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啦。”简书看着廊檐下的灯说,语气欢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了,说出“回来”二字时,内心竟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动。
毕竟要对谁说出“回来”二字,总得有人真的在家等待过自己。
妈妈没有等他,养父母不会等他,而它等了。
这座沉浸在微雨中的古宅等了,留了一盏灯,就像是等待着出去玩耍的孩子。
暖黄色的灯光吻在了少年扬起的脸上,让那张苍白的小脸看着气色好了一些。
“我回来啦!”他又说了一遍,语气认真又感谢。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忘却了身上的伤痛和腹中的饥饿,身体也轻盈了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跨进了门。
打开屋内的灯,穿过珠帘,坐到了神龛面前。
“我今天运气特别好!”简书从一旁的木盒里翻出打火机,拿出三炷香,一边点香一边向向神明倾诉着,“你知道吗?在内宅最右边有一个荒废了很久的小门,我在里面找到了一颗杏树!”
“正好是杏树结果的季节,我摘了两颗吃了,还不错呢,稍微有点酸。”
“要是再等上几天吃,让它再长大一点,应该就会甜一些的。”
说到这里,少年人欢快的声音顿了顿,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扯过垫子拜了拜。
“对了。”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双漂亮的杏眼笑得完成一道月牙,好像遇到了很开心的事,“我今天下午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到了很想很想看见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她了,都有些忘记了。”
“但是今天我在梦里看清了!脸型么……和我的有些像,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手指纤细,声音温柔……反正,是一个很漂亮的人!”
“就算只是随便挽着头发,穿着围裙,也一样漂亮。”
“但……如果能穿上漂亮的裙子,会更好看吧。”
少年人笑着说话时,语气和神情都格外真诚。正因为他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神明才没办法继续沉睡。
在他有限的,醒来的时间里。这个被送来注定牺牲的小家伙明明浑身都是伤痕,他出不去,逃不掉,还吃了很酸的杏子胃痛昏了过去。
就连少年口中的美梦,也是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卑微祈求着让对方不要走。
之前被吓跑的三只鬼终于壮着胆子飘回来了。
扒拉着门框往里看时,正好听到了简书欢快的声音。
“哟呵,这小子还报喜不报忧呢?”胖鬼摸着下巴发表感想,“惨,真惨。那杏子瞧着都酸掉牙了,能用稍微有点酸来形容,也真是勉为其难了。”
“他做什么好梦了?两只眼睛兔子似的,一瞧就哭过。”
“准又是骗人的。”
大头鬼向来反应最慢。他努力用自己不太灵感的脑袋想了又想,实在想不通,才问出了口:“可,他不是,觉得那、那位,是,神明吗?对神明,有、有什么,可,隐瞒的。”
胖鬼楞了楞,显然在他的脑海里检索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瘦高鬼影忍不住叹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珍惜吧。”
珍惜困境中的一丝温暖,珍惜唯一心安的地方。
“珍惜?”胖鬼没有听懂,“珍惜什么,那盒香吗?确实哦,眼瞧着也没多少了,烧香求神拜佛的机会又少了一次,是要珍惜一下的。”
被少年欢快的声音唤醒的神明,听到了这座古宅里的所有声音。
自然,也听到了少年心中的悲苦。
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从心脏的方向传来。他举起僵麻的手指,碰了碰空荡荡的心脏,纯白色的蝴蝶从指尖飞向残缺的胸膛。
他的身体比起之前,似乎凝实了些。原本半透明的虚影逐渐清晰,好似能看见大概的模样了。
身上的衣服是破损的。抬手时,能看见袖子上染血的划痕。从破开的衣服里看去,那里的皮肤也是空洞的,不时有蝴蝶从胸腔的那个窟窿里钻出来,缓慢修补着袖子下的躯体。
再仔细看一下的话,这身白衣上的红梅似乎都是血迹。
从肩膀,到腰际,再到飘逸的衣摆,一点一点连成了片,就像是开在茫茫白雪中绚烂的红梅。
神明是感受不到痛楚的。
