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诗无寐23
黑魆魆的厅堂中, 刘禄扫视四周异象时,榻下的晏倾屏息,松了捂住徐清圆耳朵的手。
他试图将搁置在榻边木栏口的灯笼捞进来。
但是他躲在长榻下靠里的地方, 灯笼所放的方位让他行动不便。他手虚虚试了几次,没有调整好姿势,而外头的刘禄已经重新站起来,尝试着在黑幽的屋中走动。
忽有一股馨香袭上晏倾面颊, 软绵温热, 让他血液僵住。
徐清圆发现他的意图,竟轻轻挣开他,上身向外去够, 手指努力地够向那灯笼。她身子纤巧玲珑, 平时晏倾并不会去注意,而此时此刻,狭小空间内的磕磕碰碰,让她的心口擦过他脸颊, 呼吸跟着拂过。
她一十八芳龄, 美丽多娇,玉体窈窕。每一动作, 每一弯弧, 都如月牙般生动鲜妍。
他骇然后退,无路可退,更有热血袭身,激得他手指跟着发抖。
身为男子的劣根性,从未如此明显地让晏倾感觉到——他竟也有那种近乎肮脏的冲动。
晏倾僵卧不动, 感官尽被她包围之时,他闭上了眼。
清圆一心一意要拿那灯笼, 并未留意晏倾的僵硬。刘禄的鞋履走到灯笼所藏的那一边角时,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抱入了榻木下,灯笼把手上的流苏如一尾小鱼,调皮躲过刘禄的视线。
清圆憋着气。
“咚——”
一只摇摇晃晃的箭扎在了厅堂外的布窗上,将里头三人都吓了一跳。
卫士在外喘气:“府君,我们抓到一个乱射箭的盗户了。其他人也差不多了……”
刘禄:“走,去看看!动静小些,莫声张。没有惊动府中贵客吧?”
刘禄匆匆向厅堂外走,卫士在外回话:“应当没有。晏少卿那边的院落并未亮灯。他们住得偏远,应该不知道这边的事。”
刘禄要推门出去时,心中不安的感觉迟迟不曾下去。他回过头,一道月色从漏出的门缝照入,落在厅堂上悬挂的那幅“芙蓉山城图”上。画上芙蓉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山城图没有丢。
卫士在外催促,刘禄压下自己那点不安,推门出去了。
待外面动静远去,徐清圆才抱着灯笼从榻木下钻出来。灯笼放于旁侧,她弯腰伸手去拉跟在她后面爬出来的晏倾。晏倾避开她的手,低垂着眼睛。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些许迷惘。
晏倾从地上爬起时趔趄了两步,他甚至侧头捂嘴,藏了两声闷闷的咳嗽声。
晏倾低声:“他不会回来了,抓紧时间,我们必须在半个时辰内离开这里。以后也没机会再来了。”
正事要紧,徐清圆便压下这点异常,和晏倾重新去记那幅画——
半个时辰后,在风若的接应下,二人急匆匆离开此地。
风若看二人,见这对璧人皆是面色肃然,脸色微白。
此时那些盗户已经被刺史安顿下来,院落不再吵闹。无论刺史打算如何安顿那些人,晏倾二人已经不关心。他二人如今满脑子都是画作细节,一丝不敢大意,只恐稍微错神便忘了画中细节。
这也许是风若一生中少有的能看到的奇观——他家温柔别扭的郎君与同样的徐娘子第一次不扭扭捏捏讲究礼数,进了晏倾所住院落后,双双直冲入屋中。
风若慢一拍,踏进屋子时,见那二人并肩于案前。一张宣纸铺陈,两人各执一笔,一左一右,低头作画。
这般才子佳人才有的默契,各自对作画的见解与记忆的强悍,都在此时展现出来。
风若:“呃……”
他想问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结果晏倾和徐清圆齐齐开口:“不要说话。”
不要说话,不要打断思路。
一千多条沟壑纵横即使分成两半,每人也要各自记住五百多条。这五百多条不能有一丝错,徐固原画讲究的是信然而走,这幅乔宴所作的赝品画因为承担了不属于画作本身应该有的意义,变得严谨复杂,需要人破解还原。
世间确实少人能记得一丝不差。
风若见二人下笔如飞,迅疾万分,各自额上又微微出汗。整个复原的过程,他第一次见到晏倾会手抖,也第一次见到徐清圆会流露出那种怀疑自己记忆的神情。
虽则如此,这幅画在他们笔下徐徐展开。
芙蓉花从山城两边向中间蜿蜒,剪影中的舞剑美人早已没了痕迹,更重要的芙蓉花则开得烈烈艳艳,如山水葳蕤,向画中心聚起。终于,晏倾和徐清圆手中的狼毫碰到了一起,浓墨晕染,落下最后一笔,这幅画终于补完,大功告成。
徐清圆手上一松,向后跌坐。
晏倾比她更糟糕,他同样跌坐,撑在案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面色如金纸一般。他抬起眼睛,看到徐清圆坐于太师椅的另一头,黑岑岑的眼睛正望着他笑。
她眼睛明亮万分:“清雨哥哥,我们做到了。”
晏倾同样望着她,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睛里,流出些笑意。
晏倾想应她一声,但他猛地侧过头,开口之际,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他身子一歪,颓然软倒跌下。
徐清圆慌得站起:“清雨哥哥!”
风若脸色一变,霎时如鬼魅般赶至。他伸手点了晏倾身上几处穴道,一把将人捞起来,另一手向外划一圈,驱逐徐清圆:“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吧。”
风若扣紧晏倾的手腕,给郎君传输内力,好护住郎君那点越来越稀薄羸弱的心脉。
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上半身靠在风若身上,大口大口的血吐出,他整个人身子似要被掏空。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出气多进气少,还有的那点儿呼吸全靠风若支撑。
晏倾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若冷静无比地处理这一切,而大片血迹在徐清圆眼前熏染开,她只剩下手脚冰凉,大脑空白。
徐清圆:“他、他怎么了?”
