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茨比看着那个人的脸,记忆瞬间回到了十七年前,某个寒风猎猎的冬夜。
当时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窝缩在桥下的暗影里,半眯着眼睛,透过打着旋儿的碎雪花,盯着哈德逊河边那片灯火阑珊的餐厅饭店,脑子里想象着那些自己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佳肴,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的青年突然闯进了盖茨比的视野,挡住了那片美好的光彩。
那人看起来比他好不了多少,估计也是个乞丐,但终归是比自己幸运些,身上还有点儿肉,估计能活着挨过这个冬天。
盖茨比轻叹了口气,不想在闭眼前的最后画面看到的还是贫穷,于是便用尽全力,朝那个青年摆了摆手,希望他不要继续在自己面前挡光。
然而,那个青年却有点儿愣,非但没有识趣躲开,反而伸出了手,将窝在泥地中快被冻死的自己拉了出来……
…
就在这时,一群护士在楼道中结伴走过,矮皮鞋根儿撞击地面时发出一声声脆响。那声响就像当年的手,将盖茨比的思绪从滴水成冰的冬夜猛地拉了回来。
他瞪大了眼睛,愣怔地盯着面前的绿漆电话,当年的冷意似乎还没从身上彻底褪去,让他整个人不断发抖。
又过了好久,盖茨比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睁开,低头重新拎起听筒,在旋盘上转了几个数字。
“您好,请帮我转接洛奇·梅森,谢谢。”
他屏住呼吸,听着电话那头接线员客气的问候和转线声,心脏几乎快要停止跳动。
听筒里的呼叫音响了很久,很久,久到就在盖茨比快要放弃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您好呀,我是洛奇·梅森,请问您是哪位?】
盖茨比赶紧用手掌攥住话筒,空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是我,洛奇,詹姆斯。”
对方闻言安静了近一分钟,而后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叫声。
【啊!詹姆斯·盖茨?】
“嗯。”
【天呐,天呐天呐天呐,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么,詹姆斯?这都多少年了!当初我以为你死在海里了。】对方激动地不停大叫,本就偏低沉的嗓子,此刻听起来更加粗粝。
“没有,洛奇,我没死在海里,后来去打过仗,也活着回来了……”盖茨比哑声说。
【啊?你还上了战场!天呐,我当时就说嘛,你是个不一般的家伙。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对方不停念叨着,声音有些哽咽。
【詹姆斯,你怎么这么多年都没联系过我?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以为你死了,在海边哭了好久?你要早点儿联系我就好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发达了,有了自己的裁缝铺子,在第五大道,第五大道啊,纽约市最富有的地方。】
【我的梦想实现了,詹姆斯,咱们当年一起在桥洞下说的梦想实现了。可是你却不在了,我以为你死了,真的,所以开业那天……】
“所以开业那天你躲在街角哭了很久。”盖茨比打断了他的话,小声接到。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我在现场。”
【你在现场?可是我没有看到你啊?】
“我在车里,一辆停在你商店街对面的加长卡迪拉克车里。”
【停在我商店街对面的车里?不对啊,那天街对面只有一辆加长车,我记得很清楚,是我的投资人盖茨比先生的……等等!盖茨比……盖茨……】
“洛奇,我就是盖茨比。”
【你就是盖茨比?可是……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在暗处帮我?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啊……】
“对不起,洛奇,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么久。”盖茨比仰起头,闭上眼睛,睫毛随着眼皮不停颤抖。
当年从北达科达只身跑到纽约市改变命运的他,差点儿在这个高楼林立、遍地黄金的城市里饿死。
好在穷途末路之时,同样落魄的洛奇慷慨伸出援手,不但救了他,还带着他在这里立了足。
虽然只是下水道里老鼠一样的存在,但他詹姆斯·盖茨,也算是一只城里的老鼠了。
之后的两年里,他与洛奇四处讨饭、打零工,从垃圾桶里掏吃的,冬天窝桥洞下一起瑟瑟发抖,啃着发霉的面包聊未来、聊梦想,并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那个夏天暴雨的晚上,这一切都变了。
盖茨比看到了风暴中醉驾帆船的丹·科迪,不顾洛奇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跳下悬崖施救。
后来,他驾着丹的帆船驶入了风平浪静,也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丹·科迪的要求下,盖茨比改了名字,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也包括曾经一起讨饭的朋友。
这么多年来,虽然他一直在暗中帮助洛奇,并且资助他开了店铺,圆了梦想。
可他却从没有联系过他。
盖茨比不敢。
因为害怕。
他害怕跟洛奇相认后,自己那穷困潦倒的过去就会被人发现。
他怕,怕上流圈子里的那些朋友们看不起自己;
怕黛西会看不起自己;
怕那束在黑暗中支撑他前行的绿光将会彻底离自己而去。
……
电话线那头的人迟迟没有回话。
盖茨比握着听筒,抿着嘴唇紧张等待,而后在对方粗重的呼吸声中渐渐低下头。
“抱歉……洛奇……是我唐突了……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了……”
他突然无比憎恶这样自私的自己。
当年为了前途,盖茨比抛弃相识于微的朋友,而如今因为需要人帮忙,又恬不知耻地去打扰朋友平静的生活。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也曾有过愧疚,可每每这时,他就会自我安慰:毕竟我已经在暗中给了好友金钱支持,也帮他圆了梦想,或许便可以抵消那些谎言了,对不对,
那话那头传来了忙音。
盖茨比缓缓垂下举着听筒的手臂,盯着绿漆电话,视野里漫上了一层水纹。
一切事物仿佛都离他越来越远,绿色的电话机开使变得迷糊,最后失了形状,化成了海对面隐在雾气中的那团绿光。
盖茨比突然觉得那团光很远。
即便这么多年来,他从不停歇的日夜追逐,可海浪依旧将他不断推回过去。*
终了,不过是众叛亲离,孤身一人。
盖茨比用尽全力举起灌了铅的小臂,将听筒挂了回去。
他转过身,慢慢向病房走去,穿梭在往来的人群间,却显得如此这般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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