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谢菱和方素娥的话都没有停过。
傅廷坤虽然一言不发, 其实认真在听。
一个人再能掩饰,一旦有所企图,总会显露出蛛丝马迹。
他想看看这个谢菱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只是两人讨论的都是剧本的内容, 大部分是一个关于“云露”的人物塑造。
傅廷坤听着听着,居然有点听进去了, 甚至还隐隐思考起了谢菱说的内容。
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些全是她自己的想法, 没有提前准备或者找人捉刀,那她脑子里还算是有点东西在的。
直到把谢菱在沈家门口放下来之后,傅廷坤还在想着刚刚听到的剧情。
“廷坤。”方素娥提醒他,“给谢菱拿一下东西。”
傅廷坤顿时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谢菱。
细胳膊细腿的。
他打开车门, 帮着把车上的那些礼品和回礼提了下来。
“我来吧。”谢菱伸手要接。
“走吧。”傅廷坤示意她带路。
谢菱走在前面半步,一边还侧身想要接一部分东西过来。
傅廷坤没有理会。
到了沈家门口,他才把东西放到了地上, 直起身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话不多,姿态也是收着的,但是态度很分明, 挺客气。
谢菱连忙道谢:“麻烦你了。”
真是世事难料。
在小说里, 原身一直在想方设法接近傅廷坤, 目的是借用他的手来对付女主,但屡战屡败,后来好不容易真的见到了,傅廷坤对她却是“疯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的态度, 直接赶走了。
如果原身知道, 跟傅廷坤搭上关系其实这么简单, 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傅廷坤点了一下头示意,转身走了。
快走到吉普车边上的时候,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谢菱正抬手去敲沈家的门。
东风一吹,把衣服往西边拂,显出她纤细的腰肢,纤秾合度的腿。
她脸很白,头发只到耳朵下面一点点,一低头,半边黑发就滑了下去,柔顺光亮,衬得皮肤愈白,头发愈黑。
远远看去,干净清新,赏心悦目。
跟上回偶遇时相比,天差地别。
站定看了好一会,傅廷坤才回过神来,脸上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去看一个女学生,怎么都说不上光明正大。
方素娥坐在车里,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儿子上来。
她坐到另一边的位置上,刚拉下车窗,就看到傅廷坤正远远看向沈家大门口的谢菱,神情很专注,半晌没有动静。
方素娥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了。
青春暮少艾。
漂亮小姑娘,性格又好,谁不喜欢?
自己都愿意多看几眼。
再一想谢菱的年龄、个人情况,对比儿子。
真是不禁想,越想越有意思。
不过毕竟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
谢菱这个小姑娘,当学生是一等一的好,要是其他关系……
可以先再看看。
方素娥也不着急说什么,只当做什么都没瞧见,把车窗一拉,重新坐了回去。
等到车子重新启动,她才状似随口地问:“廷坤,刚刚你听到我们聊的东西了吗?”
傅廷坤“嗯”了一声。
方素娥就说:“你觉得谢菱的理解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学表演的人,有时候注意的点跟普通观众不一样。”
“她的想法挺有道理的。”傅廷坤说,“人不是非黑即白,作品中的角色自然也一样,观众怎么理解,还是要看表演者是怎么诠释。”
方素娥没有再说话。
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才见第一面,说有什么意思的都还太夸张,但是从这个态度来看,儿子对谢菱确实跟对其他人不同,显得关注得多了。
方素娥不说话,傅廷坤却主动开了口。
他对谢菱并不了解,也不想做那种随意对人说三道四的事,于是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问:“妈,上回你让刘叔去做背景调查的就是这个谢菱吧?后来查得怎么样了?”
方素娥摇了摇头:“时间有点紧,我等不及,后来自己找人去问了。”
傅廷坤又问:“谢同学年纪轻,个人外形条件也好,应该不少追求者吧。”
他其实只是想着侧面提醒一下,但又不愿评判其他人的个人作风。
却不知道在方素娥听起来,这句话妥妥地就是打探敌情。
“追求者肯定不少,不过我问过了,这学生还是很上进的,只说要好好学习,其他的不考虑。”
不考虑其他的,那为什么穿成那个样子跑去堵别的男同志的门?