风若回头,忍怒地看她一眼,压着火气:“他病得很严重,你不是自称聪明吗,难道看不出来?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硬撑着身体,耗费心力帮你记画吗?我虽然不太清楚我们郎君到底是什么病,把他折磨成这样,但我起码知道体谅他,不让他操劳。
“可是他对你那么好,你说记不住画他就帮你一起记。他明知道以他的身体……”
风若看到徐清圆的乌黑眼睛空空地睁着,一滴泪掉了下来,无声无息。
他看到徐清圆的眼泪,想到晏倾的嘱咐,便蓦地别脸,不说下去了。因为郎君清醒的时候要他发誓,绝不苛责徐娘子。
郎君的爱像流水,像高山,宽厚温柔,潺潺流淌。郎君若爱着一个人,那样的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他人怎忍心辜负。
风若硬邦邦道:“总之,能帮的我们郎君也帮了。接下来不管怎样,我都要逼着他养身子,不见任何人了。你把画拿走,最好真的能破解出秘密。不然我也会生你的气。”
徐清圆低头,擦去眼睛里不受控的泪水。晏郎君不在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她的眼泪。
她将案几上的画作卷起抱入怀中,回头看眼风若和被他挡住的郎君。她泪眼濛濛不听自己的话,模模糊糊中只看到晏倾露出的一点乌发,手背上沾上的血迹。
她伏身向二人行了一礼,抱着画转身出门——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徐清圆闭门不出,专心对比这画与《九歌》。
大约晏倾的情况有所好转,他托风若过来跟她道歉,让她有空去说说话,都被徐清圆拒绝。
风若大约被晏倾训斥了,他扭扭捏捏地来跟徐清圆认错,说自己那日对她太凶,他还可以继续帮她想办法追他们郎君。隔着一扇门,徐清圆说自己要研究画,没有心思想其他的。
除了每日三餐,徐清圆和外界隔绝。
她发誓自己一定要破解出画中秘密,才对得起晏郎君。她先前实在太轻松,才让晏郎君吐了血。
可她越是想解《九歌》,越发现事实不止如此。她和晏倾共同临摹下来的假画,按照她的猜测,那些沟壑和《九歌》缺了的笔画对应组合后,仍有些缺处。
一,能够补上的字一千五十余,而这补上的字仍缺着笔画。笔画这种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缺了笔画的字可任意组合,乔宴真正想写的字仍没出来;
二,《九歌》书后多了的笔画,与前面某篇相重合。
徐清圆花了大量时间,几乎把《九歌》中缺失的所有笔画都记在脑中后,才发现多了的那些,并不是多的,而是与前篇某段重复了。她用重复的这段去对应假画上多出来的那些沟壑,这一次,倒是组合出了一段《九歌》中本就有的文字——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徐清圆对着这一句看了许久,隐隐约约地明白,这多出来的一部分,大约是不能言明的情深。
钟离说,叶诗是乔宴的嫂嫂。不知乔宴是在何种机缘下见到叶诗——
满堂兮美人,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徐清圆在屋中咬笔思考,试图还原乔宴的性情。她将自己的心神从情意上移开,仔细研究前面那些仍没有拼出来的字。
这些字还少了一部分,只要再有一部分,这整篇文章,便不会再是《九歌》,而是一篇布告——
徐清圆咬着笔,盯着开头的被自己硬拼出来、却还不能完全确定的几个字。
她试了很多种解密法,将他们缺少的所有笔画一一罗列对比,所有她能想起来的字凑到一起,最开始那些文字中,她拼出了两个字:“州考”。
徐清圆心神骇然,怔望许久,将两个字重新涂抹掉。
她不应该妄加揣测,徒惹恐慌。还是应该找到真正的笔画,将书拼凑出来——
徐清圆一直待在屋中研究这些,不知今夕何年。她终于有了些头绪,疲惫地靠着墙休息时,发现屋中光黯了下去。
又一日天黑,外面似乎簌簌飘了雪。
她太累了,一动不想动,看着屋中一点点陷入昏暗。突然,她看到有一张纸她靠着的窗棂窗缝中塞进来,声音窸窸窣窣。
这么无聊的事,只有风郎君会做。
徐清圆想,一定是自己影子映在窗上,被风郎君看到了。
她抿唇,无奈道:“风郎君,我不饿也不渴,也不生你的气,不和你吵嘴。你没必要总偷偷摸摸塞纸条给我。”
窗缝里塞入的纸条又多了一张。
徐清圆想到风若的坚持,叹口气,只好倾身过去,跪坐在地,将塞进来的纸捡起来。捡起来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她本以为是风若那歪歪扭扭的“我错了”的字条,结果塞进来的,是一张张剪纸。
有小兔子,小老虎,小树枝。
徐清圆腮帮微隐,笑意如涡。
她板起脸:“风郎君,你不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又一张剪纸从窗缝塞了进来。
这一次是剪的一团菏泽,与荷叶上绽放的夏日清荷。
徐清圆坐在地上一一捡起这些纸张,凌乱的发丝贴着面颊,她一张张看,一点点被逗笑。她眼中笑意加深,用手背掩嘴怕自己笑出声时,突然心念一转,觉得不对劲:
风若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他那个人最没有耐心,还很孩子气。她说不需要,他转身就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会对她温柔至此的人……
徐清圆心中突突疾跳,她捂着自己嘴角,低声不可置信地喃喃:“清雨哥哥?”
这个猜想一旦产生,便越来越笃定。她急急忙忙地从窗边小榻上跳起,下榻时将自己绊了一跤,绣花鞋跑掉一只。可她太着急,她顾不上那些,她满脑子都是清雨哥哥。
她“哗”地一下拉开木门——
雪轻盈孤零,在暗下来的夜中院落里飞落。
风若笔直地站着,他旁边,那从木栏边站起来的青氅白袍郎君,清隽风流,冻红的手中还握着一把铜剪刀。零零散散的纸张在他身边落了一地,在他衣袍边缘打着璇儿缠舞。
在他站起来望来的这一刻,院中的灯火重重亮起,灯火烨烨,一线流光。
飞落的雪扑卷而来,飞上徐清圆的面颊。
她看着几步外的晏倾。
风若撇了撇嘴。
徐清圆喃喃无措:“清雨哥哥……晏郎君,你能够下床了?你病好了?”
晏倾望着她微微笑:“病没有好,但是可以下床了。听说你将自己闷在屋里不出门,风若怎么也请不出来,我便只好想,不知道我能不能劳驾徐娘子除夕夜出来走一走。”
也许是病中的羸弱苍凉,也许是他本就温柔如此。
徐清圆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笑:“还有,你一直改不过来称呼。你若想叫‘清雨哥哥’,便也不用特意改了。我虚长你两岁,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也使得。”
徐清圆红着眼睛看他。
她问:“你一出门,便来找我吗?”
