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宗祠。
修养了几日的楚伯气色已经大好了。
替他跑腿的阿青虽然还没有将人请回来,但已经先通过信息,将一个临时的法子交给了楚伯。
只是,他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叫阿武过来。”他对着守在房间内侍候的阿奇道。
阿奇连忙点头离开。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位身形壮硕的青年男子过来了。
“楚伯,人带到了。”
楚伯抬眼,扫了阿奇一眼。在阿青身边待久了,阿奇也了解了楚伯每一个眼神动作的意思,十分懂事地退了出去,替二人关上了门。
阿武上一次跟着楚伯做事,将简书按在轮转生息阵法上时,就被简书用头部撞击腹部吃痛松了手。虽然后续发生了让他们无法反抗的神迹,但当日松手之后,阿武一直不敢直面楚伯,总是习惯性的畏惧。
“楚伯,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阿武问道,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楚伯的右臂。
楚伯并未遮掩自己损伤的右臂。因为要时常换药,右边的袖子被剪去了一截,以免弄脏伤口处的纱布。
阿武心里更怕了。
“我记得,是你带的人在内宅前巡逻。”楚伯看向阿武,面上并未带什么情绪,仿佛没有怪罪他上次的失手。
阿武连忙点头:“是!我带着兄弟二十四小时在门口守着,他绝对跑不了,过几天就会饿死在里面!”
楚伯扫了他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盛满了阿武无法抗拒的威慑。
“今晚,你带人进去抓活的回来。”
阿武不太明白。
“那小子搞出那么大动静,还害死了我一个兄弟!楚伯,您不杀他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抓活的回来?”
楚伯看着人高马大的阿武,仿佛在看着一个废物,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你想让简林饿死在内宅里?然后,第十二子就失去了效用,你再去寻第十三个回来吗?”
献祭给神明的血肉供奉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
雨城的宗祠,每年都会选择一位族人前来侍奉神明,为期三年。这是摆在明面上的规矩,是每一个接受了宗祠生活援助的族人,必须守的规矩。
而挑选十二子,便藏在这个规矩之下。每五年一个,筛选出一位最适合的,献祭给即将苏醒的神明。
阿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简林是花费宗祠五年时间才找到的,最合适的血肉供奉。现在的情况下,不可能放弃凑齐十二子的机会,重新开始轮回。
“可是,他还在内宅,如果还出现上次那种情况的话——”虽然谁也不知道,那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巧合。但简林逃入了古宅,这让阿武有些忌惮。
“神明没有吃掉贡品。”楚伯一字一句,语气笃定,“神明没有彻底苏醒,现在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给了阿武这样的信念后,楚伯慢慢靠回了枕头上,语气很不在意般说:“我希望你能做到,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找人替换掉你的位置。”
知道太多的人,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时,只剩下一个必死的结局。
阿武带着对简林的恨意伏低了身体,恭敬回答:“是,我明白了。”
——
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简书却还是很不争气的被美色蛊惑了,以至于他竟没想着撒腿就跑。
科学吗?
不科学。
好看吗?
真好看。
坚定的唯物主义少年在这一刻信念崩塌,脑袋里的小人打成一团。一边的小人忍不住感叹又感叹“为什么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人”、“美人画皮诚不欺我”、“怎么比梦境里还要好看”,而另一边的小人正在破口大骂“都什么时候了”、“你清醒一点”、“看什么看,别看了,快跑”。
两边的小人热热闹闹打了一架,他身上捂紧的小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下来。
再然后,宕机的大脑在经过头脑风暴后稍稍恢复了些许,简书这才注意到方才对方说的名字。
“不对,裴策……”他喃喃道,又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裴策……我在哪里听过呢……”
他在脑海中疯狂检索着这个名字,而后在想起的那个一个瞬间汗毛倒立!
“你你你——”他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绕到巨大的神龛后面,将藏在背后巨大凹槽里的牌位拿了出来。
黑色的阴沉木上,赫然刻着“裴策”二字。
“你就是这这这个……这个……”简书忍不住往后退。
被呼唤名字的恶鬼慢慢站起身。
他很高,比简书高出大半个头,纵然只是一道虚影,产生的压迫感依旧让简书害怕。
裴策却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想要靠近一直供奉自己的小信徒,却听见对方越退越远,直接退到了角落里。
而那句卡了半天的话,也在少年的背部抵上墙壁时,才卡出的后半段。
“你是来蹭香火的吧?!”
裴策愣了愣,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发出这样的质问。
他原本以为,少年会发现自己并非神明,进而感到失望。
面对这样的问题,不太会撒谎的恶鬼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着看向简书。
简书脸上一副“都什么都懂”的表情,稍微恢复了些理智:“我就知道!牌位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放在神龛后面呢?这不应该是放在灵堂的东西吗?你——生前没做什么好事吧?”
不等裴策回答,简书捋顺了逻辑后就自顾自说了下去:“肯定是这样!不然你的牌位为什么不能被放在外面大大方方接受香火,反而要被藏在神龛后面?”
