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中消息频出的一个月过得让人觉得像是身处疾风骤雨之中,好在自打蔡京伏诛后一切转入平稳,就连坐在金风细雨楼楼主这等关键位置上的苏梦枕都暂时离京了数日。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过半个月的气,便又听闻了个惊人的消息。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和副楼主即将定亲。
这两位人都还没回京,听闻还在从小寒山回京的路上,便已经先将这个重磅消息丢在了京城之中。
而上一任楼主苏遮幕与洛阳王温晚已经一道从古都过来,抵达了汴京。
雷卷久未入京城,本是来见一见从青天寨返回,准备回京将楚相玉血书秘密交给皇帝,换来连云寨新生的戚少商,在城外遇到了那两位。
他在苏遮幕的邀请之下也进了京,现在与戚少商一道坐在茶楼上。
沈边儿左右看了看,觉得而今的情况,这两人应当不必再让他当个传声筒,干脆小步退了下去,打算找个地方喝酒喝个痛快。
临到了下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卷哥小声感慨了一句,“这京城里金风细雨楼的位置还能起码稳固上个五年十年的,苏梦枕本就不是个简单人物,现在这位副楼主还与他订婚,也算是将这个助力彻底绑到了这条船上,如今的汴京城里,江湖势力和朝堂势力之间的平衡,在有些人这里是很难找到一个能以条例来约束的法则的,比如说方巨侠,再比如说这位时年姑娘。”
当然,看起来她还是更擅长撩拨起来各家敌对势力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是个人兴趣的问题,不是非得如此做。
只能说,这样确实减少了不少金风细雨楼的树敌。
雷卷看得分明,如今的汴京城中能称得上是金风细雨楼的仇敌的,也不过只剩下了缺了傅宗书和蔡京这两个领头人后的另外几个朝中奸臣,掀不起什么风浪,神侯和舒无戏之所以留在京城便是为了与这些势力相抗,如今占据了上风迟早要痛打落水狗。
再有的话,有桥集团的残存势力或许能算,但即便方应看在积聚有桥集团势力的时候,一直在努力剔除方巨侠在其中的影响,可总归是有些不可避免的人脉关系的。
尤其是在他身亡而方巨侠本人入京的时候,这些人该走的走,该转投的转投,一时之间风流云散,更兼之米公公长居大内,并非是想要出来就能出来的——
何况,他如今就算是想要用他那师承斩经堂张侯的朝天一棍来一出偷袭,也得看看到底能不能在时年的手中讨得了好。
“卷哥倒也不必这么说。”戚少商摇了摇头,朝着对面看了眼,“你没见到过苏梦枕本人,我却看得出来,他对这位时年姑娘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否则他也不必将订婚仪式放在三合楼。”雷卷笑了笑,觉得戚少商这家伙看别人看得通透,看自己和息红泪倒是拖成这样,实在是有些好笑。
不过现在也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有些时候他也看这个风流的家伙不大顺眼,觉得还不如让红泪另找个人嫁了得了,没得耽搁这么多年。
“三合楼,可实在是个微妙的地方……”
这里当年是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势力交界处,甚至有一段时间是三方的势力交界。
那一年苏梦枕在三合楼上见到时年以吴其荣佯装追杀,自己扮作朱小腰的模样,将颜鹤发给逼出来,成功将对方就擒获。
这里也见证了狄飞惊迎击迷天七圣盟的反扑和凌惊怖趁机展开的袭杀。