晏倾:“风若说你不肯出门。”
她再问:“你剪那么多纸花给我……昔日只有我爹这样对我。”
晏倾微妙地看她一眼:“我不是你爹。”
徐清圆终于“噗嗤”笑起来,眨掉了眼眶中噙着的泪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站到他面前。她仰头看他,眷恋万分,欢喜万分,目光明亮万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情意每深一分,怯意竟会跟着多一分。
真的很奇怪。
她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目光闪烁几下,终于低下头,似无奈、似羞赧,笑了一声。
晏倾问:“今日是除夕,娘子要与我一同出门走走吗?”
徐清圆:“我并不想与刺史他们坐在一起虚情假意。”
晏倾:“我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意思。我们出门吧。”
徐清圆欢喜又忧郁,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如今形象,惶然要后退。晏倾一把抓住她手腕,隔着衣袖微微用力。
他语气几分重:“不要再躲我了。”
徐清圆仓皇抬头:“我没有躲你。”
她懊恼:“我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被我抓乱了,簪子步摇全都没有。我脂粉不施,脸也不洗,鞋子还掉了一只……你、你闭上眼!”
晏倾怔,睫毛眨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打量她。
她伸手就捂住他眼睛:“不许看!忘掉现在的我……清雨哥哥,你等我一下。”
晏倾听话地闭上眼,听到她小步跑回去、砰地关上门。他微微笑,靠着廊木。
风若在旁嘀咕:“才能下床就来找她……你是一点委屈见不得她受啊。”
晏倾面红。
他解释:“是你待她太凶了。你不应那么说她。”
风若嗤之以鼻,心想我也没说什么啊。
等待徐清圆的时候,晏倾突然侧头问风若:“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开心?”
晏倾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声音产生好奇,风若愣了一下,努力跟晏倾解说别人的声音:“你来找她,她自然开心。她的声音……一直很好听啊,有点儿低,有点儿柔,不那么清脆,但听着就很舒服。她的声音就是很温婉的那种,她方才跟你说话时,音调上扬,她真的很开心。”
晏倾叹口气,又笑。
他说:“这便很好。”
风若:“郎君,你这样……”
晏倾望着廊外的雪,静声:“我知道。有些事,我该做出取舍了。”
他这么聪明。
他有情,有欲,有爱,有恼。他不是真的木石心,他知道他必须给徐清圆一个态度了——
重新梳妆回来的徐清圆,书卷气绵,典雅婉约。她是古画上走下来的淑女仕女,美得风若瞥了她好几眼。
可是徐清圆并不愿意被风若看。
她问晏倾:“只有我与郎君出门吗?”
晏倾看她一眼,说:“那便只有我与妹妹吧。”
徐清圆满意点头。
二人下台阶,走入雪地。风若留在原地,听到徐清圆又开始缠他家郎君、欺负他家郎君——
徐清圆:“清雨哥哥,新年是不是可以许愿?我许愿的话,你便会满足我,是不是?”
晏倾犹豫一下:“……得看什么愿望。我也并非那么万能。”
徐清圆:“我自然不会许让你为难的事呀,为难的愿望我会去为难神佛,并不会为难你。我的愿望还是很好实现的,只要你肯。”
晏倾沉默很久,许是怕徐清圆又伤心,他才缓缓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徐清圆:“我许愿今夜,清雨哥哥可以拉一下我的手。”
晏倾:“徐娘子……”
徐清圆:“只有今夜。也不行吗?我本来还想许愿你抱一抱我的。”
第72章 诗无寐24
除夕雪, 兆新年。
钟离的威虎镖局外,众人正烧着篝火庆祝节日。鞭炮声噼里啪啦,有人嬉闹间将炮仗一甩, 登时星光四溅,火树银花。
飞雪与鞭炮呼应,鞭炮燃起的火烟浓密,将前方道路遮得如同一团迷雾。众人哈哈笑:
“这是谁放的鞭炮, 放歪了!”
“钟老大, 罚酒!”
一群武人提着酒壶东倒西歪,散漫非常。
他们从军营出来,怨气无从诉起, 唯一的伸冤机会寄希望于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而那位少卿最近却很忙, 再未找他们谈话。时至今日,也只有在此时抒发心意,忘掉那些怏郁不快。
他们给曾经的弟兄们敬过酒后,噼啪爆竹声中, 突然钟离最先“咦”了一声, 其他人慢半拍听到了脚步声。他们回头向烟火迷雾深处看去——
晏倾和徐清圆从迷雾中走出来。
男子清逸风流,女子明秀柔雅。
星火飞扬间, 耀目明光飞上二人的衣衫、眼角眉梢, 盖是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无一不好。
不只是他们这样的地方,整个锦城都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对璧人相携而来。
钟离略有恍惚,隐约记起自己曾经走马见过的乔宴和前木言夫人二人。那时候的两位年轻人物也是一样的风流,一样的好看……徐清圆抬起了眼, 晏倾也向他们看来。
那样温润的目光,那样清秀的没有戾气的眉目。
钟离从自己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自嘲地笑了笑:不,乔宴二人怎么会和晏倾二人一样呢?一对是不情不愿尽是压抑,另一对却是春波暗涌尽是温情。
曾经的那二人拥有太多的故事,不可能如徐清圆和晏倾二人这般青春无忧。
钟离涩涩地这样想时,徐清圆遥遥地向他屈膝行礼:“钟大哥,诸位大哥,叨扰了。”
众人惊讶之下,又暗自高兴。他们向晏倾行过礼后,就热情无比地来把徐清圆拉过去:“妹子,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徐清圆被他们大男人们围着,有些紧张,也有些羞涩。她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便并不介意他们随便拉扯她。她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大约是些“想在除夕时和大家在一起”“想给几位大哥敬酒”。
众人热心地围着徐清圆时,钟离的目光落到晏倾面上。
晏倾对他颔首致意后,移开目光,继续看徐清圆。
徐清圆走了一半,突然回头看晏倾。晏倾也在望她,他对她笑了一笑,示意她和众人玩得好便好,不必在意他。
徐清圆静了一下后,跟拉着她的众人说了几句话。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在钟离和晏倾双双诧异的目光下,她走了回来,拉住了晏倾的手。
她拉着晏倾走,轻声:“清雨哥哥与我一道来的,我怎能让你落单?”
