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蕴话音刚落,便眼见着褚砚如同点漆的双眸骤然暗淡下去,面上浮着一层犹豫和委屈,糯糯地张口发出一声微弱气音,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好似万千思绪尽纳心中,又无端生出愁绪来。


    没来由的弄得她有些心虚。


    怎么这般委屈?她想开口问,又怕真将小狐狸崽子给惹哭,下意识盯着那双眼看,生怕里面真的突然涌上点水汽。


    轻咳几声,她从乾坤袋中拿出上次他给的那盒松子糖。


    “吃糖?”


    楚蕴着实没有哄过人,以往她看上的柔弱小可怜可不需要她哄着……


    “嗯。”


    幸好褚砚还是乖巧,得了话就安安静静地拿了一颗糖,却也没吃,只虚虚地握在掌心。


    那声答应更像只将要被抛弃的小动物,叽叽叽叫得人心软。


    楚蕴这下算是明白了,便道:“你想跟着我?”


    褚砚微微点头,又立马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楚仙人为难。”


    他乖乖巧巧答了一句,又道:“楚仙人不乐意之事,我便不做。”


    “……”


    楚蕴稍稍一沉默,略微有些心软,正欲应下,神思一绕,便想起昔年在陆知行书房随意翻弄,正好看到一本《孙子兵法》。


    她觉无趣便随手丢到一边,又与他说:“一切阴谋诡计在绝对力量面前都不值一提!”


    陆知行不置可否,跟着将书拾起归置妥当。


    然后才轻飘飘感叹一句:“以你这般怜弱的性子,以退为进的法子对付你定然有奇效。”


    彼时她一知半解,不知如何反驳,便将那本兵法通读了一遍。


    这一读更加气恼了……


    只是当时她不信他的话,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望着褚砚那纯良样子,她由衷感叹,果然狐狸不管是大是小,唬起人来都一套一套的!


    她差点就着了道!


    收了先前那点心软,她朝着人说:“你虽有些根骨天赋,但是五识缺一,是修不了仙的。”


    这话说得极为坦诚,有了褚泽方的前车之鉴,楚蕴是半点不想再与人留下此种妄念了。


    她不希望眼前的狐狸崽步褚泽方的后尘。


    “可我……”像是不死心,他轻轻揪住她衣袖,素白指尖用力得发白。


    着实可怜了些。


    只是这点怜惜到底不足以让楚蕴带他走,于一个不能得道的凡人来说,这并不是幸事。


    楚蕴开口:“若是你实在不愿,不若我消了你记忆,你也好重新开始。”


    不知为何褚砚的面色骤然一白,袖间力道一松,那手无力垂下,头也跟着垂了下去,让楚蕴一时看不清他面容。


    “还是不劳烦楚仙人了,我会……自己走的。”


    他这才抬头,脸上带了丝初见时的拘谨,他抬手将腰间面具取下重新盖在脸上。


    自面具里传出一点似有些憋闷的声音:“那我便先走了。”


    “记得带些银两走。”


    那背影身形一顿,又似微微点了点头。


    真是可怜极了。


    楚蕴想着,却没有挽留,她不希望自己这点微末的怜惜再错成另一桩悲剧。


    人心易变,也脆弱。


    这人间的路,终究是需要他独行的。


    正想着,奉剑便回来了,他站在楚蕴边上等着,过了一会儿开口:“剑主,回山吗?”


    “走吧。”


    话一出口,她却想着这只狐狸崽目盲,好似只认得这镇上的路,他该如何走?


    奉剑道:“可是剑主你好似并不想走。”


    被这一打岔,楚蕴轻哼:“就你多嘴!”


    ……


    楚蕴终究还是回了苍桦山,在山上窝了几日,又将那些带着各种想拜他为师的小娃上山,欲混个脸熟的“客人”们一一谢绝,这才真的得了清闲。


    她盘坐在廊下,又拿灵液灌那株小草,几日不见,它半点变化也无。


    也不知陆知行留下它做什么。


    楚蕴伸手去戳那叶脉,小草轻轻抖动两下又是一缩,害羞样子竟让她想起那只狐狸崽,心中又莫名惆怅起来。


    只能将这点不适通通用骂陆知行那只老狐狸来消解。


    在她反复骂到第三遍的时候,奉剑开口:“剑主,你这次准备收个什么样的徒弟?”


    距离她定的选徒日期已不剩下几日了。


    楚蕴低头一想,道:“漂亮些,乖巧些,能听话会撒娇。”


    “剑主果然属意留仙镇上那一个。”


    她一时有些气结,心想着若是褚砚不瞎,她可不就立马绑了人带回山里当小徒弟吗?


