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男子喃喃一声,声音轻的好像怕把人吓跑。


    “师兄!”


    “师兄!”接着一声一声叫起来,声音里带着怕被人抛下的急迫和哽咽,以及许许多多的委屈。半条腿已经从窗框上迈了进来。


    老板急的大喊:“诶呦!客官,仙长!您走正门呐。”


    谢芷自窗户翻进来,跪在桌子上,伸手就要掀剑修的面纱。剑修朝后一仰,说:“道友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师兄。”他的声音纯净顺耳,流淌着一种让人心安气静的力量。


    谢芷身体猛地一震,伸手钳他的肩膀,剑修侧身躲过,抓起清黎剑,却也无用,没出三招手臂就被紧紧捏住。他的修为在青年一代道修中已是拔尖,可这世间谁能抵挡得住一个疯疯癫癫的飞升期大能。


    谢芷把人制住,盯着那面纱,又有些不敢掀开了,眼中含着泪光,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不要骗我。”


    “你姓陆,是也不是?”


    剑修虽落于下风,却不急躁也不流露狼狈之意,脊背挺直,声音镇定温和,“是,我姓陆。”


    谢芷的脸挤做一团,声音快哭出来了似的,“你叫陆明策,是不是?”


    剑修道:“我不叫陆明策,我叫陆长定。”


    谢芷一把将面纱扯下,面纱下的脸半张完好,半张青肿可怖,完好的半张脸可窥见男人原本俊美的模样。


    陆长定神色一变,下意识往右侧偏了偏头,似有掩藏破相之意。


    谢芷心里一凉,差点哭出来,摘了面纱以后感觉不对了!


    为什么不对了!


    哪里不对了!


    可溺水之人又怎会轻易松开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


    他的指尖在陆长定受伤的半张脸上轻轻划过,问:“这是怎么弄的?”


    陆长定盯着他,眼中情绪一闪而过,吐出两个字,“蜂毒。”


    一日前他路过栖霞山,偶然救下正被无定界杀手追杀的诸暨少主林樵鹭,这时不知何处来了一群剧毒的杀人蜂,驱逐时不防被蛰了一下。


    杀人蜂毒性剧烈,半张脸登时肿胀起来,连日不消,一路上吓哭好几个小孩,于是买纱帽遮起,打算等上了青城山,请师叔们驱毒。


    谢芷用指甲在中毒的地方轻轻一划,掌心贴上去。


    陆长定缓缓眨了眨眼,脸上仿佛贴着一块凉浸浸的玉石,连日胀痛发烫的感觉逐渐舒缓,竟有舒服之意。


    谢芷将手拿开,二人同时低下头去看,只见他掌心中凝聚着一团黑水,便是从陆长定脸上吸出来的蜂毒。


    将“黑水”泼到窗外,窗下的野草立刻倒下一片,发着黑冒着黑气。


    陆长定趁谢芷呆滞出神,暗自提劲逆转手腕想要挣脱出来,谢芷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拍,一股霸道的气劲钻入,游走小臂大臂肩膀灌入心脉,陆长定闷哼一声,一股鲜血涌上,被他生生咽回,染红唇缝。


    谢芷身体往前送了三寸,眼巴巴直勾勾的盯着陆长定的脸,陆长定脸上蜂毒已除,恢复本来容貌,只见他眉如墨画,眼若星辰,容色俊美,是修真界少有的翩翩佳公子。


    谢芷眼中露出犹如稚童般纯净专注的神情,问:“你是我师兄吗?”


    这声音中感情过于真挚,不知为何,竟使陆长定鼻腔中生出酸楚之意。他告诫自己,此人举止疯癫古怪,修为深不可测,不可大意轻防。


    他声音越发温和道:“不是,我不是你师兄,师尊只有我一个徒弟。”


    谢芷又在心中问自己,他是师兄吗?


    大师兄长什么样呢?谢芷忽然有些迷茫,这五百年来,师兄一次都没有到过他的梦里,他回忆从前的事情,也都恍恍惚惚的,仿佛蒙着一层薄纱,大师兄长什么样,师父爱吃什么东西,二师兄爱看什么书,三师兄一日要被自己骗几回……


    哈,他早就忘啦。


    时间像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将他卷向与回忆背道而驰的阴诡地狱。


    他是师门八百年里唯一一个堕落者,他违背了师父的教诲,辜负了大师兄的心意,他只能像恶臭的老鼠生活在一潭肮脏腥臭的死水中,于暗处窥探五彩斑斓的人世。


    他伸出獠牙利爪,时刻准备着拉人坠深渊,他振振有词为师门复仇,那是全修真界欠他们师徒五人的,可他不敢承认,覆灭修真界,是自开天辟地有了他这颗魂儿,就镌刻在魂上的渴望。


    他要听到他们的哭泣声,他要剜出他们的心脏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他要将他们的血肉片成七千八百四十二片……


    耳边又传来叽叽咕咕的讥笑声:“他可真虚伪!”


