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春眠稍一偏头, 去看身后江逐风的神色,只见那人神色如常,面上半点也不见惊讶。
“你可知那人是谁?”沈春眠又回头问符乐。
符乐摇了摇头, 绝望道:“他隐匿得很好, 向我父亲买地时是一张脸,杀人灭口时又是另一张脸,属下手上仅就那些微薄的线索,次次查, 次次都是查无此人。”
沈春眠一转头,径直看向江逐风。
大概是注意到了沈春眠隐晦的目光,江逐风悠然接话道:“你想问我知不知此人是谁?”
“嗯, ”沈春眠方才听符乐的遭遇, 心中愈发觉着他可怜,“这人这样道德败坏,往日在青云教中,说不定会露出几分蛛丝马迹——你有怀疑的人吗?”
江逐风撑着身子,懒洋洋地靠在坐塌上:“青云教说是名门正派,可也只是行事手段上干净些,礼数多些,表面功夫做的好罢了, 实际也并不比离恨这些名义上的邪|教要好上多少。”
他稍一顿, 而后又道:“你若要问谁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自然是多了去了, 除了你那个表里如一的师尊还算良善,还有其他晚入教的后辈, 青云派中谁都有可能是凶手。”
沈春眠听着, 心里不免觉着这修真界的道德水平实在很低下, 什么道貌岸然的仙尊道长,怪不得没一个能飞升的。
“那你呢?”符乐心中被激起了压抑多年的恨意,挣扎着坐起来,瞪着眼望向江逐风,“你是不是?”
江逐风冷冷一笑,反问道:“我要你那灵脉做什么,不过一堆破石头而已。”
沈春眠忙替他解释道:“不是他,你尚年幼时,他只怕还是稚子一个,尚未被沈弦惊带回青云派,再说他们这些师从长老的,从来是灵石仙器两不缺的,犯不着为着这东西杀人灭口。”
符乐恨恨地一握拳,咬牙低声道:“若有朝一日,我抵飞升之境,那我宁可不要飞升,也要屠尽这青云派!”
沈春眠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便只好往他身上披盖了一张薄毯:“别只说说而已,等你养好了腿,也要勤加修炼才是。”
符乐眼中的恨意荡然一空,红着脸看向沈春眠:“教主、您不必……不必给属下盖这个的,您怎么突然对属下这样好?”
沈春眠:……
眼看他又要红眼,又要抱着自己的腿哭得涕泗交加,沈春眠立时退了出去,而后抬手在马车内幻出一面隔断。
江逐风凝视着他的指尖,先是默然了片刻,而后又一抬眼,阴阳怪气地问:“怎么不和他继续说了?”
沈春眠无奈地叹一口气,坐到他身侧,检查他腰侧的伤:“伤口还疼吗?”
“就是疼又如何?”江逐风道,“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挂念。”
沈春眠抬手轻轻一拍他的脸颊:“够了啊,多大人了,我只是过去看看他的伤势,你做什么这样酸里酸气的?”
江逐风偏过头,故意不往他身上靠:“看伤势?他伤的分明是脚,人也没傻,怎么就非得你喂药了?毯子在旁侧放的好好的,他若冷了,自己也有手拿,又何必你……”
他话音未落,口中便被沈春眠蛮横地塞进了一粒丹药,这也是补药,对修者有利无害,只是对江逐风这伤是没什么用的。
沈春眠存了心思,刻意挑了颗最苦的给他:“你也吃啊,要不要再来几颗,干脆吃饱算了?”
江逐风不知苦,只感觉到了沈春眠探入他口中的温热指尖,若有似无地从他舌尖蹭过,眼下口中舌腔都是麻的,不知是被那其苦无比的丹药激的,还是被他给蹭的。
“还要不要了?”
江逐风呆呆地点了点头。
沈春眠又从锦袋中摸出一颗来喂他,只是这回行将收手时,却被江逐风一把抓住了手腕。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江逐风便轻轻一含他指尖,沈春眠顿时臊死了,红着脸扯回了自己的手,低声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么总是这般、这般……”
“圣贤书上说,‘发乎情止乎礼’,可你我早已有了枕席之情,哪里还要顾及这个虚而又虚的‘礼’字?”江逐风捧着他的手揶揄笑道,“而且方才在车上,主动吻我的分明是你。”
沈春眠顿时哑巴了。
江逐风依向他:“我连内府都给你看过了,便是人间夫妻,也再没有比你我二人更亲密的,你觉着我不知礼数,难道你对这些亲密都不以为意,还要同我当陌路人?”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沈春眠看向他那直白而又坦然的眼,不自觉地挪开了目光,低声道,“你说的我好似负心汉、薄情人,可那些你情我愿的事,你分明也没损失什么。”
“哪里就没损失什么,”江逐风抵着他的鼻尖,闷声道,“我失了清白,往后只怕没人肯要我了。”
他这副赖皮模样,实在有些欠揍,缘着他还是个负伤的病人,沈春眠才没有对他动手。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你就是清清白白,这样的脾气秉性,也是没人要你的,少把缘由都推到我头上。”
沈春眠轻轻将他推开,虽然前头不远处隔了一面灵墙,按理墙对面的符乐是见不到他们这儿的情形,也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可沈春眠还是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
因此复又退开,与那江逐风隔开了些距离。
江逐风自然不乐意,沈春眠往旁侧退一步,他便往他那儿靠近一步,而后更是将那只冰凉的手塞进了他掌心,抱怨道:“我要冷死了,你还离我这样远。”
沈春眠便捡起箱中的薄毯给他盖上,很无情道:“冷就多穿点。”
眼下虽已入了冬,可他们这些修士们却并不畏寒,依然还是一身单衣,江逐风嘴里叫冷,身上穿的却分明比他还要薄。
“你缘何又这样嫌我?”江逐风扣住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再逃,“总将我往外推。”
“我……”
江逐风拎起了薄毯一角,将沈春眠也裹了进来,随后他便放柔了声调,在他耳边轻声:“陪我躺一会儿吧春眠,我们不说话了。”
沈春眠的两只手皆被他攥在手中,因此也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妥协道:“随你吧,只是回去之后我要沐浴,你别跟着我。”
方才他离的近,让那褚灵泠扑了一身血雾,虽方才更过衣、洁过面了,可沈春眠却仍觉得脏。
江逐风没回答,只是侧过头,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约莫着一炷香之后,这乘罗帷七香车便停在了销魂苑内。
外头有教徒朝车里头道:“教主,已经到了。”
沈春眠应道:“嗯,你们先将右护法带到左护法的住所内,要轻些抬,当心碰了他的脚。”
外头立即便走进来两名教徒,抬着一个软轿,将那半昏半醒的符乐给抬走了。
等人走了,沈春眠又扭头看向紧紧抱着他的江逐风,这人像是睡熟了,呼吸也是匀而缓的。
“江逐风,”沈春眠掐了把他的胳膊,“别睡了,该下车了。”
江逐风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被他这样掐,竟也丝毫不见有要醒来得趋势。
见怎么也唤不醒他,沈春眠干脆连着那薄毯将他一把背起,江逐风虽然看着精瘦,可到底比他高半个脑袋,骨架也不小,背起来死沉死沉的。
开始几步,沈春眠差点没带着他一起摔地上。
后来虽然稳住了,可也不好走,有路过的教徒瞧见此情此状,低声遥遥问道:“教主,用不用属下来?”
“他不肯让别人碰,”沈春眠咬牙切齿道,“罢了,就剩这几步路了,也不远。”
那教徒便只好退去了。
在行将把背上这人送到殿内榻上之时,沈春眠忽然想起了西游记中的一幕——猪八戒背媳妇。
但不同的是,眼下这八戒正躺在他背上,一动不动地睡着,活像是死了。
“真是欠你的。”沈春眠喘了口气,而后粗手粗脚地替他盖上锦被。
正欲要走,却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不是真死了,这才舒下心来走了。
不知是不是绿玉安排的,偏殿内早已放好了一桶浴汤,沈春眠取下发间红羽毛,轻轻在水面一扫,那半温不凉的浴汤便又蒸腾起了热气。
他摒除杂思,再度洗了个热水澡,只是这回并没泡太久,差不多洗干净了,便就擦干身子换上了衣裳。
他还得去请绿玉来给江逐风瞧一瞧伤,虽说他已是化蝉的境界,这点伤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自愈,而且绿玉也未必能派上用场。
可沈春眠却仍是忧心,心想若实在不行,给他涂些止疼膏药也是好的。
然而正当他要踏出偏殿之时,一个人影却忽然挡在了他的身前。
沈温如穿着一身暗纹玄衣,形容举止也不似从前,他对上沈春眠的目光,而后轻浮一笑:“沈教主,我们又见面了。”
还不等沈春眠应答,他便朝着自己的掌心轻轻一吹,那原本干干净净的掌心里却倏然飞出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沈春眠的四肢像是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黑蝶没入自己的眉心,随后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他便失去了知觉。
第42章
待沈春眠醒来的时候, 抬目却见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他很快便觉察到了眼上传来的异物感, 因此又扯去了覆在他眼皮上的一抹绸带。
只是扯掉了那条暗色绸带, 入目却仍是昏暗的环境,能见度相当低。
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下只垫了张兽皮,身上似乎是披了件大氅。
沈春眠稍一动作, 却听手腕上一声金石相击的轻响,在这幽静的黑暗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醒了?”一个黑影缓缓朝他走近,“睡得可好?”
是沈温如的声音。
沈春眠警惕地后撤一步, 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你将本座困在此处, 究竟是想做什么?”
面前黑影稍一偏头,轻笑一声,反问道:“你说呢,沈春眠?”
这声音虽然还是沈温如的声音,可语调和语气却又像是另外一个人的……连青云。
“你夺了他的舍?”沈春眠皱眉道,“你究竟想怎样,连青云?”
“有求于本尊的时候便叫前辈,”连青云手撑在他身侧, 忽然一欺近, 与他相望, “现下又目无尊长地直呼吾本名, 分明已落在本尊手上了,你怎么还不懂得识时务些?”