现在京城里的帮派看似是金字招牌和血河派等方巨侠门下的六派与金风细雨楼相抗衡,但这个曾经作为势力分界线的三合楼一带却是牢牢地掌控在金风细雨楼的手中。
苏梦枕曾经与杨无邪说,他在这楼上看的是一个开端,而现在,这座三合楼也将见证一场京城中万人瞩目的订婚。
不放在金风细雨楼中的跨海飞天堂而是放在此处好像也并不难理解了。
雷卷朝着对面的三合楼望过去。
杨无邪这个人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很高,短短数天的时间,他便已经安排人将这三合楼的上上下下尽数重新改装了一遍。
为了避免上次副楼主接任仪式上的情况再次出现,楼中的兄弟早已经在这座修葺一新的楼中早早布好了岗位,只等到订婚的那日。
而在三合楼旁边的酒楼也被金风细雨楼盘了下来,作为从汴京城外的来宾暂时落脚的地方。
他和戚少商在茶楼里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已经见到了不少传闻之中的江湖好手。
“息城主也来了……”雷卷没想到自己才想到戚少商和息红泪之间的关系,便见到了已经多年不出毁诺城的息红泪,想到毁诺城与金风细雨楼之间最近的结盟关系,又觉得她会来实在也并不能算是个太过奇怪的事情。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了跟在息红泪后面的唐晚词的时候,他的表情顿了顿,戚少商觉得他神情有异,还不等他问起,已经看到雷卷站了起来。“我去找找边儿,他喝酒无妨,冲撞了来此地的女客便不好了。”
“……”戚少商觉得这话说出来没什么信服力。
他再往楼下看去的时候,已经什么人都见不到了,倒是有个知道名号对不上长相的赫连小侯爷背着他那把枪从街头经过。
而等到了订婚那日,三合楼这里也便更加热闹了。
时年和苏梦枕显然都不是那么拘泥于礼数的人,这订婚总归只是为了给众人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交代,更是为了显示一番金风细雨楼如今的气势与人脉。
在两人看来,真正的订婚在小寒山上,在时年以红袖刀抹去了石壁上的最后一道断痕的时候便已经完成了。
所以这订婚仪式的开始,所有人见到的便是两人并肩策马而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与此前见到过的任何一场定亲仪式都不大一样。
织女总算是在这订婚仪式前完成了时年身上的那件青衣。
衣衫轻灵,在这策马游街的春风迎面中,表层的轻纱仿佛一层被吹动的青云,倘若有人细看的话,这青纱中交织着一缕缕并不分明的金缕,将头顶的日光采撷而入,藏进了这衣袖翩跹之中。
内层的青衫裙裾与罩袍之上流转着一层仿佛孔雀翎羽的翠色,随同着轻纱一道有种翩然欲飞的错觉,谁也看不出这样的一件衣服里能藏下多少神兵利器,更是与她今日头上华冠之上的金翎相互映照。
而或许能压得住这种颜色与首饰的也只有那张皎然若仙的脸,在盛装华服之下更有一种不似凡尘中人的惊艳。
而她身边的苏梦枕居然罕见地穿了一声红衣。
京城里不知道他有重症在身的少之又少,所以见到他脸色依然透着比寻常人病态的苍白也并不奇怪,但他的精气神却远比传闻之中要好得多。
如果时年肯回答的话,便会告诉他们,这是经过了第三次治疗的结果,想必等到在此地的一年期满,他便能够完全像是一个正常人了。
或许是因为他此前与方巨侠说过的,人逢喜事,总归会与之前表现出的状态有些不同,在这病色之上浮动着一片让人觉得主导着他精气神的血色。
现在这身红衣轻裘倒也不显得有些刻意地为了增添喜气而已,反倒当真有种与红袖刀一般的绝艳。
这是一种纯然从气质上的感知。
趁着众人的视线总算是从他这位老楼主的身上移开,苏遮幕得到了点喘息的机会,与洛阳王这个老朋友聊了起来,“怎么没看到你家温柔?”
