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亚与那带着口罩的女仆对视的刹那,在一瞬的眩晕后竟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
如果人的理智能够具现化为数值,那以利亚就可以发现自己本该呈现断崖式下跌的理智在岌岌可危之时突然回升,稳稳地回到了原有的位置。
冷静。以利亚攥拳,心想,回想过往轮回收集到的情报吧,一定可以找到破局的契机的。
以利亚尽可能自然地收回了视线,将目光重新聚在了安南的身上,但一直注视着他的安南却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男孩平静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这时候也顾及不了其他了,安南嘴唇微微一动,无声地询问道:你看见了?
以利亚眨了眨眼睛,捏紧了汗湿的手心,不等他回答,安南身后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了。
要怎么办?以利亚低头,尽可能地不要去在意那逐渐靠近的身影,目光落在艾薇手中紧握的红玫瑰上。
招惹到“祂”可从来都不是能够一笑而过的小事,要知道,非人的怪物并不通情达理,杀人时也不会只针对犯错的人,自然也不会好心地绕过被牵连的无辜羔羊。
一旦他们轻举妄动,最终面对的或许是一场席卷整个米舍里的屠杀。
要怎么做的?线索还是太少。以利亚苍青色的眼眸沉淀了下来,似有暗潮汹涌,要他放弃挣扎就此认命,那是绝无可能的。
红色的花与白色的花到底代表了什么?如果他能知道不同颜色所代表的含义,或许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以利亚看向安南,试图从这位恶魔之子的面上得到更多的线索,然而安南只是沉默了一瞬,突然把刀横在了艾薇的脖颈上。
“站起来。”安南的声音透着一丝冷意,向下施压的刀刃浅浅地割开了艾薇的脖颈,“拿着你的花,站起来。”
艾薇满脸是泪,保持着举花的姿势不停地颤抖,瞳孔也失去了光彩。哪怕安南的刀刃持续下压,她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玫瑰花。
这个侍女已经不行了。以利亚沉着脸,眼见那道人影越走越近,被月光拉长的阴影快要将三人笼罩时,以利亚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掰开了艾薇的手指,夺走了她手中的玫瑰。
安南皱了皱眉,却见以利亚拿着手中的红玫瑰,随手将艾薇推到了地上。
“她折走了公女殿下花园里的花。”以利亚用清朗正常的语调,自顾自地道,“少爷可以去询问一下侍女长应该给予怎样的惩罚。”
侍女长是米舍里宫殿中年岁最大的侍从,她应该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意外情况”。
在过往的轮回中,以利亚用无数血泪的教训总结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当祂发现你时,永远也不要表现出“你也发现了祂”的异样。
[看见带着口罩的侍从或侍女,请不要与他们搭话。]——这个规则看似是一个警告,但仔细想想,它其实蕴含了一个很重要的提示。
——“祂”的行动轨迹有一定的规律性,并且不会毫无理由地对出现在祂周围的人类出手。
只要遵守米舍里宫殿的法则,大部分时候,侍从们都是安全的。
这其实不难理解,要知道,迪蒙家族毕竟是“供奉”祂的家族,要是三天两头就死一批人,就算是国王也遭不住。
而红色的花与白色的花,在规则中与其说是意向倒不如说是某种魔法道具,白花的作用暂时还不明了,但红花似乎有“转移祂注意力”的作用。
如果他没有猜错,“笑声”应该就是“祂”出现在周围的标志。而规则似乎默认,只要将红花放在格瑞德宫殿的门口,就可以“继续工作”。
而遇见必须拿白花的,往往都是极端特殊的情况,要么是“违反了规则”,要么是“放下花后,笑声依旧没停”。
眼下,应该就是规则中提到的极端特殊的情况了,但很遗憾的是,遇见这种情况的侍女拿错了花。
不,也不一定是拿错。以利亚看着艾薇失魂落魄的模样,在她的认知里,她自己拿的或许真的是白花也说不定呢?
