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早怀疑此前那关于向雨田死于什么魔火焚身的说法有问题,尤其是在见到保存得如此妥帖的邪帝舍利之后。
那玩意绝不像是被临死之时仓促的交代。
如今从他这表露出的气息来看,他分明是比她还要早一步地到了足以破碎虚空的境界,却偏偏并未离开。
她真正触摸到了那重境界,方才能感觉到向雨田的存在,那么之前——
之前魔门圣君的继任典礼上他有无在旁围观,他那四个不成气候的徒弟又是否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折腾。
时年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
任谁突然见到一个已经在传闻中死去多年,就算没死也显然是不打算让人知道他还活着的家伙,上来就是一句要不要破碎虚空搭个伴,也会觉得不知道怎么回应的。
见过出行搭伙吃饭搭伙的,谁见过破碎虚空还搭个伴的。
总不能是还觉得进虚空太黑,怕走丢了所以要拉个伴一起走吧,这理由出现在谁身上都不会出现在这个甫一照面之间,便让时年察觉到了他那唯我独尊本质的家伙身上。
“是我。”向雨田颔首应道,“能猜出我的身份想必阁下对我也有些了解,这也正好路上做个伴有的聊。”
“不,我知道你的名字只是因为在想……听闻道心种魔大法残卷落在了魔相宗的手中,但你连自己的徒弟都这么坑了,落到魔相宗手中的残卷到底是真是假。”
向雨田倒是没想到这姑娘会如此直白地提到道心种魔大法之事,但想来身为魔门圣君,她应当还是想集齐天魔策的,会问出这个问题也不奇怪。
“你不妨猜猜看?”他露出了个有些恶趣味的笑容。
该说不说,平日里这种看戏的表情都是她来做,现在换了个人来展示,她便觉得对方无端地欠打。
“猜那个没什么意思,介意我问个别的问题吗?”
“问吧。”向雨田回道。
“阁下今年贵庚了?”
“二百有余。”
这个年份从一个从面貌上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人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点惊悚,好在时年大概也能猜到向雨田在魔门之中活跃的年头,对这个异常高龄的岁数,吃惊归吃惊,还不至于在脸上表现出来。
“二百多岁的人了,居然还不知道登门拜访应该走的是门不是窗吗?”时年面色不善地朝他看过去。
向雨田一时语塞,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发觉了这么个随时能处在破碎虚空状态的人,一时之间有些得意忘形了而已。
他早年的旧相识大多不是化为黄土便是已经破碎而去了,他这么一耽于研究道心种魔就已到了这么个时候。
他当然可以径直离去,可谁让他还想着若能找个此地同行的对手,旅途多少能多点意思,否则若无对手岂不是人生无趣。
但现在这么仔细想来的确是有些不大妥当,对方是个未满双十的姑娘家,他这么个上门来找人搭伙的举动倒活像是——
上门来求亲的一般。
他陡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忽然感觉到一阵刀光从窗外袭来。
他虽不怕这一刀,却也本能地被往室内一退,在这个后撤的动作中,他看似随意地直接以支起窗子的木撑,既像是在用剑又像是在用棍出了手。
到了这随时可破碎虚空可去的境界,向雨田拿着个木棍和拿着把剑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向雨田本就能用出棍法之精髓。
他这一棍去势凌厉,却带着一股巧妙的拖卸之劲,将宋缺自外而来的一刀卸掉了大半的真气,而这飘忽游移的一棍,又卷带着他这二百多年来真元凝练之威。
“宋阀主要当这个护花使者,对付我这样的偷鸡摸狗之辈,恐怕还不够资格!”
向雨田朗声一笑,晓得宋缺想必是从隔壁听到了他说的那句搭伙的话,这才发觉了他的存在。
时年却从这话中听出,他也并非是什么都从旁窥探了个清楚,起码他便没弄明白她和宋缺之间的关系。
但向雨田不说这偷鸡摸狗还好说,他话一说出宋缺原本只存威慑之意的刀,便彻底化为了凶悍的刀芒破空而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时年万没想到,本都已经解决了与白道之间的事情,也已经从慈航静斋的手中拿到了魔道随想录的部分残卷与慈航剑典这人家吃饭的东西,剩下的麻烦已只剩下了将剩下几卷遗失的经卷收拢妥当,协助李阀稳定局势便完了。
哪里想到想到都还没回呢就先遇到了个向雨田。
他当然不可能是个登徒子,道心种魔大法残卷虽在魔相宗的手中,身为魔门高手的祝玉妍和石之轩却并非对此全无听闻,
他当年修炼道心种魔大法便有传言要超脱人的七情六欲,只为窥探天地宇宙之奥妙。
他找上门来,要么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时年这个也踏足此境的人解除疑惑,要么便是来给自己找个对手。
偏偏他还当真如祝玉妍所说,是个平生做事全随喜恶之人。
宋缺的天刀在这顷刻之间便拔高到了风雷惊动之态,向雨田倒还在出招前露出了个挑衅都不足以行动的姿态——
他耸了耸肩,露出了大约半是洋洋得意半是趣怪的神情。
若非他神态中尚有几分与人的亲切,就连时年都忍不住想要把他当做是来找茬的。
可时年清楚知道这家伙的随心所欲。
尤其是他明明有一统魔门的本事却非要来一出死遁,更是曾有传言他“生前”说过不将自己当做魔门的人,没这兴趣宣扬圣统。
若说追求无拘无束,向雨田绝对是独一份的。
宋缺却不知道!
