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修斯号旁,地堡。
伊撒尔给人喂完了新的一壶水后走入水中,用拧弯的方式关闭了水泵管道。然后,他弯腰掬一捧水泼在面颊,冰凉的水珠顺着睫毛滑落,刺入眼中,有些微的疼痛。
夏日临近,人类世界的夏日节便要到了。
在进入地堡之前,他便看见了天际坠落的三两颗星子,感受到澎湃充沛的能量。
身后传来一些声音,以及熟悉的气息。
伊撒尔没回头,只是立起身体,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将垂在额前的头发拂至脑后:“你们跟到了这里。”
出现在地台上的年轻男女同样是银发金眸,容颜不改,正是苔米与维克托。
“你越距了,伊撒尔。”苔米说,“你不该这么做。”
伊撒尔转过身道:“因为我已经等了太久。”
苔米有一丝愠怒,但眼眶泛红,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斥责伊撒尔。
维克托自后方摸了摸她的头,朝伊撒尔扔来一套衣服:“穿上。”
伊撒尔自水中走出,就那么浑身滴水地把衣服套上了。
几十年来苔米与维克托都一直“陪伴”他左右,无论他是否愿意。就算他悄悄离开族群远赴雪域,他们也因担心他再次失控,未曾放松对他的“陪伴”。
灾难日,不仅有强大的生物能量场爆发,还曾有一场血腥的杀戮。
那时伊撒尔悲痛欲绝,于空中喷出汹涌龙火,崩溃之下几乎燃尽了整座主城。死于伊撒尔龙火之下的畸变体与新生龙难以计数,愤怒的巨龙于栖息大陆的彻夜哀嚎,成了许多生物的梦魇。
一切结束后,伊撒尔匍匐在城郊的荒野中。
在干枯炭黑的倦鸟花丛之下,龙全身浴血,鳞片黯淡无光,双翼耷拉在身侧,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那时费泽找到了他。
“他死了,对吗?”费泽问。
伊撒尔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关于卢西亚的任何问题。
费泽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没有责怪伊撒尔,也绝不可能会那样做。作为同样刚刚失去了由卡的龙,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能量爆发后费泽获得了自由,但已经虚弱至极,无力再次转化为龙形态,只剩下一副瘦得凹陷的皮囊。
他试着朝伊撒尔走近,但刚迈开脚步,伊撒尔便发出了愤怒的低吼。
“我看到了雪宪最后的样子。”费泽说,“你没能标记他。”
“因为圣子是被加入了银龙基因而来的改造人类,无法再转化了。”
伊撒尔躺在泥土中,悄无声息,一朵残缺的倦鸟花落在它的颈侧。
“但是你知道吗?雪宪的基因溯源很奇妙。”
费泽坐在伊撒尔的龙翼旁,轻轻抚摸那层筋膜,在伊撒尔持续的警告中讲得不紧不慢。
“在纳哈时,我曾因为好奇提取了他的样本,又因为从他口中得知了弥修斯号的位置,和卓尧一起去了那里。我亲眼见证过弥修斯号落地的场面,知道它还有很多尚未挖掘的秘密,本来只是想要去一探究竟,看看能不能根据更多地了解人类的母星,但是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雪宪是来自古早人类基因库的改造样本,该样本编号是x2779f13。x是名称代码,2779是受精卵的数量,f代表男性,而13……是一个项目中的批次编号。”
费泽似乎是很累了,停了很久才再次开口。
“人类在星际航程中出现了一批共振者,他们曾在宇宙中释放共振频率,感应我们的星球。这些共振者逝去后基因被保留培育,成立了共振者项目。弥修斯号上一共有六个特殊培养皿,每一批次都会有新的共振者诞生,雪宪的基因溯源,来自该项目中的第13号共振者。
“或许是该基因太优秀了,被有意培养为圣子,或许只是畸变影响太大,人类需要最纯净的蓝星人样本,不得不挪用共振者的基因,总之,雪宪诞生了。”
伊撒尔金色的巨瞳缩成一条线,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
费泽看了看他:“伊撒尔,理论上来说,共振者释放出的共振频率其实一直存在于宇宙中,与宇宙振动融为一体。所以,虽然雪宪不在了,但是,他也永远都存在。”
费泽本意是要在这次消亡之前,尽量地给伊撒尔一些安慰。
不是为了犯错的卢西亚,也不是为了自己,只因为他们是自与这颗星球一起诞生时,便相濡以沫的同类。
无穷星原本是贫瘠荒芜的,作为最初的生命,没有人比他们更懂亘古的孤独。
伊撒尔却带着这个消息去了龙屿研究所。
几年后,伊撒尔通过涂教授找到了科学院,要求他们培育与雪宪同样的样本。
经过涂教授研究,他认为共振者与其说是被培育,不如说是被保存,一直以来,弥修斯号的培养皿中只是提供了载体,让其得以从相同的躯体里重生。
人类受到重创,科学院人丁寥寥,对弥修斯号上的共振者项目知之甚少,就算得到了涂教授的支持,龙的想法也实在是太虚无缥缈,太疯狂了。
气氛剑拔弩张。
最后,是菲教授在旁人的帮助下断断续续给出信息:就算样本被成功培育,也不一定会成为共振者的载体。
——中风瘫痪后,菲教授一直顽强地活着,拼尽最后的力量给予科学院帮助,重建栖息大陆。
她对这个项目的了解竟还是来自雷利。
对于这个聪慧好学的亲孙,菲教授向来宠爱有加,她虽多次撞见雷利借用她的职务之便探寻机密,却也因他正直、上进的特征,当成了他求知若渴的表现。
他们曾多次在一起探讨人类未来的出路,不仅是共振者,抑或珀尔修斯,还有许多许多实现过的或未实现的规划,她甚至一度将他送进科学院、执政厅,作为未来的接班人培养。
“圣子是被深度改造过的,和普通人不一样,也和原本的共振者不一样。”菲教授借用助手的语言表达,告诉伊撒尔,“我们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能感觉到他。”伊撒尔说,“每一刻,每一秒。”
菲教授问:“如果培育出来的不是他呢?”
