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落之时,残阳穿过海湾,将铺着白色鹅卵石的行车道染上了一层玫瑰金。
高档轿车排着队,尾冒灰烟,沿着巨大的圆形喷泉缓缓行进。黑橡胶轮胎碾过椭圆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十二,十三,十四……”
提西坐在爬满蛛网的窗前,仰着头,木然地念着数字。
“提西先生,您该开始准备了。”
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提西没有回头,用目光送走了一辆淡蓝色的敞篷跑车,又迎来了一辆黄色的四门轿车。
“十五。”他嘟囔道,同时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早知道昨晚后半夜就不那么歇斯底里地哭了,哭了半天,到最后还不是得自己难受。
“提西先生,您该开始准备了,派对在一个小时之后正式开始。”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让提西不禁想到了伦敦那位成天故作严肃的老教授。
思及此,他眼前的事物又变得模糊起来,那些形形色色的车子上也被覆了一层粼粼水纹。
“我今天不太舒服……”提西慢慢回过头,看向身后穿着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颈间打着领结的老管家,试探性地:“能不能不去?”
“这恐怕不行提西先生,盖茨比先生中午特意交代过,今天的派对您必须出席。”管家语气恭敬地回道,可那微仰的下巴却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缩了水的瘦孔雀,没几两肉,却骄傲无比。
提西抿起嘴唇,慢慢垂下头,一副乖顺妥协的样子,可那双十指修长的手却搭在腿面上紧攥成拳。
“我知道了,请你把衣服和面具留在这就好。”提西小声说,然后将目光又投回了窗外的行车道上,从头开始数起来,“一,二,三……”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嘭”的一声关门巨响,引得窗边拖地粗布窗帘跟着轻轻颤了颤。
提西抿着发抖的嘴唇,站起身,抬手拉上了窗帘,而后转身缓步走到房间中央的茶几边。
茶几上面有个银质托盘,上边整齐地叠了一套白色袍服,旁边还有一只黄金打造的,做工精美的猫脸面具。
这样的羞辱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提西重拳锤在木茶几的面板上,细嫩白皙的指关节处顿时一片通红。
到今天为止,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四十四天了。
此时此刻,自己明明应该身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里,跟着业界享有盛名的巴顿教授学习雕塑、准备年终展的作品,而不是在这间长着霉斑的半地下室里蹉跎岁月,还要穿着这令人难堪的衣服在派对上娱乐宾客……
咳咳咳——
少年原本就低落愁绪被一阵急咳猛然打断。
他赶忙用左手撑住茶几边沿,半窝着身子,右手握成拳,使劲垂着自己的胸口。
这几日气喘症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
提西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将肋骨敲得咚咚作响,同时目光瞥向天花板和墙壁交界处的大片黑色霉斑。
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撑多久,这样潮湿的半地下环境,对于患有先天气喘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慢性毒.杀。
如今哥哥请人给自己配的特效药也吃完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还没逃出去,他就要去见了上帝。
想到这个令人胆寒的可能性,提西敲打胸口的动作倏然加重几分。
他不想死。
他还有很多事想做,很多目标想达成,很多梦想想要实现呢。
不行,必须想办法赶紧离开。
忍耐,一定要忍耐,今晚一定可以的。
提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儿,又卯足力气使劲捶了几下胸口后,慢慢直起身子,开始颤抖着解上衣扣子。
他身上穿的是管家送来的硬麻布睡衣,粗糙的面料日夜摩擦着他曾经只穿丝绸的娇嫩皮肤,使得各处关节都呈现出片片褪不去的嫣红。
提西脱掉上衣,单手斜抱着自己的肩膀,继续哆嗦着去解睡裤系带。
片刻后,刷拉一声睡裤坠地,两条细白的长腿从中轻颤着迈了出来,一双膝盖处也是同样的红。
提西拎起托盘里的袍服,忍着厌恶,快速套在自己身上。
袍服很松垮,柔软的月白色棉纱层层堆叠,看起来很像古希腊神明穿的那种束腰长衣,只是在大腿处开了高叉,稍微一动就会露出半条膝头桃红的白腿。
这是身衣服是那个男人的恶趣味,提西恨透了,尤其是在纸醉金迷的派对中,被那些肮脏的视线掠夺时,他更想一把火烧了这座堪比皇宫的豪宅。
“今天的作品完成度很高,一定可以的,一定能自由的。”提西低声自语,再次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那个男人说:只要按要求完成一件优秀的作品,他就会放了自己。
虽然对于这种说法提西也并不全信,但此时身陷囹圄的他,也只能尽力抓住这个唯一的求生机会了。
系好腰间的衣带,提西顿了顿,然后伸手拿起了托盘中的那个黄金猫脸面具。
这个面具很是精巧,上沿处有两只雕琢细致的三角形猫耳,耳尖儿处各镶了两颗黄钻,在灯光下泛着璀璨的光,一看就是个价值连城的物件。
可提西却无法被它的华美所打动,只觉得耻辱。
他盯着面具看了一会儿,而后慢慢覆在脸上,然后双手伸至脑后,“咔嚓”一声扣上了锁扣儿。
这个锁扣儿必须要用钥匙才能打开。
钥匙他没有,被瘦孔雀管家攥在手里。
有次派对结束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管家没来给他开锁,以至于提西被迫带着这个沉重的黄金面具捱到了第二天深夜,期间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更别提吃饭了。
那次的经历让他连做了一周的噩梦,以至于现在一见到这个面具,就会产生生理性不适。
可不适又能怎样,还不都得受着。
提西叹了口气,转身又坐回窗前,继续数外边撵着石子开过的车子。
不过夕阳已经不在了,黑暗像一只长着大嘴的怪物,正将这片天地包入腹中。
……
奢华无比的宴会厅里,水晶杯搭成的香槟塔成螺旋状从桌面一直延伸到了半空,与穹顶上的九层吊灯摇相呼应,光辉璀璨夺目。
宴会厅塞.满了衣着光鲜的男女,他们或推杯换盏,或勾肩搭背,嬉笑怒骂着在酒精制造的幻梦中忘却凡事喧嚣。
没有人会花力气思考,为什么在禁酒令开始执行的第二个年头,在这里却依然能够歌舞升平,开怀畅饮。
你若真是提了这个蠢问题,就一定会被周围人嘲笑。
首先,这是盖茨比的豪宅。
那个传说中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的神秘巨富,似乎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一切事物,就不在任何人类规范管辖之内。
其次,你再看看坐在沙发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搂着电影明星的胖男人是谁?
