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纵和封梧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外交”铁面,“内政”风流的班主任老李正在剥橘子。见到他们俩,老李正了正身上的西装外套,招呼他们在空位坐下。
“来,先坐,吃几个橘子,别客气。”老李指了指桌面上几个橘子,示意他们随意。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有多随意,又自得其乐地继续剥橘子。
常来办公室的楚纵找了个位置,挺着背端端正正地坐下了,也没真吃橘子。他知道往日赵绿帽那个胆肥还不要脸的,曾兜了仨橘子带回教室——全自己吃了。可赵绿帽是赵绿帽,他是他。
他平日里说话做事是冲了点,但在长辈人物面前,天然聚不起冒犯的气劲,单聚了八分拘谨。兰女士和楚汉广算是个中例外。
这事跟楚纵走得远的不知道,走得近的都一清二楚。赵绿帽就为此事嘲笑过楚纵,笑他外强中干,包袱忒重,见老李这个真和气的,还要硬把那张桀骜、乖张的刺头脸捂出一派正经三好学生的模样。
封梧此时倒没楚纵那点弯绕,他淡定道了一声谢,也坐下了。
他和楚纵相反,一番动作落落大方,坐姿也还算随意,浑身上下都无不透出三好生的气息。
楚纵见他风轻云淡的样子,潜意识就要跟他较劲。他无声撇嘴,心底骂封梧能“装”。
他没事做,又和封梧单方面不对付,聊一句都嫌多嘴,只好闷声看老李剥橘子。封梧灼灼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没得到回应,也转去看老李剥橘子。
老李剥橘子,跟他教书一样。别的人剥橘皮讲究个吃,他剥橘皮讲究个看。按说橘皮剥就干脆剥了,他偏要缘着开口,小心翼翼剥个完整的,不知道的估计以为他要把橘皮当羊毛穿。
好容易剥完一张整皮,余下的橘子肉他看也不看,随手就丢进嘴里,囫囵几下算完事。
说他买椟还珠吧,他也不是个惜椟的,吃完了橘子,反手又把自个儿的杰作橘皮往垃圾桶一扔。不像图吃,不像图用,还不像图看,到底也不知在图什么。
三人里一个剥橘子,两个看。原本严肃的教导主任办公室竟撑出个“社区文娱中心陪退休老大爷唠嗑”的怪场面。
好在老李也没真打算让他们干坐着耗冤枉时间,他剥完了手头的橘子,便酣然不再剥了。
“诶,你过来!我先跟你说说。”老李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张改好的数学答题卷,对着楚纵招招手。
楚纵这便站起身,却被老李伸手拦住了。
“坐啊,站着干什么!”老李眉头一皱,挥臂作势要去赶他,“来我这,不用讲这些,空规矩,都坐下。”
一开口就像敲榔头,“铛铛铛”间隔几下,嘴皮子没磨着,先把听话人耳根子敲疼了。
楚纵没吭声,连着凳子一起提来了。他规规矩矩坐好,青亮扎眼的短寸头都跟着服帖了几个度。
老李曲起手指扣两下卷子,未开口先笑:“你自己,先看看。”
楚纵往答题卷左边一看,密封线外果然写着他“楚纵”的大名,再往答题卷上边一看:一个硕大的、红色的“109”。
这就是他上次数学考试的成绩了。
满分150,“109”这分说好不好,放实验班里妥妥的垫底。说差也没那么差,卷子难度大,这在全年段里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
但在老李面前,总归不怎么够看。
老李叫楚纵来,不为分数,是为态度。
“答案,都对过了吧?”他不看试卷,看楚纵。
楚纵点头。这个分数他早有预料。
“那我为什么叫你过来,你也有数了。”老李也没一直盯着楚纵,很快又把目光错到答题卷上,无奈叹道,“你啊,还是老毛病。”
他对着试卷,径自分析:“正面卷面,都挺漂亮。该对的,都对了,难对的,也能对。你们鲁老师都说难的16题,你也做出来了。聪明劲你不是没有,数学化学,都一样。”
楚纵答题卷的第一面确实挺漂亮,除了填空倒数第二,全是满分。
一旁的封梧听到这,诧异地望了楚纵一眼。16题是填空最后一题,是这次数学考试最难的四道压轴题之一,也是他唯二出错的题目之一。整个年级算对的也屈指可数。
这题是函数与图形结合的综合题,答案有根号和分数,不是能蒙到的简单数字,解法也需根据一般性推导,无法用特殊值求解。简而言之就是,答对需要脑子、运算力两手抓。
楚纵能答对,足见他在数学上的造诣并不弱,至少和他打听到的普遍定见并不相符。
据其他同班同学提及,楚纵的成绩在班里属下游,却也不至于垫底。语数英三门里,他的数学是瘸腿,物化生政史地里,化政史稍弱。
可如今看来,”瘸腿”的事内或许还有蹊跷。
他定了定神,接着旁听。
“但是——”老李眼角笑纹深邃,声音和气,鼻子却长出了一口气:“楚纵,有多少能力,就该考,多少能力的分数。你现在这个分数,我一直是,不满意的。”
说着,他把答题卷翻到另一面。
试卷第二面的惨状和状况良好的第一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后三题全是空白,一字未答,共36分一分未得。
老李倒吸了一口凉气,痛心不已:“那么多分啊,若不是一点都不会,怎么能就这么空着?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哪!”