她自己心砰砰跳,怕晏倾拒绝。察觉到被拉着的手腕有挣扎的意思,她忙强调:“你欠我一次牵手,你忘了吗?”
晏倾微愣。
他向来受不了他人过度关注的目光,每一次所有人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他都会不自在,会出汗,会周身发冷。他应当是世上最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注意的那类人。
而今众目睽睽,他的露珠妹妹却拉着他走向人群。
他承受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他不能解读出他人目光中复杂的细微含义,但他已经感觉到无比的羞赧,无比的紧张。他只好低垂着脸,硬着头皮向前走。
他低头看她拉着他的手。
他会一辈子恐慌人群。
可他愿意试着跟随她,走向她的世界……如果他试图正视自己感情的话——
徐清圆自然不会那么过分,自然不会忘了晏倾害怕人多。她找到了篝火边偏僻点的靠门角落,自己坐在晏倾身旁。
这样子,晏倾一边靠着门,另一边靠着自己,他会自在些。她落座后回头看他是否不适,见他眼睫流波盈盈,正看着她。
徐清圆忙扭过脸,端正坐好,手放于膝上,摆出淑女架势,聆听周围壮士们带着喜气的聊天。
正热闹间,有马行来,一个人从马上爬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气喘吁吁的张文。张文挥着手臂:“少卿,您让我好找!”
张文消失了好久,听到晏倾病好了一些,就连忙出来找人。
一点也不看看场合,不看看晏倾这边在做什么。
徐清圆正俯眼斟酒,微微不满地动了动唇,那张文已经偷偷摸摸地摸了过来。一路伴随着张文跟人打招呼的声音:
“嘿,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让让,我找我们少卿。”
那些人散开,徐清圆也往旁边挪了挪,终于让张文靠了过来。徐清圆用余光看,见晏倾僵坐着,张文每每要靠近他,他都不动声色地往靠门的方向挪近一点。
他千方百计地试图让张文离他远些,这番模样,看起来有些可爱。
徐清圆低头莞尔,抿一口酒,忽然听到晏倾的声音:“不要喝冷酒。醉了是小事,冷酒对肠胃不好。”
徐清圆忙将酒樽放下,耳朵微红。
她听到张文疑惑的问题:“啊?少卿要给我敬酒?我没酒樽啊。”
晏倾平声静气:“……没有说你。你继续。”
徐清圆手支下颌,与众人坐在屋檐下,任由雪花沾上发顶。她侧耳倾听——
张文压低声音:“我照少卿的话,探了很久。几年前,确实有一些书生纷纷弃文,从事其他经营。他们都不肯多说,问多了便生气,说考试也没用,反正不可能中举。说寺庙里的佛祖菩萨都说了——蜀州啊,是不可能有寒门子弟出头的,只有世家才子才能往上走。
“有人阴阳怪气,说蜀州官衙从上到下都是世家做官,穷人子弟根本不可能出头。我问的具体了,他们便怀疑我是官府中人,要刺探口实,抓捕他们。他们不愿与我多说。”
徐清圆听得皱了眉。
她听到晏倾问:“此事你继续查,必要时可以公开自己身份,换取信任。我们已到了收网之时,证人岂能不出席?”
张文应了一声,晏倾又问:“小锦里那边可有异样?”
张文犹豫并迷茫:“要说异样也谈不上异样,说正常也不太对劲……他们楼半年了没有新的楼主和木言夫人登位,看样子是要变卖此楼。我去了几次,见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卷铺盖离开,要退出小锦里。”
晏倾:“退出的人监视行踪,还留着的人不必拦着,但也得注意行踪。有人浑水摸鱼,绝不能让她们流入大海中。一旦有人从我们眼皮下消失,你都要告诉我。”
张文:“少卿,我看不懂这局面啊……”
晏倾:“你不必看懂,背后之人一定能看懂。如今到了我和他争时夺刻、除掉对方的时期,这最后一个月格外关键,我们要布好兵马,不能让他们发现。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莫要节外生枝。”
张文赶紧记下。
徐清圆听晏倾依然冷静沉默,微微放下心。他那边即将收网,她这边的拼图,也只差最后一块。可是这最后一块藏于谁手中呢……
徐清圆趁着晏倾没看自己,悄悄抿完了杯中酒。她抱着膝头,抬头看天上被雪覆住的灰幕。灰色天幕后影影绰绰,有一轮月华悬挂。
千里婵娟共度。
她有些想爹娘了——
此时的南蛮国国都,国王莫遮正领着徐固登上雪山高崖,抬手示意徐固看这万里河山,雪山蜿蜒,气势吞天。
文人形象的徐固并不言语。
莫遮望着这方山河,豪情满满:“徐大儒,我知道你们大魏人,南国人,看不上我们南蛮小国。但我们也是收复西域诸国,如今和你们大魏也不差什么!
“这半年来,你跟着本王,看到了本王的子民如何受苦,如何挣扎。难道你一点触动都没有?若是你肯帮我们发明文字,教我们那些大魏的先进知识、文化、才技,我也可以让我的子民安居乐业,过上和你们大魏子民差不多的生活。
“同是凡人,难道你们大魏人便高人一等,我等便不配富足安康吗?”
他用的是蛮国语。
莫遮身材魁梧高大,鬓发半白,说话却中气十足。他是一位带领子民南征北伐的小国王者,南蛮在他的统治下,越来越强大。
而徐固这样天下知名的大儒,所学甚杂,他可以听懂莫遮的语言。莫遮从一开始就惊喜地发现,用卫清无换下徐固,这个生意并非不划算。
将卫清无送给大魏国可以缔造友好和平,但是留下徐固,他的子民们可以学到更多有用的。
徐固望着面前云吞雾绕的山海,并不说话。
莫遮回头,对他冷笑:“本王也有一腔豪情壮志,你看着吧,本王要将西域诸国全都统一,本王还要洗清我们身上‘蛮夷’的痕迹,成为强国之首!难道只有大魏会学君子之道,我们全都粗蛮无比?