就连堂堂保守派议员先生都乐在其中,谁又会不开眼的去提什么禁酒令?
所以,让禁酒令见鬼去吧!
凡是派对总少不了音乐,宴会厅的跃层处有一架占据了整面墙体,华美无比的黄铜管风琴。传说这是从欧洲某个大教堂里搬来的,历史悠久,演奏出来的音色宛若天籁。
不过在这些半醉的宾客耳朵里,天籁之音早就无法撼动他们麻痹的神经了。
他们至今还没有开始耍酒疯闹事,不过是因为他们在等,等今晚的一场好戏。
“嘿,你听说了嘛,今晚也有那个表演呢。”
“当然了,不然我大老远从格林威治跑来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盖茨比先生从哪儿找来的,那细腰,那白嫩嫩的小脚丫儿,真是勾人啊。”
“可惜就是看不见脸,没准儿那个黄金面具下边是个丑八怪呢。”
“丑八怪怎么了?就算是丑八怪,冲着那副身段儿,只要盖茨比先生肯把人借我两天,我就把中央公园东边儿那片地双手奉上。”
一众宾客听完捧腹大笑,然后一起举杯,冲彼此点头致意,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上流社会的良好教养。
宴会厅外,月上云稍,破碎的银光在微薄起伏的海面上欢腾跳跃,与远处某宅邸码头上的绿光交织在一起,落在提西如蓝宝石一般的眼眸之中。
“请进吧,提西先生。”管家恭敬地打开了巨型金色笼子的门,微微探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提西回过头,斜看了管家一眼,然后挽起袍服,赤着脚踏了进去。
咔嚓——
笼门落锁,将他同一块与成年人等高白色的石膏块困在一处。
提西叹了口气,走到巨大的石膏块面前,将手掌覆上去,而后闭上双眼,像是在默默祈祷。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宴会厅中,来自欧洲教堂的管风琴奏出了一个高亢的和弦,把整个派对的气氛推至新的巅峰。
人群像是在天籁之音中得到了召唤,纷纷端着酒杯走出宴会厅,来到游泳池边,望着水中间那圈被白色纱帐围着的地方,眼中露出狂喜。
看这时间差不多了,站在纱帐外的管家扬起下巴,望向豪宅三层的某处。片刻后,他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快速收回视线,冲着周围的仆从微微颔首,指挥着他们将纱帐有序撤下。
“啊!终于开始啦!”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惊呼。
随着纱帐缓缓剥离,金色的卵形巨笼和笼里手执凿锤的白衣少年随之出现在大家眼前。
那少年很瘦,个子不算高,微卷的金发披散至肩头。他带着黄金猫脸面具,让人看不清容貌,只能凭借那双含水的蓝色大眼睛,和线条优美细嫩的天鹅颈自行遐想。
此刻他正一手拿着凿子,一手拿着锤子,小心翼翼地在那块石膏上敲敲打打。
如果不是因为离得有点远,再加上巴赫曲子那连绵不断的多声部循环,人们肯定能听到那凿子钉入石膏时的脆响,和少年如泣的求救声。
然而就算听到了又能怎样,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谁又救的了谁?
海上起风了,将泳池边的喧嚣卷入空中,而后又穿过敞开的窗子,吹进了位于豪宅三层的私人书房。
书房里,盖茨比正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天鹅绒燕尾服,负手站在窗前。
他先抬头看了看海对岸的那束绿光,又低头看了看被众人环伺的笼中少年,脸上表情平淡如水,不怒不喜。
“布坎南家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没有,盖茨比先生。”站在他身后的老管家垂首恭敬回道。
盖茨比点点头,继续问:“我从英国回来有一个月了吧?”
“一个月零十四天,盖茨比先生。”
“真是奇怪,这个提西不是汤姆·布坎南最宝贝的亲弟弟么?怎么丢了一个多月,他都毫无反应呢?阿尔弗,你下周试着约一下阿瑟,我得再跟他问清楚了。”盖茨比淡淡吩咐着,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金笼中的白袍少年身上
“好的,盖茨比先生。”管家应道,“对了,刚刚曼哈顿的地产商亨利先生又提出请求,希望可以把提西先生接去他府上做客两日,并且还表示中央公园东侧的那片地最近竞争分外激烈,希望您一定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立刻把人轰出去。”盖茨比蓦然打断了管家的话,转了转右手尾指上的戒指,冷冷地补充道:“下手不必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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