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秀秀 > 第62章 第 62 章
    秋浦县的驿馆内,近二十名书吏正在片刻不停地翻看户籍册。


    已近三更,夜色深沉,桌前的蜡烛燃完一根又一根,不时有仆役上前更换。


    李县丞背着手在院中徘徊,遇见发困的,便上前使劲拍他的桌子。


    等到书吏们都停下动作,李县丞才迫切问道:“可找到了不曾?”


    众书吏面带苦色,齐齐摇头。


    李县丞面露失望,转头看向仍旧灯火通明的上房,叫书吏们在外头候着,自己则着人通报,前去回禀崔道之。


    这个时辰了,崔道之仍旧未曾梳洗,如白日般端坐书桌前,一页页查看册子。


    书桌上已经堆积了五册,如同一座小山一般,险些将崔道之的身影挡住。


    李县丞抬袖子去擦额头的汗珠。


    他平日所见,世家子弟对女人便是再宠,也不过视之如衣物,没了便没了,再买便是,然而眼前大将军这架势……


    这哪里是在找什么侍妾,这分明是在找自己的心肝肉。


    他总觉得,若是大将军找不到人,怕是会把这驿馆给烧了。


    “大……大将军……”


    李县丞见崔道之蹙了眉,膝盖下意识一软,人已经跪了下去。


    崔道之翻动着册子,动作不停,嘴里吐出一个字,“说。”


    李县丞用尽全身力气恭敬行礼:


    “回大将军……没……没找到。”


    崔道之的手一顿,李县丞的心立时被提到了嗓子眼。


    灯烛摇曳,烛光照在崔道之脸上,晦暗不明。


    未几,他继续翻查册子,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方才沉声道:


    “知道了,出去。”


    声音平静,叫人听不出其中情绪。


    李县丞见他没发火,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叫书吏进来,抱了崔道之桌上的户籍册子离去。


    从头到尾,崔道之都未发一语。


    他坐在梨花椅上,一动不动。


    又是这样的结果。


    这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几次失望了。


    次数越多,心里那个始终不愿意相信的想法,便越强烈。


    她或许是真的死了。


    尸身葬于鱼腹,归于山川河流,化为虚无。


    只有他自己还不愿相信。


    崔道之眸色幽深,静坐到天明。


    等到天光破晓,崔道之从驿馆出来,翻身上马,就在要离去之时,忽然嘱咐县丞道:


    “彻查秋浦县人口,有两年内外来的,传信报于我。”


    死了?


    他偏不信这个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秀秀这辈子想摆脱掉他?


    休想!


    等他彻底解决掉齐家,非要挖地三尺将她找出来不可!


    -


    齐家盘踞杨朔州多年,所率精兵强将不少,粮草充足,而崔道之率领的军队不多,而且不擅水战,这一仗瞧着并不好打。


    众人皆以为崔道之很大可能会败,就算要胜,最少也需要半年之久。


    齐家父子更是早早发出昭告,军中哪位将士若是能斩下崔道之的头颅,便赐千金,封万户侯。


    而崔道之最开始也并未如同他同戎狄作战的那样,立即正面开战,而是在离杨朔州不远的叶城率军驻扎,按兵不动。


    如此行径,众人皆以为崔道之畏战不前,齐宪宁更是在宴席上说道:


    “崔二,乃我昔年手下败将、脚下狗,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天下诸辈夸他,谬矣。”


    如此羞辱,崔道之仍旧没听见一般,在叶城按兵不动。


    由此,齐宪宁便更加不拿崔道之当回事,只有其父齐总督隐隐察觉不对,但他亦不知崔道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也不敢贸然出兵主动去打他,只能嘱咐各城将领仔细守城,且不可掉以轻心。


    如此半月过去,各守城士兵已经慢慢松懈,某日,正当夜深人静之时,离叶城最近的广遥城外响起一阵滔天的喊杀声,此刻,众将士有一大半窝在窟里。


    不到两个时辰,广遥城失守。


    崔道之差人到临边各城传送广遥城守将的尸首,并附上劝降信。


    杨朔州各城守城将领本就多为贪生怕死、尸位素餐之徒,被崔道之一通组合拳打下来,早已是人心离散,如一盘散沙。


    纵然齐家父子率亲军拼死抵抗,然战场之上,他们哪里是崔道之的对手,只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齐总督身死,齐宪宁被活捉,杨朔州的叛乱基本平定。


    如此神速,叫人目瞪口呆,无愧他‘大将军’的名号。


    而在崔道之平叛过程中,有一事叫人尤为不解。


    其他城池被攻打时,就算将领不被杀立威,也要死几个士兵,而独独河州城,半个人员伤亡也没有。


    崔道之只是派兵围着它,等守城将领自己出来投降。


    与之前相比,可谓变了一个人一般。


    众人只能猜测是因为他在此地待过,所以有感情。


    河州投降的那一日,崔道之骑马进城,没有直接往驿馆去,而是先去了水月巷。


    水月巷的百姓见到如今的他,除了陌生之外,还增添了一丝恐惧。


    如今的崔道之只是那个手段狠辣,前来平叛的大将军,同往日能偶尔同他们说笑的崔二爷,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崔道之并不在乎他们的目光,只是问:


    “她回来过么?”


    众人原先还不知他说的是谁,等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他口中的‘她’指的是秀秀。


    秀秀那丫头不是被他带到长安去了么?怎么如今他却反来问他们她的去向?