或者说,不在意痛苦的。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自己的躯体,便毫不在意挪开了视线。
跪坐在神龛前的少年已经倾诉完了内心的悲喜,布满伤痕的两只手虔诚地合在一起,闭着眼睛微笑着祈祷。
神明不知道少年祈祷着什么。
少年没说,他便听不见。
他希望少年说出来。
他喜欢沉寂的室内充满少年的声音,无论说什么也好,只要是他在说。
可是他现在祈祷着,神明只能强迫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声音转到画面中去。
哭着从石亭里醒来的少年,耳侧的那一缕顽皮翘了起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神明伸了伸手,苍白的指尖像是被燃尽的纸张一样迅速化为灰烬。
从灰烬中飞出一只晶莹的蝴蝶,化为一阵轻柔的风,吹起了简书那一缕头发。
就像是有人在触碰着他。
-
纵然简书一直强忍着腹中饥饿,可下午剧烈疼痛过的胃部还是在晚上开始发作起来。
他抱着肚子默念了很多声“睡着了就会好的”,可是在如此强烈的不适之下,他根本睡不着。
空气里萦绕着一股子糕点的甜香味。原本并不如何浓郁,但在惦记了许久的人鼻子里,就那么勾人。
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只白皙的手飞速从供桌上的点心盘子里拿出了两块,然后嗷呜一口塞进嘴里。
腮帮被那一大口糕点塞得鼓鼓的。
就算还没吞下这口糕点,入口化开的甜意也让饿极的简书不自觉舒展了眉宇,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本能的喜悦之中。
一直等吃下了那一块,简书才带着羞愧,一边吃另一块糕点,一边小声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他吃东西时脸颊会鼓起来一些,瞧着比平日单薄的样子更可爱些。因为嘴里嚼着东西,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平日清亮,反而是含含糊糊的:“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还给您更多的供奉。”
“我实在是太饿了。”
吃了两块,勉强垫了垫肚子的简书还是抑制不住地朝着供桌上两个盘子看去。
一盘糕点,一盘水果。糕点原本有十二块,现在剩下十块。水果有六个,四个苹果,一个梨子,一个桃子。
被困在古宅两天,简书一共吃了四块糕点。一想到饿极时胃部的痛楚,简书就觉得自己没办法靠一天两块糕点维持生命。
至少要吃三块,早中晚各一块,才不至于饿成那样。
加上水果,他大概还能吃一个星期。
等他在脑海里将神明的贡品分配完了,简书才后知后觉羞红了脸。白玉一般的小脸爬上了绯红,在暗夜里并不明显。
贡品送也是他主动要送的,饿了又偷偷的拿回来。虽然他认为神明并不会在意他偷吃贡品的恶劣行径,但简书还是觉得要还回去一些。
想来想去,他咕噜一下从铺好的垫子上爬了起来,撑着伞走进了风雨里。
廊檐下的灯光照亮了爬满白墙的蔷薇花。
这几日的古宅只是微微下着小雨。没有暴雨的摧残,满墙的花朵盛放得格外娇妍。
他细心挑了一朵,带着花回到了神龛前,小心擦干了花上的雨水。
于是,供奉着神明的供桌之上,多了一个喝茶用的白瓷杯子,里头插着一朵粉色的蔷薇花。
-
神明看着那朵供奉给他的蔷薇花,诧异中又带了丝别样的情愫。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贡品。
娇嫩,脆弱,仿佛只插在这里两三日,就会慢慢枯萎。
虽然他从未介意,人类供奉给他的食物会不会腐化,会不会被扔掉——但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朵蔷薇花和那一墙的花都不一样。
它是最独特的那一朵。
是少年人亲手摘下,送给他的礼物。
神明空洞的心里弥散开如同花香般,让人心情愉悦的感受。
他低下头,轻轻地嗅了嗅花香。
明明都是一样的、充斥着院子的香气,他却享受得想要闭上眼睛。
可是唇边的笑还未绽放,柔软的花瓣瞬间枯萎了。
干枯,丑陋,仿佛从未那样鲜活得盛放过。
神明扬起的嘴角慢慢沉了下来。
一直到了这一刻,被唯一信徒虔诚信仰着的神明,才猛然回想起自己,只是一个令人惧怕的恶鬼。
“呵。”他封闭了原本弥散着花香的胸腔,转身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黑暗里并不是宁静的。
踏入黑暗的那一秒,他耳朵里开始传来一些惊惧的呐喊声,嘶吼的求饶声,混杂着嚎啕大哭的悔恨,和似疯似颠的狂笑。
燃烧的烈火将整片大地烧成焦土。
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焦尸的气味,混着黑色的烟尘滚滚而来。
