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寥寥照在人身上,行道两旁虫鸣偃旗,片刻后重新响起,烈马终于在一处农户门口停下。
孟沛垂下被月色照亮的眼眸,马轻轻踏着马蹄。
他抱着怀中的人翻身下马。
院落中一条黄狗夹着尾巴汪汪叫,左晃右晃不敢上前。
狗叫声吵醒了屋子里的人,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声音。
孟沛已走到门口,扬声叫道:“孙圣手。”
门内老者听得这声音,立刻扔了手里的家伙打开门,还带着伤痕的脸上有些意外又惊喜:“原是孟公子,怎么这么晚。那日多谢公子的活命之恩,若不是公子在,恐怕……这是?”他声音顿住,看着孟沛怀里似乎藏了东西。
孟沛向他略一点头,抱着温宣鱼快步进屋,在孙大夫的指引下见她放在了软塌上。只看少女神志昏昏,面色酡红,孙大夫见状眉心微蹙,立刻上前,待把上脉片刻,神色稍缓和了些:“无妨,是中了热毒,加之梦中惊了神,气虚不稳所致。”他转头叫自己老伴:“老婆子,熬两截胡朵儿草,加龙葵并牛片叶、桑叶各三钱,包帕子里,用井水过三次和水一起拿来。”
孟沛闻言立刻让开位置,神色松了两分。
孙大夫切脉片刻:“只是这位姑娘的脉象着实奇怪。”他沉吟了一下,“形若徇丝,累累然,脉似如华,轻浮柔弱。此乃惊脉——这位姑娘可是受了什么惊吓么?”
孟沛缓缓摇头。是方才他的唐突吗?记起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喉间微痒。
孙大夫仔细诊治完毕,确认不是大问题,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转头看孟沛,却见他面色微红,不似寻常,顿时关心道:“孟公子面色这么红,可是哪里也有不适?”
孟沛扬手,微移开了目光:“我无妨。”
好在这时孙大夫妻子送冰帕进来,她待要动手,孟沛看着妇人那微长的指甲,忽道:“还是我来吧。”
他接过帕子,帕子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味,温凉适度,放在温宣鱼额头时,他修长的指腹触碰到她的额头,她纤长的睫毛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他垂眸看温宣鱼,她方用了一张冰帕,面色很快好了些。
秀若芝兰的少女安静乖巧,但是微急的呼吸还是泄露了情绪。
她分明就是醒着,可是却没有睁开眼睛。
孟沛想到什么,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一丝弧度,少年郎眉目俊朗,一旦流露感情的轻笑,便柔和起来,带着一股小孩子无辜的气质。
孙大夫外出捡药,孙大娘看着房间的方向好奇低声问:“老头子,这位小姑娘是孟公子的?”
孙大夫没有多想,这大晚上,孤身送来看病的定然是极为亲近之人:“和小孟公子生得一样好,大概是他的妹妹吧。”
“妹妹?”孙大娘不信摇头,又看了一眼房间,笑道,“若是妹妹,那定是个表妹。”
孙大夫听了夫人的话,回过神来,看着妻子忍不住也笑:“竟然不知道表妹也有会如此爱说闲话的一天。”
简朴的房间里,户牖并用具大多都是竹编的,新造不久,散发着淡淡的竹清香。
等换了第二张冰帕,温宣鱼的脸上变成朝霞的红,孙大夫再施了一回针,听她的呼吸渐渐平和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孟沛低声:“好在送来得及时,若是再晚点,毒热浸脑可就麻烦了——现在且让小姑娘好好休息罢。这三张帕子半个时辰后换,热毒压下去人也就了。”
说罢,孙大娘已进来将半根更香放在一边:“孟公子您有需要便叫一声。”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一盏小小的油灯照出影子,灯芯草结出小小的灯花,偶尔哔剥一声。
浑噩睡去的温宣鱼再度做了一个梦,这一次,她坐在院落中的胡床上,舅妈正在捣鼓院落角的缸莲,舅舅在一旁说养两只蛙,夏天蚊子少。
这是京都一些富户喜欢的习惯,在缸莲中养青蛙驱蚊。
梦里面舅妈说:“青蛙瘦,吃的少,不如换一个。”
舅舅问:“换什么?”
森冷的院落中,月光落了一身。
然后舅妈这时就缓缓向温宣鱼的方向转过头来。
而那张脸,哪里是她的舅母,分明就是嫡姐温宣珠的模样。
然后,她看着温宣珠森森一笑:“不如换她。”
梦中的温宣鱼想要爬下胡床,却觉得双腿根本无法行动,她咬牙几乎用尽全力。
温宣珠一边向她的方向走来,一边回头道:“仲霖哥哥,你这次可要帮我。”
然后,一声枯枝踩断的声音,一个月白锦袍的男人自月门处迈过来,他一眼看到了她,那眼神熟悉又陌生,他缓缓向她伸出手……
就在这一瞬间,温宣鱼猛然坐了起来。
“不要!”
她额上的帕子落下,一身冷汗,只觉寒意从脊背到了后颈,而身上的热和喘不过气的感觉全部都没了。这不是她那个小院,不是的,这是哪里?她惶惶然转头,便看见了旁边关切的孟沛。
“阿鱼妹妹,可是做噩梦了?”
