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五年三月初六,六参嘉会。
礼部郎中、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出列,上疏梁帝:“臣,夔,有奏。”
梁帝微点了一下头,一旁典仪高喝:“准奏。”
叶夔把搭在胳膊上的笏板摆正,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说:“臣闻道德之厚,莫尚於轩唐;仁义之隆,莫彰於舜禹。欲继轩唐之风,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宏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任能,而委之欲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矣……”[注1]
梁帝先头还认真听了几句,然后就越来越不耐烦了,以为叶夔又要老生常谈什么君王仁义治国之类的。
自打叶夔被遣为侍御史知杂事,就热衷于谏言皇帝施仁政,梁帝听多了就越听越气——
怎么,朕还不够仁慈,让尔等不知为君分忧的东西在此狺狺狂吠?!
谁知叶夔话语一转,说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浅薄积则致危亡!”[注2]
大殿上顿时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不少人都看向叶夔的方向,震惊不已。
叶夔是疯了吗?
平日讽谏讽谏官家不施仁政便罢了,今日竟直接与危亡挂上钩,这分明是在为……为沈震鸣不平呐!
他何时是这般不顾生死之人了?
梁帝也听出来了,当即龙颜大怒,拍着龙椅扶手大喝:“给朕闭嘴!”
“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叶夔背脊挺得笔直,将手中笏板举高,大声说:“太.祖太宗及至真宗朝,治世皆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注3]
“闭嘴!给朕闭嘴!”梁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叶夔嘶吼,又叫左右:“来人!来人!把这个逆臣给朕拖出去——拖出去杀了——”
“圣上息怒!”群臣见状,齐声请罪。
“圣上!”勾管御史台事史安节出列,道:“太宗有定,谏官不以言获罪,请圣上三思!”
“圣上三思!”群臣又齐声道。
梁帝气得老脸胀红,指着讽谏没有停的叶夔,又指着史安节,最后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叶夔拖出去的仪卫吼:“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朕拖出去!!!”
仪卫不再耽搁,史安节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没再说“杀了”便还好。
叶夔被仪卫们拖出大殿时,依旧抓紧时间在讽谏,他高声说:“取舍枉於爱憎,轻重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圣上——沈元帅冤哉——沈元帅冤哉——”[注4]
随着这振聋发聩的一声,叶夔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然而这痛心疾首的一声呼喊却仿佛留在了殿中,久久回荡不散。
梁帝气怒难当,胸口剧烈起伏。
殿中群臣噤若寒蝉。
皇帝之下、百官之首,是几位皇子。
三皇子萧珩看着叶夔被拖出去,转回头来对前头的萧珉低声笑说:“大哥倒是舍得。”
萧珉一动不动,摆出一副“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萧珩又低低笑了一声,满是嘲讽意味儿。
一旁的二皇子萧珹看了萧珩一眼,再朝太子看去,暗暗摇头。
太子一向明哲保身唯父皇的命是从,现在明知父皇要杀沈震,却还想救下他,甚至不惜把布局多年的叶夔叶郎中都抛出来,可见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可有用吗?
萧珹又暗暗摇了摇头,他也惋惜沈元帅,只是有些事情不能犯,有些逆鳞不能碰,沈元帅拒诏不还,若不严惩其他在外将领将来是否也有样学样,长此以往父皇的威严何在?国朝岂还有安宁之日?
萧珉感受到身旁萧珹的目光,转过头说:“二弟有何指教?”
萧珹忙说:“太子,臣不敢。”
萧珉轻轻“嗯”了声,后头萧珩轻嗤一声,他当做没听到,只仰头望着气坏了的父皇。
他已经孤注一掷,王妡……
她若是敢骗他,他定会拉着她一起万劫不复!
-
谏官为沈元帅鸣冤被官家当廷斥出去,还要打杀了那谏官。
前朝有谏官死谏,当廷血溅五尺,皇族惹百年骂名,梁太宗以此为戒,下诏本朝谏官不以言获罪,鼓励台谏二院官员敢说真话。
此诏令更是被写进律疏,一直到本朝。
因为此,叶夔被斥在文人士林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官家怎能杀敢于直言的谏官?这是枉顾祖宗法度!此行径与前朝暴君有何异!!!”年轻的学子还没有经过官场的毒打,尚敢于“口无遮拦”。
“季高兄言之有理!”旁边有人附和:“沈元帅是否有罪,膏梁锦绣里的官老爷没不知道,边州百姓可都知道得真真的,诸位,若非有沈元帅,广阳城被猃戎屠城,会死多少人?难道广阳城的百姓就不是官家的子民吗?!”
