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上课前,楚纵掀开桌板,从左边糟乱的书堆里辨出一张试卷、一本课本,又从右边塞满了杂物的塑料袋里拣出三颗蓝色包装的薄荷硬糖。
他捏着两颗往前掷,玻璃似的糖块“当啷“一下,精准击落在裴钱和赵绿帽桌上。他撕开最后一颗的包装,把糖塞进自己嘴里。
薄荷糖的甜味还没传遍整个口腔,聒噪的上课铃就从教室前边的公共音响里传了过来。楚纵用虎牙抵在硬糖的凹陷处,满足地体会清凉感在舌尖化开的感觉。
许是因为上课吃东西难免心虚,他倒竖眉梢,板着一张不驯且冷淡的脸,捏了捏左耳的耳垂。很软和。
他坐在鲜少有人关注的教室角落,自以为他干的事都没人瞧见,却一时忘了这个角落多了个封梧。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封梧的眼中。
封梧食指指节按在太阳穴,侧头不动声色地观察楚纵。见状,他微微弯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打一开始就没和楚纵没说真话。
确实是班主任老李同意他坐在这儿的,他身高合适,老李也就没多想。可当楚纵同桌这事却是他自己提议的。他算是拿鸡毛当了一回令箭。
来之前,楚纵这位同龄人口中不认真学习、不积极做事、不遵守纪律、人际一团糟且脾性古怪的问题学生,他就打听过了。
来之后,他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来自楚纵的排斥。看起来楚纵早忘了他们曾经见过。
好在这些对他来说都可以是无关紧要的事。他坐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了却那个纠缠了他三年之久的执念。
……
下课后,楚纵提过挂在桌边的玻璃杯,又猛地拎起前桌赵绿帽的领子。
赵绿帽前边还哭诉,这会儿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和裴钱交头接耳。他正聊得眉飞色舞,被楚纵这么打搅,登时炸起汗毛,吓了一跳。
“楚哥,你吓死我了!这悄无声息的,我差点当咱们校长微服私访了!”赵绿帽大叫。
楚纵不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陪我去厕所。”
这话的内容着实不像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
赵绿帽瓜皮头一跳,惊得一行眉毛差点脱离额头上青天:“去……去厕所干嘛啊?”
楚纵见惯了他咋咋呼呼的模样,淡定地解释:“上厕所,不然呢?”
赵绿帽愈发觉得不对劲:“那和我啥关系?我没这意思啊!”
楚纵咬牙切齿:“你把我第一句话重复一遍。”
“陪我去厕所?”
“那不就结了,赶紧的!”
“什么情况,不是,这不是楚哥你要去厕所的吗?”赵绿帽摸不着头脑,嚷嚷道:“我又不是小女生,没必要组团去……”
“你去不去?”楚纵冷笑着插嘴。
“行行行,去,我去还不行吗!”赵绿帽怂得很,立马屈服了。
楚纵:“记得带杯子。”
赵绿帽:“带杯子干嘛,灌尿啊?”
楚纵:“叫你带你就带,废什么话!”
赵绿帽:“行,那我就舍命陪楚哥您了。”
赵绿帽挂一张苦瓜脸,往楼道尽头慢吞吞地挪,厕所就在那里。走了一半,楚纵就停住了。他停的位置刚好是他们这层楼饮水机的位置。
“到了,你可以灌水了。”楚纵抱着胳膊装失忆。
赵绿帽一拍脑袋,才知道这事是在这里等着他:楚纵说的是上厕所的事,记的却是早读前喝水的事。
他哭笑不得:“我这还没喝几口呢。”
“灌满。”楚纵平静看着他。
赵绿帽被盯得压力山大,只好照做了。
他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哪想还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每节课下课,楚纵都会拎着他的领子,逼他把水瓶里的水灌满,甭管他喝了没喝,喝了几口。
这一来二去,赵绿帽便觉得他亏了,亏大了。他个不喝水的,还得为灌水连着走这么几趟,能不亏吗!
这便从灌水耽搁的时间心疼到自己劳损的腿,从自己劳损的腿心疼到老挨拧的瓶盖,从老挨拧的瓶盖心疼到了水。这一心疼,下意识就往嘴里呷了几大口。
等回味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赵绿帽摸一把嘴边的水渍,愣了一会儿神,心底止不住唏嘘:
浇花浇根,交人交心。他和裴钱愿意叫楚纵这么多年“楚哥”,那是他们打心眼里服气,这心服了,任外人道出些风风雨雨,也作不得数!
想到这儿,他豪气万丈地掣起桌上的物理课本,“啪”一下摔在桌面上,摔了个满堂响。周遭人无不扭过脖子惊视他。
旁的裴钱摸着圆秃脑袋摇头:“楚哥说的对。”
“楚哥说了啥?”赵绿帽不解。
“他说你下课是猪,上课是唐玄奘。”裴钱摇头晃脑。
“唐玄奘啥意思?”
