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诗无寐3(半修)
徐清圆来看望一直低烧未退的晏倾时, 晏倾仍在屋中与张文、风若二人说徐清圆跟着他们的事。
张文连连摇头:“晏郎君,你未娶妻,你不知道这世间女子有多麻烦!何况徐娘子一介未婚女郎, 跟着我们几个男人吃住,太多不便。依我说, 不如让大理寺来接她,让她回长安去。顶多我们多派些人保护她好了。”
风若原本有些无所谓, 听张文说女子很麻烦, 他立马醒悟过来, 紧张道:“郎君,我也不同意!我保护你一人就够了, 我没有手脚多保护一个女子。”
晏倾低斥:“她不用你保护。”
他手撑着额, 感觉低烧让自己脑子如浆糊般。
门外敲门声响起,徐清圆轻软温婉的问候声,让屋中听到声音的张文和风若再次摇头。
张文压低声音:“少卿,你听她那声音……娇滴滴的。大家闺秀总是这样, 柔弱不堪, 吃住皆要精挑细选,衣服非绸缎不穿, 发髻一日两换……只听她声音,我便知道她是那种最难伺候的大家闺秀了。”
晏倾微默, 因他根本听不出徐清圆声音和旁人声音的区别。在他这里, 不同人的说话声,也就男女的声音会有区别。更多的细致处,他被病连累, 听不太分明。
然而徐清圆已经在门外了。
然而晏倾必须让他们今日同意带上徐清圆, 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磋磨了。
想了想, 晏倾让二人躲在屏风后,他拿起桌案上的两道折子,出屏风去开门,迎徐清圆进来。
因方才张文说大家闺秀如何麻烦,晏倾开门时,便多望了徐清圆两眼:
她今日发髻低而偏坠一旁,如花低垂欲拂。发间簪子有三四支,金翠点乌云,配着耳下流水长线一样的金色耳珰,便是几分妩媚佻巧。
而她衣容是天碧色的罗裙,素色披帛,腰间垂着烟蓝色的丝绦衣带,单薄柔美,托得一把细腰更加纤纤婀娜。
晏倾想,徐清圆必是位绝世佳人。如此简单妆容衣束,她托着托盘站在他门前,便让外头路过的客人频频撞柱。
过了许多日,她从林斯年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重新温婉恬静。
此时此刻,这位温婉恬静的美人托着托盘,盘中一碗滚烫药汁。她看到他开了门,便浅浅一笑:“郎君,我帮你熬了药。你身子今日可有好些?”
为防止更多客人因偷看她而撞柱,晏倾让开身,让徐清圆进屋,再关上了门。
徐清圆这几日帮忙熬药已经熟练,她跟着他们三个男子在一起,便绞尽脑汁想展现自己的有用,好让他们同意自己留下。她端着药粥摆到桌上,见到晏倾随手放下两道折子。
徐清圆语调婉婉,劝晏倾喝药。
晏倾垂下睫毛,道声谢,接过那碗药。
张文和风若躲在屏风后,侧耳听到徐清圆劝晏倾:“郎君,你的风寒连续几日好不了,也许是因为你太累了。郎君可以休息几日,养好身体再说。”
晏倾回答:“公务繁忙,积压案牍数日,线索反复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清圆眼波轻轻晃了下,看眼晏倾放于桌上的折子。她蹙起眉,斟酌字句。
却见垂眼喝药的晏倾睫毛颤了颤,他似乎很随意地开口:“这两道折子,便是我出长安、落身于此的原因,娘子既然打算与我等携手,不知对这两道折子有何想法?”
屏风后的张文嗤之以鼻,心想晏少卿托大,一个弱女子就算再识文断字,能看得懂朝政公文?
而徐清圆犹豫一下后,大方地拿过了折子:“我帮郎君看一看,若有浅见,郎君不要笑话我。”
她拿起的两道公文,确实是晏倾出长安的原因——一道公文写的是户部验查蜀州赋税,与往年无异;一道公文是上个月兵部奏表,蜀州有军人谋反杀害平民,叛乱已平。
徐清圆沉思片刻。
她问晏倾:“郎君,可有说蜀州军人因何缘故要杀害平民?”
晏倾垂着眼,慢慢喝那碗苦药:“不知。”
徐清圆再问:“郎君专门拿着这道赋税折子,可是因为蜀州的赋税无异,本就是‘有异’?蜀州今年不应该能交上这么多税吗?”
在梁园案和林斯年协同云延发难的两件事中,晏倾早已见识她的聪慧。如今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却仍让他抬眸,微微望了她一眼。
因这两道折子摆于一起,张文便看不出有何关联,不知有何不对的,需要经人提醒。
晏倾不答,只问:“娘子但说无妨。”
徐清圆并不知道蜀州今年收成不好的事,她的想法便会有其他角度。
徐清圆踟蹰半晌,慢慢说道:“蜀州上月发生兵变,上月又赋税征收及时,论理来说,蜀州不应该有这么多钱交税。发生了兵变,蜀州大都督和他们的刺史便会联手处理此事,因为兵变涉及到了平民,刺史便应当补偿在兵变中无辜受牵累的平民。
“如此一来,蜀州会开支极大。开支极大的同月,便收好所有赋税,一文不差,蜀州这般富裕吗?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我向来听说官员们嫌弃蜀州,不愿来蜀州任职,甚至很多官员,将任职蜀州看作是‘流放’;若是蜀州当真富裕至此,朝廷大官们也不应当这般态度吧?
“郎君,这个钱,不太对。”
晏倾侧过脸,看向屏风。他见屏风后的两个人身子完全贴上来,恨不得冲出来追问。
晏倾目光更温,鼓励地看向徐清圆,提供给她一条讯息:“在陛下和林相进入长安前,两人先后在蜀州当官。两人从蜀州发兵,两人本家都在蜀州。开国后,两家本家才移去长安。”
徐清圆沉思。
她突然想到什么,看眼晏倾。
晏倾温和看她:“但说无妨。”
徐清圆说:“我是想到一些事,不知是否与蜀州如今情况有关……我是想到,前朝皇帝和如今陛下,想法不谋而合。”
晏倾目光微躲。
徐清圆:“我听我爹说,前朝时,世家腐烂,却又权势很大,朝中很多重要官位被没有本事的世家子弟把持,致使朝政推行很慢。在那种情况下,南国最后一任皇帝想出了法子,开创了科举,要让天下所有人一起参与考试,才肯授官。科考的一开始,本就是为了限制世家权势膨胀。
“与此同时,南国最后一任皇帝力排众议,将一国都城从洛阳迁至长安,也是为了摆脱世家钳制。因关东世家强盛,如洛阳韦氏这样的大世家对一国之事任意点评,政举难推。为了摆脱关东世家的控制,南国必须迁都长安。
“而我朝开国后,陛下和林相将本家从蜀州迁至长安,某一方面看,也是为了‘折腾’世家。正是在科举和迁都双重牵制下,世家子弟意识到时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才开始奋进。
“林相重整世家之心,在此终于开始收到成效。从此方面看,南国亡国前的皇帝与大魏开国后的皇帝,其实想法都是一样的。”
晏倾放下药碗,望着徐清圆不语。
而屏风后的张文则屏住了呼吸:科举是为了牵制世家,他知道;但是迁都也是为了牵制世家,他才知道。
他与朝中大多大臣都以为,迁都是前朝太子羡不喜洛邑,喜欢长安风水……
但这些,和如今蜀州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清圆接下来的话,解答了张文这个疑问:“世家在重振的阶段,必然和官员发生交集,或冲突或合作。何况现在当官的,大部分都是出身世家。蜀州发生兵变这么大的事,可以平稳过度而让长安中枢很难察觉,蜀州此地的世家也许和官员互利很多。不然难以解释那么多的钱,为什么能拿出来……除了世家,很难有其他可能吧?”
晏倾说:“其他可能也不是没有。比如,蜀州这里,最近发了一笔大财。这个大财足以他们应对今年的赋税。”
徐清圆蹙眉:“如此更不对了。我从未见过有官员自掏腰包,为本地平税的时候。官员们不是只会哭穷吗?蜀州这么大方地交齐赋税,也许是怕中枢发觉意外而查他们。他们宁可自讨腰包,也不敢引起中枢注意,怕中枢派巡察官入蜀。”
徐清圆望向晏倾时,又抿唇一笑:“但是他们的小心恰恰害了他们。他们补齐赋税的多此一举,反而让晏郎君怀疑他们背地里在做什么。”
晏倾垂下眼,侧脸躲开她带着赞赏的眼波。
“啪啪啪”的掌声从屏风后响起,徐清圆被吓一跳,警惕后退。晏倾站起来,轻声:“没事,别怕。”
徐清圆躲到他身后,看到屏风后的张文和风若走了出来。风若倒还好,张文则赞叹不止:“徐娘子真是太厉害了,徐娘子有这种大才,真让我惭愧……我看不分明、需要晏少卿解释的事,徐娘子一眼能看出。
“这种才能,想来比之前朝的女相,也不差什么了!”
徐清圆躲在晏倾身后,无措一阵后伏身,小声说不敢当。
张文激动万分,还要上来与徐清圆攀谈。徐清圆往后躲得更厉害,晏倾挡在中间,咳嗽一声,制止张文的过于激动。
晏倾彬彬有礼:“如此,徐娘子跟着我们,应当无妨吧?”
张文连忙说:“我若早知道徐娘子这般聪慧,我便不会阻拦了……徐娘子这样,于我们助益极大。”
他自嘲:“恐怕徐娘子能提供的讯息,要比老夫看到的多得多。这一趟公差,倒是老夫多余了。”
晏倾说:“张主簿言重了。”
风若在旁掏掏耳朵,插嘴:“我没有其他问题,我只有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还得专门跟着她,保护她啊?”
晏倾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眨眨眼睛,此时已经明白晏倾让她看折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折服这二人。她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全听晏郎君安排。
晏倾便垂下眼:“你不必特意跟着她。她……跟着我。”
风若茫然:“啊?你保护她啊?你武功不怎么样啊……”
晏倾脸只是红了一下,而徐清圆轻声细语:“风郎君,你怎能这么说?风郎君武功高强,这世间大部分人在你眼中皆是不够看的。但我跟着晏郎君,自是安全的。”
风若茫然,转头看张文:我说什么了?我实话实话罢了。
张文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如此,我们几人身份得重新编一下了。我比你们年长几岁,出门在外,我扮一个父亲,风侍卫仍是做侍卫。徐娘子,在你来之前,晏郎君是扮作我儿子的。而你想扮什么呢?”
不等徐清圆说话,他将徐清圆上下打量一番,说:“不如充作我儿媳?”
徐清圆在张文的目光下,耳珠一下子烧红。
她腮畔滚烫,不知所措。而她又怕他们嫌弃她,便硬头皮:“我可以的……”
晏倾开口:“不必如此。徐娘子是未婚女郎,如此甚为不妥。”
徐清圆怔忡,抬头看他侧脸。
他对张文说话,也看了徐清圆一眼:“我与徐娘子扮作兄妹便是。”
张文皱皱眉,本想说兄妹没有夫妻方便,但是他看晏倾向他轻轻摇了下头,便闭嘴了。
而晏倾转身面朝徐清圆:“烦请娘子演我妹妹了。”
徐清圆本想说自己可以扮演妻子,自己不怕被唐突;但是晏倾如此重视她的名声……她安静地点头。
他道:“我跟着张主簿的姓,与他一样姓张。你既做我妹妹,自当跟着我一起。娘子从此得改口,不能叫我‘晏郎君’了。”
徐清圆疑惑:“那郎君的新名字叫什么?”
晏倾犹豫一下。
他睫毛低垂,遮住眼底情绪,轻声:“清雨。”
徐清圆一怔。
她在几人面前做出大方模样,虽然如此,还是结巴了一下:“那我、我……郎君们叫我‘露珠’便是。”
她浑身不自在,向晏倾解释:“我小名就叫‘露珠儿’。”
晏倾忍不住抬目看她一眼。
他微笑:“我知道你叫‘露珠儿’。”
徐清圆这时候想到了积善寺失火那夜,她听到了晏倾喊她“露珠儿”。只有那么一次,那是晏倾这样守礼的人少数的失态。
她心中开始怅然,不知道同行这一路,她会不会看到更多晏郎君的失态。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然而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如今只是交代几人身份罢了。
而说完那些,张文想起一事,笑道:“徐娘子,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前朝迁都,不是前朝皇帝的意思,应当是前朝太子羡的意思。你要知道,前朝皇帝身体弱,很多政务早早让太子羡插手。
“真说与我们当今陛下想法不谋而合的人,也不是南国皇帝,而是那时候的太子羡。”
看徐清圆不语,张文则跟其他二人感慨:“太子羡确实是位奇人。”
徐清圆轻声:“我觉得张郎君说得不对,你不过是神化太子羡罢了。他当时一个少年,哪有那么大远见?只是你们喜欢将传奇的事安于他身上,好塑造一个英雄。”
她说:“太子羡也许是一个很无能的人,你们不知道罢了。”
张文目露不赞同,还很生气:“胡说八道。”
风若眼神古怪。
晏倾看眼徐清圆。
张文急于拉拢朋友:“晏郎君,你说!你觉得太子羡是什么样的人?”
晏倾再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湖泊一样的眼睛也在望他。
风若大气不敢出,屋中气氛有些古怪。
晏倾低头咳嗽,手揉额头,虚弱道:“我不知。”
他们见晏倾面露疲色,风若便很机灵地招呼另外两人一起出门,给晏倾休息的时间。晏倾送他们到门口,又喊住了徐清圆。
徐清圆回头。
晏倾从怀中取出一玉匣,递给她。
她不接。
晏倾解释:“既然娘子就在这里,拿着自己的玉匣,岂不是很好?我便不必帮娘子保管……若娘子遇到危险,这玉匣中的针,也能在风若赶到之前,救娘子。
“娘子拿回去吧,让我也安心一些。”
徐清圆望他半晌,眼中流光:“可是,你不应该叫我‘娘子’。”
晏倾意识到她的意思,脸上升温,十分无措。
他方才和她商量身份时还一本正经、沉静冷肃,而今话到口边,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睫毛颤得厉害,一双眼睛像冰雪下的黑色曜石一样。他沉默了半晌,还是说了出口:“是,露、露珠……妹妹。”
徐清圆脸颊跟着发烫。
她接过了玉匣子,弯腰行礼:“清雨哥哥。”——
如此,几日后,几人在寻不到其他线索后,按照晏倾的要求,他们进入了蜀州最繁华的、州刺史所在的锦城。
晏倾提议他们一道去登“小锦里”。
风若听晏倾要去小锦里,目光闪烁了一下,想到了之前的事:小锦里本是宋明河手下人负责的。但是宋明河死后,小锦里的当家人自尽,从此小锦里和“上华天”失去了联络。
他们都不知道小锦里发生了什么事。
四人便商量分成两拨人进入小锦里。张文和风若扮一对父子,正好一路;亦步亦趋跟着晏倾的徐清圆,和晏倾一同进入小锦里也无妨。
当日夜里,灯火通达,晏倾和徐清圆在巷口拐角处,看到张文和风若和楼外小厮递了名帖后,若无其事地进入了小锦里。二人等了一会儿,才向小锦里走去。
徐清圆突然拉一拉晏倾的衣袖。
晏倾回头看她。
她犹豫很久,欲言又止。
晏倾不禁放软声音:“怎么了?你一路都这样,有什么不能告诉哥哥的?”
听到他温凉的声音念着“哥哥”二字,他的气质和平时也不太相同,徐清圆耳朵一烫,羞愧自己似乎还是拖了他后退。她不能让晏郎君失望的。
她便故作不经意地问他:“清雨……哥哥,我跟着一起登小锦里,真的没关系吗?不会耽误到你吗?”
晏倾不解。
徐清圆指指两边楼阁上招着帕子朝晏倾吃吃笑的美人们,很担忧地问他:“我从未听说过登青楼,还要带妹妹一同去的。这是不是很奇怪,不太好?”
晏倾怔住。
而徐清圆拉着他,又让他看一对进入小锦里辉煌大门的男女:那男子大腹便便,矮胖的身体裹着绸缎锦袍,说话时笑声中气十足;而他搂着的女子腰肢细摆,慵懒又妖娆。
徐清圆很认真:“哥哥你看,人家带着的都是烟花女子。”
她很发愁:“我们这样进去,与众不同,会引起人注意的。我应当也扮作哥哥的红颜知己,陪着哥哥。但是我之前没有、没有……经验,我怕我做不好。”
她鼓足勇气,伸手要去拔自己发髻上的簪子,好将发丝放下几绺,多些烟视媚行之气。
晏倾伸手,握住了她手腕。
只是握了一下,提醒了她一下,他就快速松手。但是徐清圆分明看到晏倾眼中无奈,又带着几分笑。
小锦里门口的小厮已经看着这对年轻男女在门口拉拉扯扯许久了,小厮不耐烦:“你们二位,到底进不进来?时辰到了,我们就不让人进了。”
徐清圆吃惊:烟柳之地,竟然还有时辰限制?
浑噩时,她的肩被晏倾搂住,青年温热的气息擦过她额头。
她身子僵硬,而时隔数日,晏倾少有地放松,竟轻轻笑:“露珠、妹妹,你实在是误会了。
“原来你误会了这么久,是哥哥不好,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小锦里不是你以为的青楼,它是酒楼,是拍卖楼。郎君自然可以携带红颜知己登门,但带着露珠妹妹,却也无妨。”
徐清圆登时脸上燥起,因自己数日辗转反侧发愁又害怕的事而说不出话。要知道,为了配合他们,她出门都不戴帷帽……
她更觉得晏倾此时似乎在给外人演戏,才做出这么风流的模样……
眼看着他们到了门口,晏倾递出名帖。小厮看是没什么名气的人,嘀咕两句:“我们今晚拍卖的画那么贵,你们有钱吗?”
晏倾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而小厮把晏倾的名帖还给他,看眼徐清圆,懒洋洋:“这位是夫人吧?”
晏倾和徐清圆皆僵硬,又勉强定神。
晏倾说:“妹妹。”
小厮满眼写着不信,却也没有说什么。他让开路放这二人进去,晏倾二人听到他与后面的客人聊天:“真有意思,现在夫妻情人什么的都喜欢扮什么哥哥妹妹……”
后面的客人是个年轻郎君,非常好奇:“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情人不是兄妹?”
小厮很有自己的道理:“那个郎君名字叫什么‘清雨’,又叫那娘子‘露珠’。这分明是一对有情人的化名……到咱们这样的地方,用假名的太多了。”
小厮讨好那年轻郎君:“不像郎君你,从来用真名。”
年轻郎君被讨好得哈哈大笑。
晏倾低头,与徐清圆耳语:“露珠妹妹不要介意。”
徐清圆故作镇定:“清雨哥哥也不要介意。他胡说的。”
晏倾轻轻地“嗯”一声,而为了躲避这古怪气氛,徐清圆回头,悄悄打量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位年轻郎君。
对方年龄二十上下,面宽而黑,手中捏着一把折扇在装风雅。
晏倾若是风流郎君扮的不错的话,那年轻郎君便是真正的纨绔又风流。
他察觉徐清圆的目光,还隔空飞了一眼。
徐清圆连忙回头,挽住晏倾袖子再不肯放。
她随晏倾坐在一楼,一间间雅舍以屏风和纱帐隔开。他们看到仆从与楼中年轻女郎们进出往返,向各位客人询问要求。听说今夜的头彩是一副画,许多客人都摩拳擦掌,誓要得到那画。
先前大腹便便的中年郎君坐在晏倾和徐清圆旁边的雅舍,有一弓着腰的女子端茶送水,那中年郎君不知为何,大声喝骂;
徐清圆抬头,看到风若和张文的雅舍在二楼;中间隔着一重华盖雅舍,方才跟在她和晏倾后面的年轻郎君坐在雅舍的另一头。
在楼上,风若张文与年轻郎君各自雅舍之间的华盖雅舍,以屏风相挡,曼妙美人在后垂坐,花烛高燃,琵琶乐曲声不断。
满堂热闹繁华。
楼上的华盖雅舍的屏风被移开,一位美人向四方客人含笑而立。芙蓉面,云鬓花,当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晏倾凝望着那女子,向懵然的徐清圆介绍:“这位女郎应当是小锦里的花簪娘子,负责帮她的主人,即小锦里的当家人和楼里买卖的客人们传讯。一般这位花簪娘子,都是楼中最为貌美的女子担当。”
给二人倒茶的女子听晏倾轻声细语地介绍,抬头看了这位郎君一眼。这位女子同样貌美,却闻言不太高兴。但她看到晏倾后,目中却亮起,声音里不见不悦,反而娇羞:
“这位郎君说的不错。花簪娘子确实厉害,不过我们不叫她花簪娘子。我们楼里,一般都叫她为‘木言夫人’。”
晏倾眸光一闪,却没说话,向女子颔首致意。
这倒茶的女子见晏倾清清冷冷,没有其他意思,而他旁边还有一位貌美女子跟着……女子不高兴地噘了嘴,端着空了的茶盘下去了。
徐清圆贴靠着晏倾,她第一次来这种场所,虽然不是青楼,却依然不安。
她小声问晏倾:“木言夫人很奇怪吗?”
晏倾抬头凝望着屏风移开后千娇百媚的美人,低声道:“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徐清圆正要询问,听到琵琶乐声停下,楼上的木言夫人笑盈盈:“诸位客人,我的主人‘无名君’到了——”
头上纱幔掀扬,灯火一暗,重大阴影在头顶扑朔。
晏倾突然搂住徐清圆,带着她向旁边一滚。他护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小心——”
在灯火招摇的这一瞬,楼中尖叫声连连——
“死人了!”
“有人死了!”
在二楼上,木言夫人笑盈盈要迎人的雅舍间,两边帘帐飞扬,一道长绦从二楼垂挂而下。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被长绦拴住脖颈,垂着头,摇摇晃晃地被悬挂而下,身子垂垂的,正在晏倾和徐清圆方才所在的位置正上方。
“滴答、滴答”。
血从被染红的长绦一重重弥漫,溅落在楼下的一杯清水酒中,剔透晶莹,红艳妖冶。
第52章 诗无寐4
在县衙来人之前, 小锦里已经乱作一团,尖叫声连连。
这样的凶杀案并不常见,此处大多数人为此恐惧并觉得晦气。
徐清圆被晏倾从地上扶起来, 她手臂痛得厉害,眼眶睫毛都沾了泪。
混乱中,晏倾并不看周围情况, 只在人乱糟糟跑动间,将徐清圆好好护在怀中。他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哪里弄伤了?”
