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李忠从陆云门口中听完了阿柿的话,当即勃然大怒。
“荒唐!”
他怒斥贾明。
“你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凭鬼神之说断案,简直草菅人命!何其可恶!”
贾明顶着一脑门的汗,急急为自己辩解:“可是太爷,卑职从未抓错过人!那些罪犯被捕后,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都是有签字画押为证的呀……”
他之前还想隐瞒,但现在情况有变,就算是为了自己不被上峰问责,他也得拼命证明阿柿的本领是真的才行!
“她的母亲虽然是大梁人,但她的父族,世代都是北蛮一座寨子的巫觋,她拥有可通鬼神的血统也不是天方夜谭!”
说完后,他压低声音,幽幽地告诉李忠:“我把她买下的当晚,带着她住进了一家旅舍,给她安排了一间小客房。可她刚进去不久就跑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肯住,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才跟我坦白,说那屋子里有鬼!还指着靠床的那面墙,说那儿有一张被敲裂的血脸,不断嘶吼着伸脖子向外冲,拼命喊要凶手偿命……”
他说着,像是陷入到了那个场景,一个激灵从脚跟窜到头顶,当着李忠的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
“她当时的害怕实在不像作伪,我将信将疑,找了几名手下悄悄将墙挖开一角,居然真的刨出了人骨!后来,我们推倒了那面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完整的陈年尸骨,那尸骨的头颅跟她形容的完全一致!!!”
贾明越说越害怕,全身缩缩着,说到最后时甚至紧张得破了音!
他赶紧清了清嗓子,使劲地捋了捋八字胡,总算把声音平复了下去,只带着一点轻微的颤。
“公堂上,那店家最终交代了。七年前,一位郎君向他借宿,不慎露出了行囊中大量的银钱,他便动了歪心思,于酒中加了迷药,谋财杀人,并连夜将尸体砌进了泥墙里。
后来,他心中不安,又花钱找了能人,买了镇鬼的符钉,钉于墙上,以此钉住冤死鬼魂的手脚,以致鬼魂只能伸出头颅哭啸怒喝……”
李忠知道这个案子。
这是贾明还做主簿时、破获的第一起旧年命案。
那具尸骨名叫李焕,是一家富户的独子,多年前出游失踪。他家中一直没有放弃,拿出重金酬劳,大江南北地寻,只求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正是因为如此,贾明才在破获此案后迅速扬名。
对于贾明究竟如何破案,李忠也曾私下猜测过——
也许他是从店家的言谈中发现了线索?
又或是从旅店埋尸的墙壁上察觉了端倪?
他带着满腹的困疑,欲向贾明请教一番。
可贾明竟然说,他能破获此案,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能见到鬼魂的“巫”?
“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李忠震声道:“我今日回衙,便要写下奏章,将此事如实上奏!”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
贾明都急喽。
“太爷,我说得字字属实,没扯一句谎!要是我说了假话,就让我断子绝孙!”
他发毒誓的手都举了起来。
“若她不是真能看见鬼神,那我的见闻要如何解释?”
李忠肃穆沉思,一时间也道不清缘由。但他的语气仍旧笃定:“这世间绝无鬼神,你的遭遇必有其他解释!”
贾明苦口婆心地叹气:“我一开始也同太爷您想的一样。看见鬼这种事,自己没经历过,哪会轻易相信?可从那之后,因她可通鬼神而破获的旧案一桩接一桩,从未出过错。我便是心中再有疑虑,也不敢不信了!”
说完,他看向阿柿。
见自己在这边火急火燎地解释,罪魁祸首却开开心心在往嘴里塞点心,他顿时就火冒三丈。
“不准再吃了!”
他冲着阿柿喝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万一吃饱了看不见鬼,我看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乖乖地在吃东西,莫名其妙就被凶了,阿柿的眼睛里当即就攒起了泪。
但她又不敢对贾明发脾气,只能憋着眼泪,鼓着还没咽下点心的腮帮,万分舍不得地把点心放下了。
陆云门抓住了贾明话中的关窍。
他问阿柿:“你不可以吃饱吗?”
“嗯……”
像是委屈突然上涌,阿柿本来快要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回答他:“我第一次看见鬼,是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所以,只有饿着肚子,我才能看到鬼,饿得越厉害,就能把鬼看得越清楚。”
不说就算了,一旦说起来,她就越想越觉得生气,突然鼓起勇气,气咻咻地向陆云门告状:“他怕他需要我见鬼的时候我看不到,所以从来不准我吃得很饱!”
