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听得里面的低呼声,外面侍立的心腹长随立刻推门而入:“公子?”
青纱帐幔中,万淼半坐了起来,裘褥凌乱,长发垂下,他一手按着额头,神色阴沉。
“出去。”
长随闻言立刻退出,万淼顿了顿,又道:“进来。”
门关上了,他方道:“取一套干净衣服进来。”
长随心里疑惑,却面色如常,只依言行事。
公子向来冷静自持,心思深沉,但自从几月前陪夫人进香后回来病了一场,之后便出现了梦魇的情况。
原本以为只是魇着了,私下里并不信鬼神的公子甚至屈驾去了流云观和皇恩寺,但依然无解。
后来公子忽的问起一个叫莱县的地方,甚至在世子位置争夺的关键时候,以花鸟采选的名义前来。
但看来,此行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收获。
等换上了衣衫,万淼的心情显然差到了极点。
“收拾完房间,准备回京都。”
长随应下,没有叫婢女,亲自铺床,这才发现了里面的端倪,他微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卷起裘褥,直接扔进了书画缸里一团火处理了。
或者——
长随临出门看了一眼外面站着的两个容貌称得上秀丽的婢女,这是县令亲自送来服侍的,公子身边是时候应该多一个人服侍了。
等待外面的县令战战兢兢报告了花鸟使的意外身故情况,本以为会惹得这位年轻的京都贵公子恼怒,却没想他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在听,只冷声道:“知道了。”
然后便准备启程回京都。
县令心里顿时连叫了几声老天保佑,总算全须全尾将这尊神送走了。
末了,他想起那花鸟使的事情,又请示:“公子,魏大人已经收敛。那孙罗举荐的那位姑娘是否——”
万淼抬手:“他死了,他的未婚妻还在,便补上吧。其余的事,不必再大张旗鼓,结案即刻。”
县令没想到这位看着肃然的公子竟然这么好说话:“是,万公子。”
粼粼马车声在青石板上滚动,两匹白马套好,万淼踩在马凳上上了马车,进入马车的一瞬,淡淡的香涌入鼻尖,他抬起头,马车座位上铺着柔软的毛毯,并不冷的天气里,一个身着薄纱的侍女跪坐在地上,向着他仰头笑,她身段成熟,面容却还显得稚嫩,有一种强烈的反差。
万淼坐下的瞬间,侍女柔媚一笑。
万淼看着那唇瓣,一样红润,他伸出手去,揉在她唇上,唇瓣柔软温暖,带着湿意,他白玉般的手按上去,忽然觉得一阵厌恶:“滚。”
外面的长随面色微变,在马车旁道:“公子,这是县令大人送上来的婢女,尤擅推拿。”
万淼道:“玄安,你跟我时间不短了。”
玄安立刻瞎了吗:“是小人逾矩了。”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上马。”
车夫驾了一声,长随眼睁睁看着那颜色妍丽的婢女从万淼的车滚下来,而马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出了莱县,官道比不得里面平整,颠簸中车夫准确控制着速度。
几个护卫一前一后护在马车前后,在经过一片竹林时,万淼忽然看到了什么。
“停车。”他忽道。
马车的窗帷掀开,他转头看向外面的平川青竹,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旷,里面间或有焚烧过的痕迹。
气喘吁吁的玄安跑上前,垂首恭敬:“公子?”
“不对。”他缓缓道。
玄安疑惑:“?”什么不对。
"县令今日说凶手行凶的利器是孙罗家的菜刀。"万淼一点一点回想县令的描述,“既是游神节,孙罗又有心举荐,怎么会携带菜刀前往?”
玄安这么一听,果觉得不对:“但人证物证都有——”
万淼再道:“此等小人既肯连未婚妻都舍出去,又怎么会中途反悔?”
玄安立刻道:“小人现在就回去找江县令。”
万淼看了他一眼,玄安停下,不敢再自作主张。
万淼目光微顿,今天整件事太过顺理成章,虽有瑕疵,但这瑕疵却准确抓住了江县令等人的心思,反而成了快速结案的关键。
而寻常村人哪里有这等的魄力和心思。
万淼又想了片刻,问道:“我记得信阳侯家那位小孟公子,可是被贬迁在此?”
玄安愣了下,缓了口气:“正是。当日信阳侯谋立陛下的幼弟为皇储,先帝立太子后因疑孟家存了二心,将在京都的侯府人扣为人质。要信阳侯以一万北戎人头颅换一条孟家人的命。信阳侯求胜心切,孤军深入,拼死斩杀不过以四万人马杀了北戎一万,并成了俘虏。孟家的小世子得了一条生路,被贬迁到莱县。”
万淼自然知道这些。
当日圣旨下达的时候,因先帝念在孟妃旧情,格外开恩,给孟家多了一个活命的名额。
于是孟家年龄最大的和年纪最小的得了一命,孟二老爷带着不过十岁的侄孙孟沛贬斥到宁安镇这样的荒野之地。富贵的丧家之犬。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信阳侯当日之所以会冒险孤军深入,是因为信阳侯得了他的好友甘泉侯万宗,也是万淼父亲的承诺,两人计划一人佯攻,另一人从旁协助,诱敌围歼,大破北戎。
但结果甘泉侯万宗不但没有去,反而还泄露了消息。
最终甘泉侯兵败被俘,身死他乡。
万淼放下了车帷,道:“去私下查明,为何孟季泽要如此行事?”