    “是啊,他可真肮脏,他说他为师门复仇,你信吗?”


    “我不信,他只是想杀人。”


    “他想灭掉四大仙门呢!”


    “四大仙门覆灭,修真界就天下大乱啦哈哈,他最坏,骨子里的坏种!”


    谢芷眼中翻涌着墨云,在清醒与沉沦间挣扎,陆长定心下一惊,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但他两手被制着……脑袋用力一撞,将谢芷眉心撞下一片红痕。


    脑袋狠狠疼了一下,牵连着眼眶太阳穴鞭打似的疼,灵台所蒙黑雾散去,渐渐清明,谢芷垂眸看了一眼,将压在陆长定胳膊上的手掌拿开,神情已不是刚才的懵懂浑噩。


    他道:“你很能抗,这种剧毒放在普通道修身上,要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你脸上伤口已经愈合,中毒有一日了?”


    陆长定答道:“已有一日。”不经意把手搭在清黎剑上,眼睛在谢芷脸上掠过,看来人已经清醒了。


    谢芷似看出陆长定警惕着什么,说:“不瞒道友说,我这人,这里是有点毛病,”他点了点脑子。


    “曾经我有一位道侣,他待我极好,与我情投意合我们两情相悦,不过五百年前,他因一场意外身陨道消,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凄风苦雨,自那以后我的脑子就不太灵光了,常常将别人认作是他,因为这个,没少挨打挨骂。刚才我冒雨赶路,远远瞧见道友坐在窗边,背影神似先夫,于是又犯了病,说了许多痴话做了许多痴事,冒犯道友之处,望请见谅。”


    谢芷一身打扮简朴到近乎寒酸,脸色煞白神情恍惚,确实像失了道侣生活艰苦的未亡人。


    陆长定心道,这人虽伤了自己,也帮自己医好了蜂毒,一来一往并无亏欠,他本就不是小气记仇之人,当下便连怒气也消了,问道:“你还有一个孩子?”


    这时候陆长定还年轻,见识的世面少,不知道有人编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惜他没有做到吃一堑长一智,直到狠狠摔了一跟头,才恍悟这个世上,有人生来就是骗他的。


    谢芷顿了一下,说:“啊对,是有个儿子,这次下山没带他,他大概……和你一般大了,也像你这般英俊。”


    隐隐约约记得三百多年前好像收过一个徒弟,根骨奇佳,乖巧听话,且和师兄一个姓,叫陆什么来着?哦对了,后来他让师弟把这孩子送去浔阳江家习无情道,也不知习的怎样了,这次回山上得问问师弟,我的好大儿。


    陆长定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不然我便再能抗,等三日后赶到青城山,找到人来帮忙驱毒,恐怕也时不我待,毒入膏肓了。”


    谢芷问:“是在栖霞山上中的毒?”


    陆长定道:“道友怎么知道?不过,能否请道友先从桌子上下来说话,我请你吃一杯热茶暖暖身。”


    这时谢芷还跪坐在桌上,面色青白,仿佛很冻似的,旧青衫被雨水打湿,领口下坠,露出一块白生生的胸膛,裹出的腰也很瘦。他光脚踩着一双木屐,木屐勾在脚趾上晃啊晃,啪嗒一声掉到桌下,露出的脚白净修长,脚腕纤细。


    谢芷慢吞吞的从桌上下来,伸出光脚在桌子下面勾了半天,把木屐勾到脚上,捡了张凳子紧紧挨着陆长定坐下。


    陆长定腰间系着一个蜀绣的竹熊吃竹图案的香囊,鼓囊囊的。


    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香囊,或许因为蜀绣的材质而珍贵一些,可修道之人一眼就瞧出这是个锁魂囊,而且时不时弹动一下,一定锁着点什么。


    或许里面锁着一只重伤快要魂飞魄散的灵魂,又或许就是那在栖霞山上被人救走的林樵鹭。


    谢芷道:“我听说栖霞山上有一群杀人蜂,专蛰过路行人。”


    陆长定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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