“就是就是,广阳城难道不是我大梁版图?哪里的百姓难道不是官家子民?谁能眼睁睁看着几万人死在猃戎的屠刀之下?那简直不是人!”情绪激动的学子们大声嘶吼,酒楼掌柜来劝“莫谈国事”根本没用,还差点儿被打。
“诸位,诸位,都听我言!”一位身着素白襕衫的学子一跃站在一张桌子上,振臂疾呼:“审刑院有奸佞,蒙蔽官家,诬陷沈元帅,连沈元帅耳顺之年的老母亲都不放过,亦投入台狱问斩。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我等岂能坐视审刑院行此等恶行?”
“不能!不能!”学子们高呼。
“诸位嫉恶如仇,为天下楷模,当为官家为大梁诛奸佞清君侧,诸位皆是急公好义之辈,何不与我一同去敲登闻鼓,请官家拨乱反正!”
“走走走!去敲登闻鼓!”
酒楼里激动的学子呼啦啦涌出去,大堂一下子清空,掌柜跳脚不已,好多人都没结账呢。
“喂!掌柜的。”
跳脚的掌柜循声仰头,二楼栏杆处探出一个绿衣姑娘,看衣裳首饰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女。
“喏,我家姑娘赏你的,算是结了那些学子的账。”绿衣姑娘说着扔下一个荷囊。
掌柜“诶诶诶”去接那荷囊,哎哟一声没接住,荷囊砸在地板上一声沉响,光听声音就觉得好多钱。
捡起来打开一看,几个大银锭子,底部都印着“惠民监铸五两”。
梁朝有三个铸钱监,分别是惠民监、丰远监和济众监,其中,银以惠民监成色最好,金以丰远监成色最好,济众监的铜钱最实在。
掌柜一看是惠民监的银锭子,一个五两大,有五个,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对绿衣姑娘道:“多谢女公子赏,多谢女公子赏,小的让人给女公子送几道店里的拿手好菜,再烫一壶云春露。咱们店里这云春露啊,清冽甘甜不醉人,喝过的女公子都说好……”
“行了行了,知道了,快点儿吧。”绿衣姑娘打断掌柜的喋喋不休,摆了一下手,转身回厢房去。
进去厢房关上门,她对端坐在正中的少女说:“姑娘,那群学子果真都被煽动,去敲登闻鼓了。”
少女,就是王妡。
她放下手中竹箸对紫草的话无甚反应,仅是对紫草招招手:“快来吃罢,否则就要被香草吃完了。”
正在撕扯兔腿的香草一顿,委委屈屈说:“姑娘,奴没多吃。”
“嗯。”王妡点头:“多吃点儿,你喜欢吃兔子,这兔子都归你。”
紫草走过来瞪了香草一眼:“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被外人瞧见不得笑话咱们姑娘。”
香草就很委屈,拿着兔腿不知该吃不该吃。
王妡摆了一下手让紫草坐下,把一盘羊肉推到她面前,她记得她爱吃羊肉。
对这两个拼尽性命护她的侍女,她总是想对她们好一些的。
紫草听话地吃了几口羊肉,又问王妡:“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些学子会去敲登闻鼓呀?”
王妡摇头:“我不知道。”
紫草和香草满脸困惑,香草连兔腿都不吃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去敲登闻鼓。”王妡给两个侍女解释道:“这些年轻的学子,自诩饱读圣贤书,张嘴闭嘴就是‘圣人云’,年轻就胆子大,自以为忧国忧民,最容易被煽动。”
她低低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料到他们敢去敲登闻鼓,倒是意外之喜了。等回府了,你们记得提醒我,去请祖父给汪云飞保举明年春赋。”
紫草香草自然答应。
汪云飞算是王家出了五服的亲戚,从临猗来京城借住在王家,想下场试明年的省试,但王准觉得他心性不定没有给他保举,想多磨磨他的性子。然而汪云飞是个急性子,为此忿忿不已,正好被王妡看来,被她三言两语忽悠来此煽动年轻学子情绪。
没想到他超额完成任务,那她答应要让祖父保举自然不能食言。
萧珉既然都敢把布局多年的重要棋子舍出去,王妡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诚意。
煽动学子们闹事就是她的“诚意”。
“以前没发现汪云飞是个人才啊,这种人哪需要磨性子,他这性子最好。”王妡满意地啜了一口云春露,的确如掌柜所言,清冽甘甜又不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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