沈春眠想起江逐风在自己身上下的那什么“同生共死”的情咒, 虽不知到底靠不靠谱, 可到底因此有了几分底气。
“不识时务的是你, 怀楚很快便会追来,他已入地仙之境,你就算霸了沈温如的身体,也不过是个凝丹二层的半魔,就算凭着那点魔气,你也斗不过他,不如识相些,把沈温如与本座都放了。”
连青云大概是觉得好笑,裂开嘴笑了起来,徒然在情绪寡淡的沈温如面上瞧见这般轻狂作态,沈春眠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将你们放了?”连青云道,“你也得问问这位温如公子愿不愿意,若不是他自愿献祭,本尊又哪里能强行霸占得了他的身体呢?”
沈春眠眉头微锁,不太相信道:“怎么可能,他……”
说话间,连青云面上的夸张笑意忽地一收,他又变成了那个自带忧郁目光的沈温如:“我将你藏在这里,他们找不到的,你就陪我一起,不要想着逃,好不好?”
沈春眠简直恨铁不成钢,质问道:“你怎么也与他同流合污,你知他是什么人吗?这连青云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了,他诓你的话你也信,你傻不傻?”
眼看着沈温如的目光一收,又无痕切换成了连青云:“骂谁是老妖怪?你这无知小辈,活得不耐烦了?”
旋即他又是一笑:“若是只有本尊一人,自然是斗不过怀楚与沈弦惊的,只不过,如今不是还有你么?”
连青云稍一顿,又道:“你与沈温如,一个是怀楚与沈弦惊的亲生子,一个是怀楚放在心间上疼的宝贝徒弟,你说他会舍得对谁下手?”
“你卑鄙!”沈春眠扯动腕骨上的锁链,握拳朝他面上砸去,连青云头一偏,轻巧躲开了。
连青云再度笑起来。
“究竟是何人卑鄙?本尊不过是想要回那半身被沈弦惊夺去的骸骨,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本尊上门讨要,可他却不肯还。”
下一刻,沈温如再次占据了自己的躯体,低声唤了他一句:“师兄……你为何不愿多看我一眼?”
“那江逐风傲慢无趣,不近人情,自你离山后,他便愈加举止怪异,分明对我言辞冷漠,却又私下赠我腰间佩玉,与我诉衷情,你这样聪明,难道还看不清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沈春眠抬头看他,这话他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告诉他,江逐风从前在青云派中曾与沈温如表明过心意,如今又与他纠缠在一块,想必是个三心二意的陈世美。
沈温如看他面上也不见惊讶,便觉着他早就知情,却还是失了心智地要与江逐风纠缠:“你早知道?可你还是要他不要我?我仰望了你这么多年,为了能靠你近一些,我无所不用其极,你为什么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眼里一片猩红,面上却是一片苍白,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地狱业火之中爬出来的鬼魅。
沈温如忽然抓住了沈春眠的衣领,后者全无防备,被他拽的往后一仰。
“为什么?!”
沈春眠吃软不吃硬,最恨这样粗鲁的暴力,因此也被激怒了,他脱口便道:“因为我喜欢,我乐意,谁会喜欢你这么个病病歪歪的神经病?”
大概是被他后半句话戳到了痛处,沈温如的手上颤抖了起来,连呼吸也变的分外沉重。
“所以从始至终,你不是看不到我,而是看到了也不曾在意,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从前往往,都不过是你的施舍,你从未拿正眼瞧过我……”
沈温如像是忽然喘不上气了,他往前一倒,顺势将身前的沈春眠压在了石榻上。
那微凉的五指穿入他乌黑的长发间,而另一只手则探入了他襟口,紧接着凑上来便是一个避无可避的吻。
与江逐风给的吻不一样,沈春眠眼下不觉羞,心里对他只有厌恶。
他翻手便给了沈温如一巴掌,而后伸出另一只手去掐他的脖颈,腕间的铁链叮当:“你发什么疯?”
“他这样吻、吻你的时候,你也这样抗拒吗?”沈温如被他掐得面目通红,已经有些缺氧了,说到最后他又忽然笑了,“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悲?”
说话间他身上忽然抖了起来,面上表情不断变幻,一会儿是连青云那副癫狂嘴脸,一会儿又回到了沈温如那副阴郁模样。
“松手吧。”是连青云万分蛊惑的语气。
沈春眠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掌,愣愣地将手往回一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对眼前这个一体两魂的怪物起了杀心。
可待连青云说出了那句话之后,他却像是遭人操纵了一般,乖乖地松了力气。
果然,怀楚说的没错,那日连青云哄骗他签下的那张血契背后想必还有一份暗契,这连青云就是用他对修真界还不熟悉的信息差骗他上当。
“你若就此收手回青云派,”沈春眠对付不了连青云,便只好试着说动沈温如,“你还有你的阿爹,还有你的师尊,你是他二人的独子,往后必定青云直上,何必要与这老魔头同流合污呢?”
不料这沈温如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那猩红的眼中留下半滴泪来:“回不去了,我伤了阿爹,又囚了你,你们都不会原谅我的。”
他伸手抚摸着沈春眠的头发,像个孩子一般自说自话:“你与骊宫中何人欢好,我都不难受,只是你为何偏偏看上了他?我与他都算是你同门,论关系也是我与你更亲近,可你为何偏偏……”
说到这里,沈温如话音忽地一顿。
若沈春眠爱的是其他人,那他大可欺骗自己说,沈春眠只是仇恨青云派,因此不愿再与青云派的任何人扯上关系。
可为什么江逐风可以,而他却不行?
他忽然捉住他沈春眠的手腕,低声呢喃道:“春眠,你与我试一回,江逐风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不知是不是因着他如今魔气外泄的缘故,这看似苍白病弱的人,手上的力道却格外大。
“把你给我吧,”沈温如微微启唇,左侧面颊上巴掌印未退,衬着他的眼神愈加疯狂,“只这一夜,往后你便是想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
江逐风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腰际那道伤口早已愈合,他本来可以躲开的,但却在看向沈春眠的一瞬间,江逐风忽然很想从他面上瞧见几分为自己担忧的神色。
这么一犹豫,那黑气便划开了他的血肉。
他方才睡得并不算熟,沈春眠的气味一消失,他便惊醒了过来,赤足跑到偏殿,却见那偏殿中空空如也,可浴桶中的水却仍是温的。
沈春眠消失了。
在江逐风的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之后,所有理智与清明便坠入了深渊。
恰巧此时有位小道童急匆匆地跑到了他面前,低声道:“江公子,教主有事寻你,要你立即过去。”
“他在哪儿?”江逐风几乎不遗余力地捏起了他的下巴,那力道之大,小道童几乎听见了自己下巴脱臼的声音,“他在哪?”
小道童的眼泪登时便出来了,含糊道:“琉、琉光殿。”
看着江逐风离去的背影,名叫华茵的小道童忽然觉得,今夜恐怕自家主子在他身上估计是讨不到好了。
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倒是小事,华茵总有一种自家主子会死在这人手上的不详预感。
思及此处,华茵连忙折身回去,往小路上跑,他要回去通知云疏棠,叫他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云疏棠没能沉住气,他想亲眼见到江逐风的死状,因此先一步藏在了琉光殿里。
江逐风赶到的时候,远远便瞧见那琉光殿中布满了法阵的幽光,洞虚以下的修者或许无法察觉,可他已是地仙,这点雕虫小技在他眼中简直无所遁形。
他明知有埋伏,却还是不加犹豫地踏入了院中。
“出来吧。”江逐风沉声。
藏在阵中的两名元婴期修士,也就是前任离恨教教主留下的两个旧部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首先低声道:“我们已隐匿形迹,他怎会知道?”
“不管了,”另一人道,“反正我们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此处也已布下天罗地网,便就是教主落进来,也没法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一个凝丹九层的……”
他话音未落,便忽然感觉到自己似被一个隐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霎时间,这两位元婴期的修者便被凭空拎到了江逐风的面前。
“沈春眠呢?”江逐风问。
那扼住他们脖子的力道极大,几乎要掐断他们的喉管,因此即便是他们想要开口,也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们,沈春眠呢?”江逐风眼中杀意毕现,“说话!”
第43章
藏在殿内楼阁之上的云疏棠遥遥瞧见这一幕, 当即脚下一软,还没来得及生出要逃跑的心思,便被凭空出现的江逐风扯住衣领拽到了半空之中。
“你、你不是才凝丹九层吗?”云疏棠眼睫颤抖, 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就算破境,也不过是元婴初期,怎、怎么会?”
不等他说完,江逐风便将他摔在了两位元婴修士面前的空地上。
云疏棠乍然吃了疼, 那对明眸顿时便红透了,他的五官生的精致漂亮,垂眸时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这一哭起来, 更显得是梨花带雨。
可惜江逐风是个绝情的瞎子。
在他眼中,这些人与路旁的一棵树、一丛草并无区别,只是草木没有意识,不会作恶,因此这些人在他眼中便显得分外可恶起来。
“沈春眠呢?”他的语气冷下来,不似方才初到时那般疯狂,只是这样的冷比初时那癫狂作态,还要令人生畏。
倒在地上的云疏棠咳嗽几声, 红着眼道:“你先将他们放了, 我就告诉你。”
他倒是很有魄力, 如今这样的情形, 他也没有失去理智,还知道先冷静下来与他做交易。
不料这江逐风从来不是个耐心的主, 更何况如今沈春眠下落不明, 他就更没性子对这些人好言相向了。
因此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到云疏棠身前, 启唇问他:“你知道他在哪儿?”
眼下性命攸关,云疏棠就算不知道,也只得点头,可谁知就在他点过头的下一刻,那江逐风忽然一脚揣在他心口,轻描淡写地将他轰出去三丈远。
云疏棠立时便吐出了一口血沫,有气无力道:“你……”
江逐风吸了一口气,旋即又重重揉了揉后颈脖子,在原地踏了几步,像个罹患失心疯的精神病。
“你知道,”他转瞬便又来到了云疏棠的跟前,“你知道!”
