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教室里没人,只一个时钟在寂寞地走动。这正合了楚纵的意。他挑了个中间靠窗的位置坐定,在桌上展出数学月考试题卷,往错题本上抄错题。
封梧踱到他前座,拉出椅子,自顾自把桌子和他这张拼在了一起。
“哐“
桌面的动静让楚纵的笔迹中途打了一个折。他笔尖往外一转,目光不善地瞥了封梧一眼。
“方便监督。”封梧轻快地对他笑了笑,把带来的书撂在左上角。又从整齐的一摞里抽出一张物理卷、一本黑色厚皮笔记本。
这笔记本楚纵认识,是上学期期末考年级年级前列的奖品之一。
别人得了奖品,即便不供起来,也不会用在随便之处。封梧倒好,据他观察,这小子竟然把它当草稿本用。
说他务实吧,用厚皮笔记本打草稿太过不值。说他铺张吧,物尽其用总比束之高阁的虚名划算。
是以楚纵至今没明白封梧是务实还是铺张。就像他没明白封梧这个偶尔表现得不正常,但大多数时候又是个正常人的到底正不正常。
等他回过神,封梧已经在他面前坐下了。
“我看你带了数学作业,这样,等你开始写了,提醒我一下,我帮你掐着做题时间。”他思索了片刻,提议道。
楚纵睹着他眼睑下那痕淡青色的窈陷,不说话。
封梧看出他在走神,用手里的水笔敲了两下桌面,弯唇笑道:“不用紧张,我不会太严格的。”
他眼下那痕窈陷于是愈发明显,像雨落衣衫延引晕深的绵软水渍。
楚纵轻嗤一声,权作答应。
他会怕?
说话就说话,笑这么好看干嘛?虚情假意!
他也不搭理封梧了,继续整手头的错题。
他给写过的每张试卷都做了分编处理,按时序分学科逐一整到文件夹中。
故而他整错题不抄题和答案,只抄编号,再对着答案自拟解析,最后自行概括出通用的解题思路。
封梧没立即写自己的,而是先扫了眼楚纵手边的数学试题卷:上面无论选择、填空还是计算,都记了至少两种解题思路。
根据其上泾渭分明的字迹,封梧猜测一部分是楚纵考试中途写的。
他微挑眉梢,询问道:“除了16题,你还在其他地方耽搁了时间?”
这和楚纵在老李面前交代的不一样。楚纵有些下不了台,没搭腔,也没否认。
见状,封梧明白了。可想起楚纵答题卷那大片的空白,仍是疑惑:“为什么要在考试的时候研究别的解法?”
对于始终追求以最优手段达成最优结果的他来说,就算在平时,研究最优解法也比研究多种解法高效得多。考试期间更是难以理喻。
“我喜欢。”楚纵边写边说。话里话外都是不合作的态度。
“这是考试。结果才是唯一重要的。”封梧心平气和地劝道。
这事老李劝了一遍,封梧又劝了一遍。楚纵到底是个横的,没几日被压了两次脾气,不服了:
“唯一重要?谁说的?过程不重要?多涉猎解法不重要?又不是高考!”
他这么说,倒不是不服事理,也不是不服老李,却是在封梧那儿连吃了几次瘪,这会儿揪着他的短了,就要出口恶气。
“是这样。”封梧不欲和他吵,只提醒他,“但你答应过李老师,要把这些时间省下来做后面的题。这也是我平时监督你的意义所在。”
又拉虎皮扯大旗!
楚纵心里暗骂,嘴上不得不泄了气,不作声了。
封梧见他认了,才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以规律的速度答起了桌上物理卷的选择题。
一时间,教室只剩下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楚纵整完了错题,便抬头去看封梧。封梧浑然不觉,照旧在答自己的题。楚纵故意不叫他,光盯着他。
他倒要看看,封梧能淡定到几时。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封梧老神在在地一题一题往下写,倒是楚纵自个儿等烦了。
他不由得觉着挫败。
根据他平日的观察,封梧一直是个极有规划也极高效的人。他课间放松归放松,一旦执行起计划表上的事,就能基本保持“不闻窗外事”的专注。
他做起题来不仅正确率高,速度也快,每天无论老师布置的课内作业有多少,都能留下至少两节晚自习来写课外辅导书。
其中一本关于英语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的辅导书一共三册,他已经写到了高二的第二册。
晚自习课间,他还有时间和同学友好交流,或者翻几页课外书,那本大部头《资本论》。
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能把同样的时间用出双倍的效果!