到时,那便是一个全新的人,拥有全新的灵魂。
如果他不是雪宪,那么他面对伊撒尔将如何自处?
这对那个新的人来说非常不公平。
通过屏幕,看着龙通红的双眼,菲教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已无法对雷利的行为负责,但是,我总是想起那个孩子……雪宪,我总是想起他温柔的笑脸。”
“那一天,我将困难的抉择交予了他,他却还是没有选择离开。”
“人类亏欠他太多。”
接着,菲教授对伊撒尔说:“培育园正在建设,我们需要很多时间,要做很多准备,很难说会不会成功。”
伊撒尔神色猛地紧绷。
菲教授继续道:“所以,在一切明了之前,我们不能透露被培育者的具体身份,也不能将他交给你,但是我保证,他会过的很好,拥有和所有公民平等的权利……”
伊撒尔沙哑地说“好”。
虽然他看不起来不像是能做到的样子,但所有人都没提出反对意见。
“你不能插手,伊撒尔。你得等,等到他真正觉醒。”菲教授说,“而我们,会竭尽全力。”
一等数十年。
菲教授已然逝去,现在所有身在科学院的高层学者,都知道远在黑海另一端,有一头愤怒蛰伏的巨龙。它在等它的由卡,只要等到那个契机,它便将来势汹汹,跨越茫茫黑海,带走那个属于它的人类。
岁月更迭。
哪怕是对一头银龙来说,几十年的时光也太久太久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得知了那个培育者其实已经出生,并快要成年的消息。
伊撒尔强硬地离开龙屿,前往栖息大陆。
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竟然真的把人带回来了。
他带着人一回到龙屿,银龙族群便收到了消息。
伊撒尔带着人在龙屿一路前进,不加掩饰,但他们走走停停,去的全是难以预料的路线,苔米与维克托只能凭借他们留下的气味来追寻他们的踪迹。
直到伊撒尔有了明确的目标——弥修斯号,两人才一刻不停地跟来了这里。
穿好衣物的伊撒尔熟悉而陌生,与之前相比,他似乎什么也没变,但又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
伊撒尔的人形态依旧是那么俊美、强大,却多了几分颓丧的阴郁。
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平静自持,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暗藏了太多压抑的、几乎有些变态的暗黑情绪。
灾难日那最后的五个小时,是他与雪宪失联的五个小时,是作为银龙的漫长生命里,最绝望的五个小时。几十年来,都有一根系着痛苦的绳索,带着他不停地往深渊坠落。
一旦知晓了希望的存在,伊撒尔便无法再等待哪怕一秒钟。
“我们从不寻找幼龙,伊撒尔。”苔米看着他说,“你很清楚那是为什么。”
伊撒尔沉默着。
苔米道:“除了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还有最根本的原因——记忆。一个生命的经历决定了它到底是谁,而记忆的觉醒才是确定灵魂的关键所在。就算是同样的基因重生,没有相同的记忆,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觉醒,自然也不算是同一个灵魂。”
这下连维克托也不开口了。
苔米说得没有错,就算重生,记忆也是衡量灵魂的唯一标准。
对银龙这个族群来说,幼龙是不值得被寻找的,如果它们无法成长或者重获记忆,那么它们便只是一具拥有同样基因的、被拼凑起来的肉-体。
“他也一样。伊撒尔。”苔米说,“你把他带回这里,去所有你和雪宪去过的地方,只是在给他传输或重建新的记忆,就算你能感应到他,产生意识上的链接,就算你的痛苦得到缓解,可是到最后,你要怎么确定他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不会认错。”
伊撒尔终于开口,他的眼神里有一些暗沉而疯狂的东西,令人战栗。
“他只能是雪宪。”
苔米提高声音:“伊撒尔——”
旷野上,一颗星子自天空划过。
傍晚的云彩里,它留下了一道亮亮的光轨,眨眼就消失。
就像那个穿越迷茫黑海而来的人类少年,短暂地照耀了伊撒尔的生命。
但很快地,更多的星子扑簌簌从天空坠落。
它们结成片,连成线,尾部留下的光芒闪烁着整个天空,光轨形成星雨,将全世界都映得亮如白昼。
夏日的星瀑降落了。
一些轻微的声响,使三人同时朝地堡另一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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