他的表情不再柔和。
脑海里闪现着的,并不愉快的画面尽数出现在了这片黑暗的世界。一具一具尸骸堆积成山,鲜血和火焰焚烧着他的最后一丝理智,再然后,他踏在了那个世界之上。
脚下踩着高高堆积的骸骨。
“神佑我族!”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跪在一大群人身前,叩拜着站在尸山血海上的恶鬼。他的声音洪亮,穿透了整片焦土,然后在那一声呐喊之后,吟唱起一首没有什么音调的歌。
“流离之苦兮,数十载。”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为媒。”
“以灵为载。”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
一个人跪拜下去,而后一群人跪拜下去。
衣衫褴褛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脸上淌着泪,口中唱着歌。他们沾满鲜血的手高高举起,又用力砸在地上。
火舌肆虐的焦土之上,比烟尘更浓郁的,是他们高高砸起的沙尘。
撕心裂肺的痛呼之中,比求生的嘶吼还要大声,是他们一句又一句祭祀祝歌。
看不清容貌的鬼神凌驾于这个恢弘又诡异的仪式之上,心中翻涌的气血全部沾染上那些活人死去时,迸发出的强烈情绪。
绝望的,狂躁的,愤恨的,怨毒的,悲痛的……无数负面情绪海啸一般洗刷着他的躯体,飞舞在心脏空洞处的纯白蝴蝶,翅膀边缘逐渐化为灰烬。
它们拖着飘散的灰烬,从他身上的每一处失去血肉的伤口中穿了过去,妄图将他这具躯体填满。
恶鬼的情绪开始翻涌而上。
浓雾之中,飘散的灰色雾气不断朝外溢散,而后从庄严肃穆的神龛那里扩散开来。
屋外廊檐下,最为敏锐的瘦高鬼影在气氛开始诡异的那一秒逃窜不见。
“你又不喊我们!”胖鬼吓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拽上最迟钝的大头鬼就往远的房间钻,“快躲起来!”
三只鬼轻车熟路撤退,而沉睡在神龛前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周围不断下降的温度。
他纤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还未将自己包裹,灰色雾气就缠绕上了他的手指、脖颈、脸颊……任何一处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慢慢渗透进去。
简书忽然觉得很痛。
一开始是冰窖一般的寒冷,过后就有刺痛从身体不知哪一寸皮肤骨头传来。
也许是脖颈,也许是肩膀和腰侧,又或者是手臂和大腿甚至是脚踝。
他浑身上下似乎都被刺伤了,剜去了血肉。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处不流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痛的地方。
他的胸腔好像被谁掏了个大洞,连心脏都丢失了。鲜血汩汩从空洞处喷涌而出,将他身上的一身白衣浇成了血色。
简书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紧紧咬着牙关,额头迅速覆盖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剧痛之下,他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除了哭喊,他似乎什么也做不到。
可是,没有人救他。
“疼……”他紧紧抱住自己,疼得意识模糊,“好疼……”
一直到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前,他才在满地的血泊中看清了自己的脸。
长发高高束起,长眸微凛。
那是一张好看到了极致的脸,和他全然不同的脸。
俊美的脸上沾着鲜血,被浑身上下透出的威慑力雕刻成冰冷的美玉。
大风吹起了他的发丝,和背后看不清模样的旗帜。熊熊烈火之中,他全身的力气都撑在手中一柄金光闪闪的宝剑上。
他快没有力气了。
他要倒下了。
简书透过他胸前的血洞,看到了自己共情到痛哭的脸。
原来,不是他自己在疼。
“你……也很疼,是不是……”蜷缩着哭泣的少年,在睡梦中断断续续问出了声。
悲悯的声音轻柔而有力量,穿过了猎猎旗帜,翻过了尸山血海,吹进了恶鬼流血的耳朵里。
下一刻,恶鬼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血色渐渐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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