即使此处人注意力并不在二人身上,徐清圆面容也微微红了。
但与此同时, 徐清圆心尖沾了点儿蜜水, 有些甜。
自出事以来, 她便被晏倾好生生地搂在怀中, 他又是问她又是给她擦眼泪,还轻声细语哄她……她并没见过他对其他女郎是否也这样呵护, 但是这般呵护的态度, 确确实实让她窃喜。
他明明是那么厉害的大理寺少卿, 来这里查案。当真死了人, 他却还没来得及看,只顾着问她。这样的郎君, 徐清圆如何抵抗?
所以情由心生, 明知不可以,窃喜不由人。
徐清圆眼泪擦干后,将擦伤的手藏好。她向晏倾摇头, 表示自己没事:“郎君, 死的人便是‘无名君’, 小锦里的主人吗?”
晏倾回答:“我不知……”
旁边一个哆哆嗦嗦的中年男人声音插入:“这位小娘子说的不错, 这就是小锦里现今的主人。小锦里的主人都叫‘无名君’, 戴着面具不以真容视人,只有木言夫人和他交流。
“这小锦里不吉利啊,两个月前刚死了一个前任,现任如今也跟着死了……我看啊,说不定是冤鬼作祟。”
晏倾漆黑眼中光微微流动,波光潋滟。当旁边那个声音硬凑过来搭话时,依偎着晏倾的徐清圆,明显感觉到他身子僵了片刻。
但是晏倾面上不显,他只是仰着头看那吊死的人:
死的“无名君”,是一个少年身型的面具人。血从脖颈上缠着的纱幔向下流淌,他死的方式必然很惨,而滴滴答答的血珠,又彰显他刚死没多久。
徐清圆见晏倾没有搭理陌生人的意思,她主动侧头代替他望去,见与他们搭话的,是一个携女同行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这人眼睛小,滴溜溜转着,精明十分。而他看到徐清圆时,眼中光怔了一下,惊艳之色停留许久。
这女子哪里像是这里的常客?非但不像,她说话还柔声细语:“为何说冤鬼?这楼里以前也死过人吗?”
中年男人回神,第一反应是一脚踹开他脚边那个跪着捡盘子的侍女:“那我不知道。但是小锦里这样的地方,让这么丑的女人伺候我,还叫什么‘媚娘’……”
他一脸火气:“楼里美人都死了吗?现在死了人也活该!”
徐清圆为他的粗鲁而蹙眉,但是当他随着中年男人的目光,去看那个跪在地上的侍女时,也吃了一惊。
那哪里是什么侍女?分明是一个丑巴巴的老妪。腰背弓着,整个人抬不起身,好不容易扬起脸,眉眼皆耷拉着,十分没有精神。除此之外,她脸也长得不好,额头与眼角都有疤痕。
粗糙,邋遢,枯瘦。不加修饰的老妪,无怪被中年男人骂“丑女人”了。
徐清圆又去看楼中其他人,但是不等她看分明,县衙的人就过来,将出事的小锦里包围了。
客人们围在一起抱怨连连,晏倾二人不和其他人挨近,却也站在一旁观望。徐清圆仰头寻找风若二人时,见那位艳光四射的木言夫人提着裙裾下了楼,在楼中其他女子的簇拥下去和官衙来人说话。
衙役腰下佩刀,过来勘察尸体。
他们让客人们散开,将吊着的尸体放下来,聚在一起说话,时而抬头看二楼,时而对周围人指点轻语。而木言夫人则拿着名帖等物,赔笑站在衙役身旁,等着被问话。
那衙役办案时,徐清圆也悄声问晏倾:“郎君,你对凶手有猜测吗?”
晏倾轻声回答她:“我不擅长这般乱哄哄的场面,露珠妹妹不要出去,且看衙役他们如何查。”
然而,不知那衙役是如何查的,左右花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衙役中为首的那个凶巴巴的就抬起头,手指着二楼一个方向,严肃地抬高声音,压住了楼里所有的窃窃私语声:
“我已经查出来了,你就是凶手!来人,把他给我扣走!”
徐清圆和晏倾抬头,顺着衙役手指的方向看去,二人都怔了一下。
因为衙役指的,是手抱着胸、笔挺高调地站在二楼纱幔帷柱旁、对下方尸体指指点点的风若。
风若旁边的张文下巴都要惊呆了。
晏倾和徐清圆:“……”
二楼木言夫人方才所坐的雅舍另一头,那个方才跟着徐清圆二人后面进来的年轻纨绔男子,本来拿着扇子挡脸。遮遮掩掩间,他好奇想看一眼凶手,看到是长梯对面的那个高大武人,也目瞪口呆。
而风若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衙役指的是他。
衙役看风若左顾右盼,便又再次横眉:“说的就是你!那个娃娃脸的武人!我们已经查出是你行凶杀人,跟我们走一趟!”
两侧衙役“笃笃笃”上楼,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包围了风若。
而风若后面的张文,犹豫了一下,没敢上前多说。
风若眼角抽一下,快速向楼下晏倾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楼下的徐清圆不禁紧张,揪紧了晏倾的衣袖。
她小声询问晏倾:“清雨哥哥,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被发现了?
不然衙役怎么上来就盯着风若而去?
晏倾摇头,他往角落里站了一站,手指虚虚点了几个地方提示徐清圆:“他们应当是真的觉得……杀人。”
徐清圆目光微闪:确实,风若所在雅舍的位置,正挨着尸体吊下来的地方。而风若反应又何其快,在那尸体突然出现时,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他忽地起身躲开,在当时引起了人注意。
再加上他和其他人反应都不一样……其他人对尸体生惧,风若一脸兴致盎然。
这些经由木言夫人告知衙役,衙役自然将风若当做了犯人。
徐清圆思考这些的时候,风若已经被人押着下楼。风若向楼下瞥了一眼,见自家郎君没有表示,他便茫然地顺着这些衙役走。周围人对着他小声指点:
“看着很凶啊,原来他就是凶手。”
“他是第一次来吧?杀人做什么?”
木言夫人绞着帕子站在衙役旁,看那凶神恶煞的高大青年被押下来。木言夫人美目流波间,身后那个丑巴巴的老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旁离开,来到了木言夫人身后。
老妪声音沙哑急促,让离她近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木言夫人,作为头彩的那幅画丢了。”
周围客人一听画丢了,目光全都直勾勾地望过来。
木言夫人愣一下,额上渗了汗。她勉强笑了一眼,瞪眼那个老妪:“媚娘,这种事如今不重要。买**不上生死,主人都死了……”
但是她定定神,又向周围伏身一拜,不卑不亢:“诸位客人,我们的画丢了,却不会不翼而飞。必然是楼中诸位有人偷了我们的画,如今有衙役诸位郎君在场,不如暂且搜个身,帮我们寻回画作。小锦里愿为此唐突作出补偿。”
衙役们点头,在木言夫人低语赠金后,无可无不可地答应帮忙找画。
于是那个叫媚娘的老妪就和其他侍女一同走向楼中四面雅舍,搜查各位客人的包袱。
而在这种搜索中,两边客人登时轰吵声变大:“画丢了,人也死了,凭什么搜我们啊?难道非得是我们偷了画,不是你们楼中人监守自盗?”
“太晦气了,老子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想看看画,画没看到,反而见了死人。现在还要被当贼!”
“诸位忍一忍,小生不介意被搜,小生今夜只想买到那画!那可是前朝大儒徐固徐大家现存不多的画……”
徐清圆听得怔忡。
隔着衣袖,晏倾握了握她手腕,担忧地看她。
而徐清圆这时候才想起来,是了,阿爹很久以前,不就在蜀州当过官,在锦城待过吗?他的画在这里有人保存,也不算奇怪。
晏倾轻声问她:“你想看到那画?”
徐清圆摇头:“太麻烦了,不必……”
晏倾浅笑:“无妨,左右无线索。如今做什么都是线索,想看画,我们便看吧。”
灯火光摇,徐清圆抬头,看晏倾向她投下鼓励的一道目光歉:“露珠妹妹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徐清圆咬唇:“若我做错了……”
晏倾微笑:“有哥哥在呢。”
木言夫人因客人的不满而焦头烂额,她安抚着客人们,忽见前方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一个妙龄女子站了出来。
这女郎向她行一礼。
楼中人静下,连那押着风若准备离开的衙役们也不禁停下步,看着木言夫人和款款走出的年轻少女二人。
木言夫人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花容月貌,唇瓣艳红更盛方才;而这位步出的女郎衣袂微扬,飘忽若神,气若幽兰。
若说一位是人间馥郁芬芳的美人,另一位便说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不显山露水的一个小锦里,竟在一夜之间,让众人看到两位面对面的美人。
徐清圆柔声:“夫人,是否找到画后,拍卖会便会继续?我与我哥哥,都是想来看画的。”
众人顺着她目光,看到一个灰暗的角落中,似有一男子立着。那男子未曾走出站在光下,众人便不以为然地移开了目光。
木言夫人在引以为豪的美貌受到威胁时,态度也斟酌起来:“……我也不忍让客人徒徒落空。这样吧,待衙役押送凶手离开后,我与楼中其他人张罗重新开拍卖会如何?”
周围客人将将满意点头,而徐清圆垂眼温声:“可是这位郎君并不是凶手,不是凶手的人离开后,凶手仍藏于我等之间。夫人,这拍卖会当真还能进行?”
木言夫人微愕。
那要走的衙役们不干了:“娘子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们抓错了人?”
徐清圆不多以指责,她硬着头皮往前走,朝着灯火明耀处走去。感受到身后晏倾温润的目光,她便在心中鼓励自己不必害怕——晏郎君为她兜底,她应该相信晏郎君。
而风若目光古怪地看着徐清圆走到他面前,竟然硬着头皮和他搭话:“这位郎君,敢问尊姓大名?”
风若望天半晌,和二楼中向他使眼色的张文目光对上,他语调也很犹豫:“我叫张……风若?”
徐清圆:“……”
她的戏本就不要风若搭台,便自顾自向下唱:“回几位郎君,这位张郎君初来乍到,对此楼的布局并不熟悉,而他所在的雅舍从头到尾帷幔没有放下,下方的客人若是抬头,都会看到他从未离席。
“将柱上悬挂的帷幔缠上人脖颈,应当只是障眼法。因除非死者口吐血,不然死者身上不会那么多血。那么多血,更像是其他利器所伤。死者应该是在死后才被挂在这里。只等着木言夫人说‘无名君’登场,才给众人一个‘惊喜’。
“小女子不妨大胆猜,‘无名君’的死,应该与画的失踪有关。是否是因为今夜小锦里不可能拿出那幅画,或者众位客人想要买卖的那幅画早就丢了,凶手才铤而走险,必须要让‘无名君’身死这样的大事,掩盖画作失踪之事?比如现在,我等关注凶杀案,便远大于那幅画。
“最后,诸位郎君可以看到,这位张郎君身量伟岸,宽肩窄腰,行动间步履款款,轻松无比。他分明是习武高手。”
衙役们若有所思地听着徐清圆的话,徐清圆从他们的反应中看出,她和晏倾猜得没错,这些人并不是针对他们的。那么风郎君就不必去牢狱走一趟。
徐清圆放松下来,语调轻快很多。
衙役们不停打量风若,一人问:“习武高手说明什么?这不是正好说他杀人很容易吗?”
徐清圆笑一下:“正是因为太容易了。”
她朝向风若,询问:“这位郎君,你若要杀‘无名君’,会很容易吗?”
风若嗤笑一声,嫌弃地看眼地上躺着的面具少年尸体,自傲道:“就他这样的小身板,我弹一弹手指就能杀了他。”
衙役们见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当即控制不住要抽刀,而徐清圆则对他们解释:“郎君们看,他既不熟悉此楼中布局,本人武艺高强又不需要借助其他手段杀人。仅仅因为他与死人所悬挂的地方近,就断定他为凶手,似乎武断。”
衙役们心中摇摆,再加上客人们纷纷称是,他们便问:“依娘子看,谁是凶手?”
徐清圆慢慢说:“凶手杀人若是为了画,画作便可能和凶手在一起……”
当是时,二楼中那个丑巴巴的媚娘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探出头,激动地举着一幅画轴:“夫人,找到画了!”
下方的木言夫人神色一动,两边客人皆惊喜,而他们全都顺着媚娘身后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年轻后生脸皮微僵。
这人,正是那个面黑而宽的看着风流纨绔的年轻人。
下方的衙役皱了眉,沉思半天:“拿下他!”
楼中气氛有些古怪。
那茫然的后生被押下楼,才开始大叫着辩解:“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只是拿了画而已,这是两码事……”
而之前给晏倾和徐清圆端茶的女郎也急匆匆跑下楼,求木言夫人:“他不可能杀人呀,夫人,你帮帮他……”
木言夫人眼神也微慌,带着哭哭啼啼的侍女向衙役求情:“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刘郎君不可能杀人,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根本不需要杀人……”
两边客人则质疑:“什么熟客生客,你们太会做生意!不是说谁拿了画,谁就是凶手吗?”
徐清圆轻声开口:“事到如今,几位衙役大哥都不曾上楼看看事发之处,嫌疑人所待过的地方也未曾搜查过,何必如此仓促?”
衙役本来耐心听这小女子的话来判断凶手,还被这小女子挤兑,他们白了这小女子一眼,为首者冷冷道:“今夜我们任由你查凶手,若是查不出来,明日倒是应该让你跟我们去牢狱里待几天,杀杀威风。”
为首者一抬手:“走,听这小女子的话,我们去看看案发地,把楼里的屋舍全都搜一遍。”
他看着徐清圆,仍半信半疑:“那么……请这位娘子带路?”
一道清润悦耳的声音插入:“我与我露珠妹妹一起吧。”
众人疑心自己眼花,看到烛火浅摇,那背对着声音来源处的貌美女郎在听到那声音后,眼中像擦过一重星火般明亮。
所有人齐齐回头,见晏倾从角落里踱步出来。他面白而文秀,和那侃侃而谈的女郎分明一家。
众人默默想:什么哥哥妹妹的,恐怕是一对有情人假扮的吧?——
这般大张旗鼓看案发之处,楼里所有客人都觉得新奇。他们跟着那对兄妹先搜了兄妹二人的雅舍,确定没问题后,搜了旁边胖中年男人的雅舍,再搜楼上木言夫人刚才待过的雅舍……
徐清圆在木言夫人雅舍中的灯台下,摸到了一点纸灰。她捻起一点,背过人时偷偷让晏倾看她指尖,晏倾颔首。
而在木言夫人的带领下,他们先去了楼中姑娘映娘的屋舍。映娘便是之前给晏倾二人端茶、后来又央求木言夫人说刘郎君无罪的女子。
众人进她的闺房,先闻到一阵浓郁花香。木言夫人上前去关了半开的窗子,回头向诸人解释:“楼中女郎们的屋中都有熏香,我不爱闻那味儿,没人时,便会让她们开着窗。”
女郎们纷纷点头。
接下来,其他女郎的屋舍也被一一看过。女郎们前后去过哪里,都被人细问。
有侍女在这个期间无意中说到,木言夫人最近似乎缺钱。
而搜查诸人的身体时,他们看到被押着的刘郎君脖颈上、耳后有几道鲜红划痕,他中途离开过两次,却拒不告知自己去了哪里。
映娘中途换过衣裳,旧衣裳堆在屋中床板下,若非弯腰特意寻找,很难发现;有楼中女子证实,映娘中途离开过两次,一次换了衣裳,一次换了发髻。
木言夫人神色有些勉强,瞪眼那个映娘,却又对衙役解释:“楼中女郎们爱美,经常换衣也是有的。”
有趣的是,问到最后,竟然只有晏倾和徐清圆二人、还有木言夫人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雅舍,其他人早早晚晚都出去过。他们出去的时候,大约能对上人死的时间。
衙役们已经听得很不耐烦,全看徐清圆要怎么查。
而他们搜查又问过所有人之后,那个被衙役们押着的刘郎君,即刘禹忽然自暴自弃地低了头,说:“不必查了,我认输。我承认,确实是我杀了人,为了得到那幅画。”
众人哗然。
但是他们的指责还没有说出口,徐清圆便道:“不,刘郎君不是凶手。”
她看向楼中女子们依偎所站的位置:“真正的凶手,是木言夫人,不是吗?”
被女子们簇拥在中间的绝色美人神色微微一顿,向徐清圆看来。
徐清圆后退,撞上身后的晏倾。晏倾虽不干涉,却呼吸沉静安然,深静香笼着她。甚至在她贴过来时,他在身后隔着袖子,轻轻托了她手腕一下。
徐清圆便再次想到他说的“有哥哥在呢”,那样的和气静然。她吸口气,镇定下来,重新抬头直面凶手。
其他人脸色微变,侍女抱不平,木言夫人则言笑晏晏,似笑非笑:“女郎是找不出真凶,非要安一个上去吗?刘郎君不是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吗?”
第53章 诗无寐5
小锦里近百名客人, 十几名衙役,再二三十名楼中女子和管事、小厮、侍卫,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徐清圆。
她质疑木言夫人,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徐清圆从某些人的眼中, 能看出他们不以为然的想法:他们既不相信她真的能查出凶手;也将她对木言夫人的提问, 看作是女子之间的嫉妒。
他们也会想, 是不是两个美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误会?
没人会怀疑一个美人是凶手, 正如也没人相信美人拥有才慧。附庸风雅的吹捧,无伤大雅的小慧,才符合世人对美人的遐想。
灯火辉煌的小锦里, 灯烛光明灭间,徐清圆面色不变,面对着他们。
自阿爹失踪, 自去往长安, 她没有遇到过太多好事。唯一好的,是晏郎君站在她身后。
衙役们都认识小锦里的这位木言夫人,他们目光在两位女郎之间逡巡, 然后对徐清圆喝道:“莫要妖言惑众!”
木言夫人手中持着一把团扇,掩住半张脸, 掩住嫣红唇角;只有眉目艳丽得近乎冰寒,云鬓间的三支步摇轻轻晃动。
徐清圆依然温婉:“我将一桩桩事件拆碎告知诸位, 诸位会明白的。”
她先看向那个锦衣华服、被衙役们押着的倜傥年轻郎君,刘禹。
刘禹微抬着眼看她, 眼神与其他人的质疑不同, 他半信半疑中, 眼神古怪又挣扎。这郎君不知是什么身份, 似乎是小锦里的常客。
徐清圆对他伏身行礼后, 才说他:“刘郎君先前被搜出画作在身,却坚持自己只是拿了画,并没有杀人。但是刘郎君跟着我们看过所有人房间,搜过所有人身上的证据后,突然认罪,说是自己杀了人。
“我便不得不猜,刘郎君是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凶手留下的证据,认出了凶手。他替凶手隐瞒,才自认为是凶手。”
周围人纷纷点头,但是刘禹眉目却随之一松,似笑非笑:“你是说,我为了维护木言夫人,才认罪的?我维护那个老女人做什么?”
木言夫人脸一黑。
徐清圆则轻轻摇了头:“来小锦里的客人,都非富即贵。拍卖会上的客人若没有些身份,恐怕很难在此立足。何况进小锦里的时候,我听到门口小厮说,刘郎君和其他客人都不同。其他客人用化名,刘郎君一直用真名。
“这起码告诉我们,刘郎君的身份足够安全,没有人敢找事到刘郎君身上。顺着这个想法,我是否可以大胆猜一猜——刘郎君即使承认自己杀人,进了牢狱,之后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出来?
“在锦城,没有人可以给刘郎君定罪。”
众人哗然,刘禹戏谑的眼神收起,神色些微紧张,紧盯着徐清圆:“这位娘子,有些话没必要说透,有些事没必要管。你懂这个道理吗?”
徐清圆如何不懂?
当初卫渺死时,她左右徘徊,不正是惧怕厄运降临?
徐清圆垂下眼:“其实郎君你没必要怕我说出来。因为你以为的凶手,并不是真正的凶手。当我说木言夫人是凶手时,你是否松口气?因为你认为我错了。”
刘禹一怔。
徐清圆抬起眼看向他:“郎君你脖颈上有划痕,鲜红轻微,是才划伤的,无伤大雅。”
她绯红了一下脸,声音变低:“那是、是……”
晏倾淡声说了下去:“是女子抓挠的痕迹。”
如此一来,周围人“哦”一声,全都意味深长地看向刘禹。
刘禹微黑的面容涨红,一把捂住自己脖颈,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怒:“胡说八道!你们这对未婚狗男女,真是口无遮拦。”
晏倾轻轻叹口气。
这样的乱场面本不是他擅长的,他无法观察出这些人眼中的情绪。但是徐清圆不好开口的,他会代替她说下去:“你脖颈上的两道划痕,是女子指甲留下来的。你中途离开过席位两次,其中一次,必然与那位和你偷情的女子有关。
“你们抓紧时间行乐,她在你脖子上留下了划痕。如果检查在场诸位女郎的指甲,我们应当能检查出痕迹。但幸好我们已经没必要检查,我们已经知道,与你偷情的女子,是映娘。
“映娘给我和露珠妹妹倒茶时,身上……某些气味过重。”
徐清圆猛地看晏倾,见他玉面平静——原来这才是晏倾当时不搭理映娘的原因吗?
她那时仅仅以为他畏惧人靠近,但实际上,晏倾当时便闻到了些气味?
晏倾目光和徐清圆对上,躲闪了一下。他分析案情时那么冷静,对上她诧异的目光后,面色却红了一下。
当徐清圆指出划痕的时候,木言夫人身旁的映娘就开始不安。映娘曾为晏倾斟过茶,哪里想到这位郎君敏锐至此?何况这郎君还说她身上有味道……
映娘涨红了脸,羞怒万分:“胡说八道!”
——怎会有味道!
她忍不住想偷闻自己身上气味的时候,晏倾语气温和地安抚她:“女郎不必自责,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自幼对他人靠近很敏感,对他人身上的气息自然察觉得早。”
映娘跳脚:“闭嘴!不许再说!”
晏倾目中微微迷惘。
徐清圆只好硬着头皮接口:“我清雨哥哥的意思,是说刘郎君以为映娘是凶手,才帮映娘遮掩。”
映娘原本在生气,此时不禁疑惑地“啊”一声,看向刘禹。
刘禹同样震惊:“你……没杀人?”
映娘:“……你这个死冤家,凭什么觉得我杀了人?还替我遮掩?鬼需要你遮掩啊!”
