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五年三月十七,连绵多日的阴雨在今日休止,天空虽然云层还厚,然阳光已经从云层的边际漏出。
和煦的春风轻轻吹拂,御街杈子里种下的柳树枝条随风飞舞,桃花、杏花、梨花开了满树。
这样的春光里,陆续行过老人,有身强体健的健步如飞,有步履蹒跚的由人搀扶。
他们行过御街,到宣德门南横街往西,那是登闻检院与登闻鼓所在。
老人们神情肃穆面向登闻鼓,待阳光彻底破开云层照耀在大地上、屋檐上、老人的身上,为首的四名手执鸠首杖的老者上前拿起登闻鼓的鼓槌,一同敲响登闻鼓。
咚——咚——咚——
“昔者,有虞氏贵德而尚齿,夏后氏贵爵而尚齿,殷人贵富而尚齿,周人贵亲而尚齿。虞夏殷周,天下之盛王也,未有遗年者。年之贵乎天下,久矣;次乎事亲也![注1]”百十余老者在登闻鼓前齐声高诵《礼》。
随着老者们的高呼声,越来越多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往登闻鼓前聚拢。
不识字者靠后,青壮护着有学识的老者上前去,妇人约束着孩童不许吵闹,年轻学子们肃穆围成一圈护住老者们,以防老者们被“不长眼的”冲撞到。
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为为沈家的老封君鸣冤!是在为大梁战神沈元帅鸣冤!为沈家上下八十余口性命鸣冤!!!
“咚——咚——咚——”
“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有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注2]
“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礼,周人脩而兼用之。凡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瞽亦如之,九十者使人受……”[注3]
登闻鼓浑厚的鼓声和着老者们苍老却铿锵的话语,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
登闻检院的判院刘琪听令史来报,又是腿一软,又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你、你说什么?”他坐在地上颤巍巍问令史。
令史急道:“外头好多老丈敲登闻鼓,要求朝廷善待老人,放了沈家的老封君。判院,你快起来吧,咱们怎么办啊?”
刘琪甩开令史搀扶的手,坐在地上腿一盘,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哪儿是仅为沈老封君鸣冤,分明就是为沈震鸣冤,为沈家人、沈家军鸣冤呐!
不起来不起来,这一报上去,官家怕是第一个就拿他开刀了!
令史说逃避也不是办法,此事定要上报中书,外头的老丈越来越多了。
刘琪就装死,他不想去应对那些老丈,不想上报中书,他不想当这个判院了!!!
“学子们闹事,朝廷尚且还能让禁军镇.压。这次是老人敲登闻鼓啊,朝廷若是派禁军镇.压,官家的名声……”刘琪闭嘴,脸苦得比黄连还苦。
令史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与上峰摆出一模一样的苦脸。
宣德门外潘楼,王妡在二楼临窗眺望登闻检院前的盛况,登闻鼓前的横街已经水泄不通,比年轻学子们击登闻鼓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震元帅承袭父祖之志,十四岁上就戍守边塞,三十年来战功赫赫为大梁守住了北境,使猃戎、西骊不敢轻易来犯,才有中原腹地的安稳日子。哪怕有无知百姓没有听过沈震元帅之名,也知道沈家军的威名。
梁帝顾虑沈震在民间的名望,抓他、定罪都没有大肆宣扬,不许朝堂议论,不准民间议政。梁帝再不愿意承认,他心底潜意识就知道,有朝一日沈震“通敌叛国”曝出来,百姓不信者居多。
审刑院去广阳城押解沈震时,广阳城百姓阻道整整三日,若非沈震亲自出来劝阻百姓,恐怕审刑院的那群人都得被激愤的广阳城百姓打杀了去。
只要有消息漏出,只要有领头的,人群就会自发聚集,这就是民心所向。
王妡勾了勾嘴角,一个清淡的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
朝堂上祖父等人安排的让御史台查制敕院账目的事情应该已经落定,中书门下都查了,枢密院、三司岂能不查,勾管御史台的史安节是梁帝的鹰犬爪牙,一心想更进一步当宰执,定会全力以赴。
梁帝老了,所有年老体衰的皇帝的毛病他都有。
王妡右手五指动了一下,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大表妹。”
潘楼外头的呼喊之声打断了王妡的思绪,让她没有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想法。
她低头看去,从登闻检院前人潮里脱身的汪云飞站在下面冲她挥手。
“上来吧。”
汪云飞立刻进去潘楼,没一会儿就到了王妡所在的厢房。
“登闻检院的判院拖拉了很久才出来接了老丈们的上辞,按我们的安排,老丈们还在登闻检院前没有走,要求必须要有宰执出来说话。”汪云飞进来后就将那头的情形说与王妡知,罢了有些担心地问:“大表妹,倘若朝廷又是派禁军镇.压怎么办?”
