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道的目的地正是襄阳。
时年不知道他与自己那两个徒弟还有被迫与她一道行动来此的傅君瑜之间有什么联系,只知道他跟石之轩祝玉妍相比,能给她带来的麻烦微乎其微。
反倒是他前来此地,倒是很有让她利用一番的意义。
祝玉妍确实让婠婠带来了一个对她而言极其有用的消息。
“话我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婠婠似乎完全没有被先前的打斗中,她险些被时年的飞刀击杀之事影响到心情。
她几乎不施脂粉的脸被月光勾勒出了一种不大像是魔门妖女的轻灵之感,只是唇角的弧度稍显放旷了些。
她刚想翻窗而出,忽然听到时年来了句“你等一等”。
“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婠婠刚侧身回来便听到这一句紧随其后的话,那张俏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你一向是这么随意的吗?别忘了我和师父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还想着要取你性命。”
“那你不妨听听我要你做的是什么事。”时年回道。
婠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刚从外面走回来的青衣少年发间衣上都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秋色薄霜,像是经过了林间小径正巧被风抖落了枝梢上的霜花沾上的。
以她那种独特的炽烈内劲,本应该完全驱散了才对,她却任由这些绵延在发间,与头顶的玉冠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辉映之感,却也让她显得有种非比寻常的魅力。
她改了个坐姿靠坐在窗台,觉得单为了欣赏这美色听听她要说的也不吃亏。
“你既然是阴癸派的高层人物了,便应当知道襄阳的意义,从襄阳到竟陵走汉水,一路过去并不需要多少时间,而竟陵同样是重镇。彼此之间呈掎角之势,但事实上竟陵太守势弱,但凡天下有变,这个地方随时可能落入朱粲或是萧铣之手,这对坐镇襄阳静观其变的魔门来说并没有好处。”
“钱独关在此地做的准备和观察都有些水准,但他还不够有胆子。”
婠婠轻笑了声,“那有胆子的圣君打算做什么?”
“我想扶一个人上位,但这个人不需要有深谋远虑,最好是能乖乖做一颗棋子的,我选的是独霸山庄的庄主方泽滔。我想由你去做这件事情。”
“我的优势是什么?”
婠婠闻言突然跳下了窗台,走到了时年的面前。
她凑近的脸上那种神秘的美感,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更有一种让人无从模仿的独特。
但时年清楚得很,她现在的一举一动中的美态并非来自天魔大法的运转,那甚至该称为一种天赋。
“你是祝玉妍的徒弟,也是阴癸派的继承人,就凭这个我就得相信你的眼力和格局是天下而不是眼前这几座城镇。但独霸山庄的庄主不一样,他为了镇压贼众就起了个自己的福泽压不住的名字,更是在竟陵城外聚众成群,便知道他的眼界不如你。我想你应该不必通过美人计就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
时年挑了挑眉,神态张扬。
婠婠从未想过这等拙劣且明白的激将法居然会对她管用,但当时年说她的眼界不可能不如一个独霸山庄的方泽滔的时候,她又觉得还确实是有些意思的理由。
“何况,我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行动。”时年继续说道,“我想让侯希白跟你一起去。”
婠婠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为何是侯希白?”
时年回答得很是从容,“因为我要的是魔门圣君之位,而不是暴君之位。”
所以她必须让魔门的其他人看到,石之轩门下并非只有被囚禁着当吉祥物一种结果,照样可以派上用场。
也只有这样,隐有白道的武林魁首之名的人,不希望看到中原魔门教派统一之人,才会来此劝阻她,她也才能实现这将天下三大宗师都一一挑战过去的目标。
当然这种兜兜转转的后续目的,时年是不会跟婠婠说明白的。
“侯希白是个好用的人才,起码比杨虚彦和石之轩都好用得多,也好掌控得多。”
婠婠的指尖勾着一抹鬓边的头发轻轻打卷,语气里带着三分虚实不明的亲密,“如果让邪王听到,自己的弟子比自己好用,就连杨虚彦的名字都比他排在前面,他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其实倘若让师父去见见他,他的表情一定更有意思,可惜——”
“可惜圣君阁下并没同意师父的这个提议。”
“因为还不是时候,”时年回答道,“起码,还得等到天莲宗的那位到来,否则邪王若是在两派六道的关键人物来齐之前便被气死了,这罪要怪在我的头上。”
若非顾虑时年这惊人的武道修为,婠婠实在想上手看看她这张嘴里是如何说出这些,倘若石之轩听到才当真要被气出个好歹的话来的。
“好吧,既然如此,你说的那件事交给我来做,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婠婠的身量其实不低,但时年为了易容得更像是个少年垫得有点高度,是以她此刻可以清楚地看见婠婠抬眸露出的清透目光中的期待。
尤其是在她说出个“有”字的时候。
虽然下一刻婠婠的笑容又一次陷入了凝滞。
“我想问问边不负的事情。”时年说道,“边不负和东溟夫人是否有什么联系?”
婠婠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被美色迷惑了,才会期待对方在这等良辰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可惜这显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你为何会觉得边不负和东溟夫人有关?不过你若说到东溟夫人,那与我阴癸派还真有些关系,既然公子是未来的圣君,便算是自己人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只是在二十年前就离开阴癸派了,所以我也没有见过她。”
“至于边不负……公子夸我眼力好,自己自然也不差了,我厌恶他厌恶得厉害,谁让那老色鬼总是明面上对师父尊敬有加,暗地里却怀着觊觎之心,对我也时常态度轻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要我说公子这一刀实在漂亮。”
时年心头一震,却并没在表面上显露出分毫。
东溟夫人居然是祝玉妍的女儿,那便或许是她的姐姐了?
