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粼粼、杨柳依依,晌午刚下过一场小雨,难得清凉的天,空气中还藏着未晒干的水汽。
秀秀不知自己已经在湖边站了多久,等她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她掀起眼帘,视线里即刻出现崔道之那张隐隐带着焦急的脸庞。
她下意识要挣脱他,然而这一行为却让崔道之心中更加笃定她不想要这孩子。
他松开手,改为按住她的肩膀,下颚绷紧,看着她暗自咬牙:“我不许……”
这是他们两人的孩子,是他睡梦里都在期盼的骨血,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它,若是这孩子没了,他跟她之间这好容易得来的羁绊,便散了。
秀秀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
“……我没想伤害这孩子,只是心里乱得很,想静一静。”
崔道之闻言顿了顿,像是不相信一般问秀秀:“……当真?”
此刻的他不是那个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帝王,而是一个担忧妻子和孩子的丈夫。
秀秀垂眼不看他,点了点头。
崔道之落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松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到了最后,也只是一句:
“……没事了,湖边风大,吹久了对身子不好,我带你回去。”
秀秀不发一语,乖乖跟着他走,他揽着她,两个人的身影依偎在一处,像是天下最美满的夫妻。
但也只是‘像’而已。
崔道之着太医好好看顾秀秀的胎,自己每日里看顾她好好喝药,一旦得闲便抱着她,听那根本不明显的胎动。
他的耳朵隔着衣服贴在秀秀的肚皮上,然后握着秀秀的手放在上头,让她跟自己一起感受。
“你说这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你如今喜欢吃辣的,应当是位公主……”
崔道之眼前浮现出一个长相神似秀秀的女娃娃,不由得会心一笑,然而一抬头,却发现秀秀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她最近,好似总是喜欢这样出神。
崔道之开始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慌。
他有些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明明她不哭不闹,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乖巧得很,也愿意生他们的孩子,可那股莫名的恐慌还是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间,崔道之从身后紧紧抱住秀秀,与她脸颊相贴,见秀秀微微蹙了眉,不由开口: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说着便要起身唤太医,却察觉到衣袖被人拉住,秀秀难得这样亲近自己,崔道之心下一软,急忙回头,却见她半跪在拔步床上,神色中带着迷茫。
他听见她唤自己,“二哥哥……?”
崔道之脊背一僵,喜悦像是潮水般淹没了他,他飞速放下床帐,去捧秀秀的脸:
“好秀秀……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秀秀似乎是被他吓到了,眼中满是不知所措,“二哥哥……”
崔道之整个人被幸福所环绕,并未注意到她与寻常的不同,只紧紧抱着秀秀,轻吻她绯红的眼。
崔道之难得睡了个好觉,然而醒来之后,秀秀便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对昨日之事一无所知。
崔道之只以为她是在报复自己。
他什么都没说,抱着秀秀不作声,随后前去上朝。
之后的日子里,秀秀唤他‘二哥哥’的次数越来越多,崔道之虽知道是假象,但彼时彼刻,却还是无可自拔地沉溺在她纯净无尘的眼睛里。
他不厌其烦地回应着秀秀的问话。
“二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家么?”
“二哥哥,外头那些人是谁?他们怎么见到我就跪?你别让他们跪了好不好?”
崔道之先开始还将实情说出来,可是每当这个时候,秀秀便会难受,然后推开他,所以后来,他便只是拍着她的背说:
“嗯,这是我家,你喜不喜欢?”
“二哥哥也不认识他们,我一会儿就把他们赶走。”
果然,她不再冷冰冰,只是闭着眼点头,崔道之吻她,她的一张脸红得像是新摘的柿子,捂着脸不肯让他亲。
崔道之以为日子便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秀秀有孕四个月的一天,她既不再喊他二哥哥,也不再喊他陛下,而是像是遇见什么差狼虎豹一般,看着他连连后退。
秀秀挥舞着手大喊:“你走开,走开——!”
她哭得满脸是泪,身体颤抖不止。
崔道之的手被她手中的簪子扎出血,他却像是无所觉一般,靠近抱住她,将簪子从她手中夺过。
“没事了,秀秀别怕,没事……”
良久之后,她终于清醒过来,却累得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崔道之只自己简单包扎了下伤口,便躺回秀秀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手指顺着她的发丝,良久没有言语。
“……睡吧。”
夜间,崔道之做了个梦。
御花园里,秀秀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眼看着就要临盆,他小心揽着她去赏菊,见不远处种着一颗柿子树,她却突然停下。
他让她在原地等着,宫人要帮忙,被他支开,等摘了柿子,却忽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叫喊声传来,紧接着,他鼻尖便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回过身去,发现秀秀已经倒在血泊里,隆起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匕首,嘴角含笑。
手中的柿子掉落下来,崔道之浑身冰凉。
醒来时,察觉到方才只不过是一场梦,秀秀还好好躺在自己怀里,崔道之忍不住将脑袋埋进她肩窝里。
然而下一刻,他便浑身一震,猝然起身,掀开被褥。
烛光下,秀秀面色发白,眉头紧蹙,身下正不断有血迹渗出来,被褥一点点被染得血红。
崔道之如坠冰窖。
-
大半夜里,原本已经沉寂的皇宫霎时灯火通明,宫女内监们脚步急切地穿梭于寝殿之中,时不时为皇帝报信。
“陛下,娘娘的血止住了……”
“陛下,娘娘服了药,已经睡过去……”
“陛下……”
崔道之站在外间门口,想要掀起帘子进去,可是最终,抬起的手只能缓缓落下。
他害怕了。
他莫名觉得,若是他再靠近她,他们的孩子怕是当真会保不住。
珠帘的光不断在他面前闪耀着,明明人就在咫尺之遥,可是他却再没勇气靠近。
崔道之坐回外间的紫檀木椅上,阖上双眼,眼前全是秀秀方才身下不断渗血的模样。
听着烛花‘噼啪’的响声,崔道之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冰凉,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张开双眼,沉声开口,“说吧。”
整个太医院的人早黑压压跪了一地,想起方才进来时,帝王那隐隐发疯的模样,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头压得极低。
方才那情形,他们很容易相信,若是皇后出了任何事,他们全部人的小命怕是不保。
领头的太医丞额头沁出了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磕了个头。
“娘娘身子本有寒症,所以才有下红之症,再则……”
太医丞顿了一顿,打量了下崔道之的神情,见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语,这才大着胆子接着开口。
“……此次把脉,臣察觉娘娘郁结于心,且有积重难返之势……”
崔道之‘腾’地一下起身,看着太医丞,脸色阴沉得厉害。
“你说什么……”
太医丞急忙磕头:“臣不敢撒谎,上次臣替娘娘把脉时,娘娘脉象并不明显,可是这次……臣斗胆,敢问娘娘近日言行可有什么不寻常?”