刘禹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一松,却仍是疑惑:“但是……”
徐清圆接道:“但是刘郎君看到映娘床下有换洗过的衣物,发髻也换了一次。映娘承认自己中途离开过两次,其中一次是与刘郎君在一起,刘郎君知道。刘郎君认为映娘离开的另一次,应当是去行凶。
“因映娘的屋子,是我们第一次搜查的。我们闻到满室浓郁花香,木言夫人去关了窗。虽然木言夫人解释说是楼中女子都熏香,自己不爱闻,才让女郎们离开屋子后开窗。但是刘郎君却显然认为,映娘屋子开窗,花香过浓,也许是为了掩饰尸体身上的血味。”
映娘脸色变来变去,她跺跺脚。她不是那类绝色佳人,却也是一位清丽小佳人,生气时又羞又娇,无怪乎刘禹迷恋她。
她气哼哼地瞪着自己的冤家,不甘地开口:“我离开席位的另一次,确实碰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那人调戏我,多亏木言夫人帮我解围,我才走开。我回到屋子后气不过,才换了衣服。”
客人中,一个矮胖的人便想往后躲。
但是晏倾点了他的名:“调戏女郎的人,是否是他?”
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去,见是那个训斥媚娘太丑了的中年胖男人。映娘也气鼓鼓地瞪着他,恨恨道:“正是他!小锦里是拍卖楼,他以为我们是做皮肉生意么?我本来早早要去找刘郎,是他拦住我不停烦我,恶心死了!”
刘禹长长松口气。
他扑过来就要搂住映娘,被映娘躬身一躲。
刘禹嘿嘿直乐,放心笑:“不是你就好……”
他看了抓着团扇、手指苍白的木言夫人一眼,再看向徐清圆。他犹豫一下,还是弯腰作揖,谢这位女郎还他清白。
投桃报李,他告诉徐清圆自己的另外一次外出目的:“今夜拍卖会的头彩画作,在我这里,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但这画并不是我偷的,而是我私下和木言夫人买卖的。”
楼里客人们本津津有味听分析案子,一听画作被买卖了,哗然之声四起——
“什么?我们来这里拍卖,结果头彩私下就卖出去了?”
“今晚这画,肯定是要丢的,是吧?”
木言夫人脸色青青白白,她说了几句话,但周围客人虎视眈眈,情绪激愤高涨,无人听她解释。
衙役拿刀鞘拍了拍栏木:“安静些!”
制止了吵闹,衙役为首者手指徐清圆:“接着说。”
徐清圆颔首:“木言夫人与刘郎君私下买卖画作的原因,方才一个侍女也告诉我们了——她近日缺钱。如此,我们便可以找出一个漏洞:所有人都承认了自己中途离席,而木言夫人却说自己没有离开过。但是无论是刘郎君与她买卖画作,还是她替映娘解围客人的调戏,她都必然离席了。
“她撒了谎。”
木言夫人接紧团扇扇柄,僵硬地笑了一下:“屏风一直在,琵琶声未停前,所有人都看得到我在屏风后坐着,没有离开。”
徐清圆柔声:“我清雨哥哥告诉我,小锦里是拍卖楼。既然如此,作为花簪娘子的木言夫人,始终不离席,陪着客人一同等待,应该是小锦里约定成俗的特色。但是一场拍卖会动辄一两个时辰,让人一动不动地坐着,非人之道。
“即便小锦里的主人这样要求花簪娘子,但是花簪娘子总有出现意外、必须离席的时候。为此,小锦里想出了一个法子——以屏风相挡,提前剪一个美人的纸片。当楼中的花簪娘子不得不离席时,就利用烛火距离远近的控制,将纸片投到屏风上,充作花簪娘子从未离席。但是事实上,屏风后的真人,早就离开了。”
徐清圆从袖口取出一张雪白帕子,帕子里有一点纸灰。
她婉婉道:“这是之前检查木言夫人所在的雅舍时,我从屏风后的蜡烛边捡到的。纸片小人已经被花簪娘子烧掉了,剩下的这么一点纸灰,应当能证明木言夫人中途离席。”
木言夫人眯了眼。
她道:“我还做了什么?”
徐清圆望着她,不卑不亢:“你引我们先去搜映娘的房间,让我们闻到花香,又去关窗。便是为了让我们先入为主,怀疑映娘是凶手。之后再去其他女郎房间的时候,你再去关窗,我们就应当不会奇怪。
“在这些房间中,木言夫人,你的屋子也是开了窗的。映娘房中的开窗是为了掩盖她和刘郎君荒唐后残余的气味,你房中的开窗,是真正地为了掩饰血味。
“于是,我们可以还原这样一个故事——
“你近日很缺钱,于是私下和刘郎君做了买卖,把作为头彩的画作给卖了。卖的钱你要以私人名义拿走,去填补你的账面,不给楼中,而这是‘无名君’无法忍受的。
“你知道画作不见了,而拍卖会即将开始,有人需要为此买单。你精挑细选一个人,代替你成为凶手。你挑好的人本是映娘,却不想刘郎君认了罪。你怕刘郎君说出画作买卖的事,所以为他求情,积极地带我们去捉拿真凶。
“正如刘郎君误会的一样,你迫不及待地要映娘代替你认罪。即使映娘否认……可是她只是小锦里中一个普通女郎,‘无名君’死后,小锦里应当是木言夫人做主的吧?木言夫人要拿捏她,轻而易举。”
周围寂静。
映娘的叫声打破荒唐:“夫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夫人,我从来没有和你作对过啊?”
木言夫人垂了眼。
她低低一笑,缓缓抬眼。她拔下自己发髻中的步摇,众人才看到,原来藏入青丝中的步摇另一头,满满是血。
戾气满满的美人,让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
只徐清圆没有后退,盯着她。
木言夫人微微笑:“我是用这两根步摇杀了他的。傍晚的时候,我去找他,向他借钱。他不肯给我,并斥责我花钱大手大脚,说我再不节制的话,我就不会是‘木言夫人’了。我怎能不是木言夫人呢?不如他不是‘无名君’好了。
“晚上的时候,我看到刘郎君又和映娘那小蹄子搅在一起。刘郎君来和我做买卖,话里话外都向我打听怎么能从小锦里带走映娘。这真让我生气……我火烧眉头之际,旁人还在卿卿我我。
“其实刘郎君认罪也不错。刘郎君这样的身份,进了牢狱也会被放出来……”
木言夫人笑意变寒:“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查出来呢?”
寒光一闪,她目中狰狞冷光掠起,她冲向徐清圆,手中步摇高高举起。
徐清圆满脸空白地看着她,反应不及。她手指迟钝地捏到自己袖中的玉匣子,没想明白要不要射出针。可是针是向四面发射的……她终是没有动那玉匣子,被木言夫人扑到了地上。
那步摇要扎向她,她已经害怕地闭上了眼,那人的步摇却没有扎下来。
她听到衙役呵斥的声音:“疯了!”
徐清圆睁开眼,看到晏倾蹲在她身前,手抓住了木言夫人皓白手腕,制止了那步摇。晏倾紧扣着女子的手腕,木言夫人狰狞叫着要扑来,晏倾脸色苍白,在衙役们反应过来冲来后,终于推开了那个疯女人。
衙役们包围住木言夫人,徐清圆颤颤地从地上爬起,过去快速地将他的袖子放好。
他因碰触了他人肌肤而额上渗汗,手指颤抖,绷着脸像忍受巨大的痛苦。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自己对徐清圆的碰触好像没有那么排斥,但是现实告诉他,似乎不是这样……
徐清圆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见乱哄哄的人走来走去,靠近他们,不得不拉住晏倾僵硬的手臂。
她手足无措,压根不敢碰他。
而晏倾低头,跌靠着她肩,轻声:“没事,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们不能离开小锦里。
木言夫人被衙役们带走,小锦里的主人和花簪娘子双双缺席,这场拍卖会注定无法进行。客人们悻悻地想离开,又被衙役们堵住了门拦住。
衙役们嘱咐他们:“今晚你们全都待在小锦里不要离开。明日县令审问木言夫人,需要找你们一一问话作证……”
众人苦哈着脸,抱怨连连,被楼里的侍女们安排屋舍凑活一夜。
风若和张文自然一间房,那二人讨论了半天,打算不和晏倾过往过密,于是当做陌生人一样,没有搭理他们。
而侍女为晏倾二人安排屋子时,徐清圆担忧地看眼晏倾。
虽然郎君已经面色如常,但是她知道他此人擅忍。唯恐他发了病没有人照顾,她只好讷讷:“我们也只要一间房……”
晏倾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拒绝。
安排房间的女郎正是映娘,映娘看眼这两位不自在的男女,没好气:“你以为我们会给你们多安排一间房吗?”
晏倾解释得有些累了:“我们是兄妹。”
映娘翻个白眼,将房牌扔给手忙脚乱的徐清圆,扭头去安排其他人的客舍。
晏倾二人回了房关上门,两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徐清圆观察屋舍布置,见这里和他们之前搜证时看到的楼里女子们的屋中一般布置:用绘着美人图的木质屏风隔开内外,作出里外两间;里间有床,但是外间只有一张连着案几的小榻,还有桌椅。
徐清圆心跳如鼓擂,又带着很多不安。
她不知道她和晏倾要如何睡才好。
想到这里,她便仍挂念着晏郎君有没有好受些。她转过身去看,见晏倾站在那张连着案几的小榻边,也在如她一样观察屋中布置。
徐清圆轻声:“郎君,你……”
晏倾背对着她,声音温润却带点儿训导:“私下里也要叫我哥哥。”
徐清圆脸微红,默默点头。
知道晏倾看不见,她点了一会儿头,才问:“哥哥……清雨哥哥,你还难受吗?”
晏倾回答:“无事。今夜,我在外头小榻休息,露珠妹妹睡里间。”
徐清圆踟蹰:“那张榻只能容人坐,不能容人躺。但是我身量小些,蜷缩起来也能躺进去。不如哥哥睡里间,我睡那里好了。”
晏倾终于回头,看了她。
他额上冷汗已经没了,面色却仍是苍白的,一双清泠泠的曜石眸子微闪,问她:“你可曾见过,哥哥让妹妹替自己在外守夜,哥哥在里面蒙头大睡?”
徐清圆语塞。
而他目光平和些,撩袍坐下后,又低头翻看了一下案几上的东西。他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便向徐清圆望一眼:
“过来,我给你上一下药。”
徐清圆眨眼不解。
他也许因为碰了木言夫人那一下,一直有些难受,所以越发言简意赅,眉目中的温润,带了些冷冽淡漠之色。他说:“你手臂上的擦伤。”
徐清圆怔一下,手臂火辣辣的,她一路忍痛,不想让人发觉。谁知他一直知道……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晏倾。她脑中浆糊一样,被他示意坐下。
他说一声“得罪”后,挽起她袖口,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托着她手臂,垂目为她上药。
原来这屋子里,是有药匣的——他进屋后,就一直在找药箱。
冰凉的药粉落到徐清圆手臂上,她痛得一缩,被他的手隔着帕子轻轻握住。他睫毛低垂,浓黑如鸦羽:“忍一忍。”
徐清圆抿唇。
她盯着他低垂面容,心中羞愧万分,觉得自己像他的累赘一样。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受伤都让他记挂。可是他难受的时候,她连碰都不敢碰他……
徐清圆心里堵得慌,情绪低落。
晏倾给她上好药,她身上的女子芳香清淡如烟,盖住了木言夫人方才留在他袖口的气息。他终于肌肉慢慢放松,肩膀松垮下来,紧绷的神经好受了些。
徐清圆起身要离开时,晏倾又道:“妹妹帮我个忙。”
徐清圆非常想帮他做任何事,闻言立刻转身看他:“哥哥要我帮什么忙?”
晏倾说:“妹妹身上有帕子,对不对?”
徐清圆不解地点头。她身上有帕子,他身上也有帕子。他是她少见的那种随时会取出一方干净帕子的郎君。
晏倾颔首:“那么,妹妹用一方帕子将我的一只手与木榻扶手绑在一起,我教妹妹怎么绑,才能绑出死结,让我自己无法打开;另一方帕子,请妹妹罩住我的眼睛,用同样的法子,在后面打结。”
徐清圆怔忡。
他垂眼,声音温软下来:“男势本恶,女势偏弱。你我共处一室,我理应为妹妹着想。如此,方可不唐突妹妹。”
第54章 诗无寐6
徐清圆摇头。
她怎会捆绑晏倾?
虽然他说私下里仍要叫他兄长, 但是此时心意难抒,她要用最真实的语言才能道出自己的信赖:“郎君和那人不一样。郎君不会欺辱我,我也不会提防郎君。
“郎君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若再将郎君视作那人一样提防, 我未免太过无心。”
晏倾看她半晌。
他并未因她这话感动十分, 只道:“你总说你生你爹的气。但是我如今看, 你爹仍是宠爱你, 才教得你对男子的防备心很弱。”
徐清圆怔住。
她见晏倾秀气的睫毛低下去,好像在挣扎什么。他犹豫够了,抬起眼来看她:“你昔日差点因太子羡而死, 前些日又因林斯年而整夜噩梦连连。你厌恶太子羡,嫌恶林斯年, 但这怎能足够?
“你到底是养在深闺太久,不知世事险恶,不知男子深浅。你阿爹要你去长安看看,何尝没有让你走出闺房的意思?但你一介弱女子, 想要踏足更多天地,便先要保护好自己。
“你莫非以为我这般病着,看起来很虚弱, 便拿你毫无法子,你根本不用害怕我?”
徐清圆被教训得迷惘。
她张口想说自己只是信赖他, 但是他敏锐的目光确实也洞察到她心中的另一重想法——晏郎君看着这么瘦巴巴,又总在生病,根本不用怕他。
徐清圆羞心才起, 晏倾睫毛动了一下, 他忽然抬手, 一把搂住她的腰。徐清圆腰肢一烫一软, 她被他一下子掀倒推翻。她才叫了一个音,脖颈动脉就被青年的手按了两下,一点儿声音发不出来。
她原本脚踩着小榻前方的踏板,这么被推倒后,双腿悬空,无力地挣扎两下,便被一只手按住。
灯烛光被挡住,伏于她身上的晏倾垂眼望她。若非他眉目清正如雪,温润色始终未改,徐清圆当真要被吓死。
但即使如此,她的肩膀都轻轻颤抖一二。
晏倾低声:“你看,我若想对你动手,是不是很容易?”
徐清圆仰着脸呆呆看她,她眼睛因失神而瞠大,眼中水波流动。她瘦削小窄的肩膀被他按着,双腿也被按住。虽然晏倾的手已经从她腰上移开,但是她第一次被他碰到腰……
女儿家一身冰肌玉骨,周身皆软,弱处实在太多。
他只碰了她一点,她便仰着脸红着眼睛看他,眼波噙雾,几分委屈。
晏倾心口一颤,按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他几乎要放弃这钳制动作而将她搂于怀中哄她,但他手才一动,又硬生生地按捺下来,心想她爹必然也总是被她这样撒娇,才什么都没教会她。
让她这么大胆!
晏倾狠下心,语气尽量严厉:“你看,你确实不应该对我撤下防心。像我这样的衣冠禽兽,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即使我武艺不精,力气也比你大。何况我还出身于大理寺,我对人身体的了解,要比你这小娘子清楚得多。”
他的手终于从她肩头挪开,又不敢碰她,便只是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脖颈、手腕等几个要害处。
晏倾很难说下去。
因她一直红着眼睛看他,眼中的水像流不尽的湖泊,直直往他心口淌去。这水又那么烫。
晏倾沉默下去,有些后悔自己服药,自己能够看清她的脸了……若是这滴剔透晶莹的露珠儿仍如之前一样面容模糊,隔着雾看不尽看不透,他也许便没有这么多的失神。
晏倾许久不说话。
烛火光照着二人,荜拨一声后,烛火变暗,晏倾回过神,才想起来他训了徐清圆太久。
他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抱歉地看她一眼。他伸出手,替她解了哑穴,又身子侧开,不去按着她:“对不起。让妹妹委屈了。”
徐清圆垂下眼,轻声:“清雨哥哥有些讨厌。”
便是说这样的话,也软绵绵没有力道。不像斥责,像娇嗔。
而这世上,恐怕只有晏倾真的会当做是“斥责”。
晏倾脸青红一下,更加尴尬:“弄疼你了?唐突妹妹,是我不好。”
她咬唇不语,被他扶着从榻上起来。他还以为弄疼了她……但是她被他按着时,看着他那样的脸,故意说那么凶的话,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恨他真是木头。
既然说过不娶她,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又保护她,又教她怎么保护自己。
他这样待她,她日后……怎么嫁人?她再遇不到更好的郎君了吧。
徐清圆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心里又开心又难过。她虽然知道晏郎君肯定看不出她的心事,却仍然不愿意让晏倾为难。
于是徐清圆板着脸,不再说什么。二人各自匆匆洗漱后,她按照晏倾教的那样,将他的右手和扶手绑在一起,又倾身跪于他身前,用另一方帕子将他眼睛蒙住。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
徐清圆感觉到他的僵硬,她低头看蒙着眼睛的玉面郎君。
徐清圆心头疾跳,脸颊更红。
她便忘了自己之前说的“讨厌”,小声和他说话:“郎君夜里要起夜的话,叫我便是。我睡得不沉。”
眼前漆黑之际,她的气息擦过他的脸,晏倾心跳急速。
他定定地说声好,但是搭在扶手上的、被手帕捆着的手背青筋不自禁地跳了一下。晏倾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这个主意似乎不太好——
身体不能动,眼睛看不见,可是味觉、耳力反而会放大。
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清时浓的女儿香……
晏倾向后僵靠在墙上,和徐清圆拉开距离,他的手心却已经出了一层汗。
徐清圆见他如此,奇怪问:“郎君?”
晏倾声音绷着:“没什么,只是在想木言夫人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徐清圆便认真了些,轻轻“嗯”一声:“是有些奇怪。我也会帮郎君一起想的。”——
小锦里经过夜里那场折腾,所有人吵吵嚷嚷,带着不满入睡了。
楼中安静下来后,风若轻手轻脚地从窗口翻了出去,又东绕西绕,走了很多暗路,才在没有惊动楼外守夜衙役和楼中小厮侍卫的情况下,从一间间阁房门口飘过。
他在两间房的门前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将房门旁边墙上点出的一点墙灰擦去。
他认出了这两间房的主人:一位是夜里自称是凶手的那个财大气粗的刘禹;一个是肥胖的、一会儿骂楼里侍女丑、一会儿调戏映娘的中年男人。
这是晚上分房间后、晏倾走过时留下的不引人瞩目的暗号。连跟着晏倾的徐清圆都没发现,更罔论其他人。
而晏倾留的暗号的意思也十分清楚:他要风若和张文去查刘禹的身份,中年男人的身份。
晏倾怀疑些什么,风若并不清楚。风若只知道明日起,他和张文将去忙新的事——难道这些,和他们来蜀州的目的有关联?——
鸦雀无声的深夜,漏更过了三更,徐清圆仍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一是和郎君共处一室带来的禁忌慌乱,二是夜里木言夫人的反应总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原本以为只是自己一人觉得奇怪,没有当回事。但是晏倾也说奇怪,那必然是有些问题的——
木言夫人认罪认的很果断。
她表现的像个敢作敢当的豪爽女子,她帮映娘躲开他人的调戏也表明她为人不错,但是她又陷害楼中其他女子是凶手……她的善恶很奇怪。
若她要保护映娘,便应该从一而终;若她想害映娘,一开始何必帮映娘?
莫非这世上的人心复杂万分,愧疚和怨恨同时存在,以至于木言夫人言行不一?
而且,当时他们第一次听到木言夫人名字的时候,晏倾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枕着玉枕,徐清圆又翻了一次身。一道屏风外,晏倾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他再一次地觉得蒙着眼睛是个错误。
只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只盼着徐娘子快些入睡,莫要……折腾他。
纱帐内,徐清圆清醒万分,手指无意识地贴着床板,小小写字。她被自己胡乱写的东西吸引住,写着写着,她目光一停,呼吸变得急促。
她一下子拥着被褥坐起来,被自己的发现震得心跳急速。
她缓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小小地掀开床帐,向漆黑的外间柔柔唤了一声:“清雨哥哥?”
她的清雨哥哥有求必应。
他温温地“嗯”了一声。
听他声音仍然是醒着的,徐清圆放下心,披上外衫匆匆下榻,去扶床边的灯盏:“清雨哥哥,我有一个发现,十分重要。怕明日来不及,所以要现在和哥哥分享。
“清雨哥哥,你方便吗?”
晏倾无言,心想方便不方便的,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她下床的声音,磕磕绊绊撞上案几、因吃痛而吸气的声音。
他忍不住开口:“妹妹莫急,慢一些。”
徐清圆刷红脸,知道自己被撞到小腿的声音没逃过他耳朵。
真是的。
徐清圆披着一件珍珠白外罩,乌黑长发仓促地在腰下挽了一个小髻,几绺发丝还调皮地贴着面颊。她持着灯烛走出屏风,看到小榻上靠墙而坐的青年,心跳漏一拍。
雪白月光从另一个方向的小窗流入,他并不在月光中。
徐清圆走过去,将灯烛放于他面前的案几上。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了两下。
闻到女郎倾身而来的幽香,他绷紧身子,觉得她流水一样的袍袖擦过他的脸,去为他解蒙着眼睛的帕子。
徐清圆微激动:“清雨哥哥,木言夫人,就是叶诗!梁园的叶诗,你还记得吗?”
帕子从眼上落下,他乌黑的眼睛像水洗的玉石,与她的目光对上。
烛火在两人眼中轻晃。
他眼睛明亮,鼻梁挺直,唇瓣粉红,沉静无比地端坐若神明,不可亵渎。
徐清圆不动声色地后退一点,轻声重复:“木言夫人,就是梁园案中离开的叶诗。”
晏倾自然无比地抬起左手,拿起案上的狼毫,蘸了墨汁后,他提腕写字:“木上生叶,言也是诗。木言二字,本就是叶诗的化名。”
他写的一笔流畅字,端然苍劲,颇有大家之风。
但他是用左手写的字——他的右手还被绑着。
晏倾垂着眼,见徐清圆很久没说话。他不解地抬眼看去,见她正盯着他的左手,露出有些回忆的神色。
晏倾手腕一僵。
徐清圆说:“郎君也会写左手字?左手字也写的这么好?郎君,你是不是既可以双手都能写字,还会很多不同的书法?你是不是可以换自己的笔迹?”
晏倾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他温声解释:“一个人的笔迹再如何换,他的写字习惯笔触都很难改。即使是刻意修改,相反的方向,也能看出痕迹。”
他柔声:“我不是那个给你爹写信、让你爹离开的人,请相信我。”
深夜中,徐清圆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点了头。
她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我想岔了。”
她声音平稳下来,跪坐的姿势也向后放松。
晏倾低声:“你想你爹了?”