云疏棠此番是真的被他吓得够呛,原先这江逐风跟在沈春眠身边,看上去倒是乖得像只狗似的,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这青云派闻名的大弟子,竟是个这样的疯子。
“我不知道,”云疏棠抬眼望着他,余光瞄见那两个被吊悬在空中的修士已经断了气,他的泪水顿时充盈了眼眶,为了保命,他只好如实道,“我方才太怕了,没说实话。”
他斟词酌句道:“方才我让人去支开教主时,他便已经不在了,但据我派去的那人所说,他在偏殿外似乎瞧见了一个身着玄衣的影子。”
江逐风的目光落下来。
云疏棠心头一滞,声音颤抖道:“他还说、还说那人背影瞧着像是近日从教中失踪的那一位,就是与您出自同门的沈温如。”
不知怎么的,他竟换上了敬语。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江逐风,可能早已破虚,甚至很有可能比洞虚还要高。
“沈温如,”江逐风稍一抬头,而后眯了眯眼,天边是乍破的晨光,冰凉凉的,像是一块金色的幻影,“沈温如……”
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埋在他神识深处的情咒起了反应,颈边顿时出现了一抹血痕,不算深,可已经在向外冒血了。
沈春眠出事了?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来,江逐风的手指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了瘫倒在地的云疏棠,强压下心中行将破茧的杀意。
不能杀了他,沈春眠要是回来了,一定又会因此而厌弃他的。
江逐风转过身,而后顺着那一缕血线的气息,即刻便循线而去了。
与此同时,不周山。
沈春眠以指作刃,咬牙在那长而瘦的脖颈上剜了一道,他并不太会控制力道,唯恐这一下割着了动脉,死不死的倒另说,要是鲜血喷涌而出,他很有可能会不争气地吓晕过去。
好在今日老天爷并没有和他开玩笑,这道口子不深不浅,划得刚刚好。
“春眠!”
“滚开!”沈春眠用手上幻出的灵刀抵向自己的要害处,故意装出一副失控模样,“你再过来,我就立即自戕!”
沈温如的面上又显露出了连青云的癫狂表情,他静静看着沈春眠笑:“教主何时变的这样贞烈?与江逐风双休时候,也不见你要死要活的。”
他这番话算是彻底激怒了沈温如,沈温如立时抢过身体的主控权,像个疯子般扑向了沈春眠。
“你要死,我便同你一道,”沈温如的声调不高,听起来却撕心裂肺,“能与你共赴黄泉,我亦快意得很,下一世也要追在你身后,叫你永生永世都甩不掉我!”
眼看身上衣袍已被沈温如扯了大半,扣在他手脚腕上的铁链往周边伸展,叫他渐渐失去了可活动的余地。
很快,沈春眠便只剩嘴还能动了,他死死盯住了沈温如的眼,一字一顿道:“呸,本座就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忘川,轮回转世,也不会爱上你。”
沈温如忽然愣住了。
就在他愣神之际,这洞府忽然剧烈摇晃了起来。
“谁?”沈温如自以为此地隐蔽,这洞府藏在不周山体之中,如今唯一的通道已被封闭,按理说无人能感知到这其中洞府的存在。
是怀楚与沈弦惊么?可他们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此人不是沈弦惊,”沈温如的面色忽然一变,霎时又换成了连青云的语音语调,“他身上有与本尊同源的魔气,但凡他靠近此处,本尊一定会事先觉察。”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隐天蔽日的洞府入口忽然被人劈开了一道豁口。
连青云眯了眯眼,沉声道:“是个剑修。”
“江逐风,”沈温如后退一步,立即提剑指向沈春眠,“你若再近一步,我便拉他一道下黄泉!”
破晓的天光顺着那道豁口泄露进洞府内,而江逐风背光而立,沈春眠努力睁眼,却看不清他面上情绪。
“随你。”沈春眠听见他说。
江逐风一步步朝他走近,沈春眠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人分明还在远处,可沈春眠却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与自己的心跳频率完全吻合……这就是所谓情咒么?
沈温如的手臂颤抖起来,于是操纵他躯体的又成了连青云,连青云握着剑柄,他与沈温如不一样,他是真的半点也不顾及沈春眠的性命。
“你这小子,”连青云淡淡然望向他,而后不紧不慢道,“年纪轻轻,竟已入了化蝉,藏得挺好,本尊竟一点也没瞧出来。”
“过奖,”江逐风停在他面前,不再往前走了,“你的目的并非是沈春眠,没必要为此折送了性命。”
他方才那句“随意”说的坦然,不过是因为知道沈温如不敢动手,可这连青云可就不一样了,虽然因着情咒,沈春眠不会真死,可江逐风却还是不舍得让他疼。
连青云见他心有顾虑,面上又是一笑:“本尊是先天魔物,即便躯体尽毁,神识也能停落人间,只要有合适的躯体,本尊便能重获新生——你想要回沈春眠,还是得拿出几分诚意来。”
江逐风沉下脸,似乎真在思索他的话。
可下一刻,他便闪身来到了沈春眠面前,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徒手按下指向他的剑,江逐风不顾手掌上血流如注,一手护着沈春眠,一手握着长剑劈向连青云。
连青云躲闪不及,只退开几步,险而又险地被那道剑气撩断了半只衣袖。
“先天魔物?”江逐风将沈春眠挡在身后,朝着对面惊愕的连青云一勾嘴角,“你以为我与怀楚一样,只是化蝉初期么?”
“只差一步,”他道,“我便要成仙了……你怎么会傲慢地以为,我斩不灭你的神识呢?”
此话一出,连沈春眠都不由觉得惊讶,他只知道江逐风已入地仙之境,却不知他离飞升竟只差临门一脚了。
沈春眠下意识看向他手里的伤,轻轻扯着他的外袍,低声质问:“你那什么情咒……不是说什么‘你疼我痛,你死我殉’么?可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的掌心血涌如注,而他的手心却干干净净,甚至感受不到半点疼痛?
对了,昨夜在日月谷中他腰际凤被黑气所伤,他也毫发无伤,可反之看江逐风的脖颈之间,却有一道与他颈间一模一样的血痕。
他既问了,江逐风也不隐瞒,诚然反问:“这样难道不好吗?”
反正也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沈春眠眉目暗下来,方才那一剑刺入江逐风掌心时,都没有他现在心疼——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江逐风说的很对,他根本不想与江逐风“同生共死”,也不愿与他共同承担这种疼痛,可为什么他要失落呢?
连青云死到临头,面上却还在笑:“什么情咒?那不过是有人一厢情愿的庇护咒,江小道友都行将飞升了,怎的还这般痴情?”
江逐风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提起剑,径直朝着连青云斩去。
这第一、二剑,都被连青云狡猾地躲开了,而这第三剑,江逐风在上头又赋了一道灵力,冰寒刺骨的剑意猛地出窍,如一只猛禽出世,破风朝着连青云飞去。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被江逐风护在身后的沈春眠忽然以手作刃,直直捅向了江逐风的心脏。
剑主人身上的灵气一滞,那道利锋出窍的剑意自然也不攻自破。
连青云借着沈温如的那张脸,诡异一笑:“到底是太年轻了,江小道友啊。”
第44章
沈春眠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不过恍然间的失神,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用内力幻出的灵刀竟已捅入了江逐风的后背。
“江逐风……”沈春眠强压着情绪, 这才没大叫出声, 他指尖甚至能感觉到江逐风的那颗心脏,正在他掌心里剧烈地跳动着,“不!”
随着他指尖灵刀的抽出,血花顿时飞溅, 被一刀切碎了心脏的江逐风软膝跪地,沈春眠怔然一霎,而后也随他而跪, 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扶住了他。
江逐风根本说不出话来, 启唇还未曾道出半个音节,便跌入了沈春眠的怀中。
连青云仍在笑,目光落在江逐风心口淌出的血上,话却是对沈春眠说的:“他是化蝉九层,按理说这世间除了他自己,便没人再能伤到他的要紧处了。”
“可他把命交给了你。”
沈春眠也是方才才知道,那所谓“同生共死”的情咒,原来只是单向的, 可他眼下也很冷静, 知晓这话不过是连青云说来激他的。
他想必是要逼他入魔, 骗他失去理智, 这样他就可以像操纵沈温如一般操纵自己。
沈春眠冷眼看着他,随即他提起了江逐风的配剑, 一步一步走向连青云。
血契上写, 契约双方不得相互残害, 可沈春眠如今铁了心,就算是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也要杀了他。
“你若能一直操纵我,想必也就不用将我带到这里来了,”沈春眠眼睫上是湿漉漉的一片,下巴和面颊上都有血,可他的话音很稳,并没有半分不冷静的样子,“所以操纵我或许有时间限制,又或许是有别的什么条件。”
说着他眯起眼,眨落眼睫上沾染的水雾,旋即执剑朝着连青云飞身而去。
连青云往旁侧一闪身,眼中晦暗不明:“你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招来了大天劫……”
他话音未落,便见沈春眠再一次抬剑,一道附着着真火的剑意便这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砸了过来。
连青云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只是躲闪不及,到底让那真火燎掉了一撮发丝。
沈春眠猜的不错,虽然手里拿着一张暗契,可他对沈春眠的控制也是有限制的,其一是时间,其二便是不能控制他做一些伤害他本体的事儿。
沈温如的这具躯体不过是凝丹二层的修为,所以无论是江逐风还是沈春眠,他都不敢轻易正面对上。
连青云何其狡猾的人,自然不愿意在此时再与他缠斗,因此故意引着沈春眠来到江逐风尸身周围,巧言道:“他是化蝉期修士,没这么轻易死的,如今想必神识还停在此处——你再不去替他找个合适的宿体来,只怕就要来不及了。”
闻言沈春眠面上微微一愣,想的却不是要为江逐风去找宿体的事。
方才他被怒气冲昏了头,一时竟忘了江逐风曾经说过,他是不死之身的这回事,沈春眠曾在他灵府中见他跳悬崖,甚至见他一把火将自己烧成了灰。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死不成,所以现在……他是真死了吗?
沈春眠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倒在血泊之中的江逐风的手指尖忽然轻轻一动。
他还活着!