    众人跪在地上,均摇了摇头。


    崔道之抿唇,抬脚往秀秀家门口走去。


    只见门锁已经生了锈,斑驳无比,显然已经长久没有打开过。


    崔道之拿刀将锁砍断,推门进去。


    院子里已经长满杂草,秀秀常坐的那条矮凳在正屋前歪着,腐朽得厉害,屋门前的台阶上长满青苔,举目望去,一片萧瑟,只有院中那颗柿子树长高了些许,焕发着勃勃生机。


    崔道之进到从前住的屋里,发现墙角结着蜘蛛网,那条斑驳的八仙桌上,则落满灰尘。


    她当真没有回来过。


    崔道之站在那里,慢慢将手指曲起。


    “放开我,让我进去!”


    “雀儿,你做什么,回来!”


    ……


    外间一阵吵闹声,崔道之回转身,见是雀儿,抿了唇。


    她也已经长高了许多,不复从前模样了。


    崔道之抬了抬手,示意属下将她放进来。


    雀儿推开士兵的束缚,不顾身后父母的哭求,跑到崔道之面前跪下,急切道:


    “大将军,民女打扰大将军实属无奈,敢问大将军,秀秀姐姐如今如何?她可还好?”


    她方才听见崔道之的那句问话,下意识觉得不好,于是心急之下,赶忙上来询问。


    崔道之沉声道:


    “她不见了。”


    雀儿一愣。


    什么叫她不见了?


    想起那年秀秀走时,崔道之对秀秀的所作所为,雀儿心中一片冰凉。


    他即是如此说,那秀秀姐姐怕是凶多吉少了。


    雀儿忍不住红了眼,不断地磕头求崔道之找到秀秀,却见他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不发一语,神色晦暗不明。


    雀儿以为他不肯找,心中隐隐涌现一股火气,但崔道之如今权势滔天,动动手指便能捏死她,她自然不敢站起来同他争吵,但语气里仍旧免不了有些怨气:


    “大将军,当年秀秀姐姐孤苦无依,受尽苦楚,便把您当成她唯一的依靠,事事以您为先,生怕您渴着饿着,觉得不舒服。”


    “她当时对您的心意,我想您应当明白,她是个实心眼子的人,认定了一个人便拼了命掏心窝子待他,可是民女却觉得,你实在配不上她待您的好。”


    眼见着这庶民竟敢在这里诋毁大将军,崔道之身边的士兵忍不住,就要抬手把她拖下去,却被崔道之阻止。


    “继续说。”他道。


    雀儿本还有一丝犹豫,见状,便将心里藏着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她把大将军当未来夫君,大将军却只将她当奴婢,百般地使唤她,奴役她,仗着她对您的心意,肆意伤害她。”


    “您知不知道,那天您生日,秀秀姐姐为了给您准备个惊喜,特意花钱去跟酒楼里的师傅去学北方菜,您又知不知道,她听了那位薛姑娘的话,想买块玉佩给您当生日礼物,可是她没有那么多的钱……”


    雀儿如今想到那时的秀秀,仍旧替她觉得心酸,她一个外人都如此,更何况是秀秀自己?


    雀儿不免有些哽咽。


    “为了攒钱,她便只能一家家去上门揽缝补刺绣的活,将近一百户人家,她就这样一家家敲过去,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


    “好容易攒够了钱,把玉佩买回来,做了一大桌菜等大将军您,可是那天……”


    雀儿抬头:“您不打一声招呼便带了那薛姑娘离开,一整天没回来……”


    “秀秀姐姐真是个傻的,她就那样一直等着你。后来,上巳节之后,她终于把玉佩送给大将军,可是没过几日,她便在月老祠的神树上发现了一枚玉佩,当时她就哭了,我想那就是她送给您的那枚吧……”


    崔道之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郑伯郑婶在外头哭求着,一边叫雀儿住嘴,一边恳求崔道之念在她年纪小,不要治她的罪。


    崔道之听着雀儿继续‘数落’他,并没生气,最终只是淡淡道:“下去吧。”


    雀儿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被父母捂着嘴带走。


    崔道之没有住到驿馆,而是叫人将这院子清扫一下,便住下。


    夜间,他走到柿子树下,将秀秀埋的那坛桂花酿挖出来,掀开盖子,给自己倒了一碗。


    柿子树下,秀秀亲手把坛子放进土坑里,认认真真埋土。


    “等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再把它拿出来喝,二哥哥,你说好不好?”


    崔道之抬眼,下一瞬,她已经消失不见。


    当年素手弄酒,今宵倩影无踪,只余齿间桂花浓。


    -


    按规矩,齐宪宁身为贼首,应当立即被押送到长安,等待三司会审。


    然而或许是知道到了长安便是一个死字,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他用绝食,为自己换来一次见崔道之的机会,并向他交代了关于王贵妃的一个秘密。


    “山匪?”


    齐宪宁飞快点头:“他是王馥郁的人,跟我们合作,为我们打听消息,排除异己,当年你父亲……还有你到河州那一日的刺杀,都有他的手笔。”


    崔道之凝眸:“这个人如今在哪儿?”


    “不知道,在朝廷清算山匪前他就不见了,如今要么去了长安,要么隐姓埋名藏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崔大人……不,大将军,我还知道很多事儿,只要你能保我,我都告诉你!”


    崔道之转身离开。


    不久,他便又接收到两条消息。


    一条,是王贵妃派了亲信去了秋浦县。


    而另一条,则是秋浦县县丞上报的,近两年的外来人口名单。


    其中就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叫‘柳姝’。


    崔道之将纸张捏成一团,上马连夜赶往秋浦县。


    等他抵达时,正是次日午后。


    崔道之先去驿站换了一身寻常衣裳,随即便赶往县衙。


    路上遇见一个拐角,人多,勒马,不期然抬眼,便看到一个身着倩碧色襦裙的女子从一家绸缎庄出来,被人撞了一下,她身边的男子手放在她腰上,将她扶稳。


    那女子笑了下,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


    本打算扬鞭离去的崔道之听到这个声音,再次抬头,瞳孔猝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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