徐清圆摇摇头,不愿他这样,她拧了肩去看他的字。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以前南国未亡时,我知道有一个人和郎君一样,左手右手都可以写一笔好字。我爹还跟我夸过他,让我十分不服气。”
徐清圆看一眼晏倾。
晏倾不得不问:“是太子羡?”
徐清圆默默点头。
晏倾不动声色:“两手都会写字,不算什么罕见的功夫。妹妹如果想学,多练练便是。”
徐清圆仍露出狐疑的神色。
晏倾绷着那根神经,不得不低声:“太子羡那般……卑劣无能之人,与我岂能一样?”
徐清圆恍然,点了头:“清雨哥哥说得对。”
晏倾眼神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而她已放下了这种怀疑,去看他写的内容了:“叶诗便是木言夫人,可是我们昔日从梁郎君口中听到的叶诗,不应该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啊。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郎君,会不会有人逼迫木言夫人做下这种恶事?木言夫人本不想行凶,被迫行恶,所以她认罪认得很干脆。我怀疑这个,是因为……我不相信曾经让梁郎君和杜师太一起敬重的叶诗,会变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
晏倾沉思。
他慢慢说:“她所谓的缺钱,原因是什么。‘无名君’除了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是否有其他身份。戴着面具的‘无名君’,谁都可以假扮。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恐怕除了木言夫人,谁也不知道。”
他又皱眉:“但是……你可还记得我让你看的叶诗的画像?”
徐清圆点头:“你不光让我看过,你还让我假扮过。”
晏倾说:“我调出叶诗失踪案的卷宗时,已经将叶诗的画像看了无数遍,说铭记于心也不为过。但是我们见到的木言夫人,和我从画像中看到的叶诗,长相完全不一样。”
二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一股寒气升起。
徐清圆有些害怕,默默靠近他,心跳加速:“郎君,这个案子疑点还有很多!”
她对他的依赖总是这样,不加掩饰……晏倾寻思着改日再教教她,如今他只安抚她:“明日衙役不是要当众询问我等案件经过吗?到时候我们会再次见到木言夫人,寻机会找她问话便是。”
如此说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一种不祥预感。
怕预感成真,他并未开口。
徐清圆则放下心,微微笑:“如此,我们起码帮梁郎君找到叶诗了。这还要多谢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之前说她名字耳熟,想来便是这种耳熟吧。”
晏倾轻轻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意味怪异,让徐清圆怔住。
她听晏倾说:“我说的熟悉,绝不是因木言夫人像叶诗的化名这种熟悉。而是在某一个时刻,我一定听过木言这个名字。”
他已经想了很久他在何时听过……
但是……
晏倾挫败闭目:“我以前因为生病而经常忘记人,我暂时想不起来我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你多给我一些时间,我没有你那样可以过目不忘。”
徐清圆心中酸楚。
也许是情难自禁,也许是他疲惫苍白的样子让人心疼……徐清圆倾身,抱住了他。
她抱着他腰身,埋入他怀中,听到他咚咚咚急促的心跳,闻到他身上的熏香。
二人僵硬,一跪一坐,月光徐照。
半晌,徐清圆从他怀里抬起脸。
他往后仰着身,正俯眼看她。
她咬唇,又红脸,又不好意思。她说:“对不起。”
晏倾别了脸,轻声:“起来吧,妹妹去睡吧。”
徐清圆“哦”一声,拿着那方帕子:“我给你蒙眼睛吧。”
晏倾后退躲开。
烛火中,她隐约看到他贴着面颊的发丝后,耳尖红了。
他干干道:“不必了……你不是相信我是正人君子吗?”
徐清圆依然红脸,依然忍笑,依然不好意思。可她轻声:“那怎么行?哥哥教我的,我要保护好自己。”
她倾身而来,用帕子蒙住他的眼睛。
黑暗降临的同时,是女郎的温软和幽香——
次日天亮,徐清圆二人出门,混于乱糟糟的小锦里众多证人中,被衙役押着一同去锦城的县衙,等着县令审这个案子。
晏倾观察周围人,徐清圆则直接明确地告诉晏倾:“清雨哥哥,所有人都在,一个人也没少。”
而众人到县衙前,等着县令传唤。这个时间从一刻延长到半个时辰,再到一个时辰,等着传唤问话的客人们不耐烦起来。
众人叫嚷:“到底有什么要问的,快些问就是。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忙。”
“对,老子是来做生意的,哪能把时间一直耗在小锦里上?”
这么多人等在大堂,骂骂咧咧中,他们被衙役捣棍呵斥“肃静”。突然有一个衙役黑着脸从外面走进来,对着众人没好气地一挥手:“这个案子结案了,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们全都过来签字画押得了。”
徐清圆和晏倾对视一眼,怔住。
他们默默跟着人群上前画押,幸运的是,又遇到了昨日那个胖子中年男人。男人对他们嘿嘿一笑,排在他们前面,画押时好奇地问衙役:“怎么不问话了?木言夫人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哎,那么漂亮的人儿……她真的杀人了啊?那是不是得判罪啊?小锦里以后还开不开啊?
“这才三个月,都死了两个当家人了。小锦里这气运不行……”
衙役不耐烦道:“什么清楚不清楚的,木言夫人自尽了,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齐齐怔住。
众人沉默下来,想不到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众人情绪低落,不再争吵,纷纷上前画押后离开。
晏倾和徐清圆混在他们中间做完这些,也被请出县衙。
徐清圆和晏倾说话:“我本还想再见一见木言夫人,想看看那画,问她是从哪里买的。随着木言夫人死,这一切都成谜底了……”
旁边一道声音大咧咧地插入:“你等下一任‘木言夫人’选出来,新的木言夫人拿到小锦里的账本,不就一切都清楚了?想看那画,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你既是这样的美人,昨夜又帮我洗清冤屈,我怎么会连个画都不舍得让你看?”
徐清圆和晏倾扭头,徐清圆后退,晏倾向前走了一步,挡住他人对身后女郎的唐突。说话的人嬉皮笑脸:“还认得我吧?”
这人不就是刘禹吗?
晏倾问他:“下一任‘木言夫人’是何意?”
他竟不知道小锦里的“木言夫人”从来不是一个人。
可是木言这个化名……分明是叶诗啊。
刘禹将他们看作乡巴佬,热情解释道:“小锦里的每一任花簪娘子,都叫‘木言夫人’。我的映娘也想当‘木言夫人’,正积极争取呢。不至于死了一个人,小锦里就开不下去了啊。和‘无名君’这个名头一样,‘木言夫人’也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女子。”
徐清圆心凉下去。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梁园中那些一个个或主动或被动的走下深渊的女子。
晏倾声音温和:“据我所知,小锦里原本‘无名君’身边帮他的人,一直叫花簪娘子。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木言夫人’竟然代替了‘花簪娘子’。”
刘禹说起这个就兴奋。
他自己邪恶地嘿嘿笑了两声,上来就伸手拉晏倾,要和他去角落里说这些话。
徐清圆不悦地叫一声:“清雨哥哥!”
她紧拽住晏倾的另一只袖子,不肯晏倾被拉走。她瞪了刘禹一眼。
刘禹迷茫,只好说下去:“第一任‘木言夫人’,好像犯了什么大罪,要被朝廷杀头。然后当时好像有个人,追她追的特别厉害,硬生生把她从教坊弄到了小锦里保护起来。非但如此,那个人还建了一个什么楼,把那个女人藏在了里面。
“这个事,锦城老人都听说过吧?反正追爱追的轰轰烈烈,老百姓最喜欢看这种戏码了。而小锦里为了迎合,就把花簪娘子的称号改成‘木言夫人’了。从那时候开始,小锦里就没有花簪娘子,只有木言夫人。”
晏倾心想,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小锦里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可见宋明河反叛他的心思,从来未死。
晏倾问:“你还记得那个藏起第一任木言夫人的男子叫什么吗?”
刘禹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一个声音插进来:“叫乔宴。蜀州的上一任州刺史……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啊?”
说话的人,是那个胖子中年男人。
徐清圆观察这个人,没察觉晏倾眸子轻轻晃了一下。
晏倾袖中手握紧。
乔宴,字子寐。是南国最后一任探花郎。
当时为了用科考去钳制世家,他亲自选了科考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名单——
状元郎韦兰亭,是韦浮的母亲,死因不明;
榜眼左明,是如今的大理寺正卿,年纪最大,最爱混日子;
探花郎乔宴,任职蜀州刺史,再未相见——
南国的风刀霜剑、风雨滂沱,一直沉浮到今日。
它暂未消散。
第55章 诗无寐7
当锦城中的两个人提起五年前, 即天历二十二年的事,提起州刺史乔宴如何迷恋木言夫人,如何软禁木言夫人……晏倾想到的, 却是曾隔着屏风,见过的状元、榜眼、探花郎三人。
个人生亡在整个大时代的混乱中显得无足轻重。
为君者, 持王道者,无论过程如何曲折, 最终目的皆是要造福百姓,求社稷无恙, 山河永固, 让那些在乱世中逝去的生命不再毫无意义。
这是晏倾自小便听的道理。
他有爱民之心,但他因为自己的病,在天历二十二年冬日前,从不肯离开王都一步。民生分明是他的最终目的, 但他却从未真正见过民生疾苦。
在天历二十二年之前, 他终究是一个失败的王者。
晏倾面色有些苍然,他人却没有注意到。徐清圆正好奇地问那个刘郎君和中年男人:“州刺史迷恋小锦里的木言夫人?当年那个木言夫人,犯了何罪?”
刘禹是当真不知。
中年男人则说的断断续续:“就是犯了罪嘛,具体我们怎么知道?那时候战乱,天灾,饥荒……年轻人死了不知多少,活下来的都是老人。什么风流韵事, 自然只模糊记得那么一点儿。
“具体的我们都不知道啦。”
徐清圆又问:“那之后呢?现在州刺史换了人, 原来的刺史是卸职了吗?”
刘禹大声:“你这个小女子, 真是不知事。一朝天子一朝臣, 换了新皇帝, 旧官肯定都要赶回老家, 不让当官了啊。”
徐清圆轻声细语:“据我所知,当今陛下求贤若渴,天下官员远远不够驱使。陛下似乎从未因为是旧朝臣子,而拒不用之。”
毕竟,皇帝天天派人在云州附近转悠,正是希望她爹能够出山。
刘禹语塞,显然他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徒徒张大嘴,一句挨边的话也说不出。
徐清圆失望,看向那中年男人。
那男人也摇头干笑:“娘子,你真是为难我了。我这种小老百姓,知道一点儿闲事已经登天了,我怎么会知道朝廷官员轮换的事?
“要我说,那肯定是卸职辞官了嘛。”
他露出男人的神往之色,给晏倾和刘禹一个“你们懂得”的眼神:“只看我们现在刚死了的这位木言夫人,就知道她的前任必然风华绝代。前刺史金屋藏娇,哪里还有心思当官?必然是携着美人归老天涯了。”
晏倾不懂。
刘禹非常懂,连连点头:“我的映娘若是不去争那木言夫人就好了,我就可以带着她一起归家了。映娘真是的,干嘛非要当什么木言夫人,我又不会亏着她。”
徐清圆微微笑一下:“女子不将命运寄于男子身上,似乎是一件值得褒奖之事。”
在场几个男人对她这话都不知如何应答,而正有衙役路过,听他们大剌剌地讨论前刺史的事,警告道:“莫要非议朝政,小心祸从口出。”
徐清圆便趁此机会,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刘郎君,你当真愿意让我观瞻一下你买的画作吗?”
刘禹道:“自然可以啊。只是我的画还留在小锦里,我们恐怕得回小锦里取一回画了。”
他回头看眼府衙大门,眼睛露出一点哀伤,叹气道:“我好多次来小锦里,都是这位木言夫人招待的我。好端端的人,说杀人就杀人,说自尽就自尽。太可惜了。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晏倾慢慢开口:“你可知她为何欠债?”
刘禹摇头。
刘禹和徐清圆商量起画的事,开始吹那画如何好。徐清圆心动无比,她回头看晏倾。
日光落入晏倾眼中,清黑光亮,深渊幽静。更多的,却看不分明。
徐清圆怔了一下,因他看起来很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但晏倾没有让徐清圆疑问太久,那位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插入话题:“你们要回小锦里啊?正好,我也要回去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里了。不瞒各位,我是个商人。”
他这才摸着肚子向几人介绍自己:“我叫原永,认识的人叫一声‘老原’便是了。说起回这小锦里,我就想起他们家的酒实在香甜,这一想还有点馋。”
他们便这样一起回小锦里,各有所求。徐清圆观察原永和刘禹,刘禹一直念叨着他的映娘,偶尔话里抱怨的意思,是映娘身份低微,他家不让映娘进门;原永则是一肚子生意经,呼朋唤友,觉得晏倾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便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
他们都忘了尸骨或许尚未冰寒的木言夫人。
等他们离开后,风若摸进了县令府后面的牢狱里,张文在外抓住那仵作,装作外乡人,问路攀谈——
“这位壮士,我听不懂你们方言啊,这段路该怎么走啊?”
“你们不是当官的吗?为我这个老百姓解释解释嘛。”
不管仵作如何说自己不属于官职,张文都摆出糊里糊涂的外乡人模样,拉住那仵作不放手,还经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张文将人弄走的这段时间,风若快速查看了一下木言夫人的尸体。
木言夫人的尸体从牢狱搬了出来,摆在一温度极低的木屋中。尸体上蒙着白布,风若闪进来后,掀开白布——
女尸头发乌黑凌乱,双眼紧闭,嘴乌脸青,身上没有伤痕。
仵作匆匆离开之前,记录死因的本子落在旁边长桌上。风若拿起来看,见仵作记录的死因是服毒自尽。
毒的名字叫“浮生梦”。
风若眸子微微一缩,他认得这种毒。
当年那老神医被南国皇帝请来,好吃好喝地供着,给太子羡治病。老神医最终留下了两副药,就溜之大吉,不愿再掺和他们的事。
一种药叫“浮生尽”,断续服用是治病,连续服用四次则灭绝生机,至此终亡;
另一种药叫“浮生梦”,只服用指甲盖的一点,便当即死亡,再无药可治。
风若之所以知道这两种药,是因为当年,太子羡闷死棺中前,太子羡为自己准备的药是“浮生梦”,却被他们换了药。他们不愿意太子羡赴死,他们想要太子羡活着。
风若对“浮生梦”印象深刻——这是南国王宫才有的禁药,是老神医为了研制“浮生尽”而中途意外研究出来的至毒。
这种毒只在南国王宫中流传,如何此时会出现在蜀州?
风若心口砰砰跳,口干舌燥:要么是老神医在蜀州出现过,晏倾的病也许还有救;要么,另一种阴谋,需要晏倾去解答了。
风若悄悄地将屋中被翻动的这些摆回原状。门外仵作的脚步声渐近,他翻上了横梁——
小锦里一夜之后,楼中气氛已经不同于昨晚。
他们寻了一长案坐下,原永对晏倾好奇十分,拉着晏倾问东问西。
晏倾稍微想了下,说:“让老兄见笑了,竟然没有瞒过老兄。说实话,我也是一经商者。”
旁边和刘禹商量看画的徐清圆扭头,看晏倾白面无暇的模样,她愕然:晏郎君真是的,撒谎也不会撒。他的样子,哪里像个商人?
谁知那原永眼睛一亮,压低声音:“我看郎君面相,就觉得你不一般,和昨晚拍卖会其他人都不一样。不知道老弟做的什么生意,要这副打扮?”
晏倾随口:“字画买卖生意。”
原永:“原来如此……那你肯定很赚钱吧?之前南国灭的时候不是烧毁了很多有名字画嘛,留下来的都变珍贵了。老弟你的生意肯定比为兄的赚钱。”
晏倾道:“你看我像是赚钱的人吗?赔了倒是不少。这一次不过碰碰运气。”
原永目光闪烁,笑而不语。
桌上的花生米下去了不少,他边聊天边倒酒,还向晏倾介绍这小锦里的剑南春如何地道,如何醇厚,在别处都喝不到。
徐清圆那边,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晏倾好几次。她听他们那边在喝酒,便更加担心地不停回头看。
晏倾面色如常,原永给什么酒,他就喝什么酒。
原永是个酒鬼,来了兴致,让小锦里的侍女上了许多不同的酒,拉着晏倾品尝。晏倾有求必应,可他这么一杯杯喝得淡定,徐清圆却越看越心惊。
刘禹在她耳边大声:“别看啦,你老看你兄长做什么?我带你去看画,我怕画再丢了,就藏在映娘那里了。”
徐清圆被刘禹拉走后,原永这边倒是尽兴无比。
原永很惊讶,晏倾看着如此一个面白书生模样,竟然这般能喝,这般懂酒。上来十几种不同的酒,晏倾都能品出来……难道他真的走南闯北,才见识甚广?
原永放松下来后,话匣子也打开,开始抱怨起如今生意难做。
晏倾胃里翻滚无比,灼烫似烧。
他身上一直在出汗,还要强忍着和这商人攀谈。他平时很少饮酒,但舍命陪君子的事,他从来很有经验。今日哪怕喝死在这里,他也要从原永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话。
风若看到了他留下的记号,就会与张文一起去调查刘禹的身份是什么,这个原永又有什么身份。
而晏倾对此不能完全放下心,在乔宴这个名字出现后,他就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阴谋了。他没有证据,但天下所有案子的起源,正是最开始的一点“不对劲”。
晏倾又饮下一海碗酒,他额上尽是冷汗,面容苍白点上绯红,原永只在一旁叫好,说他豪爽。
晏倾这才问:“原大哥做的什么生意?”
原永摇头晃脑:“不如张老弟你啊。我不过卖卖粮食,卖卖衣服,什么挣钱,就跟着去做什么。”
晏倾问:“原大哥来小锦里做什么?”
原永:“嗨,咱们做生意的,当然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附庸风雅,我就是捡漏来的。可惜遇上这种倒霉事……我打算回头去烧烧香,去去晦气。”
晏倾:“看来原大哥和我一样,两头倒卖,赚得不少。”
原永连连摆手:“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没那脑子。我也就是跟在大伙后面混口饭吃。不过啊……”
他喝多了酒,不停打嗝,面孔涨如猪肝。这种得意在他的眉眼间已经荡了很久,晏倾一直看着,却不询问。终究是这个胖子耐不住寂寞,自己主动神神秘秘地告诉晏倾:
“老哥我之前发了一笔大财,三五年不愁吃穿!可惜那种好事,很难再遇上了。”
晏倾心中一动。
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和徐清圆关于蜀州赋税的分析——要么是世家齐凑钱,要么是蜀州官衙发了一笔大财。
晏倾便忍着不适,再喝一大碗酒,问这老胖子:“什么大财?小弟我初来驾到,蒙大哥指个明路。”
但原永到底不是真傻,他只嘿嘿笑,喝酒不断,口风到这里变得很紧,一句话不肯多说。
他嘀咕:“这种好事十年难遇,说了是要折寿的。我可不能说。”
晏倾眉目一动。
他维持着自己平日那种客气的笑,不停给原永灌酒。原永什么也不肯多说,晏倾便换了话题:“不瞒原大哥,我原本是读书的,后来实在读不下去,家里给了些本钱,才去做了生意。”
原永闷笑:“我早看出来了。这年头你不是世家子弟,读书也没用。真以为朝廷开放科举,人人都能上去了?人家选的是世家子弟,可不是我们这种没有门路的人。”
晏倾不动声色地往下编:“但是小弟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我带着妹妹闯荡,本钱花了不少,钱也赔光了。我们听说了小锦里的拍卖会,才赶过来试一试,谁想到遇到这种事。”
原永心有戚戚然,在晏倾肩上拍了拍。
晏倾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身子绷得僵硬,面色却平常。
晏倾苦笑:“我自己无所谓,只是可怜了我家露珠妹妹。算了,不说这些了,原大哥,敢问你知道锦城哪里借宿便宜一些?我们打算去周围村子里的农舍试一试。”
原永奇怪:“城里寺庙不都让客人免费住吗?你们怎么不去寺庙去?”
晏倾:“不方便。”
原永疑惑半天,想到晏倾那个绝色小情人儿,瞬间露出懂了的表情。
原永又拍拍晏倾的肩,感慨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会玩啊,张老弟,你和你那妹妹什么时候成亲了,别忘了给老哥一张请帖啊。”
晏倾:“……”
他些许麻木,已经懒得说兄妹二字,心里只对徐清圆说了一百二十遍对不住。
含糊地应下后,他重复问村子农舍借住的事。
原永醉醺醺中,跟他画了一个大圈,滔滔不绝地把附近村子的位置说了个遍——
这个时候,徐清圆正待在映娘的屋子里。
媚娘在楼梯口被他们遇到,媚娘手里抱着一本书,因为自己面容丑陋,见到人便想躲开。
她被映娘叫住:“你过来伺候我,我以后是要当木言夫人的!你还不来习惯习惯?”
于是媚娘跟着他们一起去映娘的屋子里,和映娘一同把画作摊开——
这是一幅芙蓉山城图。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整片城镇密密麻麻皆是芙蓉花。粉白相见、雪白如月、绯红若霞的芙蓉花深深浅浅,铺陈整个画作中的城镇。
画作别出心裁,没有一道人烟,整个锦城像是被芙蓉花包围。在芙蓉花的重重掩映下,五十七寺,二十一宫观,遍临花海,构成了这幅山城图。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画作中的宁静练达,花香四溢,隔着时空,向徐清圆扑面而来。
刘禹在旁神秘解释:“你恐怕不知道,我们蜀州以前,出过一个大才子,就是后来天下闻名的大儒徐固……”
徐清圆垂着眼,压抑着自己的哽咽:“他似乎不是蜀州人士。”
映娘在旁替自己情郎说话,不悦地白她一眼:“在我们这里当过官的,都算我们的人。你知道这画为什么出名吗?听说他是为了追求他后来的妻子画的。
“你知道他妻子是谁吗?天下第一的女将军!
“昔日那女将军还不是女将军的时候,追他追到蜀州。他自己一直不肯理那女将军,女将军要走了,他又扭扭捏捏送画。”
徐清圆:“可这是芙蓉山城图。”
刘禹指着画,让她离远点儿看:“露珠娘子,你从这个距离看这画——这画像不像一个美人的剪影?”
