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梳峰上,谢芷冷清了两百年的居所里,如今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
谢芷正毫无形象的拍桌顿足狂笑,木屐把地板踩的噔噔直响。
“你是说,现在山上都在传我成仙了?”
鹿鸣山无奈看着谢芷发疯,满腔思念之情化为乌有,道:“不光青城山上,整个修真界都传言青城派的大能成仙了。”
鹿鸣山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面容端正威严,隐约窥见五官有三分英俊,看起来十分踏实可靠。事实也证明,谢芷不在的这两百年里,青城山在他的带领下,稳打稳扎,发展良好,现门下弟子三万人,规模堪称修真界之最。
代红菱急道:“师兄你别笑了!所以你真的没有成仙?”
谢芷揉着肚子坐在桌旁,掀开茶壶盖看了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说:“当然没有,仙哪有那么好成的。你看扶风诸暨那几个老骨头,都闭关几百几千年了,有哪个勘破天道飞升成仙的?”
代红菱坐在板凳上,半埋怨半无奈道:“只是出个关而已,何必整出那么大的声势,现在好了,全修真界都以为你飞升成仙了,都堵在我和鹿师兄的峰头上探问消息,这既是师兄自己捅下的篓子,那便请师兄自己去解决。”
她性格温柔,且向来敬重谢芷这个师兄,如果不是真的气极,绝不会说这样的重话。
谢芷端着茶杯正待喝水,扑哧又笑出声,想起当时那些人眼睛瞪那么大,口水流那么长,一个个仰着脑袋看着天上呆若木鸡,几辈子没见过个世面。
谢芷道:“那些都是我用云彩捏的,再加了点幻象,没想到这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他们蠢,还是一个个想成仙想疯了。”
莫离长老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向修真界澄清师兄并未成仙。”
鹿鸣山沉吟片刻,道:“不如就定在后日的修真大会开幕仪式上,由我向大家宣布此事,至于师兄出关,为何会天降祥瑞之象,那就说不清了。”
代红菱喃喃道:“只怕他们不会信。”
谢芷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敛,锋利的眼神扫过每个人的脸庞,质问道:“为何急于澄清我没有成仙?你们在怕谁?在怕什么?”
四人哑口无言,半晌,鹿鸣山道:“师兄,并非怕事,只是你并未成仙,又何必平白担这虚名,教人议论纷纷呢?”
谢芷冷笑不语,仿佛早就看透了几个师弟师妹心中所想。
代红菱正色道:“从十年前开始,扶风、磐安、诸暨的联系便日渐密切起来,几乎每年都有掌门仙首间的集会,弟子之间的切磋交流也频繁了许多。”
谢芷“哦”了一声,忽然脸色一变,尖刻道:“所以你们就上赶着贴人家冷屁股了?”
代红菱急道:“当然没有。”
谢芷道:“他们忌惮谁?江家?明家?还是巫溪派?”
代红菱嗔怒道:“师兄!”