“身在课堂,魂归西天。”
正值江湖人称“心狠手辣麻师太”的物理老师,向全班分析月考情况:
“这次考试,有一道题我讲过很多次。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都答对了,我很欣慰。但是,讲过那么多次的题目,有一位同学竟然还是答错了,是谁呢?”
“我看看,”她着一身张扬的波西米亚风映花裙,目光大开大合扫过整个教室,低头翻了翻试卷,用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哦,是一个叫赵明琸的人。”
赵明琸,承蒙父老乡亲抬爱,得“雅号”赵绿帽,入高一二班,拜麻师太门下,其人悟性不俗,入学及一旬,有物理科得意门生之誉,位置物理课代表之职。
这次下课赵绿帽如愿没去灌水——他耷拉着脑袋,跟在麻师太清脆的高跟鞋声后,去办公室喝茶了。
估计够他喝一壶的。
……
上午的课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底响了五声下课铃就结束了,接着就是将近两小时的午休。
楚纵吃完午饭,走进教室,还没走到座位,就见讲台上码了两叠今天要写的物理试卷,按惯例是要自取的。
他步子一转,走到讲台,照以往的习惯数了三张试卷。裴钱和赵绿帽一个跑三急,一个不知跑哪浪荡消食了,总之都没在,他一般顺手就帮着拿了。
他将三张试卷对半折,便想打道回府。可抬头望眼座位,犹豫片刻,又用拇指撇出一张卷子。
他分完了三张卷子,把最后一张拍在了封梧的空桌板上,用讲台桌上捡来的粉笔头压在试卷中间。封梧还没来。
事罢,他若无其事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封梧不在,别的人没关注,他帮封梧拿试卷这事除了天知地知就他知,只要他死不承认,这事就不是他做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是讨厌封梧,可又不是什么真不讲理的人。有些不满明面上报过就是了,没必要暗地里还揪着不放,使什么绊子。封梧到底还是他同桌,同桌该尽的义务,他捏着鼻子还是得尽。
没一会儿,封梧来了。他第一眼看见了桌上的卷子,第二眼就去看楚纵。
楚纵正敞着桌板翻来掀去,封梧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他不自在。他沉着脸看去:“有事?”
恰恰与封梧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封梧又用那双似怔然又似探究的眼睛望过来。
他面着正午的阳光站在那里,安静地笑。金滟滟的光从他深黑的眼珠一直晒到雅致的颈项。他的皮肤是通透的月牙白,嘴唇红得像酸石榴,两个酒窝肉眼可见的柔软,一张脸干净又天真。
可他眼里的黑白界限太过分明,像从灰暗冰冷的石雕躯体上淌过的深蓝色丝绸。每每遇上,楚纵都像被一种没来由的、凶狠剧烈的情绪缚住。
“没什么事。”封梧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他用手指拨开压着试卷的粉笔,收好卷子,坐下了。
又对着桌角的粉笔说:“谢谢。”
楚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不迭把头拧了回去。
也对着前面不是人的空气低骂:“莫名其妙!”
等他收拾出几本书,抬腿出门,封梧正捧着一个保温杯,在那里喝水。
教室里人多,一上午的人气氤氲下来,空气还算暖和,可保温杯杯口的白汽仍旧冲得很,足见杯里的水有多烫了。
楚纵皱起眉,下意识开腔:“当心烫死。”
说完就后悔了,他关心这小子做什么?
他楚纵做事直来直去,这小子身上的虚伪劲是他最看不惯不过的了。偏偏这讨人厌的小子还坐在他旁边,平白扰了他的清净!
因而,他和封梧明面上合该是势不两立的!他关心这小子,岂不是和示弱服软没两样?
想到这儿,他赶忙摆狠话补救:“我可不会为你收尸。”
封梧喝水的动作一顿,捏在杯身的手指不留痕迹地收紧。
楚纵以为封梧被自己震住,满意地带着书走开了。
这样才对,一切都保持原状就好。最好这家伙识趣点,以后都别来烦他。
他不需要改变,也不需要理解。理解他的人自会理解他,不理解他的人他也不稀罕!
他夹着书,两手插在裤兜里,倒三角的高瘦身材几欲顶破门框走出去。
可封梧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知难而退。
他搁置了水杯,侧过头,隔了一段距离,悠远地对着楚纵的背影望过去。
他只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耳熟。
耳熟到……三年前那条幽暗潮湿的小巷再度撞进了他的脑海。
小巷尽头,是那道撑着红伞离去的瘦高身影,他难以攫住的身影。这身影不断于他心底重演、流逝,无数次再无数次。像被雨水纠葛得迷乱的烟丝,他不胜其烦,却又难以逃离。
到如今,竟成了他化不开的执念。
眼前的楚纵肩颈笔挺,直行而前,蓝色的校服后领桀骜不驯地往上翻起,一时间,竟无端生出一种无拘无束的烂漫来。
过去与现在,开始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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