“徐大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趁本王还与你好好商量的时候,你趁早配合。不然,身死异乡之苦,离你并不远。”
徐固心中怅然,心想大魏对上莫遮这样眼光长远的王者,似乎称不上幸运。让这样的南蛮再发展下去,迟早成为大魏之患。
而这样的王,当初侵犯南国边境,在太子羡死后,又信守承诺而退兵,实在不合常理。
莫遮劝了很久,徐固回答他:“西域如今许多小国,民众,并不属于这里,而是属于大魏。迟早有一日,他们应该回归自己的故土,而不是成为你南蛮的俘虏。”
莫遮笑起来:“俘虏?故土?南国早亡了!如今西域是无主之地,谁得到,就是谁的!你们大魏没有本事,西域各国凭什么尊你们为王?本王才是这里的王者!
“徐大儒,你今日必须给本王一个交代——雪山之神在上,你若再不做出任何改变,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徐固回头,青袍飞扬,他看到莫遮黝黑面孔上露出的胸有成竹的笑,也看到莫遮身后那些跟着他们上山的武士们纷纷抽刀。
雪亮的刀锋刃光照着冷色月华,一重飞雪在半空中席卷旋转。
徐固心想,绝不能让这样的南蛮国成长起来,绝不能让莫遮这样的王继续扩张领土。
他心中有了决定,便抬起头,对莫遮说:“在你们未能和大魏建交之前,在你们使臣团平安回来之前,我依然不能帮你们创文字,行农商。但我可以帮你们翻译文字,将诸国不同文字流通起来……不知大王如此是否满意?”
莫遮眯眸看着徐固。
他雄才大略,志向远大,自然知道不应该把一个人逼得太紧。徐固和卫清无不同,卫清无那样的英雄百死而不折,徐固这样的文人则是碰一下就死,脆弱无比。
在他的儿子云延带回两国建交的好消息之前,他确实可以先折中。
莫遮笑:“云延带回建交的消息后,你就会帮本国创造文字了吧?”
拥有文字,才是文明的开始。
莫遮拍了拍徐固的肩,隐晦笑:“徐固,我的好兄弟,我一贯欣赏你,一贯想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你不会让本王失望的,对吧?
“本王一直想见一见你的女儿——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本王的儿子这么多,你女儿从中挑一个能看得上眼的,以后当王妃,当王后……不比跟着你清苦,舒服多了吗?”
徐固看着他,语气平静:“你若是碰露珠儿一根汗毛,我与你的所有约定尽成废纸。露珠儿绝不出塞,绝不踏入你国。你若不能向我保证此事,我今日死在此地,也不会助你成事。”
莫遮眼中的笑倏地消失,森冷无比地看着这个人。
半晌,莫遮缓缓笑:“自然,我将你当好兄弟看。你不愿意的事,我怎会逼迫?我方才那么说,只是奇怪了一下——我听闻当年为了救卫清无,你差点烧死你自己的女儿,欺骗了我们。你自己可以那么做,但是其他人都不行?”
徐固脸色煞白。
在莫遮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血色完全被抽空。
莫遮笑了一下,转身不再看他了。
莫遮喃喃:“好一轮月亮。”——
好一轮月华。
明月之下,西域某片沙漠中,卫清无盘腿坐在沙丘高处,擦着一把自己平日用的匕首。
一重重飞沙掠过,沙丘阴影下,许多百姓躲避着,聊着天。
卫清无听到风中传来他们丝丝缕缕的说话声——
“今夜是不是大魏的除夕?”
“我们何时才能回到故土?”
“放心,有卫女侠在,咱们今年一定能平安回去!”
半年厮杀,半年周折。卫清无保护的民众队伍越来越大,很多想要返回大魏的百姓听说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和那些诸国兵马对抗,保护他们,全都千里迢迢来投奔。
他们跟随着卫清无,卫清无带给他们越来越大的信任。他们相信如果有人可以送他们回国,这个人一定是卫清无。
可是卫女侠又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沦落至此,帮他们回国呢?
坐在高处的卫清无轻轻舒口气,将擦干净血迹的匕首收回怀中。
等到了凉州、甘州交界处,等见到了大魏兵马,她就可以让这些人离开了。但是在那之前,她希望自己救下的这些人,能够配合自己,一起救下当初那个救了自己的书生。
她至今不知道那人为什么救自己,每每想到就心痛欲裂,头痛难忍。
而在这种情绪的同时,还有一丝遥远的心酸、欢喜伴随。
她想弄清楚自己这个故人到底是谁。
这些答案,也许等进入了大魏国土,就能找到了。
卫清无突然想起来那个书生说过,她进大魏国土后,如果想求朝廷救命的话,可以将一封书信给大魏兵士。
卫清无对此从来嗤之以鼻,她不信任何人,也不愿意任何人救她。她从来顶天立地,怎可能求助大魏兵士?
那人的畅想,如今看来,是落空了。那人一定想不到,她周转半年,伤势渐好,却绝没有依靠过大魏兵士一丝一毫。
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为何,卫清无心中浮起一些自得,像是对某人的任性、要某人莫瞧不起她。这种情绪莫名无比,席卷心脏,让卫清无一下子低头,捂住心脏。
她想了想,想自己既然绝不会求大魏兵士,何不看一看那人当初给她写好的信,信中都是些什么?那人是不是格外卑躬屈膝,和大魏兵士说好话?
卫清无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她要认真检查一下此人的信件,防止此人败坏她英武名气——
卫清无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被帕子包好的信。半年来,她经历了很多战斗,唯有这封信最娇气,需要她贴身藏好,需要她拿帕子包起来。
这封信,就像那个书生一样,不珍惜便会消失。
卫清无打开信,扫开头第一行,便怔住了。
信开头便是:“清无,你是否又在偷看信件?”
卫清无愣住,这信,怎么和她以为的不一样?这信难道是写给她的,不是写给大魏兵士的?那人说什么拿着信找人救命,全是骗她的,哄她的?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把信交出去?
