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痛极。
血肉之躯被碾碎,灵魂被劈成碎片,可被背叛的痛楚,才是椎心泣血。
“霁弦,你相信我,我没有化魔,弄错了……”
罡风四起,霁弦凝视着他,眼神冰寒彻骨,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在他不敢置信地怔愣时,一股极大的力量迎面而来。
霁弦亲手将他推上诛魔台。
白千尘从未掉过眼泪,此时,泪珠不争气地从眼睛流下,难言的酸楚,内心大恸。
霁弦,你忘了吗?
你曾经说过,永远不会怀疑我,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冤枉我,你也会相信我。
你说过不会让我受伤,不愿我受一点点苦。
你忘了吗?
我好痛,真的好痛啊。
“杀了白千尘这个人面兽心的魔类!”
“白千尘,亏你与霁弦仙君当了十年的道侣,仙君竟引狼入室,今日便斩断情根!”
“打入诛魔台者皆魂飞魄散,去死吧!”
“去死吧!”
此起彼伏的讨伐声忽然清晰,白千尘睁开眼睛,只觉喉咙剧痛。
他动了动眼珠,发现自己被掐着脖子在地上拖行。
他……重活了。
“岳白,你一个狗杂种,也敢报名弟子大选?”
掐他的人发狠用力,将他重重摔进一间客栈,紧接着,一盆冰冷的水泼到了身上。
身上的伤口针刺般疼痛起来。
白千尘浑身血水,艰难地喘息了几声,捋了捋纷乱的记忆。
这具身体名叫岳白,天生灵体,无需受孕,借母体而生。他的母亲是岳家旁支的遗孤,因未婚而孕,被赶出家族,受尽羞辱。
母亲体弱,诞下岳白后五年去世。
没有银钱,只能草草将母亲掩埋。为了让母亲入岳家祖坟,岳白废寝忘食,在修炼上极其努力。可他灵体体质,体内各种灵力相克,修为极低。
正好十年一次的弟子大选在云锦城设点,岳白偷偷报名,希望能入宗门。这事儿被岳家知道,麻烦立刻找上了门。
“死废物,丑八怪,还想在弟子大选上丢我岳家的脸?”
发声者是岳白的表哥,欺侮他最频繁的岳轻风。
白千尘看也不看他,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天,将杂乱无章的灵气稍微压制。
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岳轻风,他将这废物带到人最多的客栈,就是想让岳白当众出丑,对方竟不像往日一般求饶。
他上前一步,一脚踩上白千尘的手掌,使劲碾了碾,脸上爬上恶意的笑,“小畜生,你不过是我脚下一条狗,区区练气修为,还想入宗门?”
他的几个手下嗤笑道:“跪着给我们少爷求饶,将少爷的鞋舔干净,丑八怪!”
因为弟子大选,客栈里人来人往。客栈老板想来劝架,脚尖抬起,又收了回来。
他的视线落在蜷成一团的岳白身上,一时心疼得厉害。
这模样与岳白年幼时一模一样。
那时他母亲刚死去,瘦弱的孩子磕头磕了一路,才被人施舍了一张席子,裹住了母亲的尸身。
飞天大雪,他穿着一件单衣,对着草席痛哭出声。路过的人听得眼泪直掉,来劝他,他动也不动。
他整整哭了两日,嗓子哑了,眼睛也哭坏了。脸上手上都是冻疮,不知道发作起来会有多痒,他不吭一声。
这孩子沉默寡言,性格却倔强。日夜不分地修炼,想出人头地,得到岳家的认可。
谁知成了岳家少爷的眼中钉,两三天一顿毒打,羞辱更是不计其数,就连他手下的护卫,都能将岳白当狗使唤、当马骑。
岳白常在客栈被打,伤痕不断。到了这般田地,等岳轻风发泄完,他还要拖着身体,颤抖着擦干净地板才离开。
客栈老板看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痕,眼眶发热。明明是个好孩子,怎会如此受人欺凌?天道不公!