那是繁华壮美的芙蓉城推开山门,迷雾散去,整座山城的芙蓉花,构成了一个女子的侧影。
她侧身而站,马尾散扬,持剑而舞——
那是卫清无。
那是尚未嫁人、还拥有少女时期、如今日的徐清圆和晏倾一样相携来蜀州的卫清无。
她追着一个男人而来,那男人为她画了一幅画,将她拐作了妻子——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年少的美好恰如朝露晶莹。当我们回头看时,这蜀道艰难,却饱含热血、爱意、困惑、勇气,无一例外。
第56章 诗无寐8
“不知什么时候, 可以再去锦城看芙蓉花。”
“待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带露珠儿一起去吧。”
“露珠儿?谁是露珠儿……”
混沌梦境中,她在和一个人说话。她不知为什么说要去锦城看芙蓉花, 那人说出“露珠儿”的时候,她大步上前。
她舔一下自己干燥裂开的嘴皮,喉头莫名堵住。她向前走,在一片迷离风雪中走向说话的人。而这时她才发现,她似乎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梦境中, 只能看到男人立在幽暗深处,背对着她。他身形瘦长,大摆宽袖飘逸儒雅。
她不禁问:“你……又是谁?”
她紧盯着自己的梦境, 她看到梦境中的男人转过了身。而就在他转身的这一刹那,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梦如琉璃碎片一样向外飞裂开——
西域中冷清的月夜下,卫清无喘着气从梦中醒来。
细微的窸窣声在耳。
她第一时间灵敏地握住自己怀里防身的匕首,从原来昏沉沉睡着的地方弹跳起来, 向旁边石头方向一翻滚,躲开了现实中从外面飞来的一只摇摇晃晃的箭只。
常年战事让她身体反应先于意识, 她已麻痹于这种感觉, 却在翻滚到安全地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她此时是安全的,她没必要躲。
之前逃出南蛮,她在西域某个小村遇到的那个男人引走了所有追兵。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自那日开始, 南蛮国似乎不再追杀她了。
她流浪于西域诸国, 一边养伤, 一边试图寻找同伴。
卫清无捂住自己心口,想到了方才梦中的男人,那方对话。她想起来就头痛,想起来就如锥心刺骨般全身痛得发抖……那个男人,还有他话里的“露珠儿”,对她意味着什么?
记忆空白、不知今夕何夕的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卫清无没有空多想这些,外面的打斗、飞入自己藏身之处的箭只都表示这里不再平安。卫清无摸着钻出藏身的地方,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西域乃是一片混乱之处,诸国林立,战争不断。时而今日一个小国灭了,时而明日有人举国而降。百姓诸苦,不一而论。
卫清无伏身藏在一沙丘后,看到前方是一小规模战斗:十几个蒙着面的人,被两个有弓有马的人追杀。卫清无之前看到的那只箭,就是这两个追人者放的。
这种事本与她无关。
卫清无却想了想,从沙丘后钻出来,横起武器纵身长跃,劈向那两个没有反应过来的疲惫追人者。
她考虑过自己养好伤后,单枪匹马救那个为了掩藏自己而被南蛮国带走的人;但她想到自己这几年在南蛮国经历的折磨,又觉得能力不足。
她打算在西域诸国组织一只小队伍,服从自己,接受自己的训练。找到机会,她带着自己聚集起来的小队伍去救人。
她不能让救命恩人在南蛮人手中,经历和她一样的刑罚。救命恩人那样细皮嫩肉的,估计一道鞭子下去就晕了。
此寒夜中,卫清无杀掉二人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受着伤,每次动作都痛得她龇牙咧嘴。但她一声都没吭,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么痛,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麻木。
杀完人后,卫清无回头,看向被她救下的人。
而被救下的十几个人呆呆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女人。
这女人穿着凌乱而不讲究,是有什么可以保暖,她便全都穿在身上。这让女人的衣着打扮看着十分奇怪,可女人挥动武器的动作、漂亮的身手、流畅秀朗的眉眼,都让她如同神祇般。
十几个人跪下便磕头:“多谢女菩萨救我们,多谢女壮士……”
卫清无冰冷的眉目倏而一动。
她终于意外,开口说出已经有些生疏的大魏话:“你们是大魏人?”
十几个人一呆,抬起头时,满面沧桑,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位能说大魏话的女郎。他们的表情太过激动,很多人当场掉下泪,都让卫清无觉得不同寻常。
她预感自己救到了一群麻烦的人。
这十几个人当场涕哭:“我们是大魏人啊!不,我们原本是南国遗民,南国还没亡的时候,我们出关做生意,之后就打仗了。过了很久,发现换了国名,现在我们都是大魏人了。”
卫清无颔首。
她被南蛮人关押的那几日,每天大刑伺候着。她也是从哪些南蛮人抓来的俘虏中的交谈中,得知她口音所在的国土,已经改朝换代,成了大魏。
这几个人继续哽咽:“我们流落异乡,多年来一直想要归家,回到大魏。周遭语言非我乡音,时间越久,我们越是思念故土。于是,我们凑够百人,一路往大魏方向走,但是一直遇到战争。我们走了好几年,如今就活着我们十几个了。”
卫清无动容,怔怔看着他们。
她救他们本是让他们为她所用,帮她救人。然而这十几个人,当她看到时,她竟然生了恻隐之心。
她问:“西域中,如你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吗?”
有人抹泪:“其实也有中原人的组织收留大魏人,庇护大魏人,但他们都有条件……有一个‘上华天’,有一个‘观音堂’,可是他们接受人都有条件。我们不想接受那些条件,我们只想回大魏!”
“我想念家乡了,我不想呆在这鬼地方磋磨一辈子。”
“死了好多人,我也会死。但是只要一口气在,我也想回家再死。”
卫清无看着他们许久。
月光照在起伏的沙丘上,风沙一重重弥漫,像散不尽的雾海。而他们穿越这片雾海,皆有所求。
卫清无慢慢说:“跟着我,我保护你们。我送你们回大魏。”
记忆的空白让她不知所谓,不知所终。而今这片月海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忍不住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失忆之前的卫清无,你武艺高强,流浪西域。你的背井离乡,是否也是因为某种不忍?你的所求所想,是否来自一些我尚未想到的方向?
我想试着找回你。】——
“你收藏这画,便是因为这是徐大儒的旧作吗?”
锦城中,徐清圆藏住自己眼中的水雾,抬起脸时依然明眸善睐,向刘禹提问。
映娘在旁嗤笑一声。
徐清圆眨眨眼。
刘禹在映娘的那声嗤笑中,有些尴尬地说道:“倒也不是,我根本不懂画。我之所以买这画,是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爹寿辰。我爹就特别喜欢徐大儒的画——
“在我家的会客大堂,就挂着一幅画,可以说和这幅‘芙蓉山城图’一模一样。据说,徐大儒这个画一现市,就遭人疯抢,很多文人墨客争相模仿。
“徐大儒当年当官离开蜀州前,把他的所有字画都拍卖了,赚的钱一分不取,全都送给百姓。我爹就是徐大儒的忠实拥护者,这些年,市面上但凡有徐大儒的画流出来,我爹都疯了一样地去抢。但徐大儒的那么多字画中,我爹最喜欢这幅‘芙蓉山城图’。
“用我爹的话说,就是画完了锦城,道尽了深情。
“可惜这幅画一直很珍贵,我爹挂在家里大堂里的那幅画不过是赝品。可以说以假乱真,但是连我爹都能看出那是假的。”
刘禹看一眼映娘,红了下脸:“我不是想迎映娘入门嘛,就想把这幅真迹送给我爹,让我爹别再试图分开我和映娘了。我爹说不定一开口,就让映娘进我家大门了。”
映娘在旁撇嘴:“我可没说要进你家门。你们家那……那么有钱,我可伺候不起。”
刘禹无奈:“映娘……”
他去哄他的美人儿,徐清圆则低头端详着这画。她心中纳闷,因她真的看不出阿爹的这幅画有何特异之处,值得人哄抢。
还有,刘禹的家世……门第恐怕真的很高。
徐清圆见刘禹和映娘旁若无人地开始打闹、甜蜜说话,她脸一红,默默将画作卷好,放了回去。她低头放画时,衣摆擦到旁边一本书。“啪嗒”一声,书被她的衣摆扫落在地。
徐清圆慌乱蹲下去:“对不起……”
她捡起书,媚娘的手也伸了过来。
骤然抬头,徐清圆也被媚娘脸上的伤疤吓得心跳慢一拍。媚娘连忙低头,将脸藏住。
徐清圆心中生愧:“对不起。”
媚娘摇头,声音含糊在嗓子眼中,听得非常不清楚:“你是第二个因为我的丑陋受惊,却向我道歉的人。”
徐清圆疑惑:“第一个是谁?”
媚娘抬头看她一眼,狰狞可怖的脸,让徐清圆再次心跳慢一拍。她脸煞白,却坚持用明亮的眼睛直视媚娘。
媚娘便重新低下头:“第一个是刚才死了的木言夫人。”
徐清圆睫毛一颤:“对不起。”
媚娘咧嘴,她笑起来声音也嘎嘎如鸭:“你这个人干嘛总跟别人道歉?”
徐清圆一怔。
她低头将自己捡到的书还给媚娘,便是这一点功夫,她随意翻看了这本书,发现这并不是真正的书。书册中写满了横竖撇捺,像是人一笔一划地在练字。
她问媚娘:“你在学习认字?”
媚娘“嗯”一声。
徐清圆露出笑:“我可以教你。改日有空……”
媚娘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太温柔善良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长的。”——
徐清圆恍恍惚惚被映娘和刘禹送出门时,仍被媚娘那个阴恻恻的话弄得心神不宁。
但她并未忘了要事,她恳求刘禹,刘禹父亲大寿那日,刘禹能否邀请她和哥哥,他们也想去祝寿,主要是——“我与哥哥也十分喜爱徐大儒的真迹。刘郎君如今将真迹买走了,你家中那幅已经不要了的赝品,能否卖给我和我清雨哥哥呢?”
刘禹为难。
徐清圆向他伏身一拜:“刘郎君,拜托了。”
刘禹:“可是我爹不让我乱带人回家……”
徐清圆抬起眼,她眼中雾濛濛的光,让刘禹骇一跳。而这小女子说话温温婉婉,正如潺潺溪流:“这怎会是乱带人回家?我和我清雨哥哥与刘郎君以画会友,一见如故。我们又在小锦里□□患难,彼此的情谊已非寻常人可比。敢问郎君,有多少人有我们这样的缘分?
“我实在喜爱徐大儒的画作……”
刘禹被灌了一脑子**汤,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映娘抱臂,咬着牙冷笑半晌。徐清圆和她目光一对上,脸颊一红。都是女子,熟用的伎俩映娘岂会看不懂?
但是映娘并未多说什么,让徐清圆感激十分。
徐清圆和他们告别后,去楼下的雅舍中寻找晏倾和那个原永。
她到了的时候,晏倾也正好给人灌完**汤,让那个原永晕头转向:“如此,三日后我与妹妹和原大哥相约小锦里。到时候原大哥一定要不吝赐教,将我推举给锦城的大人物。我和妹妹的前程,就寄托在原大哥身上了。”
胖子中年人喝酒喝得打嗝,胸脯拍得倒是很响,大着舌头:“没问题!三天后,张老弟你来小锦里找我!我肯定把你推荐给大客户,让你这一趟赚钱!”
他趔趔趄趄地爬起来,一手端着酒壶,向晏倾扑去。
立在帘帐屏风旁的徐清圆瞪大眼。
她看晏倾灵敏无比地跳起,快速侧身。胖子往前扑去,轰然如大山般倒在了案头上,抓着酒壶对嘴狂饮。
徐清圆看到晏倾那快速动作,让他颊畔发丝飞起一缕。他轻轻松了口气。
徐清圆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晏郎君躲人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有些可爱。
晏倾一僵,回头看到屏风后走出一个她。
二人面面相觑之时,听到那醉醺醺的胖子还在嘀咕:“可怜见的,你这都快穷得要卖小情人儿了,老哥怎么也得帮个忙啊……”
徐清圆看到晏倾的脸登时红透了。
她心中亦羞了一把。
但她硬撑着体面,向晏倾走过来。淡淡酒气萦绕,在旁的男子身上是恶臭,在晏郎君身上只觉得清冽。
她扶住晏倾的胳膊,硬着头皮,撒娇一样地晃了晃他僵硬的手臂:“哥哥,我们走吧。”
晏倾垂眸,面秀唇红,赧然无比地“嗯”了一声——
二人走出小锦里,仍相携着继续走。
晏倾低头向她解释:“情人的说法,只是权宜之计。我努力过了……”
只是不被相信。
徐清圆轻轻摇头,并不介意此事。她亲眼见他如何否认过,旁人不信……她其实并不那么在乎。
徐清圆有其他忧虑,她问:“哥哥遇到难处,真的会像跟他说的那样,卖掉我这个小情人儿吗?”
晏倾垂眼看她,她握紧他衣袖,目视前方,手指却因用力而发白。
她的紧张与不安,让他心软。
于是晏倾的泠泠黑眸如流水,光华生晕:“自然不卖。”
徐清圆低头,藏住唇角的笑。
为了晏郎君的名声,小娘子娇滴滴,还是敷衍地表明了一下自己与他立场相同:“他们真可恶,竟不信我与郎君的清白。”
晏倾轻轻斥她一眼。
他低垂的睫毛,让人好不自在。
徐清圆为了转移这种尴尬,向他说起自己和刘禹那里发现的画作:“……我爹的画,水平自然很高。但是众人争相收藏模仿,何至于此?以前在洛阳、在长安时,我也不见有人那么推崇我爹。
“所以,我跟刘郎君约好了,我想看一看那所谓的赝品。我总觉得画里藏着我还没发现的讯息。还有,刘郎君的爹能和那么多人争抢画作,恐怕刘郎君的身世真的很高。”
晏倾安抚她:“我已让风若去查了。刘郎若是真的不换名不改姓,应当还是容易查的。”
他再把他和原永这边的事说了大概。
徐清圆懵懂:“所以清雨哥哥,我们接下来要去找农舍住宿?你是怀疑农舍有问题?”
晏倾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蜀州从上到下有一道壁垒的话,越是贫穷的人,越容易突破这种壁垒,让我们看到真相。再者,之前我来蜀州时,遇到百姓因为土地问题而上山为盗。我想去附近村子看看,如今情况有没有好一些。”
徐清圆:“可是如果只是借宿,也不能把所有村子走遍啊?”
晏倾犹豫了一下,低声告诉徐清圆:“不瞒露珠妹妹,小锦里表面上做着拍卖生意,以前是朝廷的情报之处。多年前,小锦里向中枢汇报过蜀州田地、农村讯息,我心里记得这些,而今原永又将如今农村告诉我。两相对比,正好能看出变化。”
徐清圆突然看了他一眼。
晏倾:“妹妹?”
徐清圆摇摇头。
她只是在一瞬间产生狐疑,心想小锦里如果是情报之处,向中枢汇报蜀州情况的话,晏倾怎么会看得到这种汇报结果?大理寺不应该有这种职权。
但是徐清圆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为他找借口:他也许是在中枢其他官员的办公之处看的。虽然晏郎君说自己并非过目不忘之人,但是从徐清圆自己的经验讲,晏倾已经是她见过的少有的记性极好的人。
晏郎君必是极好的,她不该对他产生任何怀疑——
于是,这对假兄妹去原永说出来的几个村子里寻新线索。
他们口上说着借宿,却从钱庄换了一大笔钱,说是要去村子里收那些时间久了的古物。家家户户地走一遍,总能收上来一些东西,再将准备好的钱发给百姓。
为了不让人怀疑,两人做的极为认真,整整两天时间,都用来撒钱。
到了第二日黄昏,两人精疲力尽,到了一个新村子。
进村子前,晏倾回头看徐清圆。见两日行走下来,她虽咬着牙坚持,却也脸色苍白,神色委顿。
徐清圆腿酸腰麻,见晏倾回头看她。她对他微微一笑,秉持着大家闺秀的作用,温婉如初。
晏倾不言不语,走过来扶住她手臂。
她脸一红:“哥哥不用这样,我走得动。”
晏倾:“辛苦妹妹一路陪我折腾。这个村子结束后,我们休息两日吧。”
徐清圆唯恐自己拖后腿,连连摇头:“不,我可以……”
晏倾轻轻一叹,清冽眉目看她一眼:“妹妹难道要累死我不成?”
徐清圆一怔。
他掩袖咳嗽两声,面露疲惫:“我身体并不好,你忘了吗?”
徐清圆狐疑,半信半疑之际,她心中微甜,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晏倾侧过脸,避开她目光。他可以避开她目光,却不能放开扶着她的手。晏倾心中叹气,抬头观察这个村子环境——
这个村子名叫大柳村。
人烟稀少,背靠高山,黄昏之下,黑压压一片土屋茅房。二人进了村子,看到村口一井已经荒废很久,乌鸦拍翅飞过。
他们向村子深处走的时候,若有若无,感觉到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们。
这种躲在暗处的目光,让徐清圆背脊僵硬,不自觉地想到那晚的林斯年。她不禁离晏倾靠得更近,心中祈祷不要出事。
这个村子的屋子大多数空了,敲门也没人应答。两人连续敲了五家门户,才有一家开了门。
一个老翁瘦骨伶仃,满脸皱纹,站在屋内的暗光中盯着二人。
晏倾拱手行礼:“老伯,我和妹妹能否借住……”
老翁冷然:“不能。”
二人怔了一下,互看对方一眼。
以他二人的相貌气质,这一路走来,两人很少遭到白眼,很少在一开始就被人拒绝。
晏倾温声:“老伯,你看天色如此暗了,四周荒野,山路崎岖,我和妹妹孤行在外……”
那老伯不耐烦地:“没屋子让你们住,快滚!”
他要关上门的时候,徐清圆一咬牙,在晏倾不赞同的目光下硬上前一步,素手扶住门框,不让老翁关门。
她轻声:“老伯,我和哥哥是做古董、字画生意的。你家中可有旧物要卖?只要是旧物,我清雨哥哥都愿意收。”
这一次,老翁犹豫了下,给他们开了门。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一眼,跟着老翁进门。踏入木门第一步,徐清圆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引这位不友好的老伯说话,就见老伯枯瘦的手伸来,一把握住她手腕。
屋中光线昏暗,一点灯烛未点。
老伯面如鬼魅,吓得徐清圆打个哆嗦。而老伯正拼命地压低声音呵斥:“无知小儿,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打听打听?还不快逃——”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意识到了这个村子恐怕有些问题。
晏倾不言不语,弯腰行礼后,一把抓住徐清圆的手,带着她出门。二人才走出门,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声音不断。
自他们进入这里,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终于现身了——
他们都是精壮青年,长相凶残,手里握着做农活的锄头斧头等工具,向两人包围而来。
晏倾低声:“走。”
徐清圆不敢自作主张,晏倾拉住爱着她向村外快走。他步伐极大,不复平时对她的体贴。飞扬的衣袖擦到她手上,徐清圆心跳到了嗓子眼。
要紧关头,他已顾不上碰到她肌肤后带给他的刺痛感。
他拖拽着她一路疾走,最后几乎是回身将徐清圆拥在怀中。而即使如此,他们在村口,仍被这些青年人包围住了。
这些青年人分明不放过他们,凉凉看着他们:“借宿的?来我们大柳村,就别想走出去。你把你的小情人儿交出来,我们留你一个全尸,不然,嘿嘿!”
徐清圆被晏倾推到身后。
她紧张惧怕之时,听到晏倾斯文无比地和他们商量:“我的小情人儿……咳咳,有些怕生。不如我帮你们调’教参谋,你们需要她做什么,告知我便是。我愿和诸位一同分享我的小情人儿,但我得知道诸位打算如何分享,我好有个章程。”
徐清圆瞪大眼。
那群匪贼一样的青年同样瞪直眼。
人不可貌相,盖如此人。
第57章 诗无寐9
这些凶相如匪贼的壮士们只愣了一下, 一个人就冷笑:“弟兄们,别听他忽悠, 他在跟我们拖延时间!”
其他人恍然大悟。
黄昏霞光铺满天地,不远处的青山金粉潋滟。
山明之处,却有如此刁民。晏倾眉目轻轻动了一下,却一贯温润如玉:“我和你们拖延时间做什么?难道我能搬来救兵吗?官衙不都是你们的人吗,谁会帮我?”
他见这些人一愣。
晏倾心里一沉,试探出来了:原来蜀州官衙果真是这些人的靠山。
难怪光天化日,他们如此嚣张。
晏倾打量着他们, 继续温声诱导:“看诸位打扮,庄稼人的模样, 拿着的武器也是农具,有些锄头都生锈了。可见你们主子对你们不够上心, 连个像样的工具都不安排给你们。”
他这样说着, 在包围之下试探地走了几步。
徐清圆急忙跟上他。
在徐清圆看来, 晏郎君临危不乱,骨秀神清, 又真是……好一副好口舌, 将他们说的一愣一愣的。
她很少见到有比自己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的人。
晏郎君平时不爱说话,真是……屈才了。
而徐清圆心中也兀自着急, 这些人这么凶悍,她和晏郎君必然很难逃出去。
晏倾试探他们的时候,徐清圆观察着周围环境,更加害怕。她捂着心脏, 摸紧自己怀中那个小玉匣。晏郎君身手又不好, 不得已之下, 这小玉匣就是他们的保命手段。
她要一步都不离晏郎君, 用小玉匣保护晏郎君。
晏倾垂眼:“为何不回答?莫非你们没有主子?那有些可惜了,我看诸位郎君各个身强体壮,如何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和官府做生意,对你们来说,和与虎谋皮也差不多。官府想丢开你们随时会丢开,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一个人高声打断众人的恍惚:“听他废话!这人太能说了,我们拿下他便是……”
他话还没说完,晏倾蓦地抬眸,厉声:“你们不怕和官府合作,可见官府有把柄落在你们手中。你们一直在这个村子里,可见这个把柄就藏在村子里。这个把柄会藏于什么地方……”
他话没说完,便见四方人露出慌乱之色。
这些人如晏倾猜的那样,不管是庄稼人还是盗匪,文化学识水平都不会太高。明明照面不过两息时间,寻常人一盏茶都喝不完,他们也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却快要被这个斯文书生模样的人把老底子都掀了……
慌张之下,他们凶相不再掩饰,有人直接操着锄头向晏倾挥去。
徐清圆惊声:“清雨……”
晏倾堪堪狼狈侧过身,躲开那一招。
他继续:“杀人手法和挥动农具种田差不多,可见你们没有经过训练,不是天生的落草为寇。你们原本是农人吧?为何不好好种庄稼?是收成不好,还是看到了什么发财的机会,远胜过老实种地?”
他的可怕,让这些人忘掉了娇滴滴的美丽至极的徐清圆,把关注点全放在了他一人身上。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只看一眼,就能将你猜得**不离十。这样的人,再待下去,岂不是会把大柳村的秘密全部猜出来?这种人,绝不能留。
他们嘶吼道:“弟兄们,那个女的先不用管,先杀了这个男的!”