~*
温宣鱼睡醒一觉,感觉好多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孟沛正斜坐在旁边,他看着她。旁边的小莫远看她好起来,红眼睛顿时变成了笑嘴巴,伸手抓住了温宣鱼的手。
“阿姐,你没事了。”
温宣鱼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给温柔擦去上面残留的泪痕,小莫远将脸蹭在她手上。
“阿姐。季泽哥哥已经告诉阿娘了,你别担心。”
孟沛目光扫过温宣鱼抚在小莫远脸上的手,为不可见暗了一瞬,复尔向小莫远笑道:“远哥儿,让你阿姐先上药吧。”
小莫远挪开一步,孟沛亲自坐在床边,从一旁的小厮手里接过浸了药汁的软布,先给她烫伤的那只手擦干净,然后换了药。然后又换了另一张干净的温帕,开始替温宣鱼擦方才在小莫远脸上弄脏的手。
“这只手没烫到的。”温宣鱼微怔。
“上面有灰。”孟沛垂首细细为她擦拭,温热的帕子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他的呼吸缓慢,握着她指尖的手指修长漂亮。
温宣鱼看着他的手中自己那生了薄茧的手,两相对比,有些看不下去,便微红着脸,夹杂中心中浮起对于和男子碰触的某种抗拒,她想也没想便快点抽回手:“不用了。”
她的抗拒让孟沛脊背微僵,他顿了一下,抬起手,小厮上前接了丝帕。
温宣鱼抬头,却看他面上没有如同往日那样温和的笑意。
他看着她。
昔日经历早让她对人的情绪敏锐极了,见他这样,只当他误会了,便当即软软糯糯道:“这手本来就没伤的。把季泽哥哥袖子都弄湿了。”
她歪头扯了扯他的袖袍:“你看。”
他袖口果然湿了一块。
少女娇憨可爱,微微侧着头,微乱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颈边。
他看着她,过了一会,他伸手拈起她发间两颗落下的桂花,弯了弯唇:“无妨。”
吃了孙圣手开的药,腹中好了更多,她问起今日的事情,原本一团混乱的事情果然如孟沛所说,干净利落解决了,花鸟使死了一人,孙罗惊慌下畏罪自-杀,人证物证俱在,县令早早就办成了铁案,已准备上报州府复核通过后呈递刑部。
只是这解决,她心里知道,并不像孟沛说的都是巧合。
那花鸟使死的时候一手断了,手里偏偏握着孙罗的玉佩,她是见过断手的,也见过打死的丫鬟,一只从肌体落下的手,就是一团死物。
但看孟沛言笑如常,温雅而又亲和,他这样的人,是和煦的春风,和酷戾这样的情绪并不沾边,她又疑心是自己大约想多了。
但孟沛和前世的感觉很多地方都不同了。
他曾那样俊美清雅的人,少了很多难以接近的疏离,而多了几分根本看不透的深沉。方才那一瞬,他那么沉默看着她的时候,甚至让她有点下意识的本能不安。
那眼神……实在有些似曾相识。
就像是曾经的万淼,在知道她曾去给孟沛写信后静静看她的眼神。
漆黑的眼眸里面看不清一丝情绪。
然后就在这时候,孟沛将小莫远叫了过来,让他将今日得到的那些零碎铜钱分了。
小莫远坐在凳子上,你一个我一个在身上分了三份额,一人一份。
“这钱是吉钱。”小莫远很开心,“我要存起来,生更多的钱。”
孟沛伸手拈起铜钱,只取了一枚,复尔将身上一个锦盒送给了温宣鱼:“今日在集市上,看到这个步摇,觉得适合你,便买了下来。希望阿鱼妹妹不要推拒。”
这步摇珠翠为叶,金珠点缀,精致可爱。
每年的丰收游神节时的确有这样的习俗,温宣鱼也不想生分,便甜甜一笑:“谢谢季泽哥哥。”她揽了自己那份,“那我也为季泽哥哥准备一份礼物。”她目光扫过他腰间蹀躞,那上面差了几样东西。
前两日半夜听得隔壁王嫂子家的牛一直在叫,舅母说那牛病了,游神节前报请了官府准备送去杀了,阿娘要了一个牛角和两颗牛牙回来。
正好。
用了晚膳,派去孟家取衣裳的厨娘回来了,温宣鱼换了衣裳,身体已经好多了。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成长的感觉,让她低低喟叹一声。
小莫远蹦蹦跳跳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跑回到温宣鱼身旁:“阿姐,阿姐。”
“什么事?”
小莫远有些疑惑:“刚刚你睡着的时候,叫了世子,世子是什么啊。是阿娘说的那个可以吃的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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