不光如此,还有围观者狗仗人势地骂道:“被岳家赶出来的杂种,不如死了算了,不过是打不还手的软骨头。”
话音刚落,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女人花枝招展地扭到岳轻风面前。
她头上戴一朵紫花,脑门上都是汗。顾不上喘气,她笑吟吟地拉着岳轻风,“岳少爷,怎么许久不来我们金凤楼呀,奴家好想你呢。”
岳白母亲被赶出家门后,流落青楼。母亲死后,这位苏姨收留了他,才不至于让他在冰天雪地里饿死。
岳轻风吊着眼睛,掐住苏鹊的脸,下流地捏了捏她的臀,嫌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万人骑的老婊|子,凭你也来勾引少爷我?”
他收回踩在白千尘手上的脚,鄙夷道:“下贱货,你和岳白浪荡的母亲一样,不知舔过多少男人的脚。丑八怪,苏鹊这个老女人来为你出头了,艳福不浅啊。你也和她睡过吧?滋味如何?”
苏鹊的脸僵了一瞬,卑微地打着圆场:“岳少爷哪里的话,阿白不懂事惹您生气,我给您赔罪。”
“下贱胚子拿什么赔?行啊,你给城外的脏乞丐轮着睡一遍,我就放过岳白。”
难堪在苏鹊的面上一闪而逝,她咬了咬唇还想开口,却见岳白缓缓站了起来。
相貌未变,只起身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就与先前截然不同。
母亲死后,岳白哭坏了眼睛。畏光,容易流泪,平时走路驼背。
而现在,他站得笔直,眼睛不偏不倚地直视岳轻风。
与以往的屈辱不同,他表情平静,嘴边还带着闲适的笑意。
明明手还在滴血,他视若无睹。
这模样让岳轻风一怔,对视的瞬间,他破天荒地感到一丝胆寒。
他向来骄狂,当即将苏鹊一脚踹倒,跌在白千尘脚边。
“看什么看?你娘乱搞生下你,你是天生的贱种!”
白千尘笑意加深了些,将苏鹊扶起来。
苏鹊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拉住他的手臂,眼里已有泪光,嗫嚅道:“阿白,咱们斗不过他,忍一时风平浪静。”
“就他?”白千尘露齿一笑。
“阿白……”
“苏姨怎么不相信我?”白千尘冲她眨了眨眼,“放心。”
岳轻风已是筑基五层,耳聪目明,自然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向来只会磕头求饶的废物竟然想反抗,哪来的胆?
怒不可遏的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冲白千尘后背刺去!
客栈里的看客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岳轻风已到筑基,岳白才勉强入练气,天堑之差,岳白必死无疑!”
“今日不但岳白要死,苏鹊也要跟着倒霉,受尽折辱。”
苏鹊更是急到破音:“阿白,小心!”
岳轻风配一把黄金剑,剑尖以雷霆万钧之势刺破空气,眨眼间逼近白千尘脖颈。
体内灵气太多太杂,相互制衡抵消。白千尘想运气抵抗,心口一疼,只好转身,两指夹住岳轻风的剑身。
嘈杂的客栈鸦雀无声。
大伙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修为上升一阶,就能横扫低阶。别说出剑,筑基修士仅用灵力就可在瞬息间收割练气修士的性命。
练气用手指抵挡筑基的攻势,怎么可能?
甚至有人震惊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岳轻风想转动剑柄削去岳白手指,可不管他如何使劲,用上丹田内所有灵力也无济于事。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僵持,气急败坏地吼道:“把贱种给我抓住!”
几个护卫慌慌张张上前,后脑勺却陡然发凉,一股冰寒之气贴着喉咙而过。
嗅到了血腥气,护卫大惊失色,不敢妄动。
“一群废物,还愣着干什么!”岳轻风大叫。
白千尘掏了掏耳朵,慢悠悠地往前,上下打量岳轻风,慵懒笑道:“好好的修士,偏偏长了一张嘴。”
声音如玉石相击,更如溪流潺潺,极其悦耳。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有角落一个青衫修士,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声笑无疑是打在岳轻风脸上的耳光,他羞愤难当,“贱种,放开!”
