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息术, 原本是父母担心自己的孩子在外闯荡或是修为突破时出现意外,才会特意施加的一种保护术法。
然而修士年岁漫长,又一心追求大道, 对待亲情向来淡泊, 愿意以灵息相护的也是少数。
毕竟这相当于给自己带来了双倍的风险。
这闻了知何德何能?居然让惊崖剑君心甘情愿以灵息相护。
有人的目光落到温廖那与沉烟真君过度相似的眉眼之上,心中暗自揣度。
闻了知与惊崖剑君的师妹紫鹞真君的传闻他们也有所耳闻,如今看来, 事情的真相恐怕要朝着另一个方向变一变。
那人心中惊骇,若事情是真,沉烟真君与她这些弟子……当真是离经叛道, 枉顾人伦!
然而这番猜测却只能压抑在心中, 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毕竟他面前这位……是当今剑道第一人。
那人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 不由觉得后脊发冷。
据说惊崖剑君这小徒弟此前一直藏在清遥宗, 直至此次沉墓镇之行,一举闻名天下知。
如今惊崖剑君大张旗鼓为她补办拜师礼,又请来了诸多尊者, 其背后的意图……
那小丫头已经对着弟子玉牌和本命魂灯行完了叩师礼。
筑羽台上的惊崖剑君面带微笑看着她, 目光深沉。
尊者猛然回过神来,与旁边另一个宗门的长老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底尽是惊涛骇浪。
殷别摊开手心, 一个长长的银白色玉匣出现在他手中。
温廖其实一直很好奇, 殷别会为自己准备什么样的拜师礼物,如今见他手中捧着玉匣, 不由得抬眼看去。
“按照本宗规矩, 待你年满十五之后再入剑阁寻本命灵剑。”
“今日我先赠予你这条灵骨鞭。”
是鞭子!
温廖心口微跳。
她重生之后,这具身体的初始配置便是一条黑色的鞭子。
但是后来在殷别面前隐隐约约有掉马的倾向之后,她忍痛将那条鞭子给销毁掉了。
毕竟沉烟真君虽然是剑修,却更擅长使鞭, 亲近之人都知道此事。
如今殷别居然又送了自己一条鞭子……
果然殷别话音刚落,一旁的时归雨突然开口,“既是剑修,师兄不若送她一把灵剑。”
殷别淡淡接道,“待她年满十五之后,自然可入剑阁寻找本命灵剑。”
时归雨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两人旁边的黎璃却难得没有开口。
温廖额头突突直跳,她连忙冲上去接过玉匣,“弟子谢过师尊。”
兴许是顾忌着这是她的拜师礼,时归雨并未再多说什么,他起身拂袖离去。
让温廖意外的是,黎璃也随之起身,她先是温柔的摸了摸温廖的头发,也随之匆匆离去。
随着两个人的离去,诸位尊者也纷纷坐不住了。
殷别看了一眼前来观礼的各峰弟子们,对抱着玉匣的温廖微微笑道,“且与他们好好庆祝吧。”
他率先起身,“请诸位随我到宴客大厅。”
长辈们离去之后,气氛变得轻松欢快起来,小辈们纷纷涌上来祝贺温廖。
温廖看着殷别离去的背影,按下心中的怪异,扭头迎接起大家的祝贺。
按照以往的规矩,拜师礼当日,作为新入门弟子的温廖应当参加谢客宴,一一敬酒。
但殷别却以她年纪太小为由,免去了这一部分流程。
此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安排的,众人倒也不觉得诧异。
于是温廖便说好了今晚要在束规阁请大家吃烤肉,他们小辈也自个儿热闹一下。
与她关系好的弟子几乎都前来观礼了,大家热热闹闹围着她,互相攀比着自己今晚要吃掉多少烤肉,喝掉多少灵酒。
众人说笑着便要转移阵地去束规阁。
温廖临走之前,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冲着那人的方向喊:“吴狄师兄!”
被叫到名字的那人先是一顿,隐隐有逃脱之意,随即他脸上挤出一点笑来,“了知师妹。”
温廖走过去,客客气气问他,“今晚我们要在移星峰吃烤肉,师兄不来吗?”
吴狄死死抓住手中的芥子囊,指关节泛白,最后佯装轻松说,“我……还有些事儿,就不来了吧。”
温廖脸上露出一点遗憾,她随即笑道,“日后有的是机会,师兄若是有时间便来找我玩。”
吴狄嗯了一声,“祝贺师妹。”
“了知——你还走不走啊!你不在前面带路我们可不敢去移星峰!”
众人一团哄笑。
温廖回头应道,“来了来了!”
她又对吴狄说,“那师兄我先走了,师兄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温廖笑着跑向那群人。
吴狄站在原地定定望着他们。
那位是四长老的亲传弟子吧?那是隋氏的嫡小姐,还有七长老的三个弟子都在啊……
那些都是他曾经根本不敢直视,见到都是远远低着头卑微行上一礼的人物。
他和了知师妹原本才是一类人,可如今了知师妹和他们说着闹着,看上去那么亲密无间……
吴狄的芥子囊里,装着他从无惘崖上摘来的满满一袋灵松子。
灵松子的松针有剧毒。
为了摘这些灵松子作为了知师妹的贺礼,他的手被毒素染得斑斑点点一片,丑陋不堪。
可就算是这样,这份贺礼依然显得那么寒酸。
如今的了知师妹……可是惊崖剑君的亲传弟子了,她根本不会稀罕这样一份礼物的。
吴狄看着那道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手指慢慢松开。
那只芥子囊掉到了地上。
欢快的笑声逐渐远去。
吴狄盯着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突然涌上无尽的躁意。
凭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身世,根骨,就连相貌都是普普通通……
“怎么?闻了知成了惊崖剑君的弟子,你不开心?”