温宣鱼满头的汗,神色怔怔,有些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孟沛递过一杯温度恰好的药茶,看她颤着手捧着抿了一口,他不动声色接过茶杯,问:“我看你情形不太好,可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人吗?”
温宣鱼下意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个梦境太逼真了,和上一次一样。
她双手收紧,将脸埋在了膝盖上,努力让自己静默下来,但心仍旧像擂鼓一样。
他看着她。
少女的长发垂落下来,露出后颈一截白嫩的脖子,上面有细细的绒毛,纤细娇软的少女,像一颗可以轻易捏碎的蜜桃。
“我……我梦到了一条蛇。”她闷闷说。
他的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宽厚的手掌,带着克制到温柔的力度。
她没有躲,僵硬的脊背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渐渐放松,她听见他说。
“没事的,只是一场噩梦,醒了就好了。”
前世,真的只是一场已经醒来的噩梦吗?
听得里面的动静,孙大夫敲门进来,然后再为温宣鱼诊脉,这回倒是彻底松了口气:“亏得这一身汗,现在都发出来了。孟小姐,且洗把脸休息一会吧,我家老婆子备着水。日后可不能再由着太阳晒。”
温宣鱼知是眼前人救了他,想起身下床道谢,脚下有些虚软,孟沛伸手扶了她一下,他的手干燥温暖。
孙大夫见状笑:“小姑娘,孟公子是我救命恩人,老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若真是要谢,谢谢你阿兄吧。”
“小孟公子,不是我阿兄。”温宣鱼只能道。
其实方才直到孙大夫给她用了针,缓解了强烈的头疼,才不知不觉浑噩中睡了去。
她知孙大夫是孟沛的熟人,自然是不应该骗他。
孙大夫闻言有些意外看了温宣鱼一眼,笑道:“方才我看小孟公子一直在这守着,十分担心,还以为你们是……”
温宣鱼顿时有点窘,这下似乎更不好介绍了,怎么觉得方才孙大夫有些故意的。她脸皮薄,耳尖顿时窜起一丝红。
察觉身旁人胸腔一声闷笑,温宣鱼下意识抬头,却看孟沛正侧身伸手取出那支计时的更香,神色如常,并没有笑她的样子,是她看错了么。
这时孙大娘端着冒着热气的温水进来,含笑看了孙大夫一眼,让温宣鱼略微清理一下。
此时寅时过半,温宣鱼收拾完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手指无意识摸了摸指头,脸颊微红。
孟沛和她记忆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合衣躺在席上,房间里是淡淡艾草熏过的味道,没有蚊虫的嗡嗡声,极为安静。窗前照进来薄薄月光,房梁上隐隐约约似乎挂着长绳。
乡下人家钱都少,一般会将铜钱串成串挂在房梁上。
温宣鱼也有一个小扑满,里面现在不过存了十文钱,对小孩子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但对现在温宣鱼来说,实在太少了。
十文钱,而京都里一碗最普通的粉羹都要十五文钱。
如果有足够的钱。开春后药材的疯涨,要是现在提前准备一点,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先准备好,舅母需要的时候也不会变得那么艰难。舅舅也不会卖地了。
胡思乱想中,温宣鱼忽觉得那房梁上的铜钱串似乎动了一下,开始她以为自己想钱想得眼花了,结果定神一看,那铜钱竟真的又动了一下,她身体一僵,正待仔细看去,就看见那梁上的“铜钱串”竟然一下滚了下来,随着东西滚下来,还落下一只唧唧叫的老鼠,这哪里是什么铜钱串,分明是一条蛇!!
温宣鱼只是一瞬间,猛然尖叫起来,她伸手捂住耳朵,浑身颤抖。
孙氏夫妇听得声音连忙起身,黑灯瞎火火镰总也打不燃,而那只蛇已经昂起了头,就在这时,温宣鱼只觉一个身影从他们身后一步过来,下一秒一只苍白的手精准捏住了那条蛇的七寸。
然后只是指尖一动,那蛇就像一段绳子一样不动了。
然后有血涌出的声音。
扑嗤一声,就像是撕碎了碎布。
这时候孙大夫才终于打燃了火镰。渐明渐暗的火光中,孟沛面色如常,锋利坚韧,带着薄薄戾气,一缕碎发垂在他脸颊,带着几分莫辩的邪气。
然后就在火镰光中。
他弯下了腰。
席上少女纤细小巧的双足如贝,他的目光毫无掩饰且坦然看过去,然后俯身伸出手去。
温宣鱼微微一呆,还在坐在那里,一时懵懂,她没想到孟沛竟然在这个时候会伸出手来,一时竟忘了收回脚。
他的距离如此近,近到他的气息占据了周围,将她裹挟住。
而下一刻,他微敞的袖口拂过她的足尖,像火舌一样,她微微一动,就看见孟沛伸手提起了她旁边那只被长蛇惊吓摔昏的老鼠。
他抬头看她,那一双微微笑着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
坦然的,自然的,却又是不容置喙的。
就像是他本应如此。
“阿鱼妹妹,有我在,不要怕。”
她看着那双眼睛,忽的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这个婚事,大概是真的不像是可以去想着退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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