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别又回了一趟宴客厅, 直至众人散去,他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移星峰。
殷别知道温廖一直不喜酒味,捏了清净诀之后仍觉不够, 又回殿沐浴了一番。
他走出望月殿的时候, 夜色已深,天上冷月高悬。
束规阁一片漆黑,想必是她已经睡下了。
但这并不妨碍什么, 殷别负着手慢慢踱步到束规阁楼下,仰头看向她下榻的阁楼。
睡前先看一看她在的地方,早已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只不过曾经是揽星阁, 现在是束规阁。
月色清浅, 翩飞的梨花落在她的窗檐上。
她睡觉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捏个结界将自己笼罩在内, 所以站在门外, 就连一点浅浅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殷别看着那扇梨花木窗,唇角微微扬起。
他知道她在那里便好。
月影西移,金乌渐起。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望月殿的时候, 殷别便睁开了眼睛。
再过一个时辰, 她便会在门外请安,然后继续去花曳池修炼。
这是她正式成为他弟子的第一日。
殷别起身, 特意挑了一件崭新的月白色衣裳。
镜子中映出的那个人容颜并没有变化, 然而却再不似曾经。
殷别的眼神微冷。
片刻之后,他将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也尽数高高束成马尾, 最后带上银白色的鹤冠。
殷别长睫微颤, 最后终是向镜子中投去一眼。
倒是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殷别从枝头采下新开的梨花,又将昨夜就放在外面,用来收集露水的集露盏端进灶房,洗净双手, 开始做起吃食。
酪梨酥出笼的时候,屋外的鸟儿正叫得欢快。
酪梨酥有些甜,殷别怕她不好克化,又替她冲了一壶岷山清茶。
一切都准备好了,殷别将殿门推开,等着她过来。
时辰到了。
殷别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期待地看向门口。
没有人。
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想必是昨日累着了,今日要睡个懒觉。
殷别宠溺地摇了摇头,掐诀让食物保持温热。
又过了两刻钟。
阳光变得强烈了几分,投在地上的影子黑沉沉一片。
殷别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侧耳倾听着束规阁的动静。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边依然一片安静。
殷别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到底是起了身,打算去束规阁看一趟。
窗檐上的梨花已经堆积得一片白,仿佛一层新雪。
殷别轻轻叩响了她的门。
无人回应。
他眉头微蹙,终是将神识铺展开来。
屋里没人。
殷别眉心一跳,慌乱之中一掌推开了束规阁的大门。
他快步走进了她的卧房之中。
屋里一切正常,家具陈设稳稳当当放在原地,桌上还放着半杯没有喝完的水……
直到殷别看到床榻上放着的那根灵骨鞭。
他瞳孔一缩,快步走上前去。
玉匣还在床上躺着,灵骨鞭被人随手扔在枕头上。
殷别抓起那条灵骨鞭,手指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他回过头看向衣柜——
那几件她常穿的衣裳消失不见了。
“砰——”
那张仍带着她身上淡淡馨香的床榻瞬间四分五裂,装灵骨鞭的玉匣也随之碎裂,一块尖锐的碎片划过殷别的眉骨,鲜血霎时涌出。
血珠坠落,掉在他长长的眼睫上,又倏然滑落。
殷别眉心慢慢浮出一点殷红,仿佛烈火灼灼,竟生生将伤口处的艳色压了下去。
殷别抓着灵骨鞭的手指一片青白。
若不是灵骨鞭取自他的神骨和灵脉,这鞭子早已灰飞烟灭。
灵骨鞭受到外力胁迫,开始释放出自己的威压。
殷别的手掌很快一片鲜血淋漓。
温热的血流嘀嗒掉落,染得殷别月白色的衣裳殷红点点。
身形高大消瘦的仙君突然直直跪了下去。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被鲜血染得一片斑驳的灵骨鞭,笑得绝望,“你……还是要跑么?”
温廖和孟子扬两个人此时已经赶到了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前。
孟子扬狼狈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问,“小了,你那么着急干什么?咱们这不是还有三年时间能好好修炼嘛……”
这里气温极高,热浪吹拂,空气都有些变形。
温廖一下子瘫坐在炽热的沙子里,“不,我很着急。”
孟子扬惊恐地摇了摇头,“你简直是个修炼狂魔,就你这样,三年之后须臾秘境一开,不得被你把法宝灵器都给掏空……”
温廖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瓶清露扔给他,自己也拿了一瓶清露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她刚想松一口气,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压笼罩过来。
与此同时,修真界大小宗门的修士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仰头齐齐看向天空。
清遥宗的方向白光刺目,一股霸道而强悍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扑向了整个天地。
“……是惊崖剑君?!”