沈春眠收回目光,可这半晌的犹豫,连青云已然轻车熟路地从江逐风身上凝出了他的内丹,那颗金色内丹里凝练着他大半生的修为。
若是旁的什么修士,要融合这颗内丹,只怕没个几载,是炼化不了的,贸然吞下去也只会爆体而亡,可沈温如的身体不一样,他是半人半魔。
更别提他此时已然是走火入魔的状态了,这样的魔气可吞万象,也贪婪不知满足。
“多谢了,”连青云吞下内丹,身上流光一闪,修为登时大涨,他如风一般退到裂口处,“沈春眠,有缘再会。”
话音刚落,他便从这裂口处跳了下去。
还不等沈春眠反应过来,就听见躺在他身后的江逐风一声轻喘,沈春眠立即回身蹲下:“你没事?”
江逐风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怎么没有事?你捅人捅的也太狠了,差点要疼死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情……”沈春眠下意识便要夺回手,只是瞧着他那副苍白模样,到底替他轻揉了揉胸口,“你既然无事,又为何要任他抢走内丹?这一身修为散尽,往后你岂不是又要重新开始?”
他话音未落,江逐风却偏过头去,咳出了一口血来。
沈春眠顿时止住了声,手足无措地替他顺了顺后背,又取来绸帕替他拭去唇角血污。
“这又是怎么了?”沈春眠扒开他的衣襟,只见那伤处已然完全愈合,皮肉上连颗血珠子都不见,“不是好了吗?是不是疼的?”
“不疼,”江逐风答,“只是濒死的后遗症罢了。”
沈春眠知道他在撒谎,那日在他灵府之中,回忆中的江逐风自火烬中重生,那张还不曾长出五官的脸,已经是那样狰狞痛苦。
可他在跳入火海之中时,又直到被燃为烟尘的那一刻,沈春眠分明都没见他皱过眉。
灵府中的心魔对此什么也没说,可沈春眠知道,“重生”对他来说,想必要比自戕还要疼得多得多,否则江逐风这样一个对痛都麻木的人,怎么可能露出那样一副痛苦的表情?
等江逐风稍稍缓过来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道:“那日你与怀楚说,你与这连青云签了血契,我便很放在心上,又逢今日你被他掳去,按理说你到底是洞虚期修士,不至于半点挣扎动静也不曾有,人便叫人带走了。”
“于是你便猜到他是用了阴招,”沈春眠顺着他问,“也就是怀楚所说的藏在血契之下的暗契?”
江逐风稍一点头,而后躺在他怀中,指尖缠卷着他的发丝绕着玩:“我知他留有后手,所以便将后背留给了你。”
“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地取走我的内丹。”
沈春眠心里立即便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你是说,你是故意引他操纵我害你的?”
“是,”江逐风捡起那张用过的绸帕,一点点将沈春眠手掌上的血污抹净,“他得了内丹,修为大涨,便不再担心自己修为不敌怀楚与沈弦惊,因此一定会丢下麻烦重重的你,这是其一。”
沈春眠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可连青云如今凝丹二层的修为,再服用了你的内丹,怀楚与沈弦惊只怕不会是他的对手。”
“是啊,”江逐风轻蔑一笑,“要的就是他们不敌。”
沈春眠看着他,没说话。
“方才我的话还未说完,”江逐风刻意凑到沈春眠耳边,与他说悄悄话,“二则……这一世我为了报复沈弦惊,早在他身上下了恶咒,只要连青云夺得了沈弦惊的躯体,修为两相累加,在他渡劫飞升之际,他就会发现,‘砰’的一下,一切就都结束了。”
“到时连青云与你定下的血契,也就不攻自破了,你也不必再受他胁迫。”
沈春眠难得没有因为他想害人而对他动怒,前一世,那沈弦惊是怎么待他的,他也都看在眼里,怎么也是说不出“他好歹是条人命”,这样天真又恶毒的话的。”
江逐风说完,便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可半天也等不到沈春眠开口,他耐不住性子,只好先一步开口问了:“你都不怪我么?我又干了坏事了。”
“我又不是庙里金光塑体的佛像,”沈春眠反驳道,“哪里有那么多的慈悲心肠?他和连青云都该死,此般也是还了你前世被天雷夺去的那条命,他是活该,没什么好可惜的。”
江逐风伸手去摸他的脸:“你不为此事生气,那你怎么看起来却还是不高兴?”
沈春眠扯开他的手,也不答话,只是扶着他往自己背上背。
江逐风原想说,自己还没虚弱到不能走,可见沈春眠那副冷淡样子,又怕说了之后,他便丢下自己跑没影了,因此便只好假装孱弱地伏在他背上。
看着沈春眠脚步沉沉地行至半途,江逐风忽然福至心灵,贴在他耳畔问他:“你生气,是不是因为我受了伤?”
江逐风原来还不确定,不料沈春眠的反应却特别大,他先是耳廓一红,而后便道:“你自作多情什么?你受伤,我为何要生气?”
他背着江逐风走了这样久,虽说修士的精力异于常人,可沈春眠来这里这样久了,也没时间和心思好好去修炼,因此背着江逐风这样一个死沉死沉的人走山路,还是很吃力的。
眼下他喘着气,脸颊和脖颈上都是一片热出来的红色。
江逐风见自己的猜测不错,再看沈春眠,便愈发觉着他可爱,因此一低头,情难自禁地在他后颈上吻了一吻。
可谁知沈春眠身上一抖,脚步也不稳了,要不是江逐风眼疾手快地扶住树干,两人差点便要一起滚下山去了。
“江逐风!”等稳住了身形,沈春眠莫名其妙地气恼道,“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时不时的要发疯?”
江逐风心中得意,面上一点也不恼,佯作虚弱道:“要不然,我们就在此处歇一会儿吧?”
听见他这样苍白的语音语调,沈春眠顿时没了脾气,扶着他坐在了那颗树下。
“你不是为了我,”江逐风抬手替他蹭去了额角的薄汗,“那你到底为何生气?”
沈春眠还是不肯答。
江逐风见状,便不依不挠地贴上去:“我对你从来坦诚,可你却总对我这样变扭,什么心里话也不同我说,生气了便这般冷模冷样,尽做这种使人伤心的事。”
沈春眠面色不变,可心里却已经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他从前分明最恨有事不说,非要藏在心里,然后搞冷暴力那一套的那种人,可没想到如今他自己也犯起了这个轴气。
一顿反思过后,沈春眠终于开了口,他不看江逐风的脸,转而偏头去看地上的落叶:“你多明白啊,知道那连青云要下阴手,还上赶着去送命,你是一点也不怕疼,一点也不怕死……”
他话音未落,江逐风便笑着捧过他的脸,在他唇上很轻地一碰,随后也没退开,只是那样近近地盯着他瞧。
“听你亲口说心疼我,”江逐风道,“我就是真死了也甘愿。”
第45章
待沈春眠与江逐风回到离恨教的时候, 教内已然是闹翻了天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了“教主带着青云派那个狐媚子私奔了”的消息,地里劳作的男宠们登时把钉耙锄头一丢,高高兴兴地罢了工。
沈春眠寻声来到一片狼藉的骊宫中的时候, 这群男宠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如何分割这离恨教的财产。
“要我说, 不如就将左护法推上去,由她来做这个教主,她是最公正的人,按理说不会有偏私的。”
“你还真是天真啊, 这教中的左右护法都是沈春眠养的狗,你以为她上位之后就会对咱们这些人好吗?不如将她也拉下来,咱们自己把这离恨教给瓜分了。”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过不了几日, 外头便会得知教主离教的消息, 晨起教中又死了两个元婴期的长老,如今除了绿玉,这教中还剩几个能打的人?还要分东西,也得看看到时候咱们这些人还有没有命在?”
众人们堆在一起一商讨,发现确实是这个理,沈春眠一走,这离恨教就有如风中飘絮、水中浮萍,只靠他们这些人, 是万万撑不起一个教派的。
因此立即便有人感伤起来:“难不成, 咱们得去青云派把教主劝回来吗?”
“你怎知他会去青云派?教主早被青云派除名了, 那青云派的得意大弟子江逐风, 如今在他们眼中,定也是个和邪路子狼狈为奸的逆徒, 用脑子想想, 青云派此时怎么会收留他们?”
他话音刚落, 肩膀便忽然被身后的人轻轻一捏,只见眼前众男宠的面上纷纷露出了惊恐之色,可他的脑子却还未转过来,边回头边问道:“谁啊?”
站在他身后的沈春眠冷笑一声:“你看看我是谁?你的‘邪路子’教主。”
该男宠顿时就噤了声。
“你们这一个个,倒是挺能想象的,种什么地呢?不如改去写话本得了。”
只见他们口中这位“私奔离教”的沈春眠,眼下一件水色的衣袍上全是血迹,跟随在他身后的江逐风就更加惨不忍睹了,身上几乎没有一处能看的地方。
可两人身上却偏生只有几处不甚明显的小伤,江逐风后背上直接露了个大洞,被撕扯开的布料上全是干掉的暗红色血迹,但露出来的后背上却是不见伤口的。
“教、教主,”那男宠退后几步,将自己藏回了那群男宠中去,“您这是怎么了?”
“想是私奔不成,叫人给打了,”沈春眠淡淡然掀起一场风,将这群男宠吹地纷纷向后退了一步,“是这样吗?”
男宠们纷纷摇头。
有机灵些的,立即便开口道:“今日地里的杂草还没除了,教主,我先过去了。”
“是啊是啊,我管的那块地还不曾浇水呢,都赖你们,非得将我拉来这里,那一地的灵植渴死了怎么办?谁能负的起这责任?”