谢芷笑了笑,道:“好了,我知道,这件事我心里自有定夺,你们不必担心。”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众人心中各有所想。
五大仙门向来表面和谐,私下互相猜忌防备。其中以扶风力量最大,也最好打压那些风头大盛的门派。
这些年青城山逐年壮大,因为向来爱重百姓在民间名声很好,上山拜师的弟子不计其数,是五大仙门中门下弟子最多的一派,因而成了扶风派的心头大患。
扶风派和诸暨、磐安越走越近,已隐隐有结盟之势,针对对象是谁,不言而喻。
千百年来,五大仙门之间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不允许结盟。为的是五股势力相互独立,相互制衡,避免出现一家独大,或者某一派成为傀儡甚至被吞噬的可能性出现,以此维持修真界的平衡稳定。
不过规矩向来就是用来打破的,且早就打破了不止一次。
大约一千年前,中原地区有一个云故王朝,云故王朝的皇室姓陆,陆氏皇族绵延四代,四代君王皆为治国理政的明君,不到百年时间,就将国家治理的政通人和,强盛富饶,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
后来云故王朝境内发现许多灵石矿,灵石于普通人并没什么用处,但却是修真界流通的货币。
陆氏皇族与境内的修真大派巫溪派做了交易,巫溪派负责收服在云故王朝境内作祟的魔物邪祟,以及使用法术帮助治理水患瘟疫等灾害,作为交换,云故王朝将境内的灵石矿开采权交于巫溪派使用。
巫溪派有了灵石矿,便相当于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很快成为四大仙门中的“首富”,门下产业遍布天下。
而且这一代的巫溪弟子也相当争气,于本门修炼秘术御魂术上大有建树,普通弟子普遍十分强。长老里有三位修为直接到了渡劫后期,说不定哪天就突破飞升期,又说不定哪天直接成仙了。
扶风派和另外两大仙门一边口水滴答的馋着云故王朝开不完的灵石矿,一边又咬牙切齿的恨着巫溪派在修仙路上一骑绝尘甩自己老远。
于是三派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修真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修真门派、修真者严禁插手人间事务。毕竟相对于修真者的力量,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的普通人实在太弱小了。若是哪个修真者起了邪念,在人间兴风作浪,甚至直接控制一个国家,以举国之力供养其一人,也是易如反掌。
这个规定的出发点是好的,起初实施的也很顺利,修真者追求的是永恒与成仙,人间繁华过眼云烟,哪怕最强盛的王朝也不过绵延二三百年,这在修仙路上就是小拇指般短小的一截,根本不值得为之驻足。
只是发展到后来,就有些矫正过枉了。
修真者们原本就是普通人,不过选择了一条修仙路,当他们因为修炼而拥有了常人所没有的力量时,头脑中的“大智慧”“大格局”也多了起来。
在他们看来,普通百姓遇到的天灾瘟疫是自然的运行之道,人多了嘛,就该清理一些,修真者本应顺应天道,岂能插手天道,所以不该管不必管;普通人遇到邪魔妖怪是命中定数,这辈子惨死,下辈子投个好胎,修真者不该破坏他人命数。
是以虽生于同一块大陆上,修真界与人间仿佛两个世界,盛世时互不干扰,乱世时冷眼旁观,匆匆而过。
当然了,出于修炼需要,修真者们会在历练时出手降服一些妖魔鬼怪,在战斗中锻炼力量,增进修为。
这就足够普通百姓感激涕零了。
这都是后话,且不论。
就说当时巫溪山壮大,扶风山眼馋嫉妒的口水滴答,借着巫溪派过度插手人间事务(云故王朝事务)的由头,暗中与磐安派、诸暨派结盟,对巫溪派围打堵截,终将巫溪派迅猛发展的势头生生掐灭。
巫溪派自此以后一蹶不振,直到千年以后的今天,仍然是五大仙门中最低调无闻的那个。
掐灭巫溪派后,扶风派又想起他们曾觊觎的云故王朝境内采之不尽的灵石矿。
出于遵守修真门派不得插手人间事务的规定,扶风派并没有亲自出手,而是暗中扶持了云故王朝周边的两个小国,主动向云故王朝发起战争。
这两个小国本不是云故王朝的对手,但有修仙门派暗中相助,犹如以石击卵。
战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到这片原本富饶安宁的土地上,据说当时陆氏皇族先后派出二十七位使者向巫溪派求助,均被拒之门外。
巫溪派召回全部弟子,紧闭山门,全派上下闭关修炼十五年。
后云故王朝覆灭,几个小国相互倾轧,人间战火弥漫,硝烟四起,扶风派趁着人间大乱时,侵占了原本云故王朝境内的全部灵石矿。
这些灵石矿开采至今,仍没有开完。
青城派这些年来一直低调谨慎行事,约束门下弟子出门行走不可惹是生非,不可与他派起冲突,为的就是不要与其它四大仙门生出嫌隙。
倒不是青城派软骨头,其原因有三。一是修真界若有什么动荡,必将波及人间,百姓本就疾苦,何必再遭受无妄之灾。
二是青城派现如今的当家人、谢芷捡回来的这四个师弟师妹,齐刷刷都是低调敦厚的性子,不爱张扬冒尖儿,谢芷这种明明没有飞升,却弄出比神仙降临还大的架势,根本不是他们的脑瓜能理解的。
至于第三个原因,说来也有些不好意思,青城派一再低调行事,却架不住乌泱泱的人们要来青城山拜师,也堵不住民间悠悠众口一水的夸赞,更别说百姓们给青城派的仙长们修生祠建宫观。
白天建好,夜晚青城山上静悄悄下来一队人马,拿着锄头偷摸摸扒平。晚上扒白天建,孜孜不倦,宫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始终香火鼎盛,买卖最好。
修建起出蜀道路的是青城派,教会蜀地百姓种植灵药、蜀绣织法的也是青城派,至于驱除邪祟妖魔捉拿耗子精等本职工作更是不在话下。“修道济世”本就是青城派立派之本,这四个大字现在还在后山的石碑上刻着,也不知是哪位开山师祖的笔墨。
不过从前的青城派是二流门派,纵使“插手人间事务”也无人在意。可现在的青城派是五大仙门之一,修真界多少眼睛盯着,多少人防备着。你青城派一个修仙门派,和人间走这么近为的什么?难道打的是驱使蜀地百姓为己所用,以整个蜀地之力供养青城派的主意吗?