卫清无蓦地站起来,恼怒羞愤、气血上涌,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
写信的徐固从不相信她会找人求助,也根本不报什么希望。他也许对她这个人都从头到尾没有期待。
他只说了一句她必然又在偷看信,便拉拉杂杂扯到他女儿,说他女儿如何如何。可是卫清无看得糊涂,因这人也不提要求,不说让她帮忙把信交给他女儿。
他只说他女儿一岁时如何,七岁时如何……十三岁时如何,十五岁时如何。
他给他女儿写了一首古诗,《娇女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集。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他有一个女儿,顽劣又娇俏。皮肤白如雪,口齿自伶俐。说话娇滴滴,气如连珠炮。爱耍小性子,怼人只跳脚。
从不好读书,弹琴说手痛,看书打哈欠。绣花女工全不要,只爱扑蝶与玩耍。
他的这个女儿,堪堪学会几个字,便以为自己无所无能,双手叉腰,看到他人文墨,颇有勇气指点河山。她整日玩呀玩,定不下心,鞋子跑掉,回头还要怪人跟不上她。
他的这个女儿,长期受娇惯,心比天还高。每每一凶她,两眼泪汪汪。
他的这个女儿……“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卫清无手发抖,手中信掉落,眼泪莫名从眼中砸落。
她立在明月下,手捂着头,呆呆看着那首《娇女诗》。
这是什么样的爱。
这又是什么样的悔。
她头痛欲裂,满脑子都是过往片段的快速流转,绞尽脑汁,她从记忆的欢声笑语中,找出了一个名字:
“露……露珠儿……”
第73章 诗无寐25
除夕之夜, 过了子时,蜀州锦城的威虎镖局众人也打着哈欠,准备安歇了。
风若中途来找过一次, 见到了被那些粗人灌酒灌得半醉的张文,以及小口喝酒的徐清圆、安静聆听他们嬉闹的自家郎君。
晏倾见徐清圆少有的开心,便让风若回去刺史府,他和徐清圆今夜在威虎镖局凑合一夜便是。
风若担心晏倾:“郎君, 其他人凑合无妨。你才能下地几天, 便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病会加重吧?”
晏倾摇头,轻语:“我会注意的, 你回去吧。”
二人站在覆了雪的廊下说话, 晏倾嘱咐风若离开时,时而看一眼和男人们坐在一起、微有局促的徐清圆。风若看郎君的心已经飞走了,便有些不悦。
风若嘀咕:“我是希望你和徐娘子能成事,但你有点太宠她, 太过分了。她要怎样你就怎样, 郎君,没有一个病人是像你这样的。”
晏倾面一红, 说道:“不要胡说, 败坏徐娘子名声。”
他又解释:“我并没有做什么。”
风若此时不懂晏倾的意思,他要很久以后才能明白——眼下才哪儿到哪儿呢?晏倾若真心待一人好,那般心意,天下凡夫俗子皆要羞愧。
眼下,风若观察晏倾, 突然坏笑:“所以你想通了?你打算……”
晏倾制止了他的口无遮拦,说:“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
风若没问出来, 晏倾也不肯说。风若要再追问,余光看到不远处篝火边的徐清圆悄悄地看了这个方向一眼。
习武出身的他,便立即感觉到郎君整个呼吸都停了一下,并不自觉地挺直腰背,站得有点儿僵了。
风若:“……”
他突然正经起来,认真看着晏倾。他问晏倾:“值得吗?”
晏倾没有回答。
晏倾终于哄走风若,回到了徐清圆身边。
人海重重,她就坐在他旁边,许是喝酒喝得醉了三分,她笑盈盈看来他的这一眼,像是江南烟雨冲刷桃花,清新妩媚,动人万分。
晏倾低下头,心跳快了三拍——
子时一过,各处烟火陆陆续续地绽放,整片天被染得如同五彩画池一样,流离斑驳的光落在人脸上。
钟离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了,夜深了,兄弟们都不要再熬了,回去睡吧。”
大男人们睡觉从来不讲究,他们镖局有通铺,大家向来是闷着头爬上床,碰到空铺就倒头睡。钟离这样的军人,他也没有心细到考虑晏倾是大理寺少卿,应该尊敬一些。
他只考虑到了徐清圆。
他扭头,跟徐清圆说话都比跟旁人说话声音低三分,怕吓着她:“妹子,咱们镖局有一间干净点的客房,今夜我不让他们睡,你去休息!我让他们不许打扰你!”
徐清圆莞尔道谢:“多谢钟大哥为我着想。”
钟离不自在地脸红,扭过头后粗声粗气:“你是我妹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晏倾安静地看着,若有所思。
只是他向来对他人情感观察得困难,心中的这丁点困惑,虽沉沉压着,他却不敢自信自己看懂了。
众人乱糟糟散去,连张文都被他们架着,跟他们一路去睡通铺。一众男人走得摇摇晃晃,一边大笑一边吹牛,遗忘烦恼后,他们的爽快豁达颇让人心情好。
徐清圆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和他们道别后,与晏倾一前一后去那钟离安排给她的房舍。
小雪软若飘絮,簌簌飞落,廊头阶前一片银白。
停于屋前,徐清圆转身,看向晏倾。
她眼眸仍带着醉意,柔美明亮,晕染桃花春水。
晏倾垂下眼,温声;“娘子好好安歇吧。”
徐清圆不满他始终客气的称呼,借着醉意撅了嘴,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她本质却仍是乖巧柔婉的小闺秀,向他伏身行了一礼,说:”清雨哥哥,明日见。”
晏倾看她关上门,屋中灯火亮了一会儿,他听到里面窸窣声,便赶紧退开,面红耳赤地不敢多听。
晏倾放下心,心想徐娘子虽然有点醉,但是她看着还可以照顾自己,睡一觉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站在错了一斗室的廊下看徐清圆屋中的灯火,待灯火灭了,他才缓缓背身离开。
而徐清圆那处,她确实有些醉,这些醉意更多的却是开心引起的。她并非不能饮酒,甚至小时候经常偷喝阿爹酿的梅子酒,被阿爹教训得眼泪汪汪。
她只是很开心。
去年爹爹离开,她和兰时二人上京,去年的新年,是在凄冷潮湿的驿站度过的。
今年她和晏倾在一起过新年,还有钟离这些性格爽快的朋友。晏郎君不说话,只坐在一旁看他们说,她偶尔偷偷看他,他都会微笑。
似乎阿爹失踪带来的阴影,在一点点过去,日子越来越好了。
炮竹声中,徐清圆昏昏沉沉地沾上睡枕,模糊地挂念着身在长安的兰时,希望兰时在公主府中不受委屈,比跟着她颠沛流离过得更好——
此时长安夜,灯火不禁,长夜将明。
暮明姝作为唯一未出嫁的公主,正与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一道参加皇宫夜宴。徐清圆的侍女兰时,如今充作她的侍女,站在她身后时刻关注公主需求。
暮明姝却没什么需求。
她如此光鲜明丽,端华照人,惹得众人频频回顾。而她转着酒樽,心中想的却是南蛮国的使臣团,何时会来长安。
邸报说他们已经近了,但这个“近”,是多近呢?