这一刀迎上的棍法以最朴素的方式幻化出了数十道棍影,两人的招式都被收束在方寸之间,然而当刀剑对棍顶之时,在瞬息间爆裂开的炽芒却险些将这窗扇和墙都给拆了。
向雨田在近身格斗上的本事罕逢敌手,但比他仿佛无处不可为武器的格斗技法,他那道心种魔大法的气功俨然更胜一筹。
棍法中伴随的更是一种精神境界上的压制,时年便是想不出手也不成。
蜃楼刀从袖中运转自如地甩出。
向雨田毫不意外时年也会出手。
那本就极短的棍子还在此时被他从中折断,在这一瞬间的震颤之中,这根一分为二的棍子一端以螺旋劲招架住了宋缺由单手转双手的天刀斩击,一端则以近乎于暗器发力的形式快速掷出,正与蜃楼刀的刀尖相抵。
饶是在与时年交手的瞬间,他感觉得到这分明是在与宁道奇的交手中才有所顿悟,踏入此境的晚辈,居然在这一刀发作的气息通达上,丝毫不在他之下,他也丝毫没露出此刻面对的是以一对二局面的胆怯来。
那根普通的短棍因为他真气的灌注,并没在第一时间断裂开来。
可冲煞迸发的气势交汇在两截短棍的末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间客栈。
再如何反应迟钝的人也该知道此地有顶尖高手在交锋,还是那种离得越远越好,别去打扰的那种。
感觉到这客栈上下的气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是一空,向雨田也越发有了大打一场的兴致。
至于原本他是上门来找个搭伙的,跟他现在换了个想法哪有什么冲突之处!
他挑眉一笑,“我上一次同时对两人出手,还是听了那小白雁之恋的说书。”
两根短棍在他出言的瞬间,被真气居中劈断,震荡开的气浪裹挟着碎屑仿佛千万道暗器朝着他的两个对手飞射而去,时年虽还对这种远比之前醇厚晦涩的真气掌握得尚缺三分火候,却因为还有宋缺分摊了几分压力,在以云袖拂动击开这一道道暗芒之时,也依然表现出了一种举重若轻,挥洒自若的状态。
她丝毫也不敢对向雨田掉以轻心。
这个人看似友好,实则在遵从本心行事上,要比时年还要任性得多。
他那几个徒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一手挑动那四人与祝玉妍之间的争斗,甚至波及到鲁妙子的身上,却从头到尾都只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到底是个何种心态已经不需要时年多加分析了。
而他这随时可破空而去的武道造诣,更是比宁道奇还不知道要强出多少,时年在内息上不会逊色他不假,但这是尚未真正踏入破虚之门的禁锢,在他已然抵达此境后的数十年间,他到底又在武道上有了多少进境,在对肉身的锤炼对百家兵器武学的掌控又到了何种境界,就算是时年也不敢保证。
木棍这武器没了,他便当真甩出了他自己的趁手兵刃。
那是一枚从他袖中甩出的铁球。
这实在是一件几乎不会见到有人用的兵刃,更不用说在向雨田的手中,从铁球出手的瞬间,便已有了他与那圆球气息交融,人与球之间不分主次的奇态。
而在这回环的圆球上表现出的或许有剑意,或许有棍法的领悟,或许还有其他兵刃曾经为他所操纵而体悟出的内核本质,现在都尽数倾注在一记最寻常而直白的铁球直击中。
更让人觉得他不好对付的是,在这样劲气凝结,又有两把当世数一数二的刀手操纵的刀袭来的时候,向雨田居然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将方才并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那说书实在很有威力,让我几乎体验了一番男主角与小白雁之间的感情纠葛,我险些没这个与他们交手之时的出招决心,可惜我早过了那个需要全身心带入这些别人的感情经历的阶段,你们也没这个话本故事与我看。不过你这个圣君,说不准将来圣门内部会来给你写个评说就是了。”
四周的楼板支撑都在这他看似调笑,实则与时年和宋缺交手中毫不含糊的出招间,被宛如飓风过境搅动起的气势余波给摧毁得四分五裂。
外面依然在落雪,更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森冷的寒风也在这一刻呼啸而入。
被炸开了顶盖和四面的墙,这房中的烛火也难以保存下来。
但火光熄灭,却止不住这铁球与一长一短的两把刀相击之时迸溅出的火星,取代了那原本点燃的烛火,在这一瞬照亮了三个人的面容,宛如一道划破长夜的惊雷。
“同出圣门,邪帝为何不等我齐聚天魔策,重振我门声威,再来寻衅生事也不迟,阁下如今这出手,说的好听是来寻个伴的,做前辈的提携提携后辈,可实际上却是在将我这数月心血毁于一旦!”