“她在楼上呢。”温嵩阳无奈地回道,“你是不知道她,跟红袖神尼说什么下山来探望我,实际上先跟七大寇结缘混了个名号,又跟王小石一道去闯了人家毁诺城,总算到了京城里,这外面的人她谁都打不过了才消停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现在倒好,说她的师兄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她的朋友是金风细雨楼的五方神煞,所以她也要帮着一道维护好此番三合楼中订婚仪式的秩序。就在楼上待着了。”
“我看她其实是怕你今日有感,又来催她早点成亲。”苏遮幕笑道。“嵩阳兄何必这么担心,年纪大些便稳重了。”
七年前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接任仪式上,温嵩阳便已经觉得时年难以看透,如今则更甚,她与苏梦枕并肩而来的时候,是与周围的习武之人已经完全迥异的气场,就连步履之中都已经带上了几分玄妙的气韵。
而当年苏遮幕也说了小辈自己有自己的活法,他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也不适合再多加插手。
所以明知时年和苏梦枕选择的是快速定亲确认关系,却不提成婚,其中有些古怪,也都由着他们去了。还是飞快动身来京城做了这个见证人。
如今看来,这二人横看竖看都是气场相合,共同领袖群雄的架势,就算这定亲仓促,更没交换八字让人验看,跳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环节,也并不影响他们觉得两人登对。
温嵩阳确实是有些羡慕的,尤其是一想到温柔这个不着调的性子还不知道会不会顶着金风细雨楼的背景,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你说的也对,起码我如今知道她身边跟的是什么人,人又在什么地方,这倒也足够了。”温嵩阳推了推苏遮幕,“人来了,该你这个做父亲的上去说话了。”
苏遮幕走到了前面。
七年前他看着金风细雨楼从被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压制危局之中,被他这个初入江湖的儿子和身旁这位姑娘的一出卧底好戏给解救出来,更是与杨无邪等人一道将楼中上下运转的枢纽机构雏形给构建了出来。
七年之后他们再度并肩作战,更是从京城到边关都肃清出了一条明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能无比清楚地看到这一对小情侣之间虽让人觉得乍看不够浓烈缠绵的情思,却自有一种旁人已经插不进来的气氛。
从做父亲的人的角度,他也已经不必担心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风雨飘摇中将金风细雨楼交给儿子而后溘然长逝,没想到一切的转机来得如此快,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得见青天,边境安定的一天。
在这种百般感慨和喜悦的情绪下,他甚至有些不太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按照章程在走,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话,只记得自己将两个孩子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金风细雨楼中的帮众在这七年间的变动并不小,在京城里的争斗看起来是激流之下的暗潮,但死伤同样不小,苏遮幕只能从人群中勉强认出几个昔日的朋友来,而这些人和那些风雨楼里的新鲜血液一道在为这场楼中的盛事欢呼。
“你应该庆幸你的身体不好这事大家有目共睹,否则你绝没机会这么轻松上来。”
时年转动着手中的小酒壶,靠在三合楼这一场订婚的政治意义不小,但时年其实不会太在意这一点,若非是双向的选择,她绝无可能同意这个安排,何况——
“我很喜欢这件衣服,不过我可不是个瞎子,我怎么觉得织女前辈都在躲着你走了。一向都是楼中标杆的苏公子居然也会有这一天实在是让我没想到。”
苏梦枕小酌了两杯,除了不知道是被他这一身衣衫的红光映照还是因为今日这入夜的温度尤其高,让他的脸上添了几许绯红,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醉态,他在时年的身旁站定,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柔情。
他以手肘撑着栏杆,偏过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带着几分安静而专注的意味。“可能是因为我太希望你走到哪里都记得我。”
他伸出手有些强势地握住了时年的手指,两只手都是拿刀的,还是短刀,在手指与手心上的薄茧的位置几乎相同,尤其是在彼此紧扣的时候,更有种相互契合之感。
“我喜欢的姑娘要华彩照人地出现在人前,不必藏匿她的本事和性情,所以她也该有一身最漂亮的衣服。”
“这么说起来,我已经有了这天下最锋利而美丽的飞刀,天下最罕见无形的丝线,现在又多了这一身衣服。”
时年弯了弯唇角,觉得心情有些好。
或许并不只是因为今日京城中的景象让她看到了几分盛世重回的希望,更是因为有个人在自己的身边。
只可惜,镜子没有这个本事将他带上,只能等到她继续窥探破碎虚空的奥妙,再度折返此地。
“不过下一次我想看你亲自给我做一身衣服。”
时年有些恶趣味地笑了笑,觉得这事情拿来为难一个日理万机的京城帮会之首的龙头老大,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不是不行。”苏梦枕回答得很果断,但他说完这句便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指向了一侧的天空,“看那边。”