沈春眠也没拦着,这群见风使舵的男宠们很快便乖乖回到了地里去劳作了。
遣散了这些男宠,沈春眠又回头去看江逐风:“你先回销骨苑吧,我去符乐那儿看看,顺便把绿玉带过来替你瞧瞧。”
江逐风扣住他手腕,不让他走:“你去哪儿,我都与你一道。”
他想是被沈春眠忽然失踪的事闹怕了,这会儿一点也见不得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见江逐风的眼里都是委屈与不安,沈春眠心一软,这便答应了。
“你真没事?”沈春眠又问。
江逐风摇了摇头:“粉身碎骨我也试过了,连颗丹药都不用,我自己也能挺过来,不必麻烦绿玉替我看了,反正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沈春眠想想也是,只是低头从随身携带的锦袋中找出了几颗补药,一股脑地全给他喂了:“一会儿我让人叫绿玉用那‘白霜龙叶’给你做几粒补药,那灵植性属寒,想必对你的伤也有好处。”
江逐风这回倒是没拒绝。
两人回到销骨苑之后,沈春眠忽然听见江逐风说:“我总觉得今日过的就像是梦一样。”
沈春眠微微偏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自我拜入青云派之后,便一直有人恨我,同门嫉恨我能得沈弦惊地青眼,恨我仅仅只用了几年,修为实力便已经超过了他们。”说到这里,江逐风稍稍一顿。
他握紧了沈春眠的手,透过小窗,看天边卷动的云彩:“好像也有人‘爱’我,可沈温如与我好,那是因为‘天道’,他心里是没有我的;沈弦惊这么多年来,一直护着我,他怕我出事,怕我死在飞升之前,可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想要我未来的身体与神格。”
“只有你,你怕我死,怕我疼,不是因为旁的什么,仅仅是因为你心里有我。”
他是个坦诚而直接的人,从不将这些话藏在心里,在前一世的漫漫长夜里,他曾经想过,假若这世上有人肯真正爱他一下,哪怕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他也死而无憾了。
沈春眠没说话,也没去驳他最后那句话,他是不是真把江逐风放心上了,他自己倒也不是多清楚多明白。
只知道若换了旁人要缠着他牵手讨吻,他定然会像对沈温如那样,一个巴掌盖上去。
只晓得方才若是旁的什么人,在他面前流血倒地,他顶多只会觉得惊慌害怕,是断然不会像那样心痛流泪的。
可江逐风见他不说话,却不觉得他是默认了,他便看一眼他,再继续道:“早知你会变得这样好,我不如早给你捅这一下子……”
他话音未落,便被沈春眠狠狠掐了一下手臂,江逐风吃疼地往后一躲。
沈春眠莫名其妙地有些气恼:“就算死不掉,你也多少知道点要惜命,没见过你这么上赶着讨死的,这会儿知道疼了,方才那人难不成是个石头做的吗?”
江逐风盯着他的眉眼,忽然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惹得沈春眠更生气了,沈春眠当即便将他按倒在床榻上,捡起床头的软枕往他身上打。
还不等沈春眠解了气,就被江逐风连人带枕头抱进了怀里,沈春眠还要折腾,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誓要起来打死他。
这一挣扎起来,不小心便撞倒了江逐风的心口,他倒也不怎么痛,只是故意“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沈春眠顿时就不敢动了。
“弄疼你了?”沈春眠立即问。
江逐风笑着摇摇头,而后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按入怀中:“我错了,往后我一定惜命,不叫你担心了,好不好?”
沈春眠心里一软:“你知道就好。”
就这样静了片刻,沈春眠忽然起身,撑着一只手从上往下看他:“不过沈弦惊固然该死,怀楚却是无辜的,无论是前世今生,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江逐风捏着他的指尖,接口道:“他是永恒的‘大善’人,怀楚与沈弦惊好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不知道沈弦惊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分道扬镳。”
“他知道?”沈春眠问,“那这一世,不是换做你在沈弦惊身上下了咒吗?那他们这一世……”
江逐风道:“我是给他下了咒,可他下在我身上的恶咒,我也逃不掉,你忘了,上头还有‘天道’在看着呢?”
沈春眠的目光暗了暗,忽然又贴近他,轻声问:“这么说,你身上那个恶咒仍未消除?”
江逐风诚然道:“是,所以我的修为不能再有进益,只要踏入飞升之境,我便会神识离体,无处可藏。”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而后又道:“我也不是怕死,天劫一道,去的也快,只是我怕还有来世。”
沈春眠顿时心疼极了,若说从前在他灵府中所见所闻,他其实也为其伤心,可那不过是同情,是可怜,却不是像现在这样,想要护着他,想要吻他。
他稍稍俯下身,在江逐风鼻尖上轻轻一吻。
江逐风毫无安全感,因为他做不了自己,可其实沈春眠也毫无安全感,因为他压根不属于这里,他们两人其实都像是荡在水中的无根浮萍。
只有这样互相依偎着的时候,两人才能感觉到难得的温暖与心安。
“那你有没有想过,”沈春眠忽而又问,“你之所以依赖我,不过是因为我比较特别呢?”
大概是怕江逐风听不明白,沈春眠又解释道:“假如出现在这里的是别的什么人,他也不属于这里,你也会对他一样吗?”
沈春眠其实想问的是,你究竟喜欢的是自由,还是喜欢我?他明知问这些并没有意义,可他还是问了。
江逐风却不假思索地反问:“他也会像你这样好吗?”
沈春眠道:“我不算好,总有其他更温柔的人。”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云疏棠的哭声。
“教主,”云疏棠抽泣着说,“您在吗?”
江逐风目光一暗,立即捉住了沈春眠的手:“别让他进来,也别听他说话,求你了。”
沈春眠心中只觉得奇怪:“为什么?”
就听外头的云疏棠道:“原本棠儿受些委屈,也是不算什么的,只是没曾想,江公子竟然杀了叶叔与贾大哥,他们可都是父亲生前,最要好的两位长辈,再怎么说,也不能对他们下死手啊。”
他话音落了,后头便立即接上了一群人的声音:“对,我们必须替两位尊长讨回一个公道!”
“前任教主尸骨未寒,教主便任由那青云派的贼人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实在让人心寒,我们只要一个公道和真相,否则往后该以何面目面对地下的前教主?”
外头的教徒喧哗起来,沈春眠颇为震惊地看向江逐风:“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江逐风看了他一眼, 而后又微微垂下眼睫:“没什么意思,方才去寻你之前,我杀了教中的两个人。”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不是失手, 我故意杀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 沈春眠并没有发怒,也没有理会外头的敲门声,只是又轻声问道:“是事出有因吗?”
江逐风对上他的眼睛,前一世但凡只要是他做了一点错事, 便总有人会跳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他已经习惯了那些或厌恶或轻蔑的眼神, 因此当沈春眠这么问出口之后, 江逐风就愣住了。
“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沈春眠压住他的手背,低声问。
江逐风心里顿时便有了底气,好像他终于也是被人珍爱,被人信任着的了。
他稍一沉吟,随后便将方才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同他说了一说:“他们设下阵法的痕迹大抵还在,你若不信,尽可去琉光殿看看。”
“你既这样说了, 我就没什么不信的, ”沈春眠心想他既没必要特意去杀那两个元婴期的长者, 更没必要对此有何隐瞒, 因此便道,“这些人想必也是蓄谋已久, 走吧, 再不去回话, 他们只怕要将这门都拍碎了。”
江逐风立即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在了他的前头。
他心里是半分也不惧怕这些人的,他只怕沈春眠因此对他生气,尽管他如今失了大半修为,这些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正当两人来到殿门边上的时候,那门却被人从外头推了进来,沈春眠稍一皱眉,冷冷地看向那只手:“本座还没死呢,这儿怎么就由着你犯上作乱了?”
那人见状立即收回了手,有些心虚地应道:“是教主一直不回话,属下便想试试是不是这门没锁……”
沈春眠淡淡一笑,反问道:“是吗?试的力道这样大,差点就要把本座的门都撕了,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刀架在本座脖子上了?”
那人连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他话音刚落,后头立刻便有人提刀叫嚣道:“教主,若不是这江逐风欺人太甚,咱们这些人也不敢贸然来打搅教主——他从前做了什么,咱们也管不着,可这回他竟动手杀了前教主身边的两位尊者,这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我们今日来,必须要替尊者讨回这个公道!”
有他起这个头,其余人也纷纷嚷了起来。
“请教主为我们做主,替两位尊者讨回公道!”
沈春眠笑吟吟地看向那个提刀的教徒,这人乃是那两个修士之一的内徒,在这一派教徒中,也很有威信和话语权。
不等他开口,站在他身前半步的江逐风却忽地开了口:“是那两人技不如人,即便不死在我手中,也会死在天劫之下,不如早些投胎去,来世好脱生一个凡人家。”
“你!”
“你这青云派走狗,不仅毫无悔改之心,竟还说这样的话!”
众人纷纷对他怒目相视,若不是看着沈春眠还站在他身侧,这些人恐怕都要提刀拿锤上来动手了。
“你少说两句,”沈春眠连忙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而后对众人道,“本座从来是讲理讲义的人,若是他真的无故杀害两位尊长,本座定不会轻绕他,只是……”
只见那方才发话的教徒又问:“只是什么?”
“只是这争端也是那两位尊者先挑起来的,”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扫过了站在最旁侧的云疏棠,后者立即便低下了头,“究竟是个什么缘由,相信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也清楚,那时逐风发现本座失踪,着急寻人之际,那两位尊者却将他引入布下天罗地网的琉光殿,要置他于死地。”
众教徒们立即便议论了起来。
“那两位尊长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教主,这话您从哪儿听来的,定是这江逐风的妖言,您切莫信了他的鬼话。”
“是啊是啊,那两位尊长好端端的,去杀他做什么?”
沈春眠挡住又要上前的江逐风,心平气和地说道:“各位若不信,大可去琉光殿内瞧一瞧,问问往日里与那两位尊者亲近的人,那阵法是不是他二人的手笔。”
他稍一顿,而后又道:“逐风是本座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本座今日恐怕也无法平安归来,你们平白诬了本座恩人的清白,本座是不同意的。”
旁侧的云疏棠不自觉地咬了咬唇,他原先也只以为沈春眠这回不过是一时兴起,就算是再怎么喜欢的男宠,从前他托这些老人们出面,他也是说丢便能丢的。
沈春眠从来怕麻烦,反正这世上有的是美人,他也懒得与这些老人们反目,可这回他却一反常态……
不仅一直将那江逐风护在身后,还又替他加了一条码,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的身份砸出来,这些人即便是有心,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尊者的徒弟像是对这事起因也略有所知,气势一下便泄了下去,但面上却仍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样,强词夺理道:“就算是两位尊者有错在先,他江逐风也不过只是个寄留在离恨教的外教弟子,怎么敢私自对两位尊者大下杀手?”
他话音一落,立即便有人应和他道:“大满哥说的对!”