时年怎么会感觉不到,她与宁道奇交手时候退回来的那一步,在向雨田那奇诡至极的铁球步步紧逼中,随着内息被调动到极高的水准,这一次走向的是或许不可遏制的一面,若非还有镜子可以定点传送,她便相当于是被迫踏入了破碎虚空之后未知的世界。
可向雨田跟她又没什么交情可言,更不会在此时有什么多余的负疚感。
两侧目标一致都指向他的汹涌刀意,非但没有让他见好就收,反而让他觉得已有多年不曾好好动武,现在这靠着武道碰撞,如当年燕飞和孙恩的情况一般,岂不是更加有意思的多,说不定此地又能留下另一个天坑,供给后人景仰。
至于一开始打起来的原因是误会还是有约,他向雨田又为何死而复生,这本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圣君妹子,你便不想抛下这圣门禁锢,做个自在之人,从此游翱宇宙,洞察天地真意吗?何况谁又能说这破碎虚空而去之后便找不到回来的机会。”
“再说了,你看不出吗,这位宋阀主当真选择了个极佳的同行对象,他这刀道再进一步便也能得见九霄风采了,既然如此,”向雨田慨然长啸,“我又何妨助他一臂之力!”
他双掌中如聚风雷,夜来风雪都不及此刻他掌心积聚的寒气,就连为他操纵的那个铁球都仿佛在此刻化作了一团寒冰,却是一团游走极快的寒冰。
上一刻还在以钝招破天刀之锋芒,下一刻便已经随着他身法似幻,借着刀风将他送出,朝着时年的方向袭来。
他身上的虚空气息,牵动着时年身上并不全然受控的天道虚空残意,以及如他所说确有更进一步征兆的宋缺逸散出的气劲,形成了一片晦暗风雪中都能清晰看见的气浪。
这股气浪却不再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出,而是宛如一根锥子一般直入地底。
他们脚下的落脚点,也在这指天划地的气浪中被压着沉了下去。
倘若周遭还有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围观的话,便会看到,这一道盘旋的暴风撕扯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只有在暴风眼中的三人因为周身气息的牵动而岿然不动。
向雨田也很清楚自己到底该将谁视为最大的对手。
他那一手铁球残影仿佛是一道乌黑的旋风,甚至他整个人也随着这铁球翻飞而不断偏移出了让人难辨的身位。、
在这种古怪的借力发力方式中,他又是一指击中了宋缺的天刀,铁球却带着他七成以上的力道,朝着时年袭来。
这天赋比之他在两百多年间所见的任何一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青衣少女,仿佛已然意识到了在此刻还想着停歇这一战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与其如此还不如——
打压下去他的气焰。
所以在黑影扑面而来之时,时年重新踏出了那此前收回的一步。
与周边仿佛隔阂开的状态下,她挥出的一刀与向雨田那特殊武器一样,都秉持着大道至简的要诀,她也在此刻看到了那涌动的风浪中渐渐浮现的一丝裂隙。
但这道裂隙现在还只像是一道风暴之中的阴影,而非能够让人破空而去的门户。
明明还有许多要在此间完成的事情,却被人逼入这一步,要说一点都不郁闷那是不可能的,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镇定下来,若不如此,她以何来破解向雨田这本无仇怨却已在面前凶势毕露的一招。
即便是要离开,她也绝不能让向雨田掌握主动权!
风雪迎面,冷风入骨,但她好像暂时感觉不到这些外界的干扰。
她曾经直面过关七破空而去的一幕,身上累积了第一层的虚空之气。
她与宋缺交手的那一次,在与自己过分相似的对手迫压下,完成了刀法意境的圆润通达。
而前几日与宁道奇的一战,则是她自己本身的水准到了破入虚空的地步。
现在她执刀入定,再一次地回忆这种状态竟然能够称得上是熟能生巧了。
薄刀之上充盈的真气,本应该将周遭的一切都驱逐出去,可因为她再一次划开了与周遭的隔阂,便遁入了似有似无的状态。
空中的雪粒好像径直穿透了刀刃,但这一刀出手之时,划出的刀芒却仿佛要将整方天地都给劈开。
那种刀随心动的明悟,让这一刀在脱手的瞬间已到向雨田的眼前。
刀锋之后是一双清透无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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