时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那边的屋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一排人,时年从背影也能认出这群人的身份,而在他们二人和那群人共同望向的天际,一朵焰火突然升了空,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直到整片夜空都成为一片灯火迷离的绚烂,而在漫天焰火之下,三合楼前面的长街灯火突然顺次点亮。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奇迹之景,而是金风细雨楼中的兄弟逐个将面前的灯笼点亮了里面的烛芯,看起来便像是一条绵延的长龙在这灯市上展开。
时年看着眼前的星火升空与顺着街市而行的火龙,眼神中也被点亮了一圈星火。
她搁在苏梦枕手心的那只手,指尖也跟着微微动了动。
七年多前时年踏足京城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此地的纠葛到今日的地步,只是想着自己要入乡随俗一些,按照这里的规矩不能当个独行侠,得加入一个可堪效力的组织,而后在京城里扬名。
一年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她觉得自己只能用一些取巧的招数来行事。
可没想到当年的因,会在今日种下让她觉得如此心生愉悦的果。
她看见的是一片人间灯火,思绪却仿佛随着沸腾的火焰与冲天的流火一般飘荡在了空中。
旁人说武者追求的是身内天地与身外天地的两重转换,修己身而通天命,她当年在昆仑山上物我两忘之时也是这般感觉的。
但现在身处凡尘俗世的喧闹之中,她反而也同样感觉到了一种遗世独立的超然悟道之感。
但不是舍弃,而是拥有和创造。
苏梦枕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手中握住的那个人完全失去了感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试图去收紧自己的手,决不能打断她的顿悟,好在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她回到了手心与他交握的状态,只是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让人感觉这眼神中又清明通透了几分。
而她也重新回到了这街市的喧闹之中,作为组成的一个部分。
“你先前说希望我记得你,你看我又怎么会忘记呢?”时年言笑晏晏,顺势靠在了苏梦枕的肩头,“我的武道走的就不是孤家寡人之道,越是领悟深入,也便越是清楚这一点。”
“所以当我顺心而为之时,我虽然打小习惯了不让自己吃亏的霸道,但做的也是行侠仗义清剿邪道之举。成为武林盟主并非是我的牵绊,在此前去过的一个世界里,重排兵器谱让更多有本事的女武者能有出头之日也并非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而在此地,我的武道进境与此间兴盛之气交融,你又跟我是同道之人,只要我体内内息不断,我便不可能忘记你,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苏梦枕突然觉得,这个表白也浪漫到了极点。
与他与金风细雨楼的记忆与武道同在,这已经是一个习武之人能给出的最珍而重之的表述。
他原本还觉得这仅剩的十个多月对他来说是需要偷着数数,每一日都要掰碎了来计较这些点滴,但现在看来,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最密集的一批焰火冲上了天,将今夜的皎月都给映照得有些失色,这些五色华光在那群屋顶上坐着的风雨楼楼众的目光中,拖拽着像是流星一样的尾巴飞落下来,在苏梦枕的目光中却像是一片璀璨之色铺洒人间。
“阿年,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时年的语调中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那当然了,我在楼里,我们最近就可以继续节省你和杨总管的脑力劳动,来个最方便的武力镇压。再有虽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若想去边地一游打打异邦之人,我也不是不能当个保镖。而且我说过的,不出一年你的病症就能好得差不多,在我离开之前,我会让你健康地坐在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位置上的。”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苏梦枕问道。
这本不该是个直接问出来的问题,但对两个都是头一回谈恋爱的年轻人来说,又好像没有什么不能问的。
时年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嘛,你别告诉你的帮众你这寒症还能给我当修炼内功的补药就行,这话说出去有损我这个副楼主的威严。”
苏梦枕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像样。
“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找人秘密给我打造一艘船吧,十个月后在离开之前,我想要出海一趟,倘若能够找到那个地方……说不定还有点意外的收获。”
“没有别的了?”苏梦枕觉得自己的未婚妻好像真的很容易满足。
“唔……还有这个。”
时年沉思了片刻,突然踮着脚,在焰火谢幕之中,偷偷在苏梦枕的唇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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