傅廷坤没有说什么,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更重了。
不过一个学生,出身又是普通的职工家庭,怎么都想不到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图谋。
他按下心里的质疑,决心再看看。
方素娥则是老神在在地靠在后座,看着内后视镜里儿子的脸。
有点冷啊。
……
得知谢菱有很大概率出演一个重要角色之后,刚吃过饭,沈琴就催着想要看剧本。
谢菱正好也要看,两人干脆并排坐了下来。
《映山红》这部戏足有一个半小时,是军文院文学系的老师们花费一年多才打磨出来的,写得不可谓不扎实。
谢菱的阅读速度很快,她先把剧本过了一遍,又把云露的戏份单独圈了出来,对一些重要的场景,尤其是重点的转折情节都做了自己的分析,甚至在剧本上补了一些演出时可以用的细节。
等她重新过到第二遍的时候,沈琴才把剧本看完。
“这剧本写得真好,肯定能成功!”她先夸了一句,又忧心忡忡地说,“但是谢菱,你真的要演那个云露吗?她的形象可不怎么正面。”
云露的设定确实不怎么好。
她才出生就父母抛弃,辗转颠沛,结果被楼子里的老鸨买了下来,逼着她学吹拉弹唱,各种伺候人的手段。
无力挣脱悲惨命运,她选择了沉沦,主动周旋在各色男人之中。
一次酒会上,她在被人猥亵、调戏时,遇到了吴氓。
吴氓是大军阀的儿子,文武双全,风流倜傥,接受过新式教育,他提倡人人平等,路见不平,把云露救了下来。
云露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爱河。
但吴氓对她只有同情,喜欢的只有女主,为此慢慢疏远了云露。
为了抢夺吴氓,云露逐渐黑化,屡次陷害女主,甚至沦落为老鸨和当地军阀势力的帮凶,简直坏透了。
这种角色,几乎不可能不挨骂的。
“不一定能演,明天要先试戏,选上了还要集训,最后才能确定。”
“只要有得选其他角色,估计都没几个人愿意演她吧。”沈琴瘪了瘪嘴,“前两年的《暗哨》你听说过吗?里面那个女特务的演员和我们家是认识的,上回我妈说,她有一阵子出门的时候都不敢露脸,怕被人砸菜梆子,她女儿在学校都被人嘲笑……”
谢菱倒是不担心被人骂,如果真是个纯坏人,把坏演好了,演活了,被人骂反而是对演员的夸奖。
但云露不是。
云露的线虽然拆得七零八落,但是是可以拼成完整的一张图的,她想做好人,可万恶的旧社会没有给这个机会。
看完剧本之后,谢菱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担心了。
她觉得自己可以把这张图拼好,演出角色的立体和复杂来。
“要是真有人冲我扔菜梆子,你就赶紧跑吧,别被连累了,砸一头的烂叶子。”谢菱开了个玩笑。
沈琴当真了,但还强撑着:“真要演啊?我才不走,要真有那一天,我帮你拦着。”
……
第二天一早,谢菱就按照方素娥通知的时间到了军文院的教室。
教室里的学生并不多,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可老师却有六七个,当头的是方素娥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
谢菱一进去,大家都看了过来。
“谢菱来了,坐这。”方素娥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椅子。
她刚坐下,就听到门口一阵响动,抬头一看,竟然是个熟人。
沈熠文。
按照剧情,他不是马上要去选特一团,紧接着就是封闭训练了吗?
怎么突然跑来这?
来得可太奇怪了。
“这是沈熠文同学,陆工大的优秀毕业生,我特地请过来做指导的。”戴眼镜的男老师对着一个男同学说,“骆思华,你跟沈同学好好请教下,吴氓虽然是军阀子弟,但他是正经军校毕业的,也留过洋,是个‘军’味很足的人,你现在就要培养起来,看看沈同学是怎么走路的,还有站姿、坐姿,也得训练,不要演成了纨绔。”
骆思华还是军文院表演系大四的学生,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很符合时下流行的审美。
他听到老师的介绍后,立刻站起来给沈熠文鞠躬。
方素娥等他们打过招呼,就说:“张叶茗还有一场演出,要晚点才能到,小骆,你跟谢菱先试一下第八场的戏吧。”
读戏不是走戏,只用坐着过剧本。
大家都开始调整位置,让骆思华和谢菱挨着坐。
骆思华虽然在剧院里上台表演过不少回,但还是第一次选中这么重要的角色,又是军文院的年度重点活动,珍惜得不得了,老早就把剧本翻来覆去看烂了。
揣摩完剧本之后,他发现一件事。
和吴氓对手戏最多的居然不是女主角宋清兰,而是女配云露。
而云露这个角色的演员迟迟定不下来,据说老师们都头疼得很,接连找了十几个人选了,不是不合适,就是人家不愿意演。
后来还发展到表演团队的老师们向编剧团队提意见,希望把云露的年龄改大一点,不排除最后要找已经毕业、演技更成熟的演员回来。
老实说,骆思华其实是担心的。
宋清兰的扮演者张叶茗已经是军文院的研究生,经验丰富,演技也好。
相对张叶茗来说,骆思华跟新人没什么两样,每次排练、对戏,都战战兢兢的。
一个张叶茗已经让他够紧张了,再来一个“老人”?
