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声响起,楚纵才揉着胳膊坐起来。赵绿帽铺了一个课间的台阶,总算缓了口气,他冲封梧打了个招呼,便把侧着的上身直了回去。此时封梧就是有意向楚纵开口,也不合适,只得作罢。
第一节课是化学课,高瘦的化学老师顶着斑白的背头,裹着棕色毛呢西装外套,夹着几本教辅材料,踩着铃声走进教室。
化学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高一铁面风流的教导主任老李。老李又名李太华,李家村太字辈,家中行二,“荣华富贵”取了第二。
他是校里资格最老的班主任之一,执教鞭二十年往上,劳苦功高,样貌却和大多头顶荒秃、肚皮肥凸的男性校领导大相径庭:
不仅五官周正、身材颀长,项上还茂密多荫,堪称中年风流老帅哥。
老李站在黑板前,把教辅材料一搁,满布细纹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霍地盯上了他们班普通的讲台。
“今天的讲台桌,谁擦的?那么脏。”他不悦地皱起了眉,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
老李除了是教导主任,还是他们二班的班主任,对班里的卫生抓得很牢。
是昨天的你擦的。
不少人暗地里偷笑,倒也没在明面上下了老李的面子。
老李觑着眼,板着脸,显是不高兴了。
他一不高兴,整张脸就板成铁塑,身周懒洋洋的空气倏的就成了烹人诛心的刺儿,跟大课间强调校纪校规时候一样的威风八面。
他这噬人的声势几乎骗过了全体高一学生——
除了高一二班。
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却还算轻松。
见无人应答,老李吁了口气,认命地拎起叠在讲台桌角落的抹布,极为熟练地擦起了讲台——一看就是在家里练过的。
“小兔崽子,一个个的,迟早要你们好看!”他边擦边絮叨,三句里两句有都在放狠话。
二班学生见怪不怪,椅子上的屁股照旧坐得很稳。
擦完了桌子,老李这才一扬眉毛,平坦的额头都挤出满意的抬头纹来。
这心情一轻快,脑子也格外好使,老李这便想起件事来。他目光扫过教室,探到楚纵这儿,刚才还铁硬的脸立时化得和朵花似的:
“对了,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这位同学上学期,一直是年级第一,这学期,因为一些原因,转到了我们班。
大家可得,向他学习学习,上次你们一个个,都抱怨难的,无机计算填空题,他也做出来了!你们还不抓紧学,也不知道,上一学期,学哪儿去了?……”
老李说着说着,兴致来了,职业病犯了,那是越讲越起劲,越讲越没完没了。偏偏嗓子堵得慌,直教人生无可恋。
倒数第二排的赵绿帽一面掏耳补帧,一面掩着嘴悄悄对后桌的封梧解释:“咳,我们老李人没话说,平日里又当爹又当妈的,就是爱念经,习惯就好。”
封梧点点头,笑得和煦且克制。
楚纵手指无声扣着桌子,瞪了赵绿帽一眼。
他不是猜不到赵绿帽的心思,无非是套近乎。可是人的好恶又不是强求来的,不喜欢他楚纵的不会因为乞着交情就真心认可,看得起他的也不会在意些有的没的。
况且他总觉得这姓封的虚伪得冒泡,交恶就交恶了呗,防明枪不比防暗箭省心?
那边老李总算倒完了话筐,想起了正题:“那个谁,封梧,你来和大家,说几句吧!”