楚纵撇了撇嘴,难得有些惆怅。
他做题正确率还可以,但由于时不时就要钻到某题题眼里去,速度向来不快。
封梧如此恐怖的效率让他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以至于他现在写作业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若非出现“一道题钻一天”的情况,也能留出一节晚自习自行安排。
又过了一两分钟,封梧写完了选择题,他瞥了一眼腕表,见上面的分针正好走过四格,这才抬起头。
刚一抬头,就和周身散发着怨念的楚纵对视了。他一愣,随即歉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久等了,下次你可以直接叫我。”
楚纵不想和他多说,当即写起了手底的数学题。
封梧则每隔十分钟,就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见他是正常的写题速度,便什么也不说。见他又犯了老毛病,良久卡在一道题上,就提醒他一句,让他继续往下写。
楚纵脸上不服,但自知理亏,视线乖乖往下移去。有时候他没忍住把目光移回去,封梧的提醒又及时地到了。
午休时间很快过去,二人都争分夺秒,没睡午觉。楚纵几次受到封梧提醒,明面上不说,暗地里看封梧却顺眼了不少。
午休最后十五分钟,楚纵和封梧才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二人一个步子凌厉,走在前面,一个步伐从容,跟在后面。
“等会儿。”
四楼到五楼的楼梯上,封梧突然伸手按住了楚纵的肩膀。
他站在楚纵下几级的台阶上,自上而下地凑近了楚纵。随后,他捏住楚纵的后领,抚平了上面翘得顽劣的边角:“你后面的领子没翻好。”
他把楚纵衣领上的褶皱拉得平坦,这才松开手,神情透出满意。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刚出教室,他就看见了楚纵这不妥贴的后领。
只是那时他与楚纵并排而行,对此尚能忍上一忍。如今他走在楚纵后面,抬眼就是折得不规不整的衣领,实在难以忍受。
这便没问楚纵,先上了手。
这会儿他倒是满意了,楚纵却又僵住了。
楚纵感到封梧炙热又难以捉摸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听着封梧清朗、低沉的声音从他后颈咫尺之遥处环过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只觉三魂六魄丢了大半。
分明只是一道声音,竟接连绕过他的肩膀,打了个旋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
直到封梧温热的手指划过他的后颈,他才魂魄归位,霍地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如此种种摇摇欲坠的边界感,让他觉得既危险,又不安。他不明不白地想去排斥,随后又心里不痛快。
楚纵不喜欢弯弯绕绕地藏着,心里不痛快,面上便要发作出来。这就蹙起眉毛,转过身,不耐地瞪了封梧一眼:“还没好吗?”
这声质问底气不足,颇有一番憋屈。
“嗯。”封梧风轻云淡地受了他的脾气,半点不憷他凶神恶煞的模样。
“鞋带也掉了。”说着,在他下一级的台阶上单膝蹲下,伸手拣起他右脚散开的运动鞋鞋带。
封梧执着两根没章法的鞋带,系前先轻笑了一下。他勾着眼尾,唇边酒窝窈陷,笑得又雅又静。
楚纵总觉得他在嘲笑他。
可这嘲笑好像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的意味。
他难得缓下心来看他,越看,越觉得自己丢人极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就在刚刚,他在自己看不惯的人面前,成了他更看不惯的、不讲道理的人。
一时间,隐秘的愧疚和羞耻一股脑地窜出血液,彻头彻尾地贲张在楚纵桀骜、冷峻的脸上。
楚纵觉得,除了眼睛,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
他躲避似的,无措地低头,视线却刚好撞见封梧那双白皙干净的手。
封梧折起手指,勾着他难免沾染风尘的灰白鞋带左右穿梭。他指节的线条硬朗而分明,凸起的经络顺着指中的硬骨一直蔓延到手腕。
即使做着最柔和逊让的动作,一双手仍和他本人一样,带着孤倔的锋芒。
“好了。”封梧打了一个蝴蝶结收尾,抬起下颌,眉眼带笑地看过来。
他眼中的黑白纤尘不染,仿佛炽烈、虔诚的爱憎全然栖宿在一人身上。
楚纵冷不防与他对视,陡然生出一种被簇拥、被包围的错觉。
这陌生的错觉使他愣住了。
中学以来,除了裴钱和赵明琸两个打小的玩伴,他已许久没有体会过来自班里其他同学的亲近。
因为他是个不被喜欢的怪人。
他一直知道这点,可他觉得没有关系。他脾气很坏,他们这么想,很正常。
别人不喜欢他,那他也不喜欢别人好了。谁也不指着谁,很公平。
封梧却不一样。
他用最坏的脾气的对他,可他还是愿意接近他。
但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讨厌他?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帮他说话,在长辈面前说他们是朋友,还有……时不时就戏弄他?
为什么偏偏是封梧!
明明封梧那么虚伪,那么讨人厌。明明因为封梧,他无人问津的座位多了那么多不喜欢他,也不被他喜欢的注视。
他抗拒被注视,更抗拒把这一切毫无商量地施加给他的封梧!
可如今,当这个罪魁祸首,那么近、那么近地注视着他。他所有的抗拒全都炸成了一种迷茫。
他迷茫地问自己,他真的讨厌封梧吗?
也许是讨厌的。
封梧毁了他逃避真实的一亩三分地,撕掉了他经营多年的自我欺瞒。让他再一次看到那个残酷的现实:
他自以为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来自他人的孤立,是令他难过的。
他只是装作不难过而已。
他只是装作不在乎而已。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成为被大家讨厌的人。
也许他根本就没那么讨厌封梧。
他觉得封梧虚伪,是因为封梧轻易就得到了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他觉得封梧讨厌,是害怕封梧最终也像别人一样,用闪躲、不喜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告诉自己封梧别有用心,只是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当封梧愿意接近他的那一刻,他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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