“是剑君的剑意!”
“发生什么了?”
“魔渊又开了?!”
一片混乱中,温廖惊恐地抓住孟子扬的袖子,“老孟!快进秘境!”
孟子扬正被那股强大的剑意撼得心头发怵,猛然看见温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慌了起来。
“好好好,走!”
空气中荡出一圈水波状的纹路,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清遥宗。
无归剑深深插在地上,发出阵阵嗡鸣,淋漓鲜血顺着剑身不住往下坠落。
殷别的眼中却突然迸发出一点偏执的光。
……我不会放你走的。
绝不会。
剑意行至西北角,突然微微波动了一下。
殷别眼眸一亮,终是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殷别突然释放出强大的剑意,黎璃和时归雨被惊动,以最快的速度赶向移星峰。
他们二人刚一前一后踏入束规阁,便看到殷别浑身浴血,躺在一片狼藉之中,手中还握着那条送给温廖的灵骨鞭。
***
巨大的蓝色湖面上生着一颗繁杂的花树,正值开花时节,落樱缤纷,花树底下的小舟也载满了一船花瓣。
那堆粉紫交织的花瓣动了动,花瓣底下突然冒出来一个少女。
少女粉面桃腮,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像是开在枝头灼灼的花,看一眼便再难移开视线。
她头顶的花树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霎时间下了一场花瓣雨。
温廖随手在空气中一抓,凝成一把透明无形的伞举在头顶,挡住那纷纷扬扬洒落的花瓣。
她足尖轻点,直直飞到花树最顶端,收拢无形之伞,朝着那穿着一身赤红色的少年头上敲去,“你是想用花瓣淹死我吗?”
孟子扬吃痛回头,“打那么重?”
温廖轻哼一声,“没看到我在下面睡觉呢。”
孟子扬委屈巴巴说,“这次快要出秘境了,我修为还差你那么一大截,不勤加修炼怎么能行呢?”
温廖舒舒服服换了个姿势躺在花树上,“行了,这颗花妖已经被我们打得够惨了,你换一个妖怪练手。”
孟子扬捂着脑袋叹了口气,慢吞吞起身朝着另一棵长在蓝色湖面上的花树飞了过去。
那花树生得妖娆多姿,远远看去便似一朵巨大的粉云。
然而在孟子扬靠近它的那一刻,那些轻柔的花瓣忽然变得锋利不已,旋转着朝孟子扬飞了过来!
孟子扬身形灵活躲避开来,直直朝着树冠的位置飞去。
然而就在靠近花妖妖丹位置的时候,一片花瓣忽然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孟子扬躲避不及,被狠狠划上了一道。
淡粉色的花瓣变成了血红色,孟子扬像是脱了力一般直直往下坠,扑通一声落入了蓝色的湖中。
温廖捂住自己的眼睛缓缓叹了一口气。
一个时辰之后,孟子扬悠悠转醒。
温廖坐在花树梢上钓着鱼,一旁空气凝成的水桶中游着几尾欢快的红色鲤鱼。
孟子扬凑过去,“刚刚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
温廖眼皮也没抬一下,“对敌人的善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话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小秘境已经算是手下留情,等进入了真正的须臾秘境,你现在恐怕早已成为它的腹中食物了。”
孟子扬自知理亏,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水桶里的鲤鱼,“我就是看这花妖生得怪好看的……若是都薅秃了岂不是辣眼睛。”
两人身上的花树突然狠狠颤抖了一下。
这是小秘境最诡谲险恶的地方之一,云泽梦湖。
梦湖花妖原本也算是这小秘境中的食物链顶端,它的形状天生美丽,然而花瓣却有剧毒。
凡是被它的花瓣划到之后见血的活物,都会在一瞬间失去意识,掉入梦湖之中,随即根茎便会缠绕而上,将血肉吸收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残渣。
想要摧毁梦湖花妖,必须靠近树冠的位置,将藏匿在其中的妖丹摧毁。
然而这花妖的花瓣却飘散得到处都是,来者根本防不胜防。
直到那一天……
梦湖花妖想起那一天,仍觉妖丹微颤。
那个闯入此处的小修士根本不被它的美丽外表所迷惑,而是一上来就将它所有的花瓣都给薅秃了。
是的,它堂堂一棵妖娆美丽的花树被薅成了丑陋无比的秃树。
它所有的花瓣都被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球体漂浮在半空中,那小修士是指尖燃着一簇灵火,似笑非笑跟它说。
“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收起你花瓣上的毒素,否则我就把它们全烧了。”
梦湖花妖妖丹颤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花瓣其实都是它本体的一部分。
烧了就没了。
没了它就会秃……不,它就会因为诱惑不到食物而死。