封梧于是起身,数十道视线随之聚焦到这个曾被刻意忽视的犄角旮旯。
封梧站在视线中央,泰然自若地开始自我介绍。
楚纵站视线的余波里,感到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探照灯的光线穿刺了眼球。
他开始不自在,非常不自在。
脑袋嗡嗡作响,强烈的排斥感在头骨盖上钻孔。那些目光仿佛聚成火焰,而他是熔炉里的玻璃胚子,被炙烧得很小很小。
在不断压缩的浑噩中,楚纵陡然生出了暴虐的情绪。
他对封梧这个新同桌的不喜也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撕开封梧那安分、温和的虚伪皮囊,那下面必然是勃勃的野心、与不安现状的灵魂。
他早就看透他了!从第一眼开始。
他可以想象,从今往后,这个原本肖似时空夹缝的小天地,将会聚集前所未有的、外来的视线。
它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任由他逃避危险,逃避真实。
这一切都是因为封梧。
这一瞬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封梧。
除了楚纵。
楚纵烦闷地咋舌,右手撑脸,望向没有封梧的窗外。有一瞬间,想从玻璃窗的缝隙里逃出去。
他执拗地违逆了大多数人,执拗地走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这条路通向灰沉、破烂、有如旧报纸的天空。
这一瞬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楚纵。
除了封梧。
他正用所有的余光静静注视着楚纵。
等楚纵从有意的逃离中回归时,封梧的一段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教室里仍有意犹未尽的窃窃私语,看来封梧此番自我介绍很成功,至少把老李刚才无形之中拉的仇恨消弭了。
身边的楚纵却是一个子儿都没听进去。这介绍无非是来历爱好,封梧的事,他岂会感兴趣?
封梧介绍完就坐下了,老李出言让大伙安静下来。化学课这才进入正题。
下课后,楚纵把化学课本往桌下随意一塞,起身打算跑厕所。
封梧正在整理课桌。楚纵抱着“老子才不感兴趣”的心态,斜着眼睛瞄了一眼。这一瞄,不禁在心中骂一声毛病。
他看见封梧桌下,那码得和建筑工地毛坯房般的课本块。
别人顶多把书摞齐就完事了,封梧倒好,硬是把摞书变成堆俄罗斯方块,还用几本大小各异的笔记本横横竖竖补上缺口,煞目的很。
堆完了,封梧才从手头的蓝色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填得密密麻麻的自打印计划表,用黑色水笔在第一个事项后打钩。
“怎么了?”封梧不紧不慢地合上桌板,仰起白皙劲瘦的脖颈。
灯光自上而下地陷落在他深邃的眼窝,他凝视着楚纵的眼珠黑得清亮、专注,含着浅淡的笑意。
楚纵默不作声地俯瞰他,半晌,冷笑出声:“画蛇添足!”
这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了。
说罢,他没看封梧的表情,双手插兜,掉头就走。
……
高一教学楼的厕所是男女对门的,两个厕所共用一个大理石洗手台,五个洗手池。
靠近女厕的两个洗手池前,两个女生挽起拆了松紧带线的校服袖子,在洗手。边洗,边断断续续地聊着。
一个神色愤愤:“昨晚我收数学作业,楚纵又不在教室。除了老师补课的时候,我就想知道,他到底哪次晚自习是在的?每次快放学了才回来,耽误了我的工作,还一句解释都没有!”
一个温声劝她:“别气,他就那个样子,和他说话,脾气还暴躁的很,大家都知道,和他计较什么?”
一个犹在抱怨:“之前运动会让男生帮忙搬班里的桌子,别人二话不说就过去了,通知到他,永远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这是摆脸色给谁看?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又冷嘲道:“财神爷和赵绿帽不是和他走得近?我还经常看到楚纵对他俩发火呢!平白受气,亏他俩忍得住!”
“有种病叫什么来着?哦,对,狂躁症!我看他要么是狂躁症,要么就是狂犬病,正常人哪会逮着人就咬?”
“还成天念叨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都怀疑我们压根不在一个地球!”
说到后来,她愈发激愤,声音也尖了起来。
同伴忙去捂她的嘴,探头往四下张望一番,没见着熟面孔,这才放下手,虚着声提醒:“你小声点,被听见怎么办。”
“被谁听见,被我们班同学?那有什么关系!全班不讨厌他的没几个了吧!”
“要是被他听见怎么办?你瞧他,凶神恶煞的,有人说在外面见过他抽烟、和人打架。你把他脸上功夫揭了,小心他真的对你不要脸。”
另一个不屑:“我说句实话,还怕他当面对质不成?谁还没有脾气了!我自认平日里行得端,坐得正,他要是能抓住我的把柄,那也由他说去!”
