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早上的温度开始凉了,清洗好大漆彩绘的茶奁里面温着新茶,周妈在后厨洗碗。
小莫远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摇来摇去,看着莫氏在做小衣服,阿姐在做大衣服,他百无聊赖,追着黑黢黢的团子跑了一会,又跑回来。
“阿翁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去的那个城很远吗?”
莫氏道:“说了几次,你耳朵扇蚊子就不听。快了快了。”
莫朗此行是秋收完轻车简行去的金陵,因族兄回话母亲的坟可能需要移棺,所以他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果真去了以后来信,说棺木下面浸了水,需得移棺,可得多待上两日。
他不在,孟家计划的大聘礼便进行不下去。
温宣鱼心里隐隐有些发急,面上却不能说什么。
因为这次托梦被印证的事情,莫氏现在挺信她的话,不知不觉跟着温宣鱼的“预言”做了好些事。两人做着做着针黹活计,她忽然有些好奇问:“阿鱼,你祖母可有没有说这个是个男孩女孩。”
温宣鱼自然是知道的,她素知莫氏迷信,心里一动,便道:“祖母没说,但是应该是个男孩。我那晚梦到一只白鹤飞到咱家。”
莫氏果真听进去:“还有呢。”
温宣鱼道:“白鹤来了,缩着翅膀,好像怕冷呢。”
莫氏也怕冷,但莱县北部没有山,一到冬天,风雪自北长驱直入,的确是冷。
温宣鱼道:“正好季泽哥哥邀请我们全家去绵州过冬,那边是暖冬。应该很适合阿娘养身子。要不要……”
莫氏大为心动,又有些迟疑:“可是你舅舅你知道的,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
温宣鱼脸微微一红:“去嘛,阿娘,季泽哥哥也不算别人。”
莫氏伸手捏了捏她可爱的脸蛋,笑了一下:“回来我就同你阿翁说。”
温宣鱼松了手上的针,将给舅舅做的这件长袍抖了抖,针脚细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眼皮跳得厉害。
袖袋里面的解结锥贴着手腕,带着微微的凉。
那日舅母得了王嫂子家的牛角和两颗牛牙,牛角她请了人做成了一个漂亮的解结锥给了她,又把牛齿包在符袋里面作为护身符给了她和小莫远一人一个。
但温宣鱼并不想送那解结锥给孟沛。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龙首蛇尾解结锥,打磨细致,并不比一个昂贵的玉觿差多少。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将前一世的某些宿命一一重现。
一个曾带着死意的东西。
所以她将解结锥放在了随身袖袋里,重新给孟沛做了一个漂亮的荷包。
黑团子忽然汪汪叫起来。
小莫远听见外面有闹哄哄的动静,从椅子上爬起来去追小狗。
莫氏心里微微一动:“莫不是早回来了?”
正待去看,就听见小狗子的叫声尖锐起来,接着便是马蹄和车辙声。
在他们的庭院围墙边停下,莫氏游戏疑惑,放下手里的童衣站起来,就听见狗子一声尖锐的惨叫,接着门被踢开了。
两个差役在前,一手按住腰间的横刀,进来不由分说便先是一句话:“给我抓起来。”
猝然变故,惊得温宣鱼面色一变,下意识站起来,站到了怀孕的莫氏身前。
然后就在这时,从这群差役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山羊胡子的男人。
他皮笑肉不笑,目光越过前面的差役,看向了温宣鱼。
他目光闪过一丝惊艳,复尔是缓缓露出的笑。
温宣鱼的脊背刹那一僵,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温家的管家温通。当年,便是他带走了她。
但并不是这个时候,也并不是这样的情景。
温通带来的罪名和他口气一样大:“莫朗莫氏涉嫌拐带略卖儿童,带回去请江县令好好处理。”
温宣鱼冷汗一下冒了出来。
按照大雍疏议律法规定,对贩卖人口为妻妾子孙的,徒刑三年,流放一千里。
往北千里,那便是边疆北戎的疆域,去的人百存一二。
莫氏浑身发软,几乎站不住,但她还是强撑着站定:“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错?人证物证俱在。”为首的捕头抖落手上一卷画:“你可认得此人?”
卷了边的旧画上一个妙龄少女,怀着抱着一只猫,生得秀丽动人,正是莫朗那自卖为奴的妹妹,温宣鱼的生母。
莫氏嗓子发干。
那捕头见状冷哼一声:“她乃温家妾室,曾生下一女,下落不明。现在查明是莫朗拐带了温家的庶女回家,私下礼聘,视为略卖。现按律捉拿归案。”
他左右的差役便立刻上前来,这时小莫远也从外面挣脱了拦着他的人,跑过来:“你们不要捉我阿娘阿姐。”还没跑过来,就被差役一把拎住了。
外面远远有看热闹的人,在低声小声议论着什么,村口那个大夫冷笑嗤笑,说着早就觉得莫家不对劲的马后炮。
温宣鱼努力拖延时间,强自镇定:“大人一来就扣下这么大的帽子,我们莫家世居此人,身份一向清白,若说人证物证俱在,请问物证是何物?人证又何在?”
