除了那一下,也根本没有针刺的痛感了。
李莺一面大喊叫太医,一面朝家丁怒目,“还站着干什么,快拦住那妖妇,肯定是她在搞鬼!”
又连声问杜冰莹,声音焦急,“你有没有事。”
那家丁哪里敢拿,十分迟疑,李莺又气又怒,再顾不得风度,“崔漾!你是不是给冰莹下了毒!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杜冰莹迟疑,拉住表姐,“你别,不一定是她……”
就这几个人在这里,除了崔九这个妖妇,还能有谁!
杜冰莹摇摇头,没一会儿自己站直了,心下惊疑不定,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几年越来越严重的头痛似乎舒缓了一些。
杜冰莹不由狐疑地按了按脑袋,一时又不能确定,但总归是虚惊一场,忙拉住表姐,“我没事,许是绣娘弄破的。”
李莺不信,哪有这么巧的事,莫不是崔九戏耍她们玩儿?
这般想着,就越发怒了,“崔漾,你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仗着父兄胡作非为,现在仗着美貌胡作非为!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么?”
李莺见崔九自身侧而去,眼皮也不抬,将她无视了个彻底,冷笑道,“倒是我高看了你,现在全天下都反你,你以为你真能做梦,快醒醒吧,你要是现在求我,兴许我还能请我父亲帮你疏通廷尉,免你个死罪,把你买来我家当个使女奴役,只要你好生伺候我,总不会缺你一口吃的!”
杨明轩怒极,崔漾摇头,“算了,肚子饿了,且去坊间吃点东西,晚间还有事。”
李莺见崔九也不回地走了,根本不理会她的威慑,那股嚣张与幼时如出一辙,甚至风头更甚,心中憋起一团火,再看看周围站满的奴仆,还有地上夫君留下的血迹,火越烧越旺。
嫁了顾鸿轩这样一个男人,不定崔九那妖妇怎么嘲笑她。
至少那妖妇身侧跟着的男子,样貌气度便比顾鸿轩强上很多。
这么想着,心气更淤塞,崔家一倒,这贱妇本该下地狱,不下地狱也要流放三千里,现在多威风啊,走到哪里都在谈论她。
又实在不放心,要让杜冰莹进府看太医,杜冰莹摇头,“姐夫只怕不想看见我,我回去了。”
两家离得近,李莺便也没拦,只心里实在呕得慌,立在门边不想进府。
柳媪急匆匆自王府里出来,一边给她整理着仪容,一边小声劝慰,“夫人何必跟个外人置气,仔细伤了身体,快进府更衣罢,都看着呢,这手上伤得重,得上药,没得留疤了。”
柳媪是自李家带来的,最最贴心的老嬷嬷,李莺忍许久,到底是要强,不想叫人看再多的笑话,只瞧着这顾府,还有没什么担当的夫君,不由气骂,“已经落江死了,该被那江水泡发泡肿了才是,死了不让活着的人安生也就罢了,却不肯好好死,回来作甚?”
柳媪心下叹气,女君她自小看到大的,哪里会不知女君的伤心事。
都是世家贵女,那崔家小九因着有父兄纵宠,事事都出人一头,在上京城,无人不避她的风头,沈家的门第李家不敢攀,女君十四岁时,家里相看亲事,上京城里门当户对的,转来转去就那些家,接连相了三四个,不是公子郎君心悦崔家女,就是族中想攀崔家的高枝,盼着与崔家结亲。
女君心悦的徐家公子,更是扬言非崔家阿九不娶,便是女君舍了嫡女的身份,不做正妻,只求个平妻,那公子也说,只愿与崔家女一生一世一双人,请姑娘另觅良缘。
女君怪崔家女霸道,去寻崔家女理论,那崔家女是个眼底下没人的,见面竟问女君是谁,那徐家公子又是谁,被缠得烦了,崔家兄长插了手,老侯爷差点丢官丢爵,侯府好一阵动荡。
仇怨就这么越陷越深,只那崔九是崔府的心肝宝贝,后头与沈家定了亲,又有沈家护着,给纵得无法无天,女君每每遇上,总要吃亏。
到崔府灭门,崔九死无葬身之地,女君这口恶气才算出了,动了想与沈府结亲的心思,李家提李、沈两家的亲事,原以为人死了,婚约自然不作数,那沈恪却以要为亡妻守节,终身不娶为由,态度温和地回绝了这门亲事,女君去寻,连沈家公子面也见不着。
女君年纪越拖越大,亲事耽搁了,老夫人老太爷挑来挑去,选了个家里干净的小门户,硬逼着女君嫁了。
到如今,那妖女竟是没死,好端端回来了,可叫女君怎么不怨,怎么不恨。
柳媪扶着她往里面走,给她顺着气,“她身为女子,做出这等事,老天也容不下她,说不定哪日掉了一个雷,就把她劈死了,咱们且看着。”
她说得趣怪,李莺破涕为笑,倒止住了些伤怀,“等着罢,她这回死,我还拉一群人,包整个上京城的爆竹鞭炮,放上七天七夜,柳嬷嬷,你等下就去商肆吩咐,便说爆竹鞭炮都给我留着,我有用。”
柳媪笑说孩子气,李莺得意,唇角便露出笑意来,心中一动,在柳嬷嬷耳边低低吩咐了两句,“嬷嬷你拿了拜帖去清泉山庄,我一会儿回家一趟,沈家不是联名了朝臣世家么,侯、伯府向来是以我李家为尊,沈、李两家共谋,这回不让那崔九死于乱刀之下,我不叫李莺,去罢。”
李家出了力,便可与沈家搭上关系,要是能借机将儿子,胞弟送入沈家学宫,以后入朝为官,也多了一层助力和保障不是?