他一急,两条短眉毛和上眼皮忧愁地拧结在一起,不仅不笑了,说话也顺畅了:“上次我把你叫过来,让你写反思,你说得好听,说以后会控制好时间。我看你这孩子态度诚恳,就放你回去了。”
“结果你瞅瞅,上次你空了两题,这次倒好,三题都空出来了,不像话!”
老李是在怨他,可语气其实没几分迫人劲儿,与其说是批评,更像是在商量:“说说,这次又是什么情况?”
楚纵老老实实地解释:“算16题耽误了太多时间。”
“你啊,唉——”老李觑着楚纵,又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我也不多说,多说了,也没用。”
说是没用,又语重心长地劝道:“我早跟你们说过,写不出来,就先空着。你倒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再是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不改,空成习惯可怎么办?题错了,就错了,订正好,吃透了,高考错不了。做题习惯可错不得,现在错了,高考跟着错,你现在空着就罢了,高考你也空着?”
“你这个问题,很严重。”老李一个抚掌,做出了阶段性的总结。
楚纵端坐一旁,平日里含讽带刺的一张嘴滞得像哑巴。
他不敢在老李面前多说。
这不敢倒不是怕老李这个人,是怕老李说的话。老李嗓子时闭时塞,别人训话,字是对着听话人的脸磕;他训话,一个个字纯是对着听话人的耳磕。
跟老李谈话,说多了,听得更多,磨的不是老李的意志,反倒是自己的意志。
只当“老李说的对,老李说的都对”就行。
“你现在要改变,首先要转变对考试的态度,每一次考试,都要当高考对待……”老李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体己话。
楚纵听着这乏兴味的陈词,照旧直肩竖腰,注意力却是飘远了。
其实这事说是态度问题,半对,半不对。
真要细究,其实是心理问题。
他之所以在试卷前半部分耽误那么多时间,不是他求解16题花了那么长时间,而是求解之后,他总觉得这题还存在别的解法。就跟游戏攻略以外的全新路径一样。
一种没来由的好胜心驱使他去找到这个解法。
起初他是冷静的,他告诉自己,这是场考试,抓紧时间获取更多分数才是正道。于是他压下种种杂念,逼着自己往下写。
可写着写着,整个脑子愈发不受他掌控。愈演愈烈的杂念不断地干扰他的思维,告诉他:
也许只需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时间,他就能找到那个解法。
这个想法让原本一心考试的他从烦躁到焦虑,又从焦虑到暴躁。最后,他屈从了。
想去另辟蹊径的兴奋感压过了他的理智,他魔怔地把目光投回了16题,注意力随之偏移。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等他不知几次撞进死胡同,回过神,剩下的时间已不足以让他完成试卷的后半部分。
这事在高中的历次考试中,不是第一次发生。每一次发生都让楚纵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都说山不转水转,楚纵在这事上算是一点儿不转,一根脑筋死到底。
“……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空着了。”那边老李说到最后,下了死命令,“就是乱写,也要写东西上去,数学和化学,每一题都一样。”
俨然一副楚纵不答应,就继续长篇大论的模样。
为脱离苦海,楚纵只得点头,接下这张军令状。
心理却没抱太大期望。源源不断的探究欲和胜负欲早把他惯坏了,就是知道这是坏习惯,他也难以彻底死了这条心。
“封梧,你和楚纵是同桌,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平时写作业,你也帮着监督监督他。”老李霍地把封梧也掺进了话题。
“也算是对口帮扶了。”他和颜悦色地笑起来,显然觉得这个主意妙极。
楚纵这会儿正默念“老李说的对,老李说的都对”催眠自己呢,乍一屁股着火,大脑立刻当机。
他和封梧关系不错?哪里不错?
是哪里都错还差不多!
他刚想推说几句,就听封梧声音轻快地应承下来:“我会监督好他的。”
说完,封梧偏头看他,又是无辜又是揶揄地眨眨眼睛。
监督?封梧?
楚纵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刚才走廊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他这时其实还羞恼着。
封梧回之一笑。
老李不知他们面和心不和,只当他们二人间气氛融洽,自己也有机会解决一桩心事。
他欣慰地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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