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沅那日得到了暴君的暗示,回去之后,怀着试探的态度结了案。
在最后一日,来到暴君面前怀着忐忑的心情交卷:“陛下,这个人可能就是给您下药的细作了……”
霍戎眼眸一垂,唇角噙着笑意:“哦?朕看只来了阿沅一人,难道是——”
商沅头皮一麻,立刻把手里的奏折抖抖:“细作的事儿,臣都写在这儿了,那人应该已经失足落水,如今……也难找寻了……”
霍戎不动声色的接过扫了一眼。
商沅紧张的屏住呼吸,偷偷窥探暴君的脸色。
他查案查到最后来了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按理是说服不了人的。
可暴君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让他看不出头绪。
心里正打鼓呢,暴君的声音沉沉传来:“他死了?”
“对……”商沅怂巴巴的偷眼看暴君:“臣按照陛下所说的时间,地点,锁定了一人,此人之前是宫中的细作,当夜恰在大营中,第二日却突然出逃,之后掉进了河沟里,只是河水涨潮,那人也没了行迹……”
商沅慢吞吞道:“就连手上有扳指,身量这些都能对上……”
霍戎面上的神情不辨喜怒,让人看不出信或不信:“可惜了……”
“他犯下滔天之罪,却直接一死了之……”霍戎慢悠悠的望向商沅:“继续去河中寻人,朕还是想寻到那人,就是死了,也鞭尸出口恶气。”
鞭尸?!
商沅吓得脚下一滑,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陛下,他人……人都去了,又何必紧追不放……”
呜呜呜不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么,那夜的罪白受了,信也白夸了。
而且他也只是想编一个无名尸而已,不想让人代他受过啊!
“此乱臣贼子对朕大不敬。”霍戎淡淡道:“难道阿沅觉得,不该鞭尸吗?”
商沅:“……”
若是暴君知道那夜之人是他,怕这就是他的结局了!
商沅硬着头皮求情道:“陛下,都说死者为大,还请陛下开恩,放过此人吧……”
话音一落,他察觉到暴君的目光带着探究,定定落在自己身上。
商沅一缩脖颈,但还是没有退缩:“而且陛下骤然鞭尸,难免会引起流言猜测,那夜的事儿若是流传出去,对陛下的名誉……也有损……”
听罢这话,霍戎倒是轻笑一声:“那就听阿沅的吧。”
都说少年变得心狠手辣,霍戎却觉得,这小东西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
心软,怕血,就连伪装,都能让他一眼看破。
商沅听着暴君松了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
自从穿书以来,他连夜里做噩梦都是此事败露,被暴君揪走砍头,如今此事揭过,他也能开始新生活了。
比如,找夫郎。
正想到此处,暴君的声音再次沉沉响起:“细作之事了结,阿沅也要想想日后的打算了。”
商沅眼珠不动声色的转了转:“臣随时听从陛下的差遣。”
他这几日看了下原主做过的事,才发现和废太子联系颇深,堪称废太子心腹。
商沅随即想着,暴君隔三差五逼他示好,也许是想收买他,让自己听命效力?
霍戎晦暗的目光贴在眼前乌发雪肤的少年身上,声音低沉如捕猎的兽:“别急,朕会有旨意给你。”
再过两日,立他为君后的旨意便要下发。
也不知道少年听到,心中会做何感?
是终于靠近自己,可以为太子效力的欣喜。
还是……惶恐厌恶?
霍戎凝望着商沅远走的背影,眸光渐渐冷却。
*
细作一事落定,商沅再也没去过暴君院落附近。
的确,他现在还树着一个对暴君示好的人设,不能太过疏离。
但他一靠近暴君,心底就叫嚣着想跑路——让一个想跑路的咸鱼,扑上去示好亲近,实在太考验他演技了。
商沅叫来南屏,沉吟道:“那日相亲宴上,有个太医,你去他府上传信,说我还想见他一面,越快越好。”
南屏偷偷看了商沅一眼道:“……公子这也太着急了……”
他越来越觉得他家公子不对劲。
刚从宫中学规矩回来,就让他去买用在那地方的药,如今又急着找人出嫁。
难道真的像他之前见过的事儿,公子在学规矩时怀上了太子的孩子,想找门婚事藏肚子么……
*
卫国公的主院堂中,鎏金香炉中炭火正旺,室内温暖如春。
霍戎面色冷戾,眉眼压得极低。
五天了。
自从那细作之案了结后,商沅已经五天没再现身。
此时展凌进殿行礼,一抬头,便看到霍戎在略昏暗的室内独自盯着铜盆中的银丝炭,似有心事。
“陛下,此堂有地龙。”展凌恭声道:“属下看这天气,这个冬天要下好几场雪,炭火怕是不顶用。”
“地龙?”霍戎眸底暗意流转:“京城百姓,又有几户,家中安有地龙?”