    想到能养只这般又美又乖的小徒弟,她便心痒痒的。


    那股压在心底的烦闷再度翻起,恼得她坐不住,便又想起褚砚上回说陆知行让她去他书房的事。


    以陆知行的性子,他是从不做无用之事的。她或许真该去一趟。


    她一向风风火火,思绪一起就已然出了剑阁。


    这次她未大张旗鼓地进入天机阁,而是悄然而至,以她修为此时的天机阁无人可察觉。


    溜入书房中,内里依旧是她熟悉的陈设,角落还熏着白檀香,楠木书桌上摊着本读了几页的书,就连那盏茶杯也未挪半寸。


    好似陆知行只是暂时离开一般。


    昔时她还笑过他,好好的灵识玉简不用,非要喜欢存这些笨重书册。


    如今却只剩这些书册留存着他的曾经。


    “还真是叫人不爽。”


    楚蕴也不客气,往那椅子上一坐,顺手将桌上井井有条的一切打乱。


    她以往也常如此做,只是那时陆知行总会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重新归置。


    深吸口气她便开始认真翻找起来,只期能找到些许关于留仙镇上事情的线索。


    最终她翻出一只小木盒,盒上刻着一枝桃花,栩栩如生。


    她随手打开,却见里面堆叠着一小摞书信。信笺上的字迹她格外熟悉……正是她的。


    这该是当年她闭关百年与他通的书信。


    那时她正好被因褚泽方之事打赌输了,就被陆知行送进了南明寺的菩提洞中闭关参悟,以洗去身上问天剑浸染的煞气。


    在那洞中灵力法术都不得施展,她只能用这笨办法骂他解闷出气。


    只是他一封信没回过,想不到竟然还留着……


    楚蕴拿起最上面那封,信上大大咧咧写着“陆知行爱启不启,楚蕴随手一书。”


    先头不过是些骂他的话,言辞激切,让现在的她来看都感同身受。


    那菩提洞确实不是个好地方,也不怪她出来后就将南明寺方丈的头给涂了个黑。


    后来的内容却逐渐变作些自言自语。


    “江南荷花开了,要到采莲子的时候……”


    她记得这封信寄出之后,正正好有个小沙弥给她带了几捧莲子来。


    如今却见陆知行在旁边写道:“馋了便直说。”


    第二封信上她写道:“玄云说你又犯了头疾,都说你该少些算计才是!”


    这句旁边依旧有批注,写的是:“不用挂心。”


    楚蕴轻哼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有空挂心你了!”


    那时是孟玄云路过南明寺去看她,唠唠叨叨地与她说陆知行思虑过重,明明修真无岁月,他却像在赶时间一般,恨不得一夕之间做完一切,好像有什么在急迫地追赶着他一般。


    她被说烦了,才写下了这信。


    第三封信她写:“朝也秃驴,暮也秃驴,行也秃驴,坐也秃驴,不如我也出家算了!”


    这次陆知行批注的字迹稍微失了些端正,似是一时没有控制好笔,写的是:“少惦记玄苦大师的头。”


    怪不得她后来去嚯嚯那些和尚,唯有玄苦大师逃过一劫,只怕陆知行悄悄通风报信了!


    第四封信上她写满了各色菜名,无一不是大荤。


    楚蕴记得这是她被南明寺素斋激得红了眼之后所写。


    这封信陆知行依旧批注了,“你早该辟谷了。”


    只是这信寄出没过多久,奉剑便去找她,除了一些表面上的灵果之外,还给她送了一只烧鸡和一壶酒。


    她接着往下看。


    第五封信上写的是:“修为又有进益,离压着你打不远了!”


    这封信陆知行没有批注,但是她记得,在那之后玄苦大师便来找她,以心经帮她化去境界陡升之后的那些细微暗伤。


    第六封信上空白一片,楚蕴凝了一道灵力于纸上才显出上面的字迹。


    她写的是:“上当了吧?”


    陆知行批注着:“如今是你上当了。”


    “……老狐狸!”楚蕴暗骂,又觉得理所当然,陆知行定然是知道有这么一天,才将这些都留着的。


    这迟了两百多年的回信,她终究还是看到了。


    第七封上写:“今日偶遇一个小沙弥,又美又乖,我问他愿不愿意改投门庭,竟然被拒绝了,我剑阁威望如今已堕至此了?”


    楚蕴看了又细细一想,发现已想不起那小沙弥的样子了。


    陆知行依旧批注:“你总是喜欢这般的小东西。”


    她手中还剩两封信,一封是她在闭关结束离开菩提洞前寄出的,另一封上写的是“楚蕴亲启”。


    想也没想,她便先拆了自己所写那封,这其实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张小像,画的就是她自己。


    那时她正在参详己身,便绘了此画。


    这次陆知行只在一旁提了她的名字——楚蕴。


    深吸口气她打开最后一封信。


    信上寥寥数语,写着:“循本心而为。”


    楚蕴轻笑,学着陆知行也在旁边落下批注,她写的是:“关你屁事。”


    笔落,她起身欲走,却又执起笔,拿了张新纸笺写道:“我要收徒了。”


    她将这封信连带之前的一起重新装入盒中放回原处。


    这才真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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