他不停挣扎想抽回剑,白千尘苦恼地歪了歪头,“你这么摇头晃脑,没听见脑子里的海浪声吗?”
讥讽岳轻风脑子进水的话,让青衫修士又笑了一声,其他看客也跟着笑起来。
岳轻风胸中起了一团火,怒发冲冠,声色俱厉,“岳白,等我上了玄天,看我不把你丢到诛魔台,让你魂飞魄散!”
白千尘笑眯眯道:“玄天是谁?和你爹一起吗?”
不远处喝茶的一位修士捧腹大笑,“孤陋寡闻的岳白,竟不知玄天大宗,那可是第一仙君霁弦所在之处。”
同伴笑道:“傻,你没听出这是嘲讽吗!岳轻风他爹处处留情,见色眼开,父子俩共同作乐不是不可能。这讽刺我服了,哈哈。”
岳轻风脸都绿了,阴险地从袖里甩出一把匕首,意欲偷袭。
白千尘侧身躲过,指背轻巧在剑上一弹,近身在岳轻风手腕上轻轻一击,将他的剑夺了过来,抵在他腰腹下方。
动作快极。
“贱……”
白千尘的剑近了两分。
要害在别人手里,岳轻风不敢放肆,生怕命根子被割下来,全身发抖。
“你说谁?”白千尘还是那副好脾气的笑容。
折在一个废物手里,岳轻风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怎会服气。可他望着废物的眼睛,只觉他的眼神幽深不见底,隐隐流转着红光。
虽然嘴边带笑,可眼里淡漠,如同百年深渊。多望一眼,就能被深渊吞噬。
他不是开玩笑,只要说错一句,他真会动手!
后背冷汗直冒,恐惧让岳轻风不敢再骂,“说我自己,我……我是贱种。”
“这么识时务,原来脑子不是摆设嘛。”
白千尘收回剑,随手将它折断,断剑掉落,两声脆响。
对修士来说,断剑是绝顶的耻辱。
岳轻风却不敢再口出狂言,眼睁睁地看着岳白带苏鹊走出门外,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平日别人看他的眼光都是崇拜,今日变成了嘲弄,窃窃私语不断。
他何时受过这么大的气,怒吼道:“谁敢嚼舌根,休怪岳家不客气!”
岳轻风一族虽是岳家的旁支,其他人也不敢小觑,立马噤声。
岳轻风肺都要气炸,冲出客栈。抓过一个侍卫刺死泄愤,还不解气,他恶狠狠道:“岳白这个贱种,报名弟子大选又怎样?我爹已给幻月宗写了举荐信,他入哪个门派,我就灭了哪个,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仿佛感应到他的心情,天忽然阴了。
有人振臂高呼,“快看天上的仪仗!魔兽之骨制成的辇车,散发紫光的驱魔阵,那是玄天大宗的人!”
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出客栈,眼中充满崇敬与渴望。
巨大的魔骨拉着辇车往前,极强的阵法使得天地变换,乌云滚滚。车上彩带飘浮,几万颗碧海琉璃珠驱散了周围的阴霾。
隔得那么远,辇上所坐之人的威压依然笼罩而下,修士们如芒在背,不敢动弹。
“霁弦仙君出山了吗?”
“不,白千尘死后,仙君十年不出山,不会是他。”
“你想死吗?这个名字是霁弦仙君的禁区,休得再提!”
“只要让我看霁弦仙君一眼,这辈子也值了……”
刚走不远的白千尘抬眸一瞥,闪身到旁边的茶棚里。
“怎么了?”苏鹊不明所以地转头,一怔。
面对岳轻风的刁难都笑着的人,此刻眸中凝出了一层冰霜。
笑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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