自从反派接手离恨教之后,这离恨教便变了模样,他并不乐意管理教中事务,教徒们闹矛盾了,闹到他面前,他也放任不管,只轻描淡写地给一句:“谁拳头大,就是谁说的对。”
因此这些人如今心中早没了仁义道德,沈春眠现在想要“以理服人”,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近来不许他们四处少烧杀抢掠,又把“财政大权”交到了绿玉手中,这些老人们捞不到油水,心里早对他生了不满。
又恰逢这回两个老人出了这样的意外,其余教徒们唇亡齿寒,因此云疏棠与那大满哥在这些老人之中才能一呼百应。
他们说着想来讨个说法,其实不过是要来给沈春眠难堪,要他收回那些“伪君子”的做派。
沈春眠自然也猜到了大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而后将自己洞虚期的灵气释放出来,强大的内力压在长廊上每个人的身上,烤得人人都不自在。
若要动起手来,此处老人们全加起来,只怕也打不过一个沈春眠。
“教主,”那名唤大满的教徒又开了口,他是老人中修为最高的,此时话音里竟有一种要与他玉石俱焚的威胁意味,“今日您若不给我们一个公道说法,我大满第一个不能服气!”
“这教主的位置,本不应该给您这样一个外教之人的,那年前教主濒死之际,您都在他面前应承了什么?您难不成都忘了吗?”
“这一回是两位尊者,下一回便可能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说完他便看向了身后的人,刻意顿了顿,而后又指责沈春眠道,“如今还想用修为压制,叫我们这些人闭嘴,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可沈春眠毕竟不是当初的反派,他心中自有自己的道理。
但大满哥方才那话,其实已然引起了其他教中老人的共鸣,他们心中一致认为这江逐风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自从他进离恨教之后,沈春眠又是查账,又是立规矩。
没有人敢保证自己往后不会犯错了,因此谁都担心自己也会落得像那两位老人一般的下场。
正当沈春眠筹谋着要不要用暴力来解决这场闹剧的时候,绿玉背着小腿尚未痊愈的符乐,又领着一列的年轻教徒与外门弟子闯了进来。
“我看谁敢动教主!”符乐伏在绿玉背上嚷嚷着吼道,“你们这群白眼狼,教主自从上位以来,亏待过你们半分半毫吗?一个个地堵在这里,究竟是想讨说法还是要篡位?”
符乐也曾经是前教主看重的人,因此在这些人之中也很有话语权,他一出声,这些人立即便停了喧哗。
“那琉光殿左护法也派人去瞧过了,确实是那两位尊者的手笔,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但凡长了眼的看了,都会知道真相,”符乐道,“昨夜在日月谷中,那江公子是如何替教主不平,连命也不要地护着他,本护法都看在眼里——你们怎么有胆子要对教主的恩人动手?”
沈春眠没料到他会来,更没料到他会这样为自己与江逐风说话,因此微微一怔,面上有几分吃惊模样。
还不等那些老人们接话,符乐便接着决然道:“谁要敢对教主不敬,我符乐今日就是死,也不能让他好过!”
他一发话,这些老人们便个个面面相觑,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有人再开口说话了。
符乐这伤患且不说,就说那绿玉,再看那些来势汹汹的外门弟子,一个个都像是要为沈春眠拼命的模样,老人们早活成了人精,这会儿思量再三,便没人再想出头了。
与此同时,沈春眠适时发话:“各位还有话要说吗?”
老人们之中只有那名叫大满哥的还有些不服气:“右护法都这样说了,咱们还有什么话敢说的?”
跟在他后头的老人们也道:“是啊是啊,闹的那么难看做什么?教主也已经给了我们一个说法了,若有不信的,自己再去那琉光殿里看看便是。”
这些老人们惯会见风使舵,这会儿见势不妙,便只留下了三言两语,而后便成群结队地散了个干净。
沈春眠抬眼一瞧,只见除了绿玉他们,眼下这些人之中,便只有那云疏棠还停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有两三章就要完结了。
第47章
沈春眠收回目光, 假装没看见他,而后偏头询问符乐:“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符乐立即点了点头:“回教主,属下已好多了, 绿玉替我医了一夜的腿, 哪知只这一会儿没看着,这教中便就乱成了这样……”
“这些人从前懒散惯了,如今本座立下了规矩,他们自然心里要不服气。”沈春眠不紧不慢地答道, 他看上去半点也没有被那些老人们“逼宫”之后的窘迫。
他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可符乐却很为他抱不平:“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等属下养好了这条腿, 便替您去找他们算账!”
“罢了, ”沈春眠道,“总不能将他们都赶出教去,明日让绿玉去罢免几个领头挑事的,遣他们去外门扫地,再提拔几个外门的弟子上来,也算是小惩大诫了。”
符乐狗腿子脾性不改,闻言立即便道:“教主说的是,还是教主想的周到!”
紧接着, 沈春眠的目光又扫过了那随从而来的二十来个弟子:“今日麻烦各位走这一趟, 见笑了。”
那领头的外门弟子立即道:“教主客气了, 咱们既为教中人, 自然都是要为教主做事的,况且那日教主亲临云水村, 又赠下粮食种子, 这一年救活了云水村中多少贫户, 咱们这些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一顿寒暄过后,沈春眠屏退众人,长廊中便只剩下了一个云疏棠还站在原地。
“你先进殿吧,”沈春眠一揽江逐风的后背,“我与他还有几句话要说,耽搁不了太久。”
江逐风不太愿意走,因此便反问道:“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沈春眠不轻不重地往他手臂上来了一下:“别犯浑,快滚进去。”
“那你自己当心。”江逐风在他耳边留下这句话,而后才蔫巴巴地走了,倚在殿内坐塌上紧紧盯着沈春眠的背影。
长廊上的云疏棠被他当了这么久的隐形人,心中有几分不痛快,可又碍于是自己有错在先,人没除掉,反而又白惹了一身腥。
“疏棠,你是聪明人,”沈春眠也懒得与他动气,只是淡声道,“这回的事,看在令尊的份上,本座也不追究了,只是这样的下作事,千万别让本座再瞧见第二回。”
云疏棠沉着脸不肯抬头,只是眼睫颤抖着,泪滴不自觉地往下落:“您说我下作?您觉着棠儿下作?教主,您从前几时与棠儿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不曾说过,”沈春眠道,“现在不就听着了吗?”
殿内的江逐风闻声“噗嗤”一笑,沈春眠稍一偏头,暗暗给了他一个眼刀,示意他安静一些。
云疏棠抹了把眼泪,低声道:“这些日子里,您真的变的太多了,您真的还是从前棠儿认识的那个人吗?”
沈春眠:……
那倒还真不是。
“您可知这些日子里,棠儿有多害怕,每日胆战心惊地睡不着觉,唯恐您有了新欢,便要将棠儿这个旧爱逐出离恨教去,棠儿也没有一技之善,倘若被逐出去,哪里还活得了?”
沈春眠立即便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再怎样你也是前任教主的独子,只要离恨教在,本座在,便不会让你走到苟且求生的地步……”
云疏棠却哭着打断他道:“教主又知道什么?您从来是个冷心冷肠的人,从前就是正得您宠爱的美人在您眼前被害死,您也从未眨过眼,棠儿这样一件不得您宠爱的过时衣裳又算得了什么?”
“棠儿也是实在害怕,夜不能寐,这才对江公子起了杀心。”
沈春眠不能理解他,可又不能打他骂他,毕竟这离恨教都是人家的祖传产业,要是自己这个本代继承者再对他动手动脚,倒显得是他白眼狼了。
“那你今日这又是为何?杀人不成,又想来逼本座退位让贤么?”沈春眠反问。
“当然不是!”云疏棠立刻反驳道,“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江逐风没死在那法阵之中,只要他活着出现在您面前,他就必然会将这件事告诉您,到时候……到时候您究竟会怎样对我?”
沈春眠下意识上前一步。
云疏棠却后退一步,而后红着眼道:“只要他与您吹吹枕边风,我便会落得和从前那些男宠们一样的下场。”
沈春眠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多了,他什么也没和我说,若不是你带着这些人闹到本座面前,本座恐怕也不会知情。”
“不可能,”云疏棠不可置信地打断了他,“不可能!他怎么会不与你说呢?”
沈春眠颇为可怜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淡声道:“你且回去吧。”
云疏棠不愿意走,面容神态里写满了崩溃:“我犯了这样的事,你怎么可能还许我好好活着?只怕我一回骊宫,就要悄没生息地死在房内了,我不走!”
沈春眠有些无奈,因此只好捏了一道法令,将那些没走远的外门弟子们又唤了回来。
弟子们来的很快,沈春眠吩咐他们道:“将他送回水云榭,日夜轮流看守着他,三个月内不许他出门,但倘若他想要什么东西,也别短了他的。”
外门弟子们颔首应道:“是。”
云疏棠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明白的是,沈春眠竟果真心口如一,不仅没有对他动杀心,甚至还让人不要苛待他。
这怎么可能呢?
“你……”云疏棠死里逃生,可面上却不见半分欣喜之意,被外门弟子架出去之前,他口中还在低低呢喃,“你不是沈春眠、你不是……”
沈春眠刚要开口让他闭嘴,却见那云疏棠双唇忽然一抿,而后便像是长在了一起似的,再也打不开了。
他下意识往后一望,却见那江逐风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后,想来那封口咒也是他施的:“好吵,你倒是好脾气,遇见怎样的疯子,你都想与他讲讲道理。”
沈春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讽刺意味,因此立即便反唇相讥道:“你哪里有脸说这样的话?在这些人里,只怕你是最疯的。”
“教主心慈,”江逐风眉眼一弯,“待谁都很好,只是我倒霉,碰上你这样一个大善人,时时都很吃味,口舌都要酸死了。”
沈春眠也笑了起来。
江逐风拉过他的手,而后又道:“你只顾笑我,莫非是不信我嘴里肚里都是酸的?”
还不等沈春眠答话,他便又道:“好啊,你是不是觉着我在撒谎?若是不信的话,你怎么不自己来尝尝?”