骆思华最近连着好几个晚上连觉都没睡好。
今天一看到谢菱,他就眼前一亮。
新人,还没入学!
长得是真的漂亮,又精致,又明艳。
听声音,感觉性格也很好。
有这么一个搭档,以后排练的时候心情都能好很多,他们还能一起钻研、进步。
两人坐下,见谢菱连着调整了好几次坐姿,骆思华特地小声提醒:“别紧张。”
谢菱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可甜,仔细观察,右边脸颊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骆思华心情更好了。
等他把剧本翻到第八幕,突然就有点替谢菱紧张起来。
这一场是云露和吴氓的对手戏。
吴氓一番调查之后,发觉居然是云露在暗中陷害宋清兰。
面对他的诘问,云露刚开始还想抵赖,在看到证据确凿之后,终于崩溃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她抱着吴氓的腿忏悔,哭着求他原谅,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戏里云露的情绪波动很大,情感浓度也极高,开头就是哭,紧接着又是大段大段的台词自白。
一上来就试这一场吗?
都不说循序渐进的。
对新人来说,会不会有点太严格了?
看了一眼剧本上云露的台词,骆思华颇有些发愁地看着谢菱。
谢菱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以前的她过得很简单,生活之外,除了练习,就是表演。
她得到的奖项也好,肯定也好,全是靠自己一步一步稳打稳扎得来的。
谢菱的记忆力一向上佳,昨晚已经仔细研究过剧本,这个时候稍微一看,就把台词记好了。
她挪了挪椅子,让自己更偏向骆思华的方向,也不用再盯着剧本上的文字,闭上眼睛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只花了十几秒钟,属于云露的难堪和愤恨就在心里翻滚起来。
“是,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她挺直脊背,仰起头看着骆思华,几乎是喊了出来。
可喊完之后,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我哪里比不上宋清兰?我不在乎名气,‘花魁’这个称号,谁想要就拿走好了!我也可以不要钱,我也能洗手作羹汤,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说着说着,头微微一偏,眼泪从眼角滑落。
“靖之,我错了,我认错,我有罪!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给你做妾?做丫鬟?给你洗衣服做饭,给你传宗接代……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菱一开始说台词,骆思华整个人都看呆了,听呆了。
她眼泪就像珍珠一样,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掉,眼眶发红,尤其眼尾上翘,楚楚可怜到了极致。
这就是云露啊。
她能红遍漳州城,凭借的自然是无往不利的美貌。
看着这张脸,谁能说得出拒绝的话?