以利亚撇过头,无论如何,眼下再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侍女艾薇根本无法维持理性,更别提在祂的影响下表现出“没有发现祂”的模样。
与其指望别人,还不如想办法自救。以利亚决定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不会在这里死去的。
将红玫瑰握在手中的瞬间,以利亚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轻笑,而那带着口罩的侍女果然调转了方向,目光如泥地黏在了以利亚的身上。
……该如何形容那种目光呢?粘稠而又泥泞,像散发着腥臭气息的海水。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连迈开脚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格外艰涩了起来。
安南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垂头看着艾薇。以利亚保持着寻常的神色,一步步地朝着米舍里的走廊走去。
那已经来到三人跟前的侍女身体前倾,以利亚面不改色地与祂擦肩而过,眼角的余光却发现她前倾的姿势极为怪异,脊椎骨严重外突,仿佛要破皮而出。
以利亚走得很慢,他注意到“祂”在与自己错位的瞬间似乎有些错乱,但那粘稠的目光还是定在了以利亚手中的花上,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第一声脚步还是皮鞋落在地上的声响,第二声却突然变得沉重,一步,两步……随着以利亚的前行,后头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诡谲了起来。
像是一块有分量的肉在地上蠕动,又或是离水的鱼挣扎着拍动着鱼鳍,然后是裹满粘液的肉块掉落在地上的声响……以利亚努力忽视那些声音。
去花园。以利亚用尽全部的制止力让自己不要产生联想,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那个怪物也在一步步地靠近自己。
以利亚只能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玫瑰。这短暂却又被拉扯得无尽漫长的道路之上,他或许想了很多,也或许什么都没想。
如果当时候没有救下那个侍女,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以利亚有些自嘲地想着。
他近乎讥诮地发现这具身体居然在经历了这么多次的背叛以及虐杀后仍旧保留着某种“善良”的本能,以至于当时几乎是什么都没想就救下了那个女仆。
如果当时的他拥有思考的时间,他一定不会那么做。让艾薇绊住安南的脚步,趁此机会脱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更甚者,如果安南被艾薇牵连,最终都死于祂的手中,他的秘密不仅不会暴露,甚至还除掉了潜在的隐患与对手。
可惜没有如果,他的时间也不会再一次倒流。以利亚走过拐角,身后的墙壁传来剧烈的摩擦与龟裂的声响,烛灯投射下来的影子已经庞大到将他完全笼罩。
以利亚的瞳孔涣散了一瞬,他努力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却突然发现走廊的尽头竟站着一个人。
“咣”地一声,是没有上栓的窗户被风刮动的响声。那人提着一盏灯,远远地朝着以利亚的方向望来。
一头仿佛被雨水打湿般的渐变色蓝发,颜色深到无限接近于黑色,但在烛光的映照下,她被风扬起的长发还是呈现出一种水流般柔润的光泽。
那只碎水晶般凄美的紫眸比以利亚见过的任何一种宝石还要璀璨明丽,那只眼睛就这么注视着以利亚,理智,并且沉静。
她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持着一朵鲜红的月季,单薄的身影被风拂动,传来一阵迷幻而又醉人的香气。
以利亚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以利亚。
——深庭的恶之花,名为“蜜莉恩.迪蒙”的公女殿下。
凄清的血月投射下冰冷的辉光,以利亚沉默地看着她手中鲜红的月季,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蜜莉恩.迪蒙,如果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的“愚蠢”,那你又是为什么?
以利亚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那种冲动驱使着他险些问出这一句话。
庞大的暗影笼罩了整座走廊,蜜莉恩手中提着的灯盏剧烈地摇晃,最后“砰”地一声,玻璃炸裂开来,盛放煤油的小罐砸落在地,泼在她的脚上。
火焰尚未来得及蔓延便毫无缘由地熄灭,蜜莉恩丢开手中残破的灯盏,看向了以利亚:“谁允许你随意走动的?”
她仿佛没有“看见”以利亚身后狰狞扭曲的暗影,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向了他。
“教廷的神子阁下,您还有身为俘虏的自觉吗?”蜜莉恩一把拽住了以利亚的衣领,他看见她勾起一丝冷艳甜蜜的微笑。
她话音未落,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将以利亚摁在了墙上,一手从裙袋中抽出烟管,深吸一口,仰头亲吻了过来。
以利亚瞳孔收缩了一刹,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与刺骨的冷意同时袭上了脊梁,如果不是蜜莉恩咬住了他的嘴唇,他险些克制不住地发出声响。
好痛。以利亚下意识地咬牙,却不小心咬破了纠缠上来的舌尖。眼前的女子皱了皱眉,却还是跟没事人一样,将烟气连同血液一同渡给他。
剧烈的痛楚与冰冷过后,就是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以及敏感。
他的感官仿佛被突兀地放大了数倍,无论是女子细腻柔软的唇舌,还是萦绕在鼻尖的血香都变得清晰刻骨,紫色的眼瞳就在咫尺之距,冷冰冰的,却令人安然。
太糟糕了。以利亚摁住蜜莉恩的肩膀将她推开,女子也并没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任由他用手臂用力地擦拭着嘴唇,神情似笑非笑。
“我应该罚你去密语之间,小羊羔。”她哑哑地低笑。嗓音仿佛酝酿着情-欲的迷蒙,可她的眼睛却没有在笑。
以利亚看着她,也扯了扯被她咬出血的唇角:“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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