沈春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这一段接一段的话,都只不过是为了托出了这最后一句。
“你孟浪,”沈春眠脸微红,“流氓。”
江逐风听不懂他后一个词是什么意思,可通过前一词,倒也能意会他的意思。
“教主久经风月□□,怎么还同个未出阁的闺秀一般?”江逐风见他脸红,便更加来了兴致,将唇贴在他耳边,可劲打趣道,“你我都是睡过一张床榻的人了,怎么听个这样的话,也要脸热?”
沈春眠不轻不重将他往旁侧一推,有些恼羞成怒道:“滚吧你。”
江逐风半点不受打击,一刻也没有滚,紧接着便又贴上去了:“我问你话,你又不答,再坏的事我们也做过了,亲个嘴算什么?”
说着江逐风便要吻他,然而沈春眠却不知是真的不解风情,还是故意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板着脸问道:“别闹了,你身上的伤好全了没有?”
江逐风把襟口扯开给他瞧:“好的不能再好了。”
“外伤好了,内伤想必轻易是不能好的,你又失了大半修为,最好还是先修养一些时日。”沈春眠道。
于是这一夜,江逐风费劲千辛万苦,才不过从沈春眠那里讨到一个吻,而后便抱着他睡了一夜,老老实实的,只是肌肤相贴,抵足而眠。
可江逐风却仍觉着心里很满足。
然而与他同样睡在一张床榻上的沈春眠却一夜难眠,他这些日子里忙得晕头转向,已经有些时日没去虚空中看过了。
可当他回到虚空中一瞧,这才发男现风那上头的一切痕迹都忽然消失了,仿佛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
他在那虚空之中漫无目的地转了几个时辰,也不见半点曾经的痕迹。
直到他在那虚空之中连喊了好几句,他头顶上方才终于出现了一行红字:警告,剧情线完全崩坏,该时空将在三日之后自动进入销毁程序!
危险,请用户立即逃离该世界!请用户……
后头的字忽然闪烁起来,变作了一堆乱码,而与此同时,沈春眠也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了出去,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里。
他立即便尝试再次进入虚空,可这一回,无论他怎样努力,他都进不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怎么逃离这个世界?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如果被毁灭,那么江逐风呢?
“怎么了?”身后的江逐风忽然睁开了眼,话音里还带着几分迷蒙的困意,“怎么还不睡?做噩梦了吗?”
沈春眠摇摇头,他压下了自己的慌乱情绪,淡淡然答道:“只是不大困,你先睡吧。”
说完他便拉开了他的手臂,合衣向殿外走去。
可就在他走后,那原本看上去好似困得不省人事的江逐风却再次睁开了眼,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清澈,眼中半点睡意也无。
他像是有些疑惑,脑海里将方才看见的奇怪字眼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虽然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江逐风还是能读懂其大致意思的。
他所处的这个世界大概就快要消失了,而沈春眠……兴许也要走了。
第48章
新生的日与行将隐去的月一并停留在灰蓝色的苍穹之上, 凉风从沈春眠长而宽大的衣摆下穿过,他久违地觉察出了一点寒意。
假如那边的时间线也同这里的一样,想必眼下大部分人已休了年假, 在老家歇着等待着春节的到来了。
若说他一点也不想回家,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仅仅给了这三天的期限,又不告诉他要如何走上回家的路,这算什么?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的现实版吗?
正当他陷入迷茫惶惑之际,左手却忽然被另一手扣住, 那只手宽厚而干燥,掌心有几道很明显的握剑茧。
沈春眠一偏头,见来人是他, 便随口问道:“睡醒了?”
“嗯, ”江逐风替他挡住风,而后问,“怎么在风口上站着,嫌屋里太热么?”
“差不多吧,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说完沈春眠便看向江逐风的脸,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五官便显得更加深邃, 随着那天边的天光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便一寸一寸地点亮了他的眉眼。
沈春眠心里痛苦极了, 也纠结极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将这件事咽进肚里,还是毫无隐瞒地告诉给他。
好像不管选哪一种, 都显得过于残忍了。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江逐风眉眼一弯, “为何这样看着我?”
沈春眠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像是碎玉珠子滚了一地,他立即收回目光,而后巧言道:“看你好看,便多看几眼,这你也不许吗?”
“怎么会呢?”江逐风攥紧了他的手,诚然道,“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见他并未对自己的话有所怀疑,沈春眠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如果什么都不与他说,他大概还能满怀憧憬地度过这……最后的三日吧?沈春眠心想。
沈春眠拉着他在不远处的石墩上落座,看那一轮红日渐渐从山头升起,晨风拂过两人的发丝与袖摆,沈春眠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既然回不去,与他这样度过三日,其实也很好。
“逐风,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江逐风看向他:“怎么忽然这么问?我的生辰是明岁三月,现在想寿礼还很早。”
沈春眠却道:“你只管说,我只是听听,也没说就是要送你什么了。”
江逐风像是很认真地思忖了起来,过了好半晌才道:“你这样乍一问,我一时倒也想不出来了,不如就先攒着,等往后我想到了,再与你说。”
“那你早些想,”沈春眠道,“若想迟了,我忘了今日的心思,你就是说了也白说。”
江逐风却笑了起来,玩笑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没几日可活了,可找来的郎中大夫说,最好不要将真相告给我,因此你便这样拐弯抹角的,要偷偷替我实现遗愿。”
他的语气只是打趣,可沈春眠的面色却忽地一变,心里松动,口中便道:“其实……”
可不等他将那所谓的真相说出口,便听江逐风先他一步开口道:“其实我真的只剩下三日了,对不对?”
沈春眠怔怔然地望着他:“你……哪儿听来的?不许说这样晦气的话。”
江逐风揽住他的肩,坦然道:“那日你陷入昏迷,为了唤醒你,我便将你的灵府与我的灵府相连,你的灵府和旁人的不一样,只有被灰雾蒙的严严实实的一方天地。”
他稍一顿,而后又道:“大概是你我灵府相连的状态未断,因此你方才进入灵府,我便也被拉入其中,只是你瞧不见我。”
沈春眠红着眼看向他。
“我陪你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时辰,然后随着你一同抬头,便看见了那行奇怪的文字。”
沈春眠不轻不重地一掐他的下巴,有些气恼道:“所以你心里其实都清楚,可方才却还要故意听我说那些话,看我的笑话。”
江逐风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看你究竟会怎样对我——那日你在我灵府之中,不是说过你想回家吗?”
沈春眠松了手,反问道:“那又怎样?我早就回不去了。”
江逐风却定定然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道:“为何回不去?你既属于另一个人间,那回去的路想必只有一条——飞升上界,只要你离开这个人间,哪怕回不去故乡,去那传说中的‘上界’,其实也很好。”
沈春眠怔楞片刻,随即又苦笑一声:“我如今不过只是洞虚期的修为,再如何揠苗助长,三日之内,都不可能达到飞升的境界。”
“只要你开口,”江逐风忽然道,“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你做到的。”
还不等沈春眠开口拒绝,他便又道:“我可以去将内丹抢回来,那‘情咒’能沟通你我的灵脉,你不用耗费那些年,便能将我的修为全部消化,到时候……”
“那你呢?”沈春眠红了眼眶,话里也带上了几分哭腔,“我这样走了,那你怎么办?”
江逐风抬手抹去他眼角的一点眼泪,很温柔地看着他:“我本来就属于这里,也无家可回,如今能求得一死,再好不过了。”
沈春眠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温柔的目光,与那日在灵府中与他说“我不要你家去,留下来”的那个人截然相反。
他能让自己活下来,可沈春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得疼,不只有心脏,身上哪一处都疼。
沈春眠默然半晌,这才决然道:“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块。”
“说什么孩子话,”听他这样说,江逐风心里是高兴的,可嘴上却不同意,“你才认识我多久?兴许不过是因为我缠你缠的最凶,你才多看了我这一眼,真要留下来,你是要后悔的。”
沈春眠抵住他的发额,定定然道:“我今岁二十六了,年岁也不小了,若在这个人间,不修道入教的话,想来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我既说出口了,就不是什么孩子话,也不是哄你骗你的。”
“就算要飞升,我也未必能熬得过那场大天劫……我想好了,我要与你一起。”
“好啊。”江逐风没拒绝,只是在他面颊上碰了碰,然后尝到了一口咸味。
只要有他这句话,三日也够了,他心想。
是日。
江逐风带沈春眠去看了他的故乡,那里漫山遍野的都是梅香,屋舍落雪,满目雪白景象。
“你知晓我的一些过去,那你听过此地吗?”江逐风问他。
沈春眠摇了摇头:“书中只提起过你在青云派中的往事,后来你与沈温如提起故乡,说的也是青云派山上所栽种的那株梨花树。”
“我从不觉得青云派是我的故乡,”江逐风给他指了指一处宅院,“那里便是我幼年时的家,如今想必已叫其他人家住下了。”
沈春眠便顺着他道:“你带我去看看吧。”
两人便使了隐身术,自那红木大门处穿门而过,不动声色地来到院中。
宅院里安安静静的,偶有几个奴仆走动,碰见时含笑点头。
江逐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从中几乎已经找不出什么旧时的影子了,宅院的高墙被重新粉刷过,父亲喜欢的松竹被换成了椿树、槐树,地上的砖石也被重新修整过。
十几载风雪,此处早已不是从前的江宅了。
大概是瞧出了他眼中的几分感怀与悲凉,沈春眠便拉住了江逐风的手,微微一笑:“你以前住这么大的房子呢,想必家境殷实,应该也有一处属于自己的院子吧?”
江逐风点了点头:“我带你去看,就在那后头。”
说话间,他带着沈春眠来到后宅中的一处僻静小院,院中落雪被扫的干干净净,江逐风的目光看向廊檐下,那高大的木柱上有几道划痕。
沈春眠的目光便也跟随他而去:“这是……”
“这是在我年幼时,每岁年关换了新衣,就会被爹爹娘亲牵到此处,要他们替我丈量身高。”
沈春眠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木柱上的刀痕,而后又笑了一笑:“原来你也有这样小、这样稚嫩的时候。”
说完又对着自己身上比了比:“这会儿你几岁?才刚到我肚脐眼高。”
“不记得了,”江逐风也笑,“你如今这般身量,想必与我同岁的时候,还不及我高。”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屋内忽然传出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听上去还有几分警惕:“谁在外头?”