但是仓耗子、火耗子、水耗子祸害农户,一个手指头就能摁死的事儿,是摁还是不摁?百姓家穷的揭不开锅,既揣着一技之长,教与他就能救活一家人,教还是不教?父母双亡的孤儿扔在路边,无人管便是死,带上山不过多上筷子多张床,要不要给他这个庇护?人皆有恻隐之心,怎的修了个仙,便连心也修没了呢?
既要遵从本心,又要顺应修真界人人趋之若鹜的天道,真是难啊,难之又难。
谢芷闭关后,青城派的担子接到师兄妹四人肩膀上。如果说谢芷掌管青城派时是创业,他们便是守业,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辱没了师兄的心血。多少次想抱头痛哭一番,又有多少次他们遥遥望着苍梧崖,掰着手指头数着师兄出关的日子。虽然谢芷一出关就赠了他们一份“大礼”,着实让人气血上涌一番,可说到底,心里是轻松愉悦的。
师兄妹们又闲絮了会儿家常,将两百年间自己的情况都交代给彼此。
说话的间隙,空气安静下来,鹿鸣山道:“师兄,我将修真大会上的安排说与你听。”他稳稳当当做了两百年的青城派掌门,修真大会也安排的妥妥当当,可看到谢芷,还是自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天然的依赖。想把自己说的做的都告诉谢芷。
不知是雏鸟情节,还是纯粹因为谢芷太强了。
他被谢芷捡回山上时,是洞庭湖之战后的第五年,卢望真人和三个弟子全部在那场大战中身陨道消,只留下个最小最不中用的小弟子谢芷(谢芷自己语)。
谢芷当掌门时,青城山就是个二流门派,就算有他这个飞升期大能坐镇,还是个小穷破门派。门中弟子三四百人,一半是卢望真人从山下捡的老弱病残,在修真界,连根草都算不上。
没想到最小最不中用的谢芷,竟也一步步把青城派壮大到可以与屹立了几千年的四大仙门齐名。
谢芷笑嘻嘻道:“我可不听,师弟莫要拿俗事烦我。”
鹿鸣山也微笑,不听就不听,只要师兄坐在这里,就很好。
他静静的将人上下仔细观察一番。闭关了两百年,师兄好像依旧没什么变化,着古旧的淡青色长衫,形制早就落时,不知是青城山哪一代的派服。身形清癯,面色苍白,眼角带红痕,眼皮肿胀,是有昨夜哭过的迹象。
不由心里叹了口气,他拜入青城派将近五百年,师兄一直就这种病歪歪的光景,不知多少人劝说过,逝者已逝……说多了,就泪光盈盈。
原本以为闭关了两百年会有所改变……看样子,是昨天夜里又哭了。
“师兄,这回闭关你有什么收获?”代红菱问。
谢芷道:“修为又精进了些,已突破飞升初期,现在是飞升中期了。”他语气懒懒散散,听起来并没有把自己的进步当回事,可却惊喜坏了师兄妹四人,莫离莫忘已经起身拜了一回,“恭喜师兄,在的修习大道的路上更进一步。”
谢芷斜倚着桌子笑着,受了师弟这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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