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向南有国,其名为“卫”,统御皇权的族氏为“周”,世人称之“周卫天下”。
这个皇朝统御中原一百四十七年,南驱倭寇,北抗辽夷,君王世代勤政,然而这样鼎盛的王朝,也终究走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游云散仙行走于旷野之上,望着远处旗帜飞扬、硝烟未绝的城门,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与寂寥。
“说起来,我梦游凡尘成为亡国帝王的那一世,恰好便是周卫。”游云散仙沉思道,“我那时叫什么名来着?好像是周……周道隐?”
名字是记忆的根,回想起名字的瞬间,记忆便如流水般奔涌而来。
“周从山,字道隐,周卫后主,亡国之君。”游云散仙垂下了眼眸,“……这么巧?剑尊阁下的幻境恰好吻合这个梦境?”
和佛子一样,游云散仙对于他们这些保有记忆的人怀揣着相似的推测,他们之所以被天道选中,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在过去就已经与气运之子产生了纠葛。
除此之外,游云散仙对于剑尊希望他们做到的事情还有更深一步的推断,但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
“虽然说我就是梦中的蝴蝶,但是对于修行周天云梦法的我而言,蝴蝶的因果不属于我。”游云散仙思忖道,“剑尊阁下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
游云散仙的周天云梦大法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修真心法,这种取自“南柯一梦”典故的心法最初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沾因果地磨砺心境。
虽然这种心法一旦开始修行便无法停止,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蝴蝶托生”的轮回转世,但是等到梦醒之后,除了心境与感悟之外,梦中的情感并不会被留下。
即便是再怎么悲痛欲绝、欢乐甜蜜的过往,最终也只会剩下恍如隔世般的怅然。
偶尔,游云散仙也会对此感到遗憾。但有得有失,这本就是世间常理之事。
怀着这样的心情,游云散仙踏入了周国的皇都昭阳城。甫一进城,他便听见河岸画舫、京中戏楼传来的琵琶乐曲之声,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唱的是儿女情长。
哪怕边关战事不休,天子脚下的皇城依旧一派歌舞升平之像,看上去实在……令人发指。
与高官达人所在的繁华街道不同,京城边郊的贫民窟里却是一派萧条之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也无买卖吆喝之声,看家的狗都死气沉沉,很是可怕。
显然,老百姓们的战事嗅觉要远远高于那些沉溺于酒肉之乡的饭桶。每逢战乱,地主乡绅能带着家产而逃,但以土地为生的贫农能往哪里跑?
游云散仙试图掐算天机,但衍天归墟镜中的时间早已紊乱。他莫可奈何,只能走到衙门旁去看皇榜,发现此时竟是熹微元年间。
周卫永光十三年,天子因疾疫而逝,太子战死沙场,新皇不通权衡之道,嫉恶如仇,登基后杀尽阉党,最终致使世家掌权势重。
周卫长安四年,北地三家诸侯勾结辽族,自立为王。同年,新皇暴毙宫中,首辅推举一名皇室宗亲登上帝位,自此王朝大权旁落,周王成为傀儡。
周卫康嘉五年,周卫王朝接连暴毙三任皇帝,从知命老者到总角小儿,皆死于朝堂世家博弈乱政,史称“康嘉之乱”。
同年,边境再次爆发战乱,辽国大举入-侵。因周王接连暴毙,宗亲血脉已所剩无几。各大世家不得不达成协议,为维持岌岌可危的王朝,暂时进入了休战期。
最终,身为皇室旁系远亲的周道隐被朝臣选中,成为新一任被架空政权的傀儡皇帝,封号“向明”,年号“熹微”。
被赶鸭子上架的周道隐先前不过是个卖画为生的文弱书生,无心官场科举,寄情山水之间,在各大世家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傀儡人选。
不然向明帝意为天光破晓,年号为何选择了带有轻视意味的“熹微”?
“……居然回到了这一年。”游云散仙叹了口气。
实际上,周道隐的龙椅也没能坐太久,大概熹微次年,这位末代皇帝便随同周国一同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比起上一位登基三个月便被毒死的傀儡皇帝而言,周道隐居然算得上长命。
不过,世家选择周道隐为皇也不是因为迂腐非要遵循正统皇室血脉,而是为了万一有朝一日辽夷攻破京城,他们可以甩出一个替死鬼和挡箭牌。
说来也有些好笑,周卫当然也是兴盛过的,但到得末期,内忧外患,高层腐败,能熬那么久纯粹是因为……
游云散仙走向皇宫的脚步突然一顿,觉得哪里不对。
周卫王朝已至日落西山,但番邦辽夷却兵强马壮,昔年入侵中原一是因为野心,二则是因为天灾逼得人活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辽夷边境的战事根本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的关乎生存与种族延续的背水一战。
朝廷中的那些权贵世家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不是的确看不见称帝的希望了,又怎会休战共同服侍新主?