柳媪要劝,李莺笑道,“天下乱成这样,我也想出一份公义心,早日安稳下来,百姓们也好安居乐业。”
柳媪听得苦笑,知晓女君是铁了心了,只得照办。
清泉山庄处上京城城西,出城二十里路,转入一竹堤小径,苍翠转寒山,沿途两侧皆是流于石上的清泉水,竹喧沙沙,平缓的水流潺潺而过,微风一起,带起湿润和冷松香,叫人神清气凝。
李屯不敢再骑马,只把马远远栓在外面,脚在草地上擦了擦,这才继续往里走。
穿过竹堤小径,往前行一里路,行至水流的尽头,穿过一假山石,却又教人豁然开朗,江水平流,远山空濛,竹楼坐落于清潭边,薄暮缭绕,叫人不敢高声,恐惊动了山中仙人。
居住在这样地方的人,不是天上仙人,也是地上谪仙了。
安畔正在亭上晒书,见来了客人,下来见了一礼,询问,“这位小兄弟可是有事?”
眼前的公子宽袍广袖,手握书卷,立于松下,清辉映眼,李屯有些局促地奉上拜帖,“沈先生,小的有礼了,我家大人呈此拜帖,邀先生共商大事。”
安畔略窘,摆手,“小兄弟误会了,我只是先生书童,小兄弟唤我安畔便可,且随我来。”
李屯窘迫,连连道歉请过,随在这青衣公子身后,一路穿过回廊,踏上竹阶,近看才知这小楼竟是建在潭水上的,水底清澈,游鱼安宁,洁极,也静极,到进了帘子,微风穿帘而过,李屯便又呆住了。
暮色松声,金乌西沉入江,男子坐于窗边,初升的月光尚带着几分雪色,落在男子如墨长眉间,望之生凉,窗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窗棱上放玉碗,自檐角竹管中滴落的露水与玉石轻叩相击,发出空灵幽静的微响,到水至浅碗,注入竹桌滚烫的茶炉中,云雾氤氲,清茶香缭绕扑鼻,那男子玉袍不染俗尘,仿佛画中仙。
到那仙人与他说话,但觉金玉相击,清朗如珠玉,更是坠入迷端,久久无法回神。
安畔见多了这般情形,便也不见怪,“兄台?小兄弟?”
李屯回神,垂下头不敢再看,局促地把拜帖送上,夫人交代的话来时路上他背过无数遍,此时说得还算顺畅。
沈恪温声道,“我知晓了,你且去罢。”
那面容本是望之生凉,这样一开口,温和有礼,竟是带出了暖意,叫人心头跟着一热。
大抵圣学之士便是这般模样罢,李屯拜了又拜,这才退下了。
安畔听明白了,在先生对面的竹席上坐下来,挠挠头,“难道弟子先前看走了眼,顾右丞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竟愿意拉拢侯伯府一起劝诫安乐公主。”
许是暮色起,夜凉,原本蹲在窗棱上的雪团毛羽蓬松,显得越发滚圆。
沈恪伸手,那通身雪白的长尾山雀啾啾一声,落于他掌心,脑袋挨着他手指蹭了蹭。
沈恪抚摸了下山雀的脑袋,将它置于火炉旁,雪团支棱起的羽毛平顺下去,暖得犯了困,闭上眼睛缩起一只脚打盹了。
薄薄的信纸放于灯火上,那手指如玉修,“只怕不是顾大人的意思,想是顾府中人假借的。”
安畔看那信笺烧成灰烬,一呆,急问,“公子怎么烧了,不管怎么也是一股助力。”
他一急,就有些笨嘴拙舌,面色也有些赤红。
沈恪将一杯清茶搁于他面前,叫他暖手,待他安平下来,才温声道,“太/祖定下过规矩,封侯不拜相,封了侯,子孙世代受司马氏荫封,享荣华富贵,族中子弟便不能入朝为官,除了李家,上京城的侯伯府都仰仗司马这个姓氏,顾夫人此举,只怕拉拢不成,反而让李家与诸侯府离心了。”
“且各侯伯府不能养士养兵,拉拢亦无多大用处,不管是沈家,还是新帝,都不会废这个力气。”
他说得缓慢,仿佛梵音,安畔听懂了,有些羞愧地挠了挠脑袋,他生来是愚笨呆傻之人,想什么总要比旁人慢上十倍还多,父母双亡后被伯父婶娘抛弃,幸得先生相救,收在身侧教他读书识字,才渐渐明白了些世理。
但还是很愚笨,若是其他子弟,受先生这般教导,早已成才了。
安畔涨红了脸,“谢先生解释,先生对安畔太好了,非但将安畔养大,还教安畔读书明理。”
沈恪摇头,“只是希望家中小弟在外,也能过得好些。”
安畔知道,先生曾有一个同母胞弟与他是一样的情况,六岁时因故走失,府中人都放弃了,只余先生还在找,九年了,如果小公子活着,今岁已十八,和他一般大了,安畔握了握拳道,“先生肯定能找回小公子。”
“但愿罢。”
门外有轻叩声,影卫悄无声息出现在竹楼中,地上上京来的信报。
京中守备七千麒麟军已护粮北上,万事妥当。
外头乌金西沉,沈恪取了长弓,唤了一名家臣进来,“召集府兵,我们该入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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