暮明姝侧过头,看向群臣那边。在此佳节,许久未见的宰相林承终于出席,正与太子暮长亭说话。太子暮长亭作为小辈,分外尊敬自己这位舅舅。
林承殷殷教导,满面慈善。如此佳节,彰显宰相的重归朝堂,宰相自然欣悦。
除了宰相出席,今年朝宴还请来了来自洛阳的韦松年。这位韦公已经七十有余,白发苍苍,手拄拐杖,眼睛常日半眯,似醒非醒。
众人对韦松年都尊重非常——他既是洛阳韦氏的族长,也是宰相林承的老师。
他还是去年新科状元韦浮的外公。
暮明姝再望向高座上的父皇。天子之尊,琉冕长苏,真实想法皆藏于其后。而即使这样,暮明姝也能看到,皇帝的目光经常落向的方向,也在那几个围着暮长亭的人身上。
不知他看到的是亲情,还是权势,抑或野望。
暮明姝饮尽杯中酒,酒樽敲在案上,发出沉闷一声。
暮长亭身边有一群大臣为他保驾护航,教导他。而自己等不下去。她身边空无一人,唯一的盟友韦浮行踪不定,她若想获得和暮长亭平等的机会,此次南蛮使臣团是她的机会。
暮明姝闭目,心中盘算自己如何打败暮长亭,获得迎接使臣团、主持此事的机会——
回到锦城,没有关好的窗被风雪吹开一缝,徐清圆从浅睡中惊醒。
她听着漏更声,发现自己只睡了不过一刻时间。她拥被坐在床上,忽然想到了晏倾,心中一揪。
她先前被酒迷了头脑,晏倾让她进屋,她就礼貌地进去,问也不曾问他。而今酒醒了一点,她才挂念起晏倾,心想他怎么办?
他会和那些男人一起睡通铺吗?
绝无可能。
他恐怕是宁可死,也不会和别人挨着,何况是那么多人。
但是晏倾的毛病,钟离是不知道的。即使他们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只觉得晏倾毛病多,瞎讲究。他们不知道他的病,他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今夜深,其他人都有地方睡,那么晏倾呢?
徐清圆越想越不安,她下铺披衣,长发松挽,提着灯笼便出门找人。
飞雪袭身,藕荷色的裙衫边缘滚着雪白的绒毛,她提着灯笼在夜雪中寻找。苍夜葳蕤,万籁俱寂,零星几点烟火绽放在天边。她在廊庑下穿梭,快步疾走时,耳下的流苏耳坠打着脸颊,轻轻晃悠。
徐清圆忽然停了步——
在他们方才一起围着篝火的地方,青氅郎君安然而坐。
漫天飞雪,大夜长白。一坛酒放于他手边,他靠着柱子坐在台阶前,观望天地大雪。
冷寒让他面容苍白,性情的温和又让他眸若星子。天上流离的烟火炸开,他是浑浊尘世间的虚白一笔。
晏倾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他想事情太专注,他才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许是他病重,他根本没有听到外界的声音。
待徐清圆从后而来,跪于他半肩之后,伸手抱住他肩,晏倾才回过神。
他转头,浓长睫毛沾着霜白雪色,看到女郎放在地上的灯笼,也看到徐清圆两只手搭在自己一侧肩膀上,正双目潮湿、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而晏倾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
他心刺了一下。
静雪飘落,他缓缓开口:“怎么了?你没有去睡吗?我以为你睡了,才离开的。莫不是夜间噩梦惊扰,你半途醒了?”
徐清圆湿润而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沉默片刻,无奈笑:“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判断不出来。我的病,你、你知道的。我不想猜这些。”
徐清圆垂头,更加难过:“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只是……我舍不得你。”
耳边烟火落落。
徐清圆第二次说“我舍不得你”,而这样的话,让晏倾怔怔看她,心神空白。
这也许比所有的告白都委婉,这也许比所有的爱意都温柔,都更能打动他。
晏倾听徐清圆伏在他肩头:“旁人都睡了,我也睡了,只有你没地方去,无法睡。你跟谁都不说,只自己一个人忍着。我只要想到你没有地方去,就为你难受。我认识的晏郎君,晏清雨,那么独一无二,那么为他人着想,可是只有你自己困在这场雪中。
“我舍不得你一人独坐雪夜,舍不得你长夜难眠,病苦缠身,无人可伴。
“可我还舍不得委屈你。”
徐清圆抬眼看他:“你如果打算今晚这样熬,我陪你好不好?不要赶我走。”
晏倾静静看她,睫毛上覆盖的霜雪,让她在他眼中,时而遥远,时而模糊。
他整个人置于两重世界,一边是旧国阴影,一边是除夕夜趴在他肩头望着他的徐清圆。
他轻轻伸手,想要抚摸她面容,却停在半空,不忍落下。
烟火炸耳,他想到风若问他的话:“值得吗?”
晏倾此时在心中回答:“值得的。”
晏倾手没有落在徐清圆面颊上,徐清圆目色微黯,但他的手落在了她肩头,帮她整理了一下风兜。他冰凉的手擦过她脖颈,她微微发抖,他手便退后。
徐清圆:“清雨哥哥!”
她只来得及抓住他一根手指。
二人目光一同落下,她讪讪松手。
晏倾侧头咳嗽一声,低声问:“我不能让你陪我在外面熬一宿,你会生病的。”
徐清圆以为他又要拒绝她,心里着急,然而他话锋一转,垂着眼问她:“所以你想如何呢?”