从此之后,凶险的云泽梦湖成了他们安居乐业的家园。
小修士开心了也挑出一棵花树来打一打,不开心了也挑出一颗花出来打一打。
还动不动就把它薅秃。
……妖生艰难。
它生平只见过两个这么无耻的人。
一个是将它从须臾秘境中带出来,勒令它在这里繁衍复原云泽梦湖的那个少年。
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小修士。
……如果它有罪,请让天道来惩罚它。
而不是让它这颗美丽妖娆的花树日日担心自己会不会变秃。
不过幸好听小修士说,他们马上就要离开小秘境了。
梦湖花妖兴奋地抖动了一下花枝,轻轻缠上了她的脚腕,以表达自己的开心之情。
温廖随手折下了这支花,拿在手上把玩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将花枝放回去,敷衍地说道,“哦对不起,我又忘了这是你的本体,你自己接一接吧。”
梦湖花妖:“……”
温廖拍了拍手掌,“三天后须臾秘境便会打开,你要提前一点去做好准备。”
孟子扬看向她,“小了,你真的不去须臾秘境吗?”
温廖摇摇头,“若不是这小秘境你只有三年的权限,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里修炼。”
孟子扬沉默不语。
从三年前她匆匆忙忙来寻找自己那一晚,他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小了和惊崖剑君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至于小了匆忙避入小秘境的同时,惊崖剑君剑意大开四处寻人。
他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开口道,“小了,师徒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哪怕是做了什么弥天错事,这三年时间惊崖剑君也应该冷静下来了……”
“你这么一直躲在小秘境里其实是一种逃避,不如出去找他好好聊聊。”
温廖低头看着水桶里的红色锦鲤,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是殷别不冷静……而是自己冷静不下来。
系统里殷别的好感度已经变为了100/100。
她清清楚楚记得,几次好感度大涨大落,都是因为自己险些在他面前把“沉烟真君”的身份暴露出来。
那时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好感度会波动得如此厉害?
如今换一个视角来看……事情已经再清晰明了不过了。
是她一直以来大错特错。
殷别对“沉烟真君”,从来都不是厌恶和憎恨。
这一次,殷别将她彻底认出了。
所以自从她从沉墓镇回来之后……好感度便一直在往上疯狂地涨。
所以殷别对自己的态度也彻底变了。
温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暴露了,让他这么笃定地认出了她……
但是显然,眼前的一切都糟糕透了。
炽热的爱意。
想到这几个字,温廖便触目惊心。
温廖清楚的知道,殷别的一切情绪起伏都是围绕着“沉烟真君”,而非“闻了知”。
炽热的爱意是针对谁的?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温廖千算万算……是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徒弟对自己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可是他的师尊。
是与她相伴十年,看着他长大的师尊。
更何况当年她对他堪称“恶毒”二字,这样莫名其妙的爱意……太惊悚了。
所以殷别一定是个抖M对吧?
极度恐慌之下,温廖索性躲到了小秘境里,一躲便是三年。
这三年来除了修炼,她一直在回想与大徒弟相处的点点滴滴。
如今好感度已经满了,要影响他的黑化值,还得从深层次的原因入手。
思来想去,这原因恐怕还在自己身上。
温廖必须要完成任务,早日回到现实世界,她当不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如今小秘境权限将满,她不得不出去直面这惨淡的人生。
温廖已经想好了。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干脆点自己提刀抹脖子算了。
她会找到大徒弟,与他敞开心扉地聊。
纠正他的恋爱观,再为他找一个修真界顶顶好的姑娘,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甜蜜……
这本就是一个合格的师尊应该做的事情。
她养歪的孩子。
她自己来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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