也无怪乎当日她窥探到的她与女儿的对话中,在提到祝玉妍那不争气的女儿,在比斗前夕跑了,会用这样奇怪的语气。
但再一想单婉晶与边不负之间的长相相似,她忽然有些让她觉得对东溟夫人来说极有可能是旧日疮疤的猜测。
她眼神一沉,顿觉让边不负死得太过痛快了些,但婠婠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试图让她回神后,时年又相当自然地展露出了个看似没甚异常的笑容。
“我问完了,边不负之死倘若阴癸派中还有人需要我给个交代——”
“不必,师父说了,边不负没尊奉她的命令贸然出手,属实是死了也白死,”婠婠打断了她的话,“至于阴癸派的其他人,不日之内也会抵达襄阳觐见圣君。可惜我要去侯希白那家伙往竟陵走一趟,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圣君威慑魔门八方来客,到那时候,可不能说婠婠不来祝贺。”
她说完这话便仿佛一片飘羽一般从窗口跃了出去,这赤足白纱在月光之中形成一种朦胧之美来。
也不知道婠婠的性情中是否有祝玉妍的投影,能将徒弟教成这样,实在是让时年对祝玉妍也多生出了些好奇。
以及,她同样好奇,到底她的父亲是谁。
祝玉妍的天魔功,倘若时年不曾看错的话,已经有了几分不涉情爱心境无垢之感。
不过现在想这些并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想想祝玉妍刻意让婠婠前来提醒的,宋阀四公子即将到来,到底该如何利用。
宋师道正如婠婠所说已经在赶来襄阳城的路上。
两年前在丹阳城中见到了傅君婥,宋师道便对她一见钟情。
他尚未从佳人来自异域,除非叛出家门,他绝无可能与对方结为连理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便已经得到了傅君婥丧命于宇文化及之手的消息。
他在宋家负责海盐私运,此刻这乘坐的艨艟便是贩海盐的私枭船。
长江水道之中,能比得上他这数条船的屈指可数,他站在甲板上看着奔涌的江流,俊俏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惆怅的情绪。
听到脚步声,他的神情稍稍收敛起了些,一转头就看到宋鲁走上了舱板。
“三叔,我此番私自决定回返,如若父亲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便是。”
宋鲁年岁不过四十有余,却生了一头华发,面上也生了一把漂亮的银须。
他摸着胡须回道,“你这话便不对了,两个人一起承担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这是个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比起他父亲宋缺,宋师道实在是显得在感情上的情绪浓烈了些,但宋鲁当年便亲眼见到他这一番求不得,也实在对他说不出个重话来。
寇仲和徐子陵依然在被宇文阀密切关注,因为傅君婥的缘故更是遭到了其他势力的追捕,宋师道却为了傅君婥认这两小子为义子的关系,不惜一边往返长江跑盐运,一边寻找他们的下落,等找到之后说不定能将他们送到宋阀的地盘上庇护起来。
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这两个小子藏得太好,让宋师道直到最近才得到了他们二人的下落。
更巧的是,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与傅君婥有关之人的消息,也被送到了宋师道的面前,便是傅君婥的师妹,同出弈剑大师傅采林门下的傅君瑜。
只是就连宋鲁都不得不感慨,宋师道是真有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的天赋,这位傅君瑜姑娘甫一出现,便与宇文阀的高手宇文成都的失踪,甚至可能是身死扯上了关系。
而还没等他们赶到彭城,又收到了这些人疑似都出现在了襄阳的消息。
若非送来消息的人信誓旦旦自己是亲眼见到,绝非是为了宋四公子的赏金撒谎,宋鲁和宋师道都几乎要怀疑这是有人在逗他们两个玩了。
好在,他们在折返回襄阳的路上又让人前往确认了一番,确定这三人确实是在那里。
只是,他们和一个在襄阳城门口把钱独关打了一顿的小公子一起,进了钱独关的府邸。
宋鲁觉得这可能又是一番麻烦事,宋师道却觉得,比起宇文阀、杜伏威以及李密的那个蛇蝎军师,钱独关无疑要好应付得多。
他们前阵子借道从襄阳城走的时候,这位钱老板实在是个好客的人,也无怪能混到汉水派的老大,被大江联视为未来的襄阳主人。
艨艟行进极快,他们很快已经看到了襄阳的轮廓。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抵达的时候正好是个清晨,秋风晨露之中,襄阳城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添了一分冷意。
宋师道招呼着几艘船往码头方向停靠,忽然看到远处的城头上出现了个青衣公子。
在经行过那汉水之曲,最靠近城楼位置的时候,他也清楚地看清楚了那少年的容貌。
稀薄的晨雾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更有几分谪仙凌尘之态,可在宋师道看来,更明显的是对方那张无有瑕疵的面容上,眉眼轮廓中竟然依稀让他看出了几分与父亲酷似之感,不过显然要比父亲那张名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脸柔和得多。
她甚至可以说是在笑的,只是笑容中冷淡的意味太重,让宋师道本能地觉得那并不像是个好客的主人——
倘若这个在没什么人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像是刻意等在那里的青衣少年便是这襄阳城待客的主人的话。
他被自己这没来由的危机感给提起了几分警惕之心,又觉得自己这般实在没有必要。
那少年容姿绝代,更应当因为相貌与宋家人肖似,让他觉得有种亲切感才对。
恰在此时,他看到城楼上的少年张了张口,比划了个口型。
不对,不是口型!
宋师道听到了一道从相隔如此之远的地方,还能凝成一线传入他的耳中的声音。
她说的是——
“宋二公子,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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