“嘶……”
贾明听到了阿柿的话,立马冲她瞪凸了他的小绿豆眼,“你在那胡说什么!?”
他凶我!
阿柿想也没想,旋身躲到了陆云门的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才探出头去看贾明。
贾明摸不清陆云门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他,只好收起自己奸恶的嘴脸,和颜悦色走到两人跟前,语气都假惺惺地变和蔼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笑着向阿柿招手。
“快出来,你都这么大了还贴在别人身后,对陆小郎君太失礼了。”
这便使阿柿可以福如心至地领悟到“贾明不敢得罪陆云门”这件事。
在确定了陆云门没有要把她甩开的意思后,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就开始神气十足地狐假虎威,不仅在陆云门的身后昂起了下颌,还极快地对贾明吐了一次舌头!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她面颊上的妆粉蹭脏了陆云门的官袍袖肘,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粉白印子。
她脸上的得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你不要骂我!”
她仓惶地撒开陆云门的袖子,孤零零立在一旁。
“我会给你洗干净!”
少女下意识捂住小臂,眼中的惊恐极为刺目。
看着她下意识的胆怯举动,陆云门的目光微沉。
只有经常被打,才会这样自然地做出这种反应。
“我不会骂你。”
少年的语气温和,但神色却极为认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所为,所以没关系。”
但阿柿紧绷的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她还是十分不安地望着他,小鸡啄米似的一直坚持道:“我会给你洗干净、我会给你洗干净……”
“好。”
陆云门不再劝她,而是郑重地对着她笑。
“等我换下这件衣裳,便请你浆洗。”
阿柿的神情终于松了下去,又愿意对笑着露出她的小虎牙了。
贾明在这站了半晌也没能插进话,渐渐地,他那一肚子的火也熄了,整个人有种精力消耗太多后的蔫巴感。
“那位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县太爷。”
他泄气地垂着八字胡,对阿柿说道。
“他不相信你能看见鬼怪,如今正要拿以前的案子问责我。十万火急,你且看看周围,可有什么鬼怪,能向他证明一二。”
事情来得突然,贾明也只是随口问一问,未抱什么希望。
他都已经垂头丧气、做好日后在李忠手下艰难度日的准备了。
谁知阿柿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那里。”
她指向身后的那颗郁郁蓬勃的缅桂花树。
“那颗树上住着一个吊死的女鬼。她的舌头特别长,全部吐出来,会秃噜秃噜掉到肚脐上。刚才就是她突然甩出舌头吓唬我,我才从树上摔下来了。”
她连说带比划,手指用力地拉下眼皮,舌头也吐得十分卖力,努力想学出女鬼的样子,看得贾明嫌弃地直呼“咦~”。
陆云门却听得很仔细。
他不吵也不闹,漂亮如剔透宝石的黑眼睛一直专注地望着她。
这给了她好大的鼓励。
她于是雀跃地继续说:“她还丢花打我!”
她摸了摸被硕大花蒂砸中的脑门,“那朵花就是她故意弄掉、专门朝着我扔的。”
说完,她还给那只吊死鬼做了点评:“是只讨厌的坏鬼!”
贾明因为她的这段话,小胡子连着抖了好几下。
他心想,幸好周围的县民听不懂北蛮话。
不然,要是听到有人说他们供奉了百年的仙树上有一个吊死的女鬼,怕是要气愤到一起冲上来,对着阿柿群起攻之。到时候,他们搞不好会连他一起打!
“原来他就是县太爷呀。”
贾明还在后怕,阿柿这边,却已经开始跟陆云门说起小话了。
“他真的很不一般。”
阿柿在说李忠。
“在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他的身上发出了十分恢弘的金光,就像庙里面的怒目金刚。鬼很怕这种光,能避则避,不会靠近。”
这时,李忠向几人走近。
阿柿立马兴奋地扯了扯陆云门的袖子。
“你看!树上那个吊死的女鬼,一看到他靠近,立马就提着舌头,躲到树冠的最深处去了!”
她的目光在树冠和李忠之间来回晃了几次,再次看向李忠时,已经是一脸的崇拜。
“我可以做他的侍婢吗?”
她满目期盼地问向陆云门。
“只要跟在他的身边,就没有鬼敢来欺负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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