紧接着便有一位奴仆打扮的人探出了一颗脑袋来,见廊下无人,她便松了一口气,扭头道:“小姐,奴婢就说是您听错了,这外头哪有人呢?”
“奇怪,我方才分明听见有男子在笑,别是有哪些个登徒子采花贼翻墙进来了才好。”
那奴仆便安慰她道:“小姐莫要担心,宅内多少护卫家丁在呢,哪有那不长眼的贼人敢进来—您不是说要给奴婢看看夫人今岁亲手给您缝制的毛领吗?”
小姑娘立即便将方才的怪声抛到了脑后,领着她去看自己的新衣。
廊下两人相视一笑,走到外头。
“不进去看了吗?”沈春眠问。
江逐风答:“那如今已成了人姑娘家的闺房了,你我若偷偷入内,岂不成了那采花贼的行径?”
“你这时候就知道要做君子了?”沈春眠讥讽道,“爬本座床的时候,你怎么就没脸没皮了?”
江逐风牵着他的手往外走:“你总是不一样的。”
沈春眠看他面上的表情与来时不同,像是放下了什么,于是便问:“见了旧时居所,有何感想?”
“唔……”江逐风想了想,然后答,“还没来时,心里总有些放不下,可到了此处,见了那柱上痕迹,才知道即便所爱之人离去,他……他们大概也会一直活在他心里吧。”
沈春眠没听出什么不妥来,只点点头道:“嗯,咱们再去长街上逛逛吧?方才我见那儿有人摆摊做小食生意。”
江逐风:“走吧,只是我没带银子,今日就得委屈你请客了。”
沈春眠笑起来:“好啊,你多吃点,最好吃穷了我,否则我要看不起你的。”
第49章
二人就这般逛了半日街市, 直到日暮西垂,才一同返回离恨教。
今日游了一日,可两人的面上却都不见累, 夜幕渐渐落下来, 星子从暗到明,两人都不想回销骨苑,因此沈春眠便带他往那日误入的后山深处走去了。
“明日还想去哪里?”沈春眠偏头问他。
江逐风抬目看树影之间若隐若现的星辰,轻轻一摇头:“今日故地重游, 已经了却了我的遗憾了,前一世我活了千年,这世上也没有我不曾踏足过的土地、不曾到过的地方。”
说到此处他将目光一收, 看向沈春眠, 轻声慢语道:“最后的这些时日,有你相陪,便足够了。”
“你呢?”江逐风问他,“想去何处看看吗?”
沈春眠道:“这里没有我的回忆,我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与你待在一起便好了。”
从前闲暇时,沈春眠在百无聊赖之际,偶尔也会在脑海中推测一下自己未来的死法。
最幸运的, 便就是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可他现实里不怎么爱动, 因为工作原因又时常节食、熬夜, 想必等到不再年轻的时候,大病小病便会接踵而至。
他觉着自己大概率会死于病痛、死于一场意外, 也想过会经历一场事故, 毕竟在这个时代, 各种事故都不算罕见。
沈春眠想,大概他在现实世界中早就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死去了,来到这里的只不过是他的一抹意识。
能在将死之前遇上一个相爱的人,已经算是老天给他的馈赠了。
比起初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心慌意乱,如今沈春眠的心里倒多了几分平静和坦然。
两人在林间穿梭,低头是雪埋枯枝,抬眼是傲雪寒梅,再往上,便是那若隐若现的银河星点。
说话间,二人便沾染了一身的梅香,脚下踏过一片绵软的雪,整个世界渐渐寂静下来。
就好似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已经睡过去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从前……”江逐风忽然偏头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春眠不介意与他分享自己的过去,因此便在那一片寂静之中娓娓道来。
他先是说了自己来到此地的契机与缘由,而后紧接着又说起了自己。
“我啊,”他说,“从小到大都挺普通的,按照你们这儿的标准,大概就是门派里根骨又差、天资又不高的小弟子,后来念书考学,也只考上了一个很普通的学校。”
江逐风左瞧右瞧,半点也看不出他究竟普通在何处,因此便道:“你这样好看的人,若都能说是普通,那我们这里就没有能称得上是好看的人了。”
沈春眠笑着打断他:“你看人普不普通,都只看一张脸的吗?”
“那倒也不是,”江逐风想了想道,“你还温柔又心慈,比那佛寺里金身塑体的佛祖还要慈悲。”
沈春眠还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直白地夸过自己,耳际顿时变得通红,而后他又佯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只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将人命看得太淡了,我还算不上心慈。”
江逐风稍一顿,随后又继续补充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总能从你身上闻到几分‘春生新芽’的气息,就是那种……勃勃生机,像是春回大地、化雪融冰、万物复苏的那种生命力。”
沈春眠有些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他自认为是个很没有活力的人,平日里也总显得懒洋洋的,也不知道这江逐风是从哪儿看出他身上的生命力的。
但听见他这样夸自己,沈春眠还是很高兴。
“好吧,”他从善如流道,“那我改变一下自我认知,我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大帅哥。”
“帅哥?”江逐风的面上似有几分疑惑,“若说将帅之气,我倒是不曾在你身上见过,再说这个‘哥’,你年岁分明也不大,为何自称‘哥’?”
沈春眠勾揽着他的肩膀,低头笑了好半晌,而后才迟迟解释道:“这个‘帅哥’,大抵就是你们这儿的‘貌比潘安’之意。”
江逐风终于领会了,虽然心里还是觉着这个怪词与其所蕴含的意思相差甚远,可他面上却并未再纠结。
“我倒没见过这个潘安,想必不及你万分之一,”江逐风说完,又催促他道,“你接着往下说吧——你说你读书考学,那想必走的是文人士子之路?”
他说的夸张,可沈春眠听着却很受用,于是他便接着往下讲:“也不算是吧,在我们那儿,几乎人人都要读书考学,我也不是什么文人,我后来去当了、唔……戏子。”
江逐风看上去有几分惊讶,在他印象里,那些梨园中的戏子身份卑贱,与高门大户里豢养的猫狗并无区别,都是任人欺辱的命数,富商老爷们只要出得起银子,便能包下他们一夜。
好在沈春眠很快又解释道:“我们那儿的戏子与你们这儿的不同,并不属于下九流的行当,圈里偶尔也有些龌龊事,但主人公通常也不似你想的那般有口难言,想逃还是逃的过的。”
无论他怎样解释,江逐风心里到底存有几分偏见,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平白多了几分心疼。
沈春眠瞥见他的眼神,怕他误会,因此又急忙道:“而且我也不是走投无路才入的这行,说实话,这行只要干的好了,一日赚的银子,只怕比普通百姓几十年的赚得的还要高。”
江逐风露出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样,点点头道:“是,梨园里的正当红的名伶,一场下来所得的打赏,便够普通人家用一辈子的了,只是他们都是些折了羽翼的金丝雀,命薄如纸,即便这般富贵,可也不过是任人欺辱的玩物。”
他是苦口婆心地要劝他“从良”,可沈春眠却只以为他是看不起他的“戏子”身份,因此沈春眠把脸一拉,干脆也不解释了,只不大高兴道:“不说了,和你说不明白。”
见他生气了,江逐风便又巴巴地挨过来:“我若说错话了,你便打我骂我,我绝无怨言,只是千万别这样冷眼看我。”
沈春眠心一软,又看向他。
江逐风又道:“我方才也不是有意说那些的,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沈春眠问。
“怕你从前真蒙受了那些委屈,”江逐风神色一暗,将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压下去,挤出一抹笑意来,状若无意地问他,“倘若你还能回到故乡,还要从事这一行吗?”
沈春眠看着他:“怎么突然这样问?”
江逐风轻轻一笑:“我只是想,你既是因为意外而来,说不定也会因为下一场意外再回去,毕竟你并不属于这里……”
“别多想,”沈春眠立即道,“那红字既然让我逃,想必就不是死了就能回去这样简单……我们不说这个了。”
江逐风:“嗯。”
三日的时间转眼间便过去了。
第三日傍晚,沈春眠与江逐风还是坐在第一日的那块山石之上,看夕阳渐渐落入山谷之中。
只见忽然之间,那天地之间裂开了一道白线,而后日与月被那道白线切开来,又错落成了无数破碎的影子。
“时间快到了,”江逐风拉住他的手,随后又捧住他半张脸,将吻未吻地停在他唇边,“你会记得我吗?”
沈春眠看着他眼中错落的光影,很轻地一笑,毫不犹豫道:“当然,你呢?”
江逐风也应声道:“我会记你一辈子。”
这句话他像是咬着牙,从口齿之中吐出来的,用了很重很重的音调。
沈春眠以为是他看见日月陷落,心里生出了恐惧,因此便扣紧了他的手,轻轻吻上去。
江逐风旋即回吻过来,强硬地顶开了他的齿贝,而后猝不及防地将一颗寒凉的圆形“丹药”送入了他口中。
沈春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急不可耐地将那颗东西咽了下去。
“你……”沈春眠推开他,“你给我喂了什么?”
江逐风在那碎了满天的霞光之中朝他一笑:“我的内丹。”
沈春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后又想用手指去扣嗓子眼,试图将那颗内丹吐出来。
“没用的,”江逐风拉下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恳切,“收下吧。”
“这是我唯一能送给你的礼物了。”
倏然之间,天地变色,那破碎的苍穹之上出现了一团雷云,夹杂在雷声之中的还有其他人的惊呼,像是从山下传来的,又像是离恨教中的声音。
想必此时定然有许多人都为这个忽然而现的“天地奇观”而驻足仰望。
他们还能笑得出来,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即将迎接的命运是什么。
知晓了一切的沈春眠笑不出来,他满目通红,可却偏偏落不下一滴泪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
他的问题,江逐风没有不答的,因此便诚然道:“自从看见那行红字开始。”
“连青云魂飞魄散后,那颗内丹便回到了我的身上,”江逐风道,“本来几个时辰前就该送你走了,可我却总是舍不得,想多留你一会儿。”
说完他望向了那道行将落下的天雷,在他耳边道:“差不多了,我来为你护法,你放心。”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