崔道之闻言,看向里间。
他开始回忆起这些时日她的一言一行,抿起了唇。
她报复他的那些行为,算是不寻常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在秀秀那里,似乎被分成了几段。
二哥哥,崔道之,还有……陛下。
崔道之走到太医丞跟前,神色不明,“有什么话,照实说。”
太医丞战战兢兢,“……是,依臣之见,娘娘她……从前脑后之伤复发,怕是记忆受损,昏昏沉沉,不认得人,若是长此以往,于娘娘的身子无益……”
他用词已经十分谨慎,却还是叫崔道之脸色一变。
太医丞将头垂得更低:“臣的意思是……娘娘因为心中郁气而引发旧伤,若放任下去,不但会影响皇嗣,更有甚者,会影响娘娘自己的性命……”
“臣纵使开再多的药方,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治好娘娘,还是要了结娘娘心中郁气,方为妥当。”
崔道之嗓子眼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有些呼吸不上来。
原来,她这些日子不是在报复他,而是当真生了病。
郁结于心……
她心中的郁结是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白。
烛光不断闪动,崔道之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有些晦暗不明。
仿佛过了数百年之久,崔道之方才开口:
“用尽你们毕生所能,务必将皇后医好,下去吧……”
他似乎有些疲惫,说完,便起了身,却没有往里间里走,而是穿着月白宽袍寝衣走了出去。
已经快入冬,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飒飒作响,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同他在端州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切好似都没变,可是又像是全变了。
宫灯照耀下,天空开始飘起片片雪花,身后的内监举着大氅跪在地上。
“陛下,陛下——!下雪了,外头冷,您好歹把大氅披上……哎?陛下——?”
他话还未说完,便瞧见崔道之已经抬脚离去,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
崔道之跪在佛堂,身影单薄,自秀秀有孕以来,朝堂的事和秀秀的事,一起压在他身上,压得他更加沉默寡言。
太后一步步进来,在他身边停住,将方才宫人拿着的那件大氅披在他肩上。
“孩子,你在求什么?”
他从前,从不相信神佛一说。
求什么?
此时连崔道之自己也有些许迷茫。
半晌,他缓缓张口:“求她快乐,平安。”
他已经不再想着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只求她无事,平安就好,可是他却好似一直给她带来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太后手抚上他肩膀,叹了口气。
“太医都跟我说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崔道之不语。
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将手收回去,“你们还年轻,未来还有好几十年的路要走,放过彼此,对你们两个都好。”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多言,扶着李嬷嬷的手离开。
在她走后,崔道之无声地缓缓张口:
“娘,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秀秀,可是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与之相比,他更不能忍受秀秀出事,光是想想,都觉得手脚冰凉。
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切都是他在强求而已……
崔道之一直在佛堂里跪到天亮,等到出去时,外头银装素裹,已经换了一番天地。
他问了秀秀的情况,得知她如今正安稳睡着,便点了点头,不再作声,只是如常般换衣上朝。
等到回来时,他没有像往常般乘坐轿撵,而是一步步走往秀秀的寝宫。
茫茫大雪里,崔道之走得极慢,靴子陷在雪地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秀秀踩着雪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二哥哥,下雪啦,新年好呀。”
崔道之抬头,只见一片银白之中,有点点红墙绿瓦显现出来,殿宇高耸,代表皇权的无上荣耀。
这里是皇宫,那个两人一起生活的小院子早就随着时光远去了。
一炷香的路,崔道之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待到到了殿门口,他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身后的宫人在提醒他。
崔道之垂眼,抬脚进门,绣着金龙的黑靴踩在毯子上,落地无声。
秀秀已经醒了,正在宫人的帮助下用膳。
她看见他,两人对视,一时相顾无言。
崔道之等她用完膳,宫人都下去了,才坐在拔步床上,拉着秀秀的手问她:“还好么?”
秀秀点头:“好,孩子还在,陛下不必担心。”
崔道之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抿了抿唇,点头:“我不担心。”
他的手很凉,深怕自己会冰着她,却还是紧紧拉着她的指尖不放手。
屋里的银炭‘噼啪’一声响。
崔道之终于松开秀秀的手,将头转过去,看向屋内的屏风,沉声开口:
“……我同意了。”
秀秀看着他,问:“同意什么?”
“同意……等生下这个孩子,便放你走。”
秀秀一愣。
崔道之仍旧看着那扇屏风,语气平和。
“秀秀……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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