晏倾道:“杀我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们对付官府。难道你们不怕官府吗?”
他们中有人便迟疑了:“先等一等……”
清醒的人吼道:“等什么?!这种人,把你卖了你都还要感恩戴德。他绝不能活着走出大柳村……”
再有人道:“可是他这么聪明,他可以帮我们对付官府……”
前面的人冷笑:“他不是帮你对你官府,他可能就是官府派来骗我们的。我们的秘密要是被他带出去,我们都要死!”
犹犹豫豫的人被说服,他们眉目间的杀气坚定下来,全都扑向晏倾,要杀了晏倾。
晏倾心中微沉,但也轻轻松口气。他虽武艺不精,可他少时也得到过名师指导,稍微应付一二时间还是可以的。最主要的是,他将威胁从徐清圆转到了自己身上。
徐清圆的美貌,让她绝不能落网。何况自己已答应过徐清圆,会保护她,不会卖掉她。
晏倾赤手空拳和这些人周旋,额上渗汗,步伐艰难。他希望背后被抛开的徐清圆能够领悟他的意思,趁乱跑走,逃离这里。之后她找风若也好……
晏倾努力不让这些人碰到自己,农具擦过他的衣角,多亏生锈,才不致命。
晏倾抽空看了眼被挤出包围圈的徐清圆。
黄昏下,那女郎呆呆站着,好似被眼前这一切吓傻。
晏倾心中放心,以他对徐清圆才智的了解,她必然是用此形象麻痹敌人,如此才好逃走……晏倾蓦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之下,让他没有躲开挥向手臂的一把斧头。
他吃痛地扶住自己手臂,趔趄一步,躲开旁边人的攻击。而他目光笔直地、严厉地盯着那个方向,他看到——
徐清圆咬咬唇,确实动了,可她不是朝着背对着人的方向跑,她向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徐清圆:“清雨哥哥!”
她的跑来让敌人们都愣了一下,便是这一个功夫,她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包围圈,直扑向晏倾。晏倾怔愣之间,忍不住张开手臂。
徐清圆含着雾的眼睛抬起来,她抓住他手臂。摸到他衣袍上的血,她手轻轻抖了一下。
她说:“哥哥,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这样说的时候,旁人还正看戏,准备看这是怎么一出生离死别的小情人感动戏码,就见昏光中,冰如刃的针突然向四面八方射开。
徐清圆奔到晏倾身边,扑入晏倾怀中,只是为了让那针不伤到他。
登时间,周围惨叫声连连,匪贼们倒了一大片。而还有活着的人忍痛震怒,抓起兄弟掉了的斧头重新砍过来。
晏倾登时将徐清圆推到自己身后,自己以手相搏,阻止攻击。
徐清圆喘着气在他身后,和晏倾一同被人堵到了村口的枯井旁。周围人放倒了一些,还能攻击他们的已经不多了。局势才有好转,徐清圆刚刚放下心一点,不经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腿,从旁侧扑来,手中锄头高举。
徐清圆惊骇万分,本能地身子后仰向后去躲。她腰肢柔软,这样的动作堪堪躲过锄头,却让腰肢撞上了后面的枯井。
颤抖之间,徐清圆栽入井中。
与此同时,晏倾握着她的手空了,他回头,正看到她煞白着脸被推下井的一幕。
后方农具举起来,向晏倾后背砍来——
背后衣袍被切开,血腥味散开的时候,晏倾毫不犹豫,跳下了井——
晏倾反应足够快,他直接追着徐清圆跳下丼。徐清圆忽然跌入一个漆黑世界中,晏郎君才放开了她的手,她还没有适应这一切,放开的手又重新握住了她。
两人下落的势头稍微缓了一下。
向下跌的徐清圆抬头,看到晏倾一手紧紧握住她,一手抓着井中垂下来的绳索。
他面无血色,额上冷汗淋淋,握着她的手也在不住发抖。
两人掉下来一截,下方黑乎乎的,看不清落脚地有没有,有的话又在哪里。
井外的人向下探头:“什么也看不清啊。”
有人招呼:“去搬石头!”
漆黑的方圆之地,悬挂在半空,徐清圆仰头看握着她手不放的晏倾。
他手背青筋凸起,因为肌肤碰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痛到极致、面色惨白的状态。刀山火海、肌肤寸寸裂开、血肉模糊的幻象在此时全部生出,折磨着晏倾。
可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痛苦都是假的,没有人会因为碰别人手一下就痛死,他可以熬过去……他此时绝不能放手。
可是呆病这样近乎绝症的病,从他幼年就伴随着他。他对他人的畏惧和勉强,在长年累月的自我折磨中好像好了一些,又好像从来没好过。
他永远地厌恶他人靠近自己,厌恶他人气息沾上自己;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也会恨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实在、实在好痛。
汗水顺着面颊流下,睫毛也沾上水,精神上的两重折磨让他痛苦而疲惫。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他几乎握不住,他满心都是焦灼寒意。
他勉强的:“妹妹,我快握不住你了,你自己用另一只手握住我,别松开。”
徐清圆仰头看着他苦苦挨着的折磨。
这种折磨是她带给他的。
她口上轻轻应他:“好的。”
他手上全是冷汗,身体的抽搐传递到手上,他能忍住幻觉重重,却忍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汗水黏腻,他只能等着徐清圆用另一只手来握他手腕。
而徐清圆恍恍惚惚的,在这片黑暗中,想到了那一年的大火。
她被困在火海中呼救,她哭着拍门:“我不要,阿爹你放我出去。我不是太子羡啊……”
轰然门开,火海中的少年在她意识模糊中闯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将她抱入怀中。
她永远地记着那个满是冷汗的怀抱。
周围尽是火烧灼灼,那个少年却快要被自己的冷汗淹没。
此时此刻,徐清圆心中想:为什么我会想到太子羡?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在极致环境中,不放开我,不抛弃我吗?可是我的努力求生,是不是每一次都在逼着他们去死……
此时此刻,井外光暗下,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用的绳索承受不住两人的体重,开始向下断裂。与此同时,徐清圆和晏倾的手也被冷汗一点点松开……
徐清圆仰头看着晏倾。
她突然好遗憾,好伤心,好难过。
无数情绪堵在她心口,说不出的负担一样的情意不能开口,她又能如何呢?
徐清圆小声:“清雨哥哥。”
——清雨哥哥,我真的心慕你啊。
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指尖擦开,手指分开。她另一只手没有握上去,向下方的漆黑跌落下去。
衣袂在幽暗中向上飞扬散开,发间的簪子被冲力脱落,她仰望着上方的青年,眼中一滴泪掉落。
而晏倾忽然觉得手上力道一空,他分明没有向下看,他此时已经处于幻境重重压倒现实的地步。那幻象逼迫到极致,他咬牙忍耐到极致,一重重冷汗让他脱水失力,他的视线竟然重新开始清明。
折磨他的幻象输给了他的意志力。
晏倾毫不犹豫地松开了那吊下来的绳索,再一次向下跌落,试图抓住徐清圆。
“咚——”
这一次,他没有追到她,两人却一起跌在了井底。
落地的第一时间,晏倾听到旁边女孩儿痛苦的吟声,他艰难爬起来,扑向她。他扣住她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握着她的肩膀,直视着前方。
井外那些农人找来了石头,开始向井下砸来。
而晏倾扣着徐清圆的肩,拽着她一起躲在井下边缘,石头骨碌碌在他们身边炸开。
晏倾闷哼了一声。
徐清圆蓦地睁大眼瞳。
他低声:“我没事。”
他声音听起来十分压抑,透着一种冷酷和强忍。
在这片谁也看不见谁的黑暗中,他言简意赅:“叫。”
石头轰轰然在他们身边裂开,天崩地裂不过如此。晏倾又闷闷哼了两声,徐清圆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方的人死了,上面的人才不会接着砸石头。
他们要伪装自己被石头砸死。
于是,徐清圆听着石头的落地声,也跟着呼叫了几声。
这几声是假装的,还是真的痛,她自己也难说清。因为跌下来后,脚腕酸痛,后背疼。手臂疼,她全身都疼……可她一动不敢动,她一边掉眼泪,一边跟着石头声音呼叫。
她感觉到晏倾扶住她肩膀的手用力了些。
昏昏中,慢慢适应黑暗,二人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晏倾看着她不断掉眼泪、雪白的、沾了土的脸,她泪眼濛濛中,也看着他清隽的、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很担心他,正如他担心她一样。
在这片压抑的沉静中,两人各自哼了几声,而晏倾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头顶井外声音模糊遥远:“是不是死了?”
“这么多石头,怎么也死了。我听到几声后就没音儿了,八成被砸死了。”
“可惜了,那小美人儿多勾人……”
那些声音远去,这方圆之地寂静万分,只剩下晏倾和徐清圆二人——
恶人们离开了,天地空茫中,一轮弯月悬挂井外,给井中稍微带来了一点儿光。
晏倾扶着徐清圆的肩,始终没有松开。他一直看着她,星光沉水,冰雪初融。
他看着这个女郎跟着自己如此受苦,他气她中途几次不听他的话,又是想回来救他,又是在井中松开他的手。明明知道他生着病,知道他握不住她,她竟然主动松开。
分明才智过人,冰雪聪明,分明比其他的女郎儿郎都要聪慧,分明胆小,分明又怕火又怕人,分明是一个柔弱孤苦、被人四处欺凌的小小闺秀。
他看着她这一路走来,看着她如何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
秀美的、伶俐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小小露珠儿。
他见过十三岁的那个不想死、在火海里求救的小女孩儿,他也见过长安初春,隔着马车窗帷看过来一眼的徐娘子,他还认识那个在驿站前被林斯年逼得掉了一只鞋子、也坚决要逃跑的徐清圆。
这样的女孩儿,为什么要在方才,放开他的手?
她知不知道那样会死?
她心里不害怕吗?
晏倾心中惊痛万分,骇然万分。如同一只巨手攥住心脏猛捏,他痛得冷汗袭身,遍体冰凉又灼热。他这么的惶惑,又这么的生气……
从天历二十二年到如今的龙成五年,他第一次如此生气。
黑暗中,晏倾慢慢开口:“徐清圆。”
徐清圆心中慌乱,不知他的意思。他面容冷肃,神色复杂,他用前所未有的奇怪眼神看她,那目光如冰又如火,像要推开她又像要拥抱她,像要烫伤她又像要温暖她。
他放于她肩头的手也在发抖。
她期待他说些什么,可她又怕他说些什么。
徐清圆眼中泪水眨落,她看晏倾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迟迟说不出下一句话,心中不禁有些尴尬,也有些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她手向身后的井壁摸去,嘀咕:“方才掉下来的时候,感觉这里软软的。”
她“啊”一声惊呼,因她竟这么倒霉,这么随手一摸,身后那井壁竟然轰然塌了,露出一个洞。徐清圆本靠着井壁而坐,井壁坍塌的时候,她重力不稳,上半身向后摔去。
晏倾瞬间收力,抓着她肩膀的手力道加大,他将她向相反的方向拉扯,将她抱入了自己怀中。
徐清圆闷闷地撞入晏倾怀抱里,他力气很大,她撞上了他滚烫的胸膛。
月光悬于井口,井中的晏倾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
徐清圆埋于他怀中,轻轻挣扎,他竟然没有松开她。
头顶郎君声音低而哀,无奈迷惘,静水空流——
“露珠妹妹。”
徐清圆:“嗯?”
他闭上眼,低声:“你真是让我生气。”
可他除了抱怨这一句,竟没有别的法子。
第58章 诗无寐10
晏倾是徐清圆见过的脾性最温和的郎君。
或许因为他的病情, 他本身气质是有些冷、有些生人勿近的。但在他与病魔拔河的这么多年中,性情难免受到影响。徐清圆认识的晏倾,并非那类清净如莲之人。
阴郁与疏离相中和, 他的气质混沌如暗夜中的一点儿柔光。这点儿柔光投来的温度, 已足以让徐清圆亲近。
被抱在郎君怀中, 徐清圆忘了自己的脚痛,仍担心着晏倾会不会不舒服。
她再次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清雨哥哥, 你抱我会难受的吧?”
晏倾将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平复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正羞愧之时,听到徐清圆这么说, 心神不禁一空,跟着怔了一下。
他忍不住去体会了一下。
他……并不难受。
方才下坠时握她手, 他痛得死去活来,整个神经都快要被烧起来, 又是冷汗淋淋, 又是周身抽、搐。可是怎么捱过了那段时间,他竟然忘记了那种难受, 竟然不因女郎散乱的长发贴在自己颈间而惧怕?
他不能让他人靠近的怪病……难道治好了?
徐清圆仰头看他。
一方月华下,晏倾回神,垂眸愧疚:“唐突了。”
徐清圆摇头, 见他不再强硬, 才从他怀中退出去。她的发丝贴在面上,知道方才摔下来时簪子掉了,可是这里这么黑这么小, 簪子恐怕摔碎了。
徐清圆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脚踝。
晏倾敏锐, 蹙眉:“是脚摔伤了吗?让我看看。”
徐清圆忙摇头, 她哪能那样没规矩?
晏倾也想起来礼数, 沉默下来。而他不说话的时候,他额上又渗了些冷汗,手不自在地蜷缩。
徐清圆本就在观察他,她担忧:“清雨哥哥,你碰了我的手后,痛到这么厉害吗?”
晏倾见她误会,温声解释:“没有,已经不痛了。”
他迟疑一下,还是没有将自己对身体的新发现告知她。他亦怕那只是自己的一重误会,日后若是仍不能碰人,未免让人白白欢喜一场。
晏倾踟蹰半天,告诉了她自己的另一桩怪毛病:“我对这种狭小的、过于黑、没有空隙的地方,有些排斥。但是妹妹莫担心,只是排斥,并不会闹出病来。”
徐清圆眼波如水,轻轻招摇一下,恍然大悟,很乖巧地“哦”了一声。她悄悄看自己后方那个被碰倒的坍塌的一个小洞,心想恐怕这个环境更让晏倾不舒服了。
晏倾:“妹妹不要告诉旁人。”
徐清圆:“我自然不会。”
晏倾向她道歉:“对不起妹妹,我有些麻烦,毛病有些多。”
徐清圆吃惊:“怎么会?”
她弯了弯眼睛,声音婉婉:“我喜欢哥哥……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和哥哥这样的人待在这样的地方。若是其他郎君,会让我不自在,也会害怕。若是其他女郎,我少不得得鼓起勇气擦干眼泪,先哄别人不要怕。”
她小声:“清雨哥哥这样的同行者,对我来说,正好。”
晏倾望她片刻,见她不似说谎,他才放下心。
他头有些晕,不禁向后靠着井壁。他坐得端正,声音却低凉,喃喃道:“妹妹颇有些油嘴滑舌啊。”
徐清圆一噎,瞪大眼。
她对上他噙笑的洒满了星光的眼睛,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揶揄她。
清雨哥哥,不爱与人亲近、非必要时候绝不说话、对她的美貌永远视而不见的晏清雨,竟然也会揶揄人。
徐清圆察觉自己脸颊温度升起。
她稍微侧过肩,捂住自己心口,咬唇暗想:他未免太犯规。
不喜欢她的话,干嘛这样撩拨人?
晏倾问:“妹妹怎么了?”
徐清圆没有理会那个榆木脑袋的温声细语,她打量着被自己一推给推倒的坍塌的井壁后露出的小洞。她稍微比划了一下,虽然心里有些怯,但想到晏倾说他在这种环境中不舒服,她勇气便多了很多。
徐清圆爬起来,不敢动自己那也许受伤了的脚踝,她探看那小洞:“清雨哥哥,枯井下面露出的小洞必然不同寻常。我看依成年男子的身量爬进去有些费劲,不如我爬进去看看。”
晏倾肃然:“不可。”
他向她伸手:“你过来坐,不要乱跑。我们失踪了这么久,风若很快会发现,会来救我们。你方才摔下来,身上不痛吗?小心自己如今不留意,过两日痛得下不了床。
“其他的事先不要管了。待风若来了再说。”
徐清圆却很坚持地摇了摇头。
从她逃出长安、遇到晏倾,她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晏倾。
晏倾帮她给长安大理寺写了信,要大理寺撤掉对她的海捕文书。晏倾给她买衣裳买鞋子,他们三个大男人,只有他坚持要照顾她,不将她当拖油瓶。
徐清圆真的不想成为拖后腿的那个,她真的希望自己对他有些用……晏郎君不要赶她回长安,让她去面对林斯年。
徐清圆声柔而坚定:“没事的哥哥,我不怕。我只是进去看看。”
晏倾:“露珠妹妹!”
他哪里想得到,徐清圆这么温婉轻柔的大家闺秀,打定主意后,竟是他无论如何都劝不住的。他对她只能教不能骂不能责,稍微严厉些,她便会委屈红眼睛,让他头痛。
晏倾说不动徐清圆,只见她弯下腰向那洞中钻去。他心中焦虑,守在外头,想了一下,将从内衫上撕了一长条白布,绑于二人的手腕间。
晏倾拿她没办法:“你非要这样不听话的话,这样还安全些。若是碰到什么,害怕了,就叫我。露珠妹妹,我们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你一个女子去冒险,你明白吗?”
徐清圆娇嗔:“你瞧不起女子呀?”
她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要他回答。他将白布绑在她手腕上,打了个死结,徐清圆心中就跟着安定很多。
她一边克服着自己的恐惧,一边摸索着爬入那小洞中。
方才井下还能看到一丁点儿月光,进入这洞中后,眼前当真乌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徐清圆咬得唇出血,认真地摸着四壁。
缠于她腕上的白布条轻轻扯了扯。
晏倾声音并不遥远,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担忧:“你摸到什么了吗?”
徐清圆回答:“我摸到的都是土,凹凸不平。我感觉我爬过来的一路,地好像不太平。清雨哥哥,这洞……”
她声音带着颤,可是晏倾听不出来旁人的声音:“这洞好像是人用手生生挖出来的。”
晏倾声音温柔而镇定:“不会的。若有人像你我一样不小心坠了井,自然会想办法向上爬上去。一般情况下,不会选择用手挖出一个洞来的。”
但是他们看到的这个洞,属不属于极致环境下绝望的后果,晏倾不敢说出来,怕她一个人爬在洞里,更加害怕。
晏倾怕徐清圆想东想西,隔一会儿就用手扯一扯布条,呼唤她:“露珠妹妹?”
徐清圆的声音强自镇定:“我爬到了尽头,前面没路了。清雨哥哥,我好像摸到了什么动物的骨头,是不是有些老鼠什么的死在这里了?”
晏倾声如春风,驱逐她的畏惧:“应该是。既然已经到头了,妹妹就出来吧,左右也看不出什么了。”
徐清圆的勇气到这会儿确实到头了,晏倾这样说,她便乖乖应了。
其实这洞应该是成年男人挖的,成年男人在这里严密贴合,一点儿空隙都不会有,甚至胖一点的郎君都会被卡在洞里。而徐清圆这样的小女子,则能在洞中努力缩小自己,转个弯,向洞外爬。
晏倾一径和她说着话:“妹妹小心些,不要乱摸乱碰。里面若是有证据,日后是要重新爬进去的。”
他非必要不说话,而今声音如潺潺溪流一直在徐清圆耳边流动。
徐清圆钻出那个洞,才露出乌浓长发,便被他张臂,揽在她双腋下,他将她从那狭小小洞中拖抱了出来。
他抱着她坐下来,任由她脸颊靠着他胸膛,平复她过快的呼吸。
两人本不该如此亲昵。
可是……若不如此亲昵,徐清圆会害怕吧。
晏倾这样想着,伸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抚摸,也帮她整理乱发。他不多思多想,不看她容颜可亲,不看她形容狼狈,他只温声安慰她:“没事了,妹妹累了吧,休息便是。”
徐清圆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脚踝。
方才爬那么一路,她觉得脚好像又痛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扭伤了脚,总觉得脚好像肿了起来。但她涨红着脸,既不敢说出来让晏倾担心,也不想让他碰自己的脚。
她便只依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的让她足以放松的清薄寥落的清香。
她心中想这里就他们两个,没有人会知道她靠着他。
徐清圆也不想让晏倾意识到二人的亲昵,又推开她。她便一边捂着心脏平复呼吸,一边说起话:“清雨哥哥,你说那些村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她思考着:“他们只是普通农人,为什么当了匪贼?你之前说他们在村里藏了秘密来威胁官府,好和官府合作,嚣张肆意,是不是真的?”
晏倾回答:“露珠妹妹可知道,这世上存在一种人,叫做‘盗户’?”
徐清圆不解。
晏倾解释:“在一些地方,匪贼成患,十人中七人都是盗匪。这样的人数过多,官员不敢全部逮捕,只能招抚他们。这样的人,官府称他们为‘盗户’。这些人一般出现在穷山恶水之地,盗匪成患的后果,便是很多农人也争相说自己是盗户。
“官府处理村人相争时,必须先判断他们是不是盗户,将时间浪费在勘察户籍上。”
徐清圆:“啊,朝廷不管吗?”
晏倾停顿了一下才说:“自然是要管的。他们派了很多官员和军队处理这些事,才将盗户打压下去。”
徐清圆思索:“我没听说过盗户……而今天下太平,清雨哥哥说的是前朝的事吗?你怎么知道呢?”
晏倾回答:“朝中自然有文书记录。”
徐清圆语气便有些奇怪:“发现盗户问题,去处理这种问题的人……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是太子羡发现的,是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晏倾沉默了片刻。
他斟酌语气:“前朝数百年历史,到南国最后一任皇帝继位时,积攒的问题已经十分多了。朝政被世家把持,百官尽出自世家,但世家偏偏已经开始腐烂,官员们不过点卯,不肯真正做事。而官员不作为,政务难以执行,天下积攒的问题便会更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子羡,但是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去处理他能看到的问题了。纵然他是欺负过你的坏人,但其他事上,他也没有坏到底,对不对?”
黑暗中,他自己夸自己夸得脸红,不自在。
他快速结束这一段,说:“他也没有那么讨厌,是不是?”
徐清圆没有回答。
这让晏倾颇有些失落。
他低下头,看到怀中的少女闭上了眼,睫毛上雾濛濛的,似乎沾着灰。
晏倾见她仍靠着自己,身体一点点僵硬。他挣扎片刻,见她呼吸平稳,到底不忍心强行把她推醒,叫她不要睡了。
他兀自挣扎片刻,到底伸手,轻轻拨动她睫毛,小心翼翼地帮她吹开睫毛上沾着的那点儿灰。
徐清圆感觉到那点儿痒,她仍闭着眼,却小声开了口:“清雨哥哥。”
晏清雨身子明显僵住,呼吸都一时停住。
她显然将他吓得不轻。
徐清圆轻声:“我摸到的那个骨头,其实不是小动物的尸骨,是一截人骨,对不对?”