一道声音突然在他面前响起。
吴狄愕然抬头,不知何时落后众人的闻道真君脸上带着一丝淡笑看着他。
吴狄立刻诚惶诚恐向这位浮安宗的真君行礼,“见过真君。”
闻道真君白发散乱,一双细长的吊梢眼微微眯起,语气中带着一丝蛊惑,“闻了知可以的事情……你亦然可以。”
吴狄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看向他。
尊者们聚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殷别在宴客厅敬了一圈酒之后,依然是一幅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殷别悄然退下。
与宴客厅里的热闹不同,断月崖一片雪色孤寒,只有灼红的琼浆果摇曳在风中。
断月崖最高处,两道身影孤寂单薄,被月色拉得长长。
空气中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有人将酒壶摔在地上,冷笑着问,“你还敢来?”
殷别走上前去,看着那一处孤坟低声道,“你又在喝酒。”
时归雨低低咳嗽起来,他缓缓举起手指抹去唇边溢出的血迹,“就当我是在庆祝……你也步入了我的后尘。”
一旁的黎璃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低声呵斥道,“二师兄!”
她仓促的看了殷别一眼,“小了……不会是温念。”
这个名字似乎刺痛到了时归雨,他眉心的朱砂透出一种诡异的艳色。
时归雨猛然站起身,一把掐住殷别的脖颈,嘶哑出声,“当初劝我不要收她为徒的是你,如今做了同样事情的也是你!”
他的眼眸中隐隐透出痛苦之色,“我已经酿成了大祸……你还要步我的后尘吗?”
殷别默默站在原地,任由白皙的脖颈上泛出红紫之色,也没有拂开他的手。
“我知道。”
“阿了不是温念,也绝不会是温念。”
时归雨脖颈上青筋毕露,“以灵息相护,赠她灵鞭……你真的没有把她当做师尊的替身么?”
殷别低垂的长睫微颤,“她不是。”
时归雨狠狠放开自己的手,“你最好别说谎。”
他指向那座孤立的坟茔,“是我无能,寻找师尊一事只能由你来做,如今你既然决定放弃寻找师尊,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干涉。”
时归雨的手指轻颤,“但我要你向师尊发誓,你不会像当初的我一样,找一个替身……来代替她。”
“她不是。”
殷别的声音又低又哑,很快被风吹散。
时归雨一脚将滚落在脚边的酒壶踩碎,闪身离去。
黎璃抬头看了殷别一眼,“师兄,二师兄也是因为……也是因为你决定不再寻找师尊才那么生气的,这跟小了没有关系。”
殷别缓缓勾起唇角,“我知道。”
黎璃轻叹了一口气,“当初二师兄几乎走火入魔,言行举止上逼着温念学习模仿师尊,就连……就连温念的灵根也要被他强行扭转为火灵根……”
黎璃眼中溢满哀伤,“温念是个好孩子,谁都没想到会有那样的惨剧发生……”
她哽咽道,“如今我们只是不希望悲剧再度重演。”
她诚恳地看着殷别,“大师兄,只愿你遵守承诺,护小了一世周全。”
殷别喉结微滚,他掩下眸底晦暗情绪,“我知道。”
黎璃叹了一口气,“师尊生性似风,不喜拘束,热爱自由,既然她已经离去,我们也决定不再寻找她……”
“那便惜取眼前人吧。”
殷别抬手撷下一颗琼浆果,风拂过,微凉的汁水染上指尖。
世人皆道沉烟真君蛇蝎心肠,手段歹毒,以后怕是要开罪不少人,绝了自己的后路。
但只有她的三个徒弟最清楚,什么后路?沉烟真君从来就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
她是风。
没有人能捉得住,也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去留。
殷别时常会有一种错觉。
她赤足坐在揽星阁最高处晃悠双腿时,便也像那穿过她的黑发,拂起她衣摆的风。
随时将要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世人只知她生性奢靡,挥霍无度。
却不知修为、华服、美食、珍宝,其实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入她的眼。
人皆有欲。
但殷别却不止一次意识到,天地浩荡,她没有真正想要得到抓住,能够为之驻足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殷别时常想。
直到她“魂飞魄散”,就那么消失在他们眼前。
殷别才猛然惊觉,这一切,都好像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就好似……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日。
她于这人间,是一个纯粹的过客。
只因为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才从来不考虑后路,也从不为他人驻足。
她是一缕风,一缕嬉戏人间,随时可能消散的风。
如今她回来了,却不愿与他们相认,这已经足够表明她的态度。
若是他擅自道破她的身份,这缕风,会再度逃之夭夭的。
琼浆果红色的汁液干涸在指尖,晃眼看去,仿佛一点鲜血。
黎璃注意到的时候,便听到殷别在耳边轻叹了一句:
“她的确是风,捉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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