裴策安静听完简书的猜测,很认真的回答:“我不记得了。”
“一般不想回答的人都这么说。”简书小声哔哔了这句之后,才又想起自己是在对一只鬼魂说话。虽然对方瞧着不像是要借他的身还魂的样子,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唐突了,默默闭上了嘴。
逃是不可能逃的。
古宅就这么丁点大,他再跑也长不出翅膀飞出去,与其消耗体力做无畏的挣扎,还不如发挥一下新时代青年的嘴炮大法。
然后裴策就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少年慢慢走了出来。
也许是为了心安,他始终靠在供桌上。
“你……不怕啊。”简书问。
裴策那双好看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怕什么。”
“神龛啊?”简书向后指了指暗红色的巨大神龛,“你们做鬼的,难道都不怕神的?”
“我看电视剧里都那么演的,所以有点好奇……”简书小声哔哔。
裴策顺着少年的手指,看向那个连字也没有刻下的巨大神龛。
这就是简氏族人为他建造的,又何来惧意。
“我和你说,简氏的神明很灵验的!”简书见他不说话,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继续吹牛,“神明是庇护我的!你别想动什么歪心思啊!”
“蝴蝶!白色的蝴蝶!很漂亮的!”
“它会保护我!”
被迫扣上一顶动了歪心思的神明,静默地站在神龛旁边,看着自己的小信徒喋喋不休。
然后等小信徒说完了,才带着笑回答:“好。”
他竟不知,在少年的口中,自己是那样独特的存在。只要一提起他,连底气都能足上不少。
大概是裴策表现的太过无害,又或者简书自我催眠产生了奇效,他看着静静立在一旁的裴策,忍不住开始问东问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简书问。
一直都在此处,只是今日才被发现的裴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自他拥有漫长的而支离破碎的记忆开始,他便一直在此处。只是苏醒的时间不长,以往还都因为嗜血而疯狂,记不得什么。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简书皱了皱眉:“你不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裴策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去的。心脏,他是因为失去了心脏,血流尽了而死。可是被谁挖去了心脏,身上其余失去了血肉的空洞又是因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每每想要顺着那些残破的记忆,溯源去寻回完整的答案时,那种疯狂的、绝望的负面情绪都会化为尖锐的刺痛,将他的思绪强行打断。
于是,他又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知道。”
简书抿了抿唇,然觉得眼前的鬼魂不可怕了。半晌,他有些怜悯地说:“难为你还记得名字。”
电视剧里果然演的不对。那些鬼死了不知多少年都记得死去的仇怨,就算仇人转世轮回也要找到对方报仇的。就瞧着眼前的这只鬼,当真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
“我就好奇,你姓裴,这里是简氏的宗祠,为什么你的牌位会被放在这里……”简书自言自语,看到裴策正看向自己,慌忙摆手,“我不是在问你啊,我知道你不记得了。”
裴策的确不记得了。
他唯一确认的便是自己的名字,为何会被简氏族人奉为神明,又为何会被困在此处,也是他想要知晓的。
“也不知道是谁把你藏进来的……”
“他应该是认识你的人吧?不然也不会为你做这么多事。”
兀自陷入分析的简书开始喋喋不休。
裴策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的少年是裴策没有见过的。
他好像比之前虔诚供奉在神龛前的小信徒更生动活泼了些,话也更多了。
少年人一个接一个倒出的问题连成了串,叽叽喳喳填满了室内。
裴策也不恼,偶尔有几个他答得上的,便很有耐心的回答他。
“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渐渐的,少年不再怕他,慢慢靠了过来。
“你死了很久吗?”
“我看这里写着……生于天嘉四年十一月,卒于祯明三年五月,所以你活了多少年啊?”
“我先提前声明一下,我学习成绩不差!只是学历史的时候,这个年代实在是有点眼生,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肯定不是考点,不然我绝对背了!”
错过了太多岁月变迁的恶鬼,其实并不知道简书嘴里的学习成绩不差,考点这类的词是什么意思。而他曾经活了多少年,对于悠长的死亡来说,变得太过微不足道。
“不记得了。”他答道。
简书两只手撑着脑袋,啧啧叹了一声:“果然,就不能指望你。
“那你还记得当时的皇帝是谁吗?”说着不指望的少年,在停歇了不到一分钟后又锲而不舍开始问。
“你生活在什么国家?”
“我在梦里看到了旗帜和战场……你是士兵?还是将领?”
一连三个问题抛出去,简书得到的依旧是一句“不记得了”。
简书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对待一个失忆的鬼要宽容一些。毕竟,做鬼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怪可怜的。
于是他虚空拍了拍眼前鬼影的肩膀,安慰了一句:“没事,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反正我供奉一个是供奉,供奉两个也是供奉。哝,我把你放在这里,让你也光明正大蹭一点香火吧。”
少年人在供桌上腾出了一块地方,将阴沉木牌位放到了香炉和供奉着蔷薇花的茶杯前面。
裴策无声立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
“啊对了。”简书摆好了牌位,回过头来笑着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简书。”
被供奉的恶鬼,终于知晓了信徒的名字。
他看着那张灿烂的笑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简书,真是很好听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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