晏倾半晌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摸了摸她额头,柔声:“别怕。”
徐清圆埋入他怀中,低声:“我不怕。我只是有点累,有点冷,我……”
晏倾抱紧她,叹息着放弃了将她推远点的想法:“妹妹睡一会儿吧,没事的。”
昏沉中,徐清圆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味,挣扎着想睁开眼:“哥哥你受伤了,要不要帮你……”
晏倾在她头上轻轻按了一下,说:“你睡吧。”——
晏倾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清圆这么信任他,说睡就睡过去了,只留他一人枯坐着。
他想着诸多事情,闭着眼睛从小锦里想到了大柳村,从自尽的木言夫人想到了原永感慨着说“发了一笔大财”。团团黑雾在眼前散开,他隐约捕捉到了关键点。
军队,官衙,商人,村民。
四种身份的人组合到一起,会产生一个司空见惯的隐患。
晏倾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但他还不能肯定。而且在他这种猜测越来越清晰时,乔宴这个人冒了出来,打乱了他的想法。乔宴和他猜测的那个结果不应该是一件事,难道这里面藏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案子……
大柳村的秘密,他是否猜错了?
他露珠妹妹辛辛苦苦爬进那个小洞中摸到的那个尸骨,是何人的?
还有……晏倾隐隐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之前在小锦里时不明显,后来越来越明显。
他隐约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被监视中,看不见的敌人似乎引导着他,似乎他所有临时决定的事,都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中,对方都在等着他。
不然为何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哪里有不对劲?
这像是针对他一样。
晏倾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奸细,是不是有人不断将自己的每一步临时决定,告知那如今尚且没碰面的敌人。
晏倾陷入沉思。
风若他是从不怀疑的,那么便是张文和徐清圆二人了。张文从出京就跟着他,徐清圆是半途过来的。张文只是一个主簿,智商并不足以高到和他为敌而一路上都不让他察觉;可若是徐清圆……
晏倾低头看怀中娇憨甜睡的少女,觉得自己怀疑她,简直有些过分。
算了,先不想这些了。敌人既然一路和他博弈,一路监视着他,总会浮出水面的。
晏倾对徐清圆,倒是有另一种怀疑。
他犹豫半天,轻轻叫她:“露珠妹妹?”
她果真睡着了,并没有回应。
晏倾又挣扎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了,露珠妹妹。你且让我试上一试。你睡着了,我又不做什么,应当不算唐突你。”
他微凉的修长的手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在她脸上戳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僵硬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痛楚。
可他等了许久,他指尖残余着少女肌肤的细嫩触感,让他畏惧的痛意却迟迟没有到来。
晏倾不可置信,又跟她说了句抱歉,手指用力地戳了她脸一下。
这一次太过用力,怀中娘子不满地娇哼一声。
她闭着眼睛说梦话:“爹,你别吵我,我讨厌你。”
她睫毛颤颤,扭个肩。晏倾身子向后仰,可她的手臂伸出,搂住了他的腰。沉睡中的清圆不知是将他当做了她爹,还是当做了柱子,蹭着睡得更甜,埋得更深。
黑暗中,晏倾僵直而坐,满心无奈,满脸绯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且喜且烦,微微叹口气。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徐清圆,才能让她既和自己保持距离,又能照顾好她,日后将她好生生地还给她爹。
他昔日答应过徐大儒,绝不夺人所好,他也盼望徐大儒没有叛国,那封诬告信是另有目的——
晏倾这样靠壁枯坐,不太舒服,却也许是因为有徐清圆的陪伴,他没有如以前那样恐惧这样的密闭环境。
他说服自己这里不是那样的棺椁,他没有被闷死在那里……他活了下来,他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真正的河清海晏。
他愿意当罪人,愿意承担所有人的指责,愿意承担亡国的罪,愿意以一己之力拉住那些想复国、想重新搅得天下不宁的旧国遗民。天下是谁当王者从来不重要,天下归于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并不畏惧再次死亡。
混沌中,半睡半醒中,晏倾陷入了一个梦中。
他的梦总和过往那些事纠缠不清,旧日孽事不曾全部离开,他一日不得解脱。
在这个梦中,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他力排众议,好不容易举办了一场科举,当真是精疲力尽,却也心中高兴很多。
唯一的问题是,状元郎原本是他答应世家、许给一位堂姐的驸马,却因为状元郎是韦兰亭,而生了些小问题。
可是对于太子羡来说,状元郎是个女子,对当时的情况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无法真正地抛弃世家,他想选真正贤明的官员也得和世家商量。为了抚慰世家,韦兰亭是个女子,那些世家正好放心一些。
而因为韦兰亭出身于洛阳韦氏,韦家人不会拒绝自己家的人获得太子赞赏。当那时韦家帮着太子羡调节世家间的情绪时,那届科考平安结束。
隔着一张屏风,少年太子羡接见自己新选出的栋梁之才。
为首的状元郎韦兰亭风采熠熠,英姿秀美,侃侃而谈间丝毫不露怯;
年龄已过五十的过于大龄的榜眼左明昏昏沉沉,回答问题时而不着调,说起律法却眼露精光;
三人中,最为清隽风流的,则是当年将将及冠的探花郎乔宴。
比起女儿身的状元郎,老得牙齿快掉光的榜眼,乔宴气度绝佳,翩翩儿郎,最让人放心。
梦中的这次相会,太子羡隔着屏风,让侍从将他写的字条相继传于几人。
乔宴盯着那屏风,眉目闪烁,眼中兴味。他早就听说太子羡非常神秘,不肯见人,没想到连私下里相会,都只是传纸条给他们,不开口说话。
这怪异极了。
然而乔宴看了太子羡的纸条,便收了目中的轻视,略有动容:
太子羡非常诚恳,与他们分析国家的问题,告知他们他的难处。他不掩饰自己的艰难,不掩饰几百年积累下来的问题几乎要摧毁这个国家。但他仍恳求他们帮他一起,一一解决这些问题。
他说他们是他选出的第一批科举才子,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腐朽的朝廷需要推翻,新生的力量需要重建。
太子羡告诉乔宴:“世家一定会阻拦科举的进行,孤将你派去蜀州做这个实验,去平衡世家和其他百姓的利益。数年后,孤再开科举时,希望朝堂上能有不来自于世家的子弟中举。
“蜀州是荒僻之处,他人都不愿去。是以拿它做实验,反而可行。乔郎,你是否愿意担此重任?”
乔宴饮下了那杯酒。
他撩袍跪地,隽永面上不见戏谑,只见诚恳:
“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显于世。臣愿为殿下所驱,愿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状元郎韦兰亭在旁跪下,亦饮了这酒:“不瞒殿下,臣来参加科考,只是小儿心性,想要戏弄殿下。臣不信什么科考救世,不信一个黄口小儿随手办的科考,真的能有什么作用。恰恰臣才学出众,便瞒了家中人来参加科考。我料定殿下不会动韦家,料定我会给殿下难堪。
“然而殿下今日见我等,臣只觉得自己何其卑微,难堪的本是臣。不管殿下是出于什么考量,殿下确实是朝中少数的不在意臣女子身份的人。臣受君恩,自然要提携玉龙,报君此恩。
“臣亦愿意陪殿下走这条路,愿求社稷永固,哪怕魂归山海。”
一直打瞌睡的榜眼左明被中年女子和少年才俊慷慨激昂的立志激得一个激灵,硬着头皮跟着跪下:“只要殿下不嫌臣老,臣亦愿为殿下驱。”
屏风后写字声窸窣。
香烟袅袅,片刻之后,他们三人收到了太子羡新写的字:“如此,你我定下此山海之约。不看今朝,只观来日。五年不短,十年可待,百年可期。
“待社稷永固,重见山海清宴,孤在长安,等着诸君归来。”
山海空负,诸君不归。郎沉棺椁,空待囹圄。
那都是后话——
“郎君、郎君?”
唤声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晏倾。
晏倾睁开眼之时,他怀中的徐清圆也听到了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风若轻松无比地立在井底,探头怀疑地看着他们两个。
徐清圆一惊,忙从晏倾怀中挪开,整理衣襟。
风若打量着徐清圆,遭到晏倾低斥:“风若,女郎家因为意外而头发散了,你能如此一直盯着看吗?”
风若:“……”
他心想你都看了一晚上了,我稍微看下怎么了?
风若撇嘴,他收回目光,见晏倾扶着井壁站起来。他闻到晏倾身上的血味,一惊之下跳过来,想看晏倾哪里受伤了。
只见垂着脸的郎君僵了一下。
风若意识到自己靠的太近了,郎君又不舒服了。
他不甘地正要退开,见晏倾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风若,你过来扶我一把。”
风若茫然地过去搭把手,晏倾手搭在他手背上,瞬间如同被烫到一般甩开他。
晏倾闭目,难以忍受:“……离我远些。”
风若:“……?”
他气得大叫:“是你让我搭把手的,你又嫌弃我?”
晏倾垂头,扶着井壁的手指发抖,他心里叹气。
原来他仍然不能碰他人,他只是能够碰徐清圆了而已。
……这可真糟糕。
第59章 诗无寐11
天快亮了,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都折腾得疲累无比,离开这里最重要。
但是晏倾让他们稍等他一下。
他走到那个坍塌的小洞前,弯腰便要爬进去。
徐清圆道:“清雨哥哥不可……”
风若更加着急:“您要查什么证据吗?我来就是。”
——晏倾怎么能爬这种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不提晏倾是主风若是仆, 便是看晏倾曾有过的经历, 风若都不愿意让晏倾再去经历那种完全封闭、空气稀薄的环境。
晏倾却向他们摆了摆手:“无妨,我总要亲自看一看,心中才有数。”
风若和徐清圆二人各自有各自的担心, 却都劝不了晏倾。徐清圆才知道, 原来他也是那种说一不二、性坚而狠的人。
风若还要再劝,被徐清圆拉了拉袖子。
风若一怔, 见徐清圆一双美眸凝视着自家郎君,说话轻轻柔柔:“那清雨哥哥, 你小心些, 我和风郎君在这里等你一同上去。”
晏倾避开她目光,轻轻“嗯”一声。他的冷淡让徐清圆愣了一下,却没有多想。
晏倾爬入那小洞, 逼仄阴郁感袭来, 他头昏昏了片刻。四面漆黑目不能视,钉木板的声音“笃笃笃”如同敲在他耳边, 多少人声音遥遥在外——
“太子羡死了,这场战乱就结束了吧。南蛮就会退兵了吧。”
“闷死在里面会不会很难受?我们、我们是不是……”
“他是王,天下乱成这样本就是他的错!他自己都说了以死谢罪,我们都没错……南蛮说了, 太子羡死了他们就退兵……”
额上冷汗渗出,脑袋深处有弦绷紧, 每碰一下, 金鸣之声都让他头痛欲裂。晏倾撑着土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将那些声音压下。
汗水沾在睫毛上,渗入他明水一样的眼睛里。他忍不住闭了眼,继续向前爬。
晏倾这时候有些感谢自己的病。
呆病带给他很多痛苦的同时,也有些不足以道的好处——比如他记得过去所有的事,但是当时那些事伴随着的情感,他是很难再重复当时感触的。
他有感情,有情绪。可是这些感情和情绪,在过去了之后,都无法从记忆中拉回来。
喜悦无法让他共情,悲痛也再伤不到他。
无论天历二十二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多难熬,有多击毁当年的那个十五岁少年。五年之后,他们都再无法让晏倾记住。当风若为他难过的时候,晏倾并没有那种情绪。
晏倾想,这也许是他能熬过来、活下来的原因。
同时这也是他不能娶妻、不能去祸害别人的原因——谁愿意自己的丈夫是个怪物,也许在很多年后会忘记一切呢?
外面徐清圆的声音里掺杂着担忧,晏倾只听到她说话,却听不到那些情绪。她在说:“清雨哥哥,你找到那具尸骨了吗?”
晏倾思绪回到现在,压了压自己空茫的情绪,回答:“还没有。”
他在这个洞中慢慢爬,不管额上汗水渗出多少,不管冷汗浸湿了内衫,他至少从面上都看不出来。
这个洞挖的并不深,可见当年想逃出去的那个人,没有爬出去多远。晏倾很快到了尽头,摸到了徐清圆提过的骨头。
徐清圆当时不敢乱摸,晏倾此时则细致无比地在黑暗中摸这副骨架。五年时间过去,衣服早已腐烂,骨架流露出来,完全暴露。
晏倾在黑暗中判断,和自己先前与徐清圆一同道出的猜测吻合了:这是一副成年男子的骨架。
他得把这副骨架弄出去。
晏倾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摘了腰带,艰难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他此人清瘦,至少比这具尸骨活着的时候要瘦一些,所以勉强下来,能脱掉外衫。
晏倾小心地将尸骨用衣服包起来、保护好,才喘着气向洞外爬。
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稀薄了,他胸闷心慌,气短头晕,面颊更加苍白。也许因为他待的时间太久了,外头风若已经着急唤了好几声,晏倾糊涂地应了他们一声,继续拖拽着尸骨往回爬。
他头撞到了上方,土淅淅沥沥地掉下来,晏倾咳嗽起来。
徐清圆声音里不禁带了哽咽,都忘了叫清雨哥哥了:“晏郎君,你真的没事吗?”
晏倾:“没事。”
他缓了咳嗽,手向自己头被撞到的地方摸。那里本是有一个小窝,他之前没有注意,撤退的时候以为退路在那里,头碰到了,肩膀却堵到了土壁上,才震碎了土。
晏倾手在那个小窝中掏了半天,神色微妙一下。
他摸到了一本书。
晏倾将书塞入怀中,才继续朝外撤退。
这一次,没有遇到意外了。
风若早在外接应,他听到晏倾声音,就扑到洞口。
晏倾声音沙哑:“露珠妹妹,你背过身,不要看这里。”
徐清圆怔愣一下,她点头应好,听话地转过了身,不看自己背后。她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风若吃惊又无奈:“您怎么把它搬出来了!”
晏倾:“把它带出去后检查一下尸体,看是否有过中毒。处理好这些,就把它就近埋了,给它个安息处。”
风若:“这是谁的尸体啊?您有想法吗?”
晏倾在咳嗽,没有再回答风若的话了。
徐清圆情绪低落地面朝着井壁,看着空荡荡的这里。她想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晏倾还怕吓到她、而让她背过去。她到底是累赘……
晏倾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边掩袖低咳,一边将一本书递到了徐清圆眼皮下。
徐清圆茫然:“清雨哥哥?”
晏倾声音很低:“这是尸体生前藏在洞上方的。我方才大略翻了翻,没看懂里面内容。你承你爹多年教诲,他的一生所学应当都教给了你。不知露珠妹妹可愿帮忙,破解这本书?”
徐清圆眼睛微微亮起。
她接过了书:“我愿意的。”
她心怀激荡,忍不住想现在看。但是古井之下月光没有几缕,还是等上去再说吧。
这一趟出行,徐清圆扭了脚,等出去就医时,脚肿的如馒头一样高,让风若吃惊;晏倾背上手臂上都有伤,草草包扎没多久,他支撑不住,喝了药后昏睡了过去。
然而不过睡了半日,风若就摇醒晏倾,说到了晏倾和原永约好的见面时间。
晏倾头昏昏沉沉,草草洗漱后,不得不用一些易容手段来掩饰面色的苍白,这才在下午时,能以一翩翩雅致郎君的形象,去赴原永的宴——
一阵冷风吹了几日后,秋雨好个凉。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很久,关内道山峰陡峭之地,一路乔装成大魏子民的南蛮王子,云延终于停了下来。
在悬崖边,他将背着的背篓放下,置于悬崖边凸出的一块山石上。
雨丝如绵,山势如鞘,云与烟在悬崖外流淌。而与此崖相隔三丈,便是另一道山峰。
云延长身而立,低头俯视背篓中的“战利品”。
一个娇弱的女子周身被他点了穴,头上戴着帷帽,帷帽下眼睛上也蒙着白布,被他摆弄成跪坐的姿势,如木偶般在这背篓中已经陪伴了他许久。
云延低下眼,英俊眉目中带着笑,看风轻轻吹起女子的帷帽。
而身后韦浮的追踪如影随形,已经距离他非常近了。
云延低笑一声。
他用不连贯的大魏话和这背篓中的少女说话:“林雨若,这一路,我除了用你出城,也没有亏待过你。真正和我合作,要置你于死地的那个人,是你那位虚伪肮脏的兄长,林斯年。你若要算账,回头得记住自己真正的仇人。”
林雨若被点了所有穴道,不能动不能说话,她温顺无比地坐于背篓中,云延知道她一定能听到他的话。
云延耳朵一动,听到了身后的兵马越来越近。
他嘶一声,抱臂而笑:“我本来带走你,想和你有一段故事。无奈你爹确实不愧是宰相,派来追我的人,真的让我没法停下来。他和我越来越近,我猜他大约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才会如此紧迫。
“但我不能落到他手中——哪怕我们都知道我的身份。
“这两国相交呢,如同雾里看花。心知肚明即可,凡事点破就没意思了。我一直给你蒙面,也是希望你不记得我的脸,日后不要跟人说你认识我,见过我。林雨若,我除了用你出城,从没有冒犯过你。
“他来救你了。林雨若,我只好最后利用你一次,好让我逃脱——”
话音一落,被蒙着眼睛的林雨若猛地感觉到身子歪倒,背篓不稳,像是被大力往外推下去。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入帷帽下。
这只手轻轻一挑,替她摘了蒙眼的布条。他在她锁骨下点了几下,她身上所有穴道瞬间解开。
云延将背篓向悬崖外推的时候,长身而纵,运用轻功踩着绳索,飞跃向三丈外的另一座山。
林雨若凄声:“救命——”
韦浮和兵马出现在悬崖一丈外,众人取出弓要射那贼人,韦浮眸子一缩,看到了背篓向下摔去。
韦浮厉声:“救那个背篓!”
众人反应慢半拍,见韦浮下马飞奔,直扑向悬崖,双手抓住那即将掉下去的背篓。
韦浮:“林娘子,抓住我!”
林雨若整个身子跌靠在背篓上,听到一道清而厉的郎君声音,本能地去抓他的手。
淅沥雨中,韦浮一手抓住背篓边缘,一手抓住她的手。
背篓加里面女子的重量,让一切向悬崖下倾倒,韦浮的身子也跟着滑下去一些。
林雨若的帷帽被吹开,斜斜搭在眼上的蒙眼白布脱落。她仰着脸,苍白着脸,看着韦浮沾了雨水的清俊面容。
她水洗一般的清雨眸中,倒映着这从天而降的俊逸郎君,让她目光一眨不眨。
她看到了云后的羽鹤,看到天上的流云,看到云鹤展翅,将她护于怀中。
其他人反应过来他们的最重要目的是救林雨若,听到韦浮叫“林娘子”,他们全都上来搭救。一众人搭手,韦浮将林雨若被背篓中抱了出来,这个受惊多日的小女郎,总算获得了安全。
韦浮抬目去看对面山峰的云雾和隐约的人影,目光闪烁。
身旁传来小女郎柔弱乖巧的声音:“韦师兄,谢谢你救我。”
韦浮衣袂翩扬,听到那声“师兄”,他沉静了一下,脑中想到些浮光掠影,想到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神妃仙子一般的、他真正承认的小师妹。
然而、然而……
他垂下脸,对林雨若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弯腰作揖行礼:“小师妹受惊了,且随我等入驿站休息一二。南蛮使臣团到了这里,我受命相迎,恐怕不能照应小师妹。
“小师妹不如先跟人回城……”
林雨若迟疑一下,有点心虚地问:“我还有些不舒服,来回奔波恐怕不合适。我、我能留下么?”
韦浮眉头跳一下,说“自然好”。
他疏离客套,翩翩佳公子,狼狈救人后又是这么进退有度,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
林雨若目光躲开,不敢看韦郎君因为救她而脸颊上贴着的几绺乌黑乱发。
她心如鼓擂时,听到韦浮不动声色的温润声音:“对了,小师妹知道对方是谁,和对方合作的又是谁吗?我在长安城中,得知是你兄长……”
林雨若猛地抬头,坚定道:“不会是我兄长,我兄长与我玩闹而已,是那贼人利用。你们一定弄错了……你们伤害我兄长了吗?”
韦浮看她半晌,见她仍维护林斯年,他便微微一笑,并不纠结:“那大约是我听错了吧。”
——林斯年何德何能,有林雨若这样的妹妹呢。
林雨若让人意外的对他兄长的维护,也许会带给林斯年新的机会。
林雨若愧疚,再次重复:“师兄,谢谢你救我。”
韦浮客气:“老师有命,不敢不从。”
林雨若眸子暗一下,又重新抬起笑,对他郑重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代我自己谢你,我爹不能代表我。师兄,请受我一拜。”
韦浮怔忡,惊讶地看到这个小女郎向后退开三步,跪下向他行五体投地之礼。
他本想阻拦,但是她态度坚定,又让他停了下来。
韦浮目光幽静,看着这个娇俏的女郎抬头对他笑,目若星辰,面若桃花。数月奔波无损她的玲珑心肠,反让她清泠泠,出落得更加瘦美。
秋雨如烟,衣袍贴身,冷风之下,让人禁不住打冷战。
韦浮将外袍脱下,礼貌地罩于林雨若身上。
如何与疑似仇人的人的女儿相处是门修养功课,他仍需精进。韦浮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云延跃上另一座山峰,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一笑。他不恋战,扬长而去,只因到了这里,他很快会和自己的使臣团汇合,恢复王子的身份,来和大魏结盟。
他和自己的弟兄们,在南蛮王莫遮的鞭策下,一个个如同雄狮般互相搏杀。但是云延母族势弱,他在南蛮国的内斗中没有占到上风。这次出使,是危险也是机遇。
云延从去年偷偷潜入大魏,溜入梁园,靠近徐清圆,甚至接近林斯年,都是为了给南蛮带回更多情报。只是这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做的更多。
比如,迎娶一位公主回去大魏。无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若能成行,自己的父皇,南蛮王莫遮想和大魏交好,他一定会称赞此举。
听闻大魏重名节,他若求亲,不知大魏会选一位真公主给他,还是一位假公主?若是假公主,林宰相的这个女儿是否会当选,林宰相是否会不愿……
这出好戏,云延拭目以待——
秋雨夜中,晏倾和风若一道去小锦里,客栈中留下张文和徐清圆。
徐清圆因为脚扭伤,被勒令在屋中休息。但是晏倾忙碌奔波之时,她坐于灯烛下,披衣翻书,研究晏倾给她的那本书。
这本书到她手中时,很多纸页都像被啃掉了很多。不知道是老鼠啃的,还是人啃的。书中是人写的字,只是难以判断笔迹,因这些字缺胳膊少腿,每一个字都不完整,都让人难以辨认这是什么字。
徐清圆仔细研读,几乎可以想象那人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将这本书保存下来的——
那人在很多年前,被大柳村的盗户们丢下枯井。那个时候必然有人看着那口井,让这人无法爬上去。这个人在井下难以活下去,只好去挖土,想挖出一个洞逃出去。
他终于意识到是逃不出去的,饿到了极致,他只能啃自己怀中这本书的书页。在一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不敢多啃,怕留下的线索彻底无法被人看到。
于是每一张纸都是纸页不全的,很多靠近书页边缘的字本就缺少横竖撇捺而让人认不出,待书被啃过后,字迹更难辨认。
那个人不知在井下活了多久,最后依然死了……
徐清圆难过地落泪,她在灯下细细复原这些字,将缺少的笔画重新填回去,艰难地辨认这些到底是什么字……
她终于有了线索,终于有了猜测。
徐清圆看漏更,忍不住跳着跳到门外,将门推开。
外面雨很大,她不想惊动隔壁的张文来搀扶她,夜深雨绵之时,她艰难地抓过伞,一蹦一跳地扶着扶梯下楼,去客栈外等晏倾回来。
她告诉自己,她是有线索着急告诉他,她没有其他心思——
晏倾和风若撑着伞回来,从马车上下来,低垂着脸。
他神色冷淡,风若则滔滔不绝:“郎君你太厉害了,你怎么那么会骗人啊,那个原永不会真的听你的话,去绑架刘禹刘郎君吧?不是我说,郎君你太会犯案了,你要真的杀人藏秘密,恐怕他们都抓不到你的尾巴……”
晏倾:“好了,你说的我头疼。”
风若立时紧张:“怎么会头疼?你是不是……”
他忽然住口,一道女声娇娇弱弱地在雨中响起来:“清雨哥哥!”