王妡转头看向汪云飞,他眼中的担忧真真切切的,便将他请到矮桌边坐下,接过紫草递来的热茶,一盏放在汪云飞面前,一盏自己端着,说道:“听闻汪家表兄在家中事父母极孝,父有言从不辞。推己及人,还不明白吗?”
汪云飞先是恍然,后又变成疑惑:“可事父母孝顺与这事儿……那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的。”王妡轻轻吹了吹手中热茶,乳白的汤花被吹开,露出下面黄绿色的茶水,梁帝赐给祖父的专进上贡的腊面茶,和以龙脑为膏欲助其香,反而失了茶本身的香气。
“汪家表兄走在路上,忽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老丈指责你品行不端为人轻浮,你很生气,但你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老丈打一顿出气吗?”
被问到的汪云飞关注点却歪了,他想问王妡说“品行不端为人轻浮”是不是在骂自己,但自己可办王妡办了两件大事,她应该没那么“恩将仇报”吧。
王妡也不需要汪云飞的答案,答案显而易见:“不会,对么。读书人要名好名,不会想背上一个不敬尊长的名声。同理,皇帝也一样。”
“这能一样看待?”汪云飞还是转不过弯来。
王妡失笑,祖父说汪云飞心性不定要再磨几年才好,她本以为祖父是说汪云飞心性不端正,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祖父说的“心性不定”恐怕是说的他还太天真,不适合官场。
纵然有三寸不烂之舌,特别会引经据典忽悠别人一同起舞,但太天真的怕是被那些油滑之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汪家表兄,读书人要才名,当官的要官声,妇人要闺誉,做买卖都要吆喝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谁不要名声?!官家御极天下,自然也要名声的。”
不仅如此,比起平常人来,帝王更看重生前身后名,否则怎会有前朝灵帝杀史官篡史之事。
“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贵有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那些老丈们,有致仕的官吏,有满腹经纶的书院山长,甚至有年过八十的耄耋老人,德者、贵者、老者皆有,朝廷若敢派禁军镇.压……”
王妡把手中端着的茶放下,一口没喝,随手泼了,转头看着窗外和暖的春日,脸上的表情有一丝愉悦,曼声道:“汪家表兄,你想想,天下人该会如何议论官家,史书又该如何记载?”
“我知道了。”汪云飞一拍大腿,“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看重名声。”
王妡嗯了一声。
有顾忌就会有破绽,有破绽就能有想办法击溃的余地。
依王妡看,老皇帝最大的破绽其实是没有抓了人立刻就杀,非要搞个秋后问斩,拖拖拉拉近一年可不就能有变数么。
在杀人这方面老皇帝可不比上他儿子狠心。萧珉可是前脚将他们王家的人下狱,后脚就将她的父兄子侄和二叔一家男丁全部斩首,连她兄长不到三岁的幼子都没有放过!
呯——
瓷杯被扫落地上摔得粉碎,汪云飞和伺候的紫草香草等人都被王妡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抖了一抖。
“让表兄见笑了,手滑。”王妡拿出绢帕细细拭干净沾了茶水的手指。
汪云飞看一眼王妡纤长玉白的手指,低头看一眼摔得粉碎正在被侍从收拾的杯子,再看向杯子原本放的地方。
对上王大姑娘无波无澜还暗沉沉的双眸,汪家表兄:“……”
手滑手滑的确是手滑,哪怕手滑的位置远了点儿,需要右手越过左手臂还一掌宽的距离“滑”过去,但大表妹你说手滑就一定是手滑。
王妡移开了视线,汪云飞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咕咚一声回到了原位。
王家这个大表妹眼神还蛮可怕的,看起来哪里像个豆蔻少女。
“对,我已过而立。”王妡说。
汪云飞瞠圆眼:!!!
才发现自己把心里的话不小心给嘀咕出来了。
“哈哈……哈哈……大表妹你可真会说笑,哈哈……”他干巴巴笑,好生尴尬。
王妡不以为忤,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远瞧见宣德门里驶出几辆马车往登闻检院的方向走。
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自家的马车什么模样王妡还是能看到的,既然自家祖父在其中,那么其他几辆马车里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
宰执们都来了。
王妡很愉快地招呼汪家表兄一起来看,轻快说:“那位不知是气昏倒还是气吐血了。”
汪云飞:!!!
汪云飞:…………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不愧是豪言壮语要救沈元帅的大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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