京城百姓处没有地龙,冷宫更没有。
甚至连最低贱的黑炭,都被人私吞了去。
滴水成冰的冬日,十二岁的他用呵气暖着手,沿着甬道敲响一扇扇宫门。
有个蛇蝎心肠,杀子争宠的母亲,他又身在冷宫,别人纵使看到,也只有嫌恶和惧怕。
门开了又关,他的眼眸亮起又再次黯淡。
走了好远的路,炭火没要到,唯一的靴子,却被雪水浸透。
第二日,手指也渐渐生出了冷疮,狼狈得要命。
可他还是坚持去了太学。
太学念书,这是他和其他皇子唯一的相似之处。
旁边坐的据说是卫国公家的小少爷,乌眸雪肤,长相比画中人惊艳。
霍戎如充满防备的兽,冷漠而阴戾的扫了那小少爷一眼。
小少爷很是怕他,吓得肩头都开始抖了。
各不相扰,最好不过。
谁知一道强自镇定的柔软声音忽然响起:“这个,殿……殿下你拿着。”
一个圆圆的鎏金手炉被递过来来,覆着白而软的短狐皮,下面绣了个小小的“沅”字。
霍戎冷冷抬头,小少爷正望着他袖子里长满冻疮的手。
霍戎阴了脸:“又想诬陷我?真可惜,这个招数旁人已用过了。”
小少爷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意刺骨,冷宫如同冰窟窿,冻得人心都僵了。
霍戎正摆弄着柴火想着如何生火,忽然,一个戴着锦绣兜帽的小脑袋探进来,警惕的左顾右盼。
是商沅。
冷宫没有侍卫太监,霍戎直接大步沉沉走到他面前。
少年蓦然看到他,立刻把手里沉甸甸的食盒盾牌一样怂怂的举起来,声音都透着紧张:“我来给殿下送点东西。”
霍戎挡在门前,危险的眯起眼眸,吐出一个字:“滚。”
小少爷没在意他的冒犯冷漠,提起餐肴,下面那一层,不是食物,却是满满的炭火。
小少爷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你这里有炉子吧,快把炭火点上,我悄悄放在食盒里,没人发现。”
食物还罢了,炭火侍卫们却查的严。
菜肴,炭火,一颗被冻得行将就木的心,又渐渐翻涌跳动。
从那次之后,那几年的冬天,少年总是提着食盒悄悄潜入宫中。
宫里查封的严,他小心翼翼,只为了给自己夹带几块取暖的煤。
他记得那个冬天。
记得那个少年叫商沅,送来的炭火叫银丝炭。
那时他还没见识。
漫长的岁月里,他心底最好的人,就叫商沅,最好的炭火,就是银丝炭。
深深烙在他心头,再也没旁的能相提并论。
可惜……炭火犹滚烫,人心却凉薄。
霍戎情绪翻涌,跳动的火焰映在他脸颊,眸中疯戾的血丝愈发清晰。
他伸出冰冷的掌心,去握那映出灼热色泽的炭火。
剧烈灼烧感嘶咬,他却将手掌越收越紧。
也许是这个冬日太冷了,若不握住些什么,他就要发疯了。
“陛下……”展凌察觉到情况有异,不顾尊卑捧住霍戎手腕道:“陛下万金之躯,为了朝廷苍生,也不能不爱惜自己啊……”
霍戎冷冷闭眸。
可笑,他为何又会想起这往事?
商沅如今……只是个玩物罢了,自己可以尽情泄愤——
玩腻了,大不了丢开。
他绝不会,绝不会给那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可明明是在报复,为何还会被他牵引情绪?
是之前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展凌:“……”
荷荷望着这一幕,眼珠咕噜一转,立刻撒腿跑去了商沅处。
“公子,公子……”荷荷一溜烟跑到商沅处,哭丧着脸道:“陛下受伤了,您去看看他吧。”
商沅转身,浅浅的狐毛衬托得他周身镀了层光华,在荷荷眼里,简直如玉雕的谪仙一般,是话本里走出来的人。
商沅心里一咯噔:“陛下他怎么了?”
暴君要是伤了,怕是整个国公府都要陪葬呢!
“陛下握住炭火,掌心都被烫了。”荷荷苦着脸:“您倒是去看他一眼啊。”
商沅下意识走了两步,立刻又缩回脚步摇头道:“我不是太医,不会治病。”
更别说是暴君的疯病了。
荷荷眨眼道:“可您不是要亲近陛下么,知道了这个消息,若是不去,陛下岂不是要怀疑?”
进退两难的商沅:“……”
所以这小宫女为何非要跑来告诉自己?
商沅硬着头皮走进门,霍戎正大马金戈的坐在椅上,看到商沅进门冷冷发问:“你来有何事?”
暴君手掌向上敞开,掌心皮肉翻卷,伤势触目惊心。
暴君不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是真狠啊。
商沅倒吸口冷气,暗叹还好自己带了绷带伤药,急急道了句:“我来给陛下看看伤。”
就立刻托起那手掌,细致的上了层药膏,再将绷带细细的缠绕了一圈。
他是医生世家,看到这伤势下意识就做了,甚至没想起问眼前的暴君是否允准。
冯公公看着商沅往陛下手掌上系布带,好几次都着急的想要阻拦,却被一旁的荷荷拦下。
霍戎垂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垂着,正小心翼翼的给他包扎伤口。
动作轻缓,纤长眼睫轻轻颤动,勾得人心起伏不定。
几年前,他倒是给自己这么包扎过,可那一次,即使自己浑身是血倒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
如今又做出这救苦救难的菩萨模样,不是是看他权势今非昔比想巴结,就是想留在身边为太子效力。
霍戎抬手,端详那包扎精致的纱布哼笑道:“阿沅如此苦心孤诣,朕倒是不得不赏你。”
商沅恨不能连连摆手:“……陛下前几日赏赐的珠宝已经够让臣惶恐了,这是举手之劳,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他还能要什么赏赐,只想暴君放他一条生路让他滚得越远越好。
霍戎勾起唇角:“放心,朕给你的,定然是你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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