骆思华看剧本的时候,本来一直是觉得这里的剧情很不合理的。
云露险些害死了宋清兰,然而吴氓居然被她哭了一场,就直接放过了,太不符合逻辑。
可现在看到面前的谢菱,听到她说的话,骆思华忽然就觉得这剧情一点问题都没有。
吴氓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云露是因为爱他,争风吃醋,才会犯下那么大的罪过。
她那么全心全意,那么美,姿态还放得那么低。
吴氓当然要选择原谅。
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军阀子弟,需要受到无数淬炼之后,才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再不被美色迷惑。
当一个男人可以拒绝云露这样的美人,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是多么坚定。
学表演的,对情绪的感知本来就要比普通人更细腻。
骆思华看着谢菱微红的眼眶,只觉得自己也难受极了。
太可怜了。
太心疼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去给云露擦眼泪。
“思华?”方素娥拍了拍他。
“啊?”骆思华打了个颤,一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到你了。”方素娥皱眉。
骆思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看剧本。
原来云露的台词已经结束了。
他尴尬极了。
犯这种低级错误,其实对搭档是很不好的影响。
人的情绪是连贯的,一旦打断,很难再接上。
越是着急,脑子就越转不动,骆思华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忘了台词是什么,只好去看剧本照着念,说词的时候反而比平常还要差上不少。
跟谢菱的台词简直没得比。
然而谢菱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稳稳地裹在云露的情绪里,续着往下演。
慢慢的,骆思华也被带了进去。
剧本他已经翻烂了,台词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演着演着,他不但觉得对面的是云露,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吴氓。
他懂他的挣扎,两难。
虽然留洋回来,可吴氓毕竟还是接受旧式教育长大的。
云露对他死心塌地,全心全意,传统的大男子主义让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况且她身世凄惨,不是自己选择堕落的,这些年多数时候是被虐待,被压榨。
她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可怜人。
错固然不能原谅,可难道真的不能给一条活路吗?
骆思华觉得这里的吴氓对云露应该有一点由怜生情了。
……
第八场戏对完,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
两个表演者都完全脱稿,根本不是在读戏,而是在演戏。
如果换上服装,站上台,以今天的台词、情绪质量,直接去表演都不会拉胯。
戴眼镜的主编剧赵老师带头鼓掌。
“谢同学演得太好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们要的感觉,你是怎么理解这场戏里云露的心态的。”
谢菱把椅子往外挪了挪,等她重新调整好姿势,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完全出戏。
她把自己的理解简单说了说,语速从容,语调平稳,句句都在点上,一点废话都没有。
跟刚才在戏里时缠绵、浓烈的她,仿佛完全就是两个人。
可骆思华还没能从吴氓的情绪里出来。
头一回进到这种入戏状态,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有点恍惚,觉得坐着自己身边的人好像是云露,又好像不是。
赵老师和方素娥一起就着谢菱的理解讨论了起来,两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补充。
两个分量最重的人都觉得好,其他人自然更是挑不出任何毛病,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了起来。
“谢同学真的是还没入学的新生吗?台词也太好了吧!”
“真是后生可畏!”
“未来可期啊,戏点全演出来了。”
大家都在夸谢菱,几乎都忽视了吴氓。
没办法,刚刚那场走戏,骆思华虽然演得也很不错,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期待,可谢菱实在太惊艳了。
一炮就响,还打得那么准。
不过骆思华一点也不觉得不高兴。
谢菱确实比自己演得好太多,还把他都带入了戏。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反复强调过,一个好的对手戏演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让人的学习、提升事半功倍,如果碰上了,一定要珍惜。
他现在就很珍惜。
况且他们两一男一女,定位也不同,以后也不存在什么竞争压力,如果合作得好,说不定对以后的发展还有好处呢!
……
沈熠文心情复杂。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听身边的人讨论谢菱。
“太有灵气了,这是表演系的新生吗?”
“听说是军区的文工团特招生。”
“军文工团运气是真好,这种好苗子,几十年都难得遇到一次。”
“长得也漂亮,人也有想法,你看她入戏、出戏多快,这种是动脑子在演,不是蛮演,天赋、脑子,缺一不可。”
“不过压戏有点厉害啊,云露这个人的性格加成太大了,虽然是配角,被这么一演,比主角都主角,刚刚我差点都忘了还有宋清兰这个女主。”
“谁不是呢,我刚刚都觉得吴氓何德何能,也没做什么,旧社会也太压迫人了,凭云露这个条件自己干点什么不好,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脑子里居然是什么‘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这也太气人了,我都想把她脑子里的水给摇出来!历史的局限性,旧社会真是吃人!”
“嘘……这一场可是赵主任写的戏。”
“演完这个,谢同学估计得出点小名了。”
“哪里才止,这个学生,将来鹏程万里啊!”
句句都是夸赞。
听得他脑袋里嗡嗡地叫。
沈熠文也有眼睛,也长耳朵,自然也分辨得出好坏。
他本来的任务是要仔细盯着骆思华的表演,之后才好给他做训练,可刚刚对戏的时候,他的眼神全程都放在谢菱身上。
从来不知道她居然会演戏。
演戏时的谢菱,简直光芒万丈,好像要攫取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样。
为什么她以前从来不表现这么优秀、迷人的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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