就这样险峻万分的局势,周卫王朝到底是怎么熬过第一年,撑到熹微次年才灭亡的?
要知道,周卫王朝虽有粮草,兵马却要逊色于辽夷,官僚又无能腐败,在天灾年间,这简直是活脱脱地告诉外族“我是大肥羊快来宰我”。
别说撑上两年了,草原群狼对上中原那群只会之乎者也的世家书呆,恐怕第一个冬天,周卫边关就挡不住辽夷骑兵的铁蹄。
除非天降雄主,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奇迹?游云散仙摇摇头,正想进入皇宫,却忽而听见“咚”的一声鼓响。
那鼓声并不尖锐,沉闷厚重,宛若山峦。
即便它的出现实在突兀,但也不会让人心里难受,反而心口重重一跳,让人有了“某种事到了”的奇妙预感。
“咚”、“咚”、“咚”,随即,又是连续六声鼓响,总共七声。每敲一下,那厚重的鼓声就在昭阳城的上空激荡。
“发生了什么?”游云散仙好奇,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青石台街道缝隙间的沙粒不停地跳动,似乎有万千兵马自城门而来。
“砰”的一声巨响,游云散仙被这声音震得眉头一跳,抬头一看,却见原本门窗紧闭的平民街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窗。
平民百姓从屋舍中蜂拥而出,不约而同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鼓鸣七声,徒水将至!”一个好似打更的走夫于长街的尽头走来,大声吆喝。
“徒水军到了,安将军到了!”
于是,那一张张原本麻木沧桑的面孔突然间变得鲜活了起来,他们面目舒展,喜上眉梢,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当场流出了泪来。
身穿粗布麻服的女子抱着神情懵懂的孩童失声痛哭,老人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朝着天空拜了又拜。
游云散仙飞至空中,当地平线的尽头出现飘扬的蓝色旗帜,看着那白边浪纹、水滴为徽的白水旗,游云散仙瞳孔骤缩,终于想起了这段残酷而又悲戚的往事。
“白水旗,是白水旗啊!”站在城墙上的将士们看着远方奔腾而来的军队,却没有想过阻拦,反而与百姓一般露出了狂喜之色,“快——!开城门——!”
游云散仙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
熹微元年,徒水安家攻入京城,所经之处无人阻拦,守备军队大开城门,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原因无他,只因徒水安家时隔六十年终于迎回了自己曾经远去世外的少主,在城门被蛮夷所破,安家全族被屠,年迈的南安王妃宁死不降、悬梁自尽之日。
回到安家的安家少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只身一人迎战二十万大军,不惜自毁仙途,终保得徒水免受其他被侵占的国土一般被劫掠屠城的宿命。
自那之后,安家少主成为了安家家主,正式成为了南安王,南征北战,收服了周卫大半的国土。
如今天下大旱,田间颗粒无收,人间似乎陷入了量劫,南地大瘟,北地霜寒,但白水旗所过之处,百姓们就能有一条活路。
在徒水军抵达京城之前,朝廷百官曾经假借周王之手给南安王发布了数道勤王令,但最终都遭到了南安王的拒绝,其言“家国未复,无以得见天颜”。
这一番话暂时安抚了朝堂百官,再则各地战火四起,徒水军游走于神州大陆之上,奔波不息,一刻不停,所有人都看在眼底。
周卫世家自诩名门,自重身份,想着自己不曾得罪过徒水之主,昏庸无能也是皇帝之过,还矜持地商量着若南安王能收复失地,也并非不能分她一杯羹。
而如今,南安王依约而至,却与他们想象中的“忠臣俯首、君王相扶”大为不同。
游云散仙站在城墙上俯瞰下首,只见身披银甲、墨发高束的少女面容冰冷,面对着缓缓开启的京都城门,眼中似有幽光暗生。
她身后,仅仅五年便从七千扩大到十万的徒水大军皆身穿白色麻服,黑甲加身,如报丧的死神,或是游荡于世的鬼魂。
战场多用长兵,少女却没有持枪-矛或者刀斧,她背上只有一柄剑,一柄锈迹斑斑、还在滴血的剑。
南安王的确来了。
带着她的十万兵马与一柄杀人无数的锈剑。
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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