“唉,别激动。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你又是班长,小心点总没错。”
“可我就是气不过……许菁不是我们寝室的嘛,昨天刚考完试,晚上回去,她又学到了十二点。”
“我知道她,我看她午休要么不睡,要么只睡十来分钟,都在那奋笔疾书。”
两个女生洗完了手,边聊边向教室走去。
“是啊,你看,不比楚纵认真多了?他人品差,对学习那么不上心,许菁每天晚上加班加点,拼死拼活却和他成绩相当,我要是许菁,我得委屈死。真不公平!”
“说是这么说,也是没办法的事,说不准他脑子还算好使。”
“……”
二人说着走远了,声音随之模糊远去。
良久,楚纵才从男厕所走出来。
两个女生说话时,他正打算出去,听二人谈及他的名字,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于是刚才义愤填膺的一段话原原本本落进了他的耳朵。
说话人楚纵是认出来了,一个是他们班心直口快的班长兼数学课代表,吴白英;一个是吴白英的好友,平日里说话细声细气的杨黛。
他站在洗手台前,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看着冷水冲在修长的手指上,溅出庞杂的水花,琥珀棕的眼睛不惊波澜。
这两人,他其实没什么想法,没在中途走出去,也只是觉得,她们撞见他这个正主未免尴尬。
有些事确实是事实。别人看的是结果,他也没必要拧着别人的脖子,逼别人去看过程。
至于那些不客气的话,一个学期过来,他在赵绿帽那儿听了不少——赵明琸这小子消息灵通得很,有些人私底下嚼了舌头,他转头就当笑话讲他听了——他对自己的臭名声早就门儿清。
他知道,他楚纵在班里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别的怪人顶多离群索居,他这怪人还刺棱棱,会扎人,人家被扎疼了,自然谈不上喜欢他。
楚纵似叹非叹地喘了口气,甩掉手上的水珠,把水龙头拧上了。
楚纵回到教室的时候,他的座位正盛况空前:往常无人问津的角落围满了人。
准确的说,被围满的是封梧的座位。
他就知道!
为什么封梧偏偏成了他的同桌?
楚纵后槽牙痒得很,此时纵是塞根硬骨头进去,他也能咬断。
封梧的课桌边,张文正好奇地发问:“欸,封梧,你怎么转到我们二班来了?”
张文人号大喇叭,声大嘴不大。他牙齿地包天,上下唇一般厚度的小孔嘴说起话来就向外噘,连他个圆脑袋,倒像个前细后胖的别扭葫芦。
“一班上学期期末的统计结果是文科班,我听说我们班是理科班,以后迟早是一班的同学,就转过来了。刚好可以提前和大家认识认识。”封梧看向张文,眉宇沉静,解释得很认真。
原则上高二才会文理科分班,但海中为了方便管理,会在高一第一学期期末统计各个班的文理倾向。
一班和二班是年段唯二的实验班,若是一文一理,学生就会内部流转。封梧这是提前从文科班“流”过来了。
簇拥着封梧的学生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地问着自己好奇的事。封梧按顺序一一解答,从始至终,嘴角都含着温雅的笑意。
楚纵虽下定决心不去搭理封梧这新来的,但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没捱住心里头蠢蠢欲动的探究欲。
他站在包围圈外,无声无息围观了一会儿,见自己这新同桌没多久就和班里的同学打成一片,不禁在心底暗骂他好算计。
还不是好算计?单是虚情假意地笑一笑就骗过了那么多人,明面上装的那么友善,背地里指不定蓄了一肚子坏水呢!
楚纵从人缝里观察封梧,咂摸出几分落寞的酸味来。
“回来了?”第一个发现楚纵的是封梧。
“包围圈”声音一滞,立复响起,就当没看见楚纵。
楚纵大摇大摆地绕过人群,长腿一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与你何干?”他偏过脸,挑眉,刀锋般的眉毛几欲横斜出眉框,刺人的虎牙尖随着开口若隐若现。
像孤走苔原、生着裂齿的某种犬科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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