晏倾愣一下,他缓缓抬头,看到了坐在客栈外面廊庑下的女郎。
她站了起来,怀中捧着一本书,文秀无比地等着他。灯火昏昏摇摇,在她面上轻晃,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很关心他:“清雨哥哥,你是不是饮酒了?我让后厨备了解酒汤,一直炖着呢。我还备了姜汤,你淋了这么久的雨……”
风若问:“我也饮酒了啊!我也淋雨了啊!”
徐清圆一噎,看他一眼,微笑:“自然也为风郎君备了呀。”
风若追问:“我不是顺带的那个吧?”
徐清圆脸一红,说:“怎么会?”
她悄悄看一眼晏倾,正逢晏倾在看着她。
风若满意点头的时候,晏倾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久以前,母后每夜持灯等父皇与他,非要他们回来,才肯入睡。
……晏倾真的有些讨厌自己这些记忆了。
第60章 诗无寐12
秋夜雨霖霖, 晏倾和风若走到了廊庑下,风若收了伞。
客栈门口的悬挂灯笼在支木间摇晃,柔和的光和雨点交融, 徐清圆侧过肩,看到了晏倾湿了一大片的袖子。
徐清圆问:“清雨哥哥晚上的事顺利吗?”
晏倾目光顿一下:“蛮顺利的。”——
下午的时候, 晏倾和原永在小锦里相见。刘禹又在小锦里忙活, 缠着那位映娘。
晏倾抬步进小锦里的时候,风若低声告诉他:“我查清郎君要我查的人的身份了。那位刘禹刘郎君,他是蜀州刺史家中独子。难怪之前的凶杀案,他并不怕入狱。谁敢杀蜀州刺史的儿子呢?
“那个原永的身份, 则是假的。我往上查,查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他会不会有问题?”
晏倾低声:“刘郎君不改名不换姓, 在小锦里进进出出这么久, 他是蜀州刺史的独子才有这样的本事。而原永是商人, 做的生意一半都上不了台面, 不能见人。他多拿几个假身份唬人, 也可以理解。不能因他身份是假的而妄下结论。”
说话间,原永迎上晏倾,笑呵呵地再邀请晏倾喝酒。
双方畅饮间,原永答应帮晏倾引一个朋友一起做生意, 晏倾问为什么原永自己不帮他, 原永苦笑。
原永:“老弟, 不瞒你说,我得罪了州刺史。这生意啊,我不太敢做了, 得赶紧逃离蜀州才是要紧。最近有人在查我身份……我怀疑就是州刺史查到我头上了, 我得避避风头。”
晏倾望着杯盏中的酒液, 眼波微微晃一下。
他抬眸笑:“大哥和州刺史有仇?大哥不会是朝廷逃犯吧,那我可不敢……”
原永呸一声,满脸不高兴,压着声音忍住怒火:“老子行的端!是那个州刺史不厚道!他、他……算了,我直接告诉老弟吧。我之前跟着一些商人,和他做过一笔生意,后来那生意出了点儿事,我们也赔了点钱,把那事糊弄过去了。
“那个州刺史却一直想找我们算账。分明一开始,是他找我们做生意的!”
晏倾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他不紧不慢,向原永投去同情的一眼:“大哥有点倒霉啊。”
原永拍大腿:“谁说不是!本来可以赚更多钱。”
晏倾心想如果他猜测属实,那就是草菅人命的事,原永还嫌钱赚的不够多。
他面上不显,只说:“我是说,大哥要避风头是应该的,但是在走之前,本来可以多赚一笔钱,却硬生生错过,未免有些倒霉。”
原永没明白。
晏倾晃着自己的酒盏,眼中带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浑浊酒液照不清他幽暗的眼睛:“哥哥被州刺史骗了。官商勾结的事,商人掏钱买命不假,官员其实比你更怕他的乌纱帽掉了。他比你更怕那件事暴露,让他当不成官。他现在不过是吓唬你,用官威逼你离开蜀州,不要暴露他的事情。
“然而你反过来用这种事威胁他,他定会乖乖地把你少赚的银子给你补齐。”
风若在一旁喝酒,酒液一晃。
原永皱眉:“贤弟你想的天真了。我怎么走到州刺史面前?恐怕我才露个面,就被他射成刺猬了。”
晏倾道:“富贵险中求,大哥本就要逃几年,这时候畏畏缩缩做什么?哥哥生意比我做的大,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他伸指,点了点小锦里楼上那个刘禹:“他的身份,大哥知道吗?”
原永迟疑。
晏倾凉凉瞥他一眼,面容冷下:“大哥到现在还瞒着我。难道他什么身份,我不知道的时候,会敢来?我不瞒大哥,我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之前找村子借宿,非但没找对人家,还差点搭上了我家妹子的性命。我给大哥出主意,得到的钱,大哥也要分我三成的。”
原永踟蹰半晌,一拍桌,做了决定:“好!我不瞒贤弟了,那个刘禹就是州刺史的独子。当初小锦里要开拍卖会,我本来是要逃出蜀州的,但是木言夫人的请帖上有刘禹的名字。
“大哥我来小锦里,也不是为了做什么生意。本来是想和那个刘禹攀上关系,让他在他爹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原永苦笑:“我还想买下那幅画送给刘郎君,谁知道刘禹那厮自己先抢了画。后来的事贤弟你也知道了。”
晏倾面色和缓,点头:“既然如此,大哥不妨绑架了刘禹,威胁刘刺史前来,拿钱赎他儿子的命。”
原永愕然。
晏倾低头,手指点着清酒,在桌上比划,教原永该如何做,原永不时发出“妙啊”的呼声。
风若专心低头喝自己的酒,心中赞叹连连:该说郎君不愧是大理寺少卿吗?如何犯罪,如何挟持人质,如何不被人发现,如何讹人还能不超乎对方的承受力……郎君实在太了解了——
这顿夜宴宾主尽欢,晏倾和风若离开小锦里,面无表情地和那位热情跟他们打招呼的刘禹擦肩而过。
刘禹还嘀咕:“咦,不认识我了?小气。”
风若追上晏倾,同情道:“郎君,你这么坑刘郎君,刘郎君有点可怜啊。”
晏倾缓声:“事情和你以为的不一样。风若,你明日拿着我的令牌,去益州调集兵马,就说蜀州情势有变,让益州军前来协同我共同拿下犯人。
“行事小心,莫要声张。”
风若肃然,连忙说“是”,但他还多问一句:“犯人是谁?”
晏倾:“过两日你会知道的。”——
时间回到晏倾与风若回到客栈的时候。
徐清圆怔忡时,晏倾垂下眼皮问:“妹妹只是为了醒酒汤和姜汤在等我二人吗?这样的事,下次不要做了。出行在外,我们都是男子,不必这样讲究。”
收伞的风若愣了一下,回头看眼晏倾——以他的迟钝,都看出晏倾待徐清圆的些许冷淡了。
大柳村枯井下面,发生了什么,让晏倾待徐清圆重新变得刻意疏离?
徐清圆抿一下唇,几分委屈。但她到底是娴雅内敛的闺秀,并未因此说什么。她只庆幸自己当真有其他缘故寻他,并非是上赶着堵他,给他不自在。
她晃了晃手中书,恬静微笑:“清雨哥哥要我解的谜,我有些想法了。怕耽误哥哥的事,才一直等着哥哥,并没有其他原因。哥哥要随我回房,我说给哥哥听吗?”
她说完便后悔,因她如今腿脚不利落,走起路来不雅观。她不愿意在晏倾面前多走两步,让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晏倾看她半晌,说:“我陪妹妹坐下聊会儿天吧。风若,你去灶房端那醒酒汤、姜汤什么的吧。”
风若本就看不懂他二人那别别扭扭是什么意思,他还沉浸在夜里时见到晏倾又骗人的兴奋中。晏倾一说,他就推门扬长而走。
徐清圆看晏倾映在墙上的修长影子,心中更怅然。她心想晏郎君恐怕是觉得男女有别,他如今要和她分得清清楚楚,才……不肯和她在同一屋子待着。
他是察觉她对他爱慕之心未曾下去,才这样对她吗?
晏倾温声:“妹妹坐下说话吧。”
他又道:“雨声甚大,妹妹说话声低一些,旁人便不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
徐清圆应一声后坐回自己等了他一夜的廊下小凳上,旁侧湿袖一展,晏倾跟着一同坐下。肩膀轻轻挨着她,他犹豫几下后,更靠近了些。
徐清圆定定神,翻开那纸页不全的书给他看:
“清雨哥哥,这是一本文人手写的书。里面每一个字都缺少笔画,字不完整。有的缺的笔画多一些,有的少一些。有的字在书页边缘,被啃掉一些,很难判断缺少的笔画是本来就缺的,还是在井下漆黑中被人不当心给撕掉了。”
晏倾盯着徐清圆。
许是晚上陪原永吃了酒,他下午时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他此时昏昏沉沉,脑子浆糊一样,身体又微微发热。
他坐在这里听徐清圆说话,可他只是盯着她低垂的面容看。他努力听她在说些什么,可他时不时地走神,盯着她侧脸发呆。
今夜在小锦里见了很多女子,那些女子以映娘为首,都高兴地说要竞争新一任的木言夫人。映娘调戏一样地问他:“张郎君,今日不带着你的小情人儿一起来了呀?看来天下男人都一样嘛。你说,我和你的小情人儿谁美?”
晏倾当时并未搭理,映娘身上的胭脂味熏得他难受。他疲于应付外界所有人的靠近,神经绷了一晚上,竟到此时,坐在徐清圆身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神才慢慢放松下来。
晏倾轻轻叹了口气。
徐清圆抬头,疑惑:“清雨哥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黑暗掩饰了晏倾的脸红,他镇定道:“在听的,你继续。”
可他眼睛忍不住往她的脸上觑。
晏倾袖中手握紧,想自己真是吃多了酒,脑子太乱了,竟有些不正常了。
徐清圆狐疑地收回目光,继续讲解:“我花了一白日一晚上时间,试着添了很多不同笔画,终于把这本书复原出来了。这本书,应当是《九歌》。”
她将书页摊到晏倾这边,玉笋一样的手指轻灵无比地在书页上笔画,将那些字补齐。连贯下来,真的补出了《九歌》的第一篇。她向后翻页,依次补笔画,正好与《九歌》的每一个字都对的上。
她轻轻吟哦:“第一篇,《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晏倾忽地伸手,握住了她拨动的手指。
徐清圆一愣。
他握了一下,很快放开,收回手。
晏倾僵硬,声音低落而懊恼:“唐突了。”
他今晚的忽冷忽热太奇怪了。
徐清圆这次真的吃惊了,忍不住抬头。她倾过身来看他,甚至想抚摸他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她担忧问:“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晏倾沉默片刻,伸手盖了下脸,狼狈道:“吃多了酒,脑子有些乱。妹妹手一直动来动去,我头疼得厉害……”
徐清圆说:“那我明日再找哥哥说吧……”
晏倾摆手,他放下袖子,面容重新冷白。他向她颔首:“方才失礼了,妹妹见谅。妹妹继续,我会克制的。方才说到这是《九歌》,然后呢?”
他似乎冷静下来了,徐清圆将信将疑,有些后悔自己来找他,让他不能好好休息了。
她加快语速:“总之,我拼出这是一本《九歌》的抄本。但是很奇怪,在《九歌》整篇写完之后,多了一页。这一页同样有字,同样是不同的缺少横竖撇捺,但是却和《九歌》的任何一篇章都无法应对上。
“因为无法应对,我试着加了很多笔画,都无法还原最后一页的字,只能先掠过。
“我翻看前面的《九歌》,加上那些笔画后,这些字依然是《九歌》中的字,并没有多出来其他含义。那么我便只能猜,作者书写这本书,选的是并不算生僻的《九歌》,那么作用便不在于《九歌》本身的内容,而在于被他刻意删掉的那些笔画。
“那么,按照这位写作者拼字拆字的方式判断,这世上一定存在另一样东西,里面一定会多一些横竖撇捺,或者同样的少一些横竖撇捺,好和这本书上缺了的那些横竖撇捺对照,从而组成新的字。
“新的字组成的词、句,才是这位写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秘密。”
她仰着脸看晏倾。
晏倾缓缓点头:“妹妹说的有道理。”
徐清圆小声问他:“能想出这种法子来藏秘密的人,在蜀州一定不会是小人物。他一定才华横溢,博古通今。我尚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九歌》这本书,但他必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如今按照我们已有的线索,我不得不猜——
“清雨哥哥,大柳村枯井下的那具尸体,是前朝探花郎、前蜀州刺史,乔宴吗?”
晏倾半晌不说话。
徐清圆哀求他:“哥哥,你总要告诉我一些讯息,我才好帮着你一起解谜呀。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若判断失误,会耽误你的事的。”
晏倾望着她凝霜般的面容,心想该相信她吗?
他怀疑自己身边有细作,他不能完全排除徐清圆的怀疑。人不可貌相,他在过往的许多案件中,都看到过不显山露水的弱女子爆发的可怕力量,阴暗的心藏在姣好皮囊下蛰伏,等着一招致命的机会。
晏倾也必须试探徐清圆。
他垂眼压下心头升起的些许愧疚,慢慢说:“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个人,确实是乔宴。”
晏倾回答:“风若将那具尸体埋了。那具尸体死前曾服用一种叫‘浮生梦’的毒。但依我猜,按照他困死枯井的局面,这毒不是旁人下给他的,是他无法忍受那种濒死痛苦,服毒自尽了。”
徐清圆抓住重点:“浮生梦?”
晏倾:“前朝宫廷中用的毒。小锦里……应该也有这种毒。”
因小锦里在背叛之前,属于南国王庭的情报机构。太子羡向下属赐下过少量“浮生梦”,但不许小锦里对外流出。这种小范围的毒被乔宴用上……
徐清圆低喃:“所以他真的和小锦里当初的木言夫人,叶诗,关系不一般?”
徐清圆怔然:“所以,他和木言夫人……他和叶诗,没有逃出去?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被害死在这里了?那么离开了他的叶诗,是否还活着?他难道真的是叶诗当年跟着的那个戏子吗?
“可他堂堂探花郎,他当什么戏子?”
徐清圆这样说时,晏倾敏锐捕捉到了一丝他一直忽略的线索。但那个痕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捕捉后,又半晌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晏倾出神间,徐清圆则在想原永说的那些八卦。
她红着腮,晃一晃晏倾的衣袖。晏倾低头,看她眸中少有地流露中那种少女心事的好奇:“乔宴真的囚禁了叶诗?他喜欢人家,为什么囚禁人家?”
晏倾不自在别过脸,低声:“我怎么知道?”
徐清圆想到曾经的林斯年。
也许是晏倾陪着她,晏倾带给她足够的安全,如今回想那段日子,徐清圆的惧怕弱了很多,渐渐可以回头研究林斯年对自己的逼迫。
她喃喃自语:“男子口口声声说喜欢一个女子,那个女子若不理会他,他便会生出强占的欲念,非要得到她不可,让她成为自己的所有物。日久天长,女子总有一日会感动于男子的爱,理解他的爱。双方和解,恩爱一生。
“是这样吗?”
晏倾冷淡:“不是。”
他忍着头痛,不再故意疏离她,低头迎上她目光,非常认真的:“那是错误的感情,对谁都有害无益。喜欢这种感情是干净的,不应掺杂恶意,毁灭,玉石俱焚之情。
“若有男子对你说喜爱,却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强迫你必须以同样的爱回报,那你就要逃得远远的。哪怕一时被困,也不要屈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是一种无奈的活法,但是有机会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
“露珠妹妹,若有可能,不要屈服于命运。”
徐清圆仰着脸,怔然很久。
她眼睛里噙了雾,如同心中落着雪,飘着雨。这样的话,他是第一个这么对她说的。
徐清圆问:“如果我真的那么倒霉,清雨哥哥会救我吗?”
【清雨哥哥又不喜欢我,会救我吗?】
晏倾轻声:“自然。我与妹妹相交一场,只要我活着,必然会救你。”
徐清圆心口重重一震。
像是一种可怕的预知在心中爆炸开,让她慌乱恐惧。
她猛地站起来,脚痛让她“哎”一声,眼泪刷地掉下来。这眼泪不独独是为了脚痛,可她也说不清心口那又怕又麻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听他说“只要我活着”,她就一阵阵地恐慌。
晏倾跟着她一同站起来,看到她的眼泪,不觉愣住,开始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
风若推门而出:“郎君,我喝完汤啦,你喝不喝?”
徐清圆忙低头擦眼泪。
风若:“咦,这么一会儿时间,郎君你就把她弄哭了啊?”
徐清圆嗔:“不许乱说。”
晏倾同时:“不许乱说!”
风若:“……”
徐清圆绯红着脸,飞快抹去自己眼睛里止不住的泪。她嫌丢人万分,低着头一直不肯抬。
晏倾无措地站了半天,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说:“……那我走了?”
徐清圆:“嗯。哥哥快去灶房喝汤吧,我自己回屋便好。”
为怕她继续难堪下去,晏倾和风若走了。
待廊下只剩下徐清圆一人,她又闷闷坐了下来,隔着裙摆揉了揉脚踝。她心想再等一会儿,等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再从后院跳回去,跳回自己房间。
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自己一个大家闺秀蹦蹦跳跳的样子。
徐清圆一边算着时间、算着晏倾和风若什么时候会回房,一边默默想着自己方才那股心慌的缘由。
她听不得晏郎君说生生死死的事,她希望晏郎君长命百岁。哪怕此次事情结束回京后,一生再不见他,她也期盼晏郎君能娶一个知冷暖、和他情投意合的美娇娘,他和他的妻子可以平顺安康到老。
徐清圆想到了蜀州佛寺很多,便想哪日等自己脚伤好一些了,自己要去佛寺为晏郎君和他的未来妻子求个签,供个灯。
……即使他喜欢的不是她,他未来的妻子也不是她。
可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这么好的晏郎君呢?
徐清圆怀里抱着书,一蹦一跳地向后院走。她心里想着晏郎君的未婚妻该如何貌美,如何有才情,想的心中泛酸时,“咚”一声,额头不小心撞上了柱子。
她轻呼一声,身子摇晃,忍着脚痛站好。她手揉着额头,抬头去看,冷不丁看到前方长廊口,晏倾正看着她。
雨水在他身后,浩瀚如烟。
晏倾问:“你在想什么?走路这样不当心。”
徐清圆喃喃:“想你的妻子……”
她倏地住口,捂住嘴巴,眨着眼看他。
晏倾满目疑惑,万万想不到她给了这个答案。
可是徐清圆脸色青青白白,显然不打算细说,她甚至扭头看雨,支支吾吾:“清雨哥哥,你不应该回房了吗?你怎么在这里?风郎君呢?”
晏倾看着她许久。
她扭头不看他。
他终是慢慢地向她走过来,耐心道:“风若回去歇息了,我方才告知了一下客栈掌柜,让他熄了灯。到现在,客栈上上下下,应该都睡着了。你不必怕人看见你不端庄的模样了。”
徐清圆一怔,回头时,他已站到了她面前,带着点儿无奈的笑,低头看她。
徐清圆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晏倾:“多亏妹妹的醒酒汤,让我越喝越清醒,越想越觉得妹妹乖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可疑。但我自然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以为妹妹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放心不下,只好回来看看。”
晏倾声音里带笑:“露珠妹妹的心思可真是难猜。”
徐清圆低头,压住自己唇角忍不住的笑意:“……可你还是猜到了呀。”
晏倾:“猜得人头痛。”
清圆羞涩极了,低下来的余光看到晏倾伸出手,扶住了她手臂。
他拿她没办法:“还是我扶你回去吧。你,哎,你莫摔伤了自己。”
徐清圆被他扶着,羞窘于自己狼狈糟糕的样子被他看到。
雨丝飘到二人衣袂间,她一瘸一拐间,抬头替自己辩驳一句:“我平时不是这样走路的。”
晏倾侧过头,看向檐外的雨水。
雨花轻溅,青苔落落。他忍笑:“知道。”
他又道:“这两日你乖乖呆在客栈不要出去,我要忙一件事,你听话一些。”
徐清圆目光飞烁,心生担忧,却点了头——
此夜,加密的文书过了重重关卡,在城门关闭之前,终于到了在家闭门思过的林宰相的案头。
这是一封蜀州上下官员的求助信。
林承看了信,面色铁青,将信砸到案上:“一群混账,竟自作主张,招惹上晏清雨!
“难道以为晏清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升官升的飞快,靠的是他那张小白脸?!若没有几分本事,岂会坐稳大理寺少卿之位?如今一群混账惹上他,无法收拾残局了,才来求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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