正在被驱赶的村民人群中的沈瓷脸色发白,呆呆看着眼前一切。而沈家阿兄看了一眼情形,退后一步,向后面去了。
那温通见状倒是有些意外她的应对,本以是个村女不懂什么,也没见过什么场面,先来个下马威,吓也吓死了,没想到是个有胆子的。
他得到的任务是必须要好好将温宣鱼带回去。所以,听见温宣鱼的话,他按捺住了性子,摸了摸胡子,多了一分客气:“到了府衙,一切都知。小姐,您可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本该锦衣玉食,却在这里受罪,你可别被他们给蒙蔽了。”
“来人,给我请小姐。”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健壮的婆子走上前来。
温宣鱼挡在莫氏身前:“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胆敢强抢民女不成。”
这种宅门的管家见惯了这种场合,根本没打算跟温宣鱼啰嗦,同时向衙役和婆子们扬手:“带走。”
便在这时候,温宣鱼忽的扬手一下拔下了发髻上的步摇,竟一手直接搁在自己脖间:“你敢?”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温通惊了一下,再看温宣鱼,不过是个半大姑娘,料定她也没有这样的气性,便笑了笑:“小姐,您是京都富贵人家的小姐,小时候不慎被这盗贼偷了来,这些年,可受苦了。今天啊,我们是来接您回家的,看看这些人和差役,看这令牌,难道还会骗您不成吗?您的生身父亲和侯爷可是在家苦等见您呢。”
说的比唱的好听,她知道温家为什么要带她回去,她也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她站定,声音微颤,却一步也没移开:“你们上前一步试试。”步摇的尖头扎进柔软的脖颈,一颗血珠冒了出来。
温通心下惊住,抬手示意暂时勿要靠近。
他脸上的山羊胡子抖了抖:“小姐,您何必为难小的呢。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将您带回去的。”
温宣鱼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从底层拔擢起来的管家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而现在莫家只有她能挡在前面。不能怕。她柔软的胸腔叠生着陌生的情绪。
“不知我那位没见面的父亲,是叫管家带我尸体还是带我的人回去?”她慢慢问。
温管家闻言笑不出来了。
“我想和您单独谈谈。”她再说。
温通看了她一会,挥挥手指,婆子和差役们退到外面。
然后院门也关上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温通倒是个实在人,并不避讳,说话条理分明。
“小姐不要奇怪我怎么知道。当年青姨娘病重,我是府里庄子的长随,便是我通知的莫朗兄弟。”
“那时候小姐你身体弱,几乎要夭折,又没有人接回府去,莫朗兄弟带走你自然是为了青姨娘兄妹情深一片好心。”
“然此一时彼一时。纸不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了人。二老爷现在想起小姐你,到了这个坡,就得唱新的歌。莫朗兄弟没有手续也没有资格,一告一个准。现在的缉捕文书就在江县令那里,若是小姐配合,也许还能不差人直接去金陵拿人。”
“小姐被养育了这么些年,也是个有气性的。但小姐当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便是二老爷曾疏漏了你,但现在想起了,小姐便是侯府的小姐。胳膊拧不过大腿,若是一味再为外人说话做事,只是让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难做,最后伤了小姐您和您在意的人的和气是不是。”
“我瞧着那位夫人现在身上也有几个月。实在受不得吓。”
管家说的她都知道,如果严格追究,舅舅的拐带之罪是跑不了的,按律最低流徙一千里,而舅母现在的身体和小莫远更是根本经不起折腾。
温通最后再笑:“况且青姨娘毕竟生养了小姐,小姐就真的不想回去看一看她生活的地方吗?青姨娘走之前最记挂的可就是小姐。”
温宣鱼目光微动,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管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小姐可是在等那位小孟公子?巧了,今日正好金淮团练使路过,江县令请了他一同宴饮,怕是来不了了。”
一切都提前了。
但一切还是一一发生了。
命运的齿轮一旦启动,就再也不会停下。
就像是曾经的侥幸,突然被打败,一直的谶语忽然成真,虽然惶惑,但内心深处是知道的,早晚都会来的,只是这一次——
她脖上的手没动,看着面前的温通,垂下的眼睫掀起,道:“要好好和管家回去,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温管家笑,恭敬垂眸:“听小姐吩咐。”
房间门打开了,温宣鱼放下了手里的发簪,和温管家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围观的人群都被驱散了。
温宣鱼在莫氏身前拜了拜,看着又惊又怒又恐惧的莫氏,她一手扶住舅母的手,另一手伸手轻轻摸了摸莫氏的肚子:“阿娘,记得我给你说的,东西都要放好,照顾好自己,等舅舅回来,莫要着急,都是一场误会,没事的。”她在放好两个字上咬了咬,用手捏了捏莫氏的无名指,又轻轻摇了摇头。
她又走到莫远面前,小莫远早就抽抽噎噎,因为之前挣扎踢打被差役打了两个屁-股,哭得脸红红。
“乖,不要哭。”她伸手给小莫远擦去眼泪,看着小莫远的眼睛,“阿姐有事出去一下,你要记得听阿娘的话。你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好阿娘,等阿翁回来,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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