徐清圆怔一下,小心说自己的想法:“我想让清雨哥哥跟我一同回房,一同歇息。我屋中烧着炭,很暖和。”
她解释:“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不能在这里坐一夜。”
她以为她会很辛苦才能说服晏倾,但是晏倾看她半晌,目光又游离了一二瞬。他轻声:“那便听你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吃惊看他一眼。她本想说她那屋中没有屏风之类挡面的物件,但她怕说的多了晏倾又开始讲男女之别,便匆匆扶着他一同起来,拉着他返回自己的屋舍。
这小小一间房,自然不能和刺史府中相比。
晏倾自然也是无论如何不肯和她同榻而眠,同屋已是他的极限了。他不肯靠近床,挨着墙壁坐下,便打算这样凑合一夜。而徐清圆也生了气,硬挨着他一同坐下。
他不睡床,她也不睡。
晏倾:“何必非要吃苦?”
徐清圆挽着他手臂,靠着他,微笑:“你为什么非要找罪受,我便为什么非要吃苦。”
晏倾困顿非常,病后的身体虚弱,他如此已经十分勉强,想说徐清圆却也没力气。她非要靠着他,他心想反正二人……嗯,就随她去吧。
只是晏倾始终习惯一个人,温香软玉挨靠着他,他闭上眼也无法入睡。
他不敢表现出来惊动徐清圆,便一直闭着眼装睡。
挨着他手臂的女孩儿香甜可亲,气息温热,似乎十分乖巧。但是徐清圆靠着他肩只歪了一会儿,就睁开了眼,有些睡不着。她亦有自己的羞涩,亦有自己的矜持,这么大胆的痴缠郎君的事做出来,她只要一想,就替自己脸热。
爹爹如果知道,会被她气死吧。
可是晏郎君这么好,她再遇不到了。
没有睡意的徐清圆托着腮,睫毛纤纤飞翘,凝视着靠墙闭目的晏倾。屋中没有灯火,窗边雪光充作光源,她越是看晏倾,心中便越是喜欢。
窗外的鞭炮又响了一声,将她吓一跳。
而她依偎着的晏倾闭目安然,似乎没有被鞭炮声惊醒。
徐清圆盯他片刻,心跳加速时,脸一点点红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小声:“晏郎君?”
她等了一会儿,又叫得更小声:“清雨哥哥?”
装睡的晏倾满脑子疑问,不知她在调皮些什么。他踟蹰于自己是否该睁开眼回答她,听到徐清圆又说:“你还欠我拉手,欠我一个抱抱。你说话不算数,根本没帮我实现愿望。”
晏倾心想:我并未答应你啊。
而那女郎自娱自乐:“嗯,我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做点儿糊涂事,既没人知道,也没有关系。”
晏倾心中登时警钟敲响,觉得不对劲。
他打算立即装作醒来时,颊边忽然一热。
他全身僵住,呼吸屏住。
徐清圆凑过来,唇靠近他。她不敢做更多的,她只靠在他颊边,轻轻亲了他面颊一下。
徐清圆小声:“新年礼物,我并不过分。”
亲完便装作没有这事,亲完就要慌张掩饰。徐清圆胡乱地将头埋入晏倾臂弯间,不敢回首自己的大胆。
她心跳凌乱,面红耳赤,竟没有注意到晏倾的脉搏剧烈跳动,他的心跳也快得不正常。
晏倾睫毛颤得厉害,他想伸手碰一下自己被亲过的地方,却怕惊动她。他僵坐着,心慌意乱之时,终于小心睁了眼,看那藏在他臂弯间的少女。
他看她许久,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蹙着的眉目舒展开来。他笑的时候努力地忍了一下,却是看到她靠着自己,竟然无法忍住那点儿窃喜。
他没有忍住嘴角上扬,坐于暗夜中微微笑。
黑暗中,二人兀自装睡,竟谁也不敢大声呼吸,谁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当此长夜,锦城禁闭城门前,一蓝袍青年翻身下马。
风雪吹开斗篷,他仰头看星星点点的城楼后的灯火。
除夕佳节,他独身在外,等待城门开启的时间。
他是千里迢迢来见故人的韦浮——
徐清圆次日醒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睡到了床榻上。这种小伎俩在她和晏倾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完全不能引起她的慌乱。
徐清圆推开门,见雪已经停了。她正看到晏倾背对着她在一雪白廊庑下。
徐清圆整理了一下衣容,捂了捂砰砰心跳,走过去,语气轻快地从后拽了拽他衣袖:“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呢?”
晏倾微僵,回了头。
徐清圆微怔,这才发现晏倾不是一个人站着,他和一人在廊庑下说话。她愕然地看着晏倾说话的那个温润青年,瞠目结舌,快速松开了挽着晏倾衣袖的手:
“韦、韦师兄?”
韦浮晃了一下神后,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片刻,微笑:“今早怎么不叫你起床?小师妹,你与晏少卿……”
晏倾打断:“些许误会。是此地简陋,众人只好胡乱混睡。我与徐娘子住的比较近,徐娘子想早早起来去拜佛,让我记得叫她。”
他解释得如此详细。
他向徐清圆颔首:“我与韦府君只顾着说话,忘了喊你,徐娘子见谅。”
徐清圆低头,红耳:“没关系。”
韦浮挑眉,看着他们。
晏倾自若:“新年快乐。”
徐清圆小声回答:“新年快乐。”
韦浮半咳,终于笑了出来。他道:“原来你二人也约好一同去铁像寺了,正好,我们便同行吧。我时间仓促,经不起耽误,烦请两位配合我一些。”
徐清圆满肚子疑问,不知道韦浮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为什么他们要去铁像寺。但是晏倾撒谎已经撒到了这里,韦浮又是何其聪明敏锐的人,她便没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说回去换衣。
而到最后,再加上来这里找晏倾的风若、醒了酒的张文、凑到徐清圆身边的钟离,他们这只去铁像寺的队伍,何其壮大。
这么多人……晏倾有些不自在。
他想和徐清圆近一些,只有她能让他放松些。但是晏倾回头,却看到韦浮与徐清圆站在一起低声说话。徐清圆低头时,韦浮伸手为她抖落斗篷上的雪。
风若:“怎么了?”
风若要扭头看,晏倾别过脸:“没事。”
他为自己一瞬间的龌龊心思而懊恼,惭愧。
第74章 诗无寐26
铁像寺古柏笔立, 偃蹇欹曲。佛钟声寂,亘古错落。
晏倾跟着钟离他们去探望那个据说正因风湿缠身而起不来床的老和尚,他每每用余光看, 便见徐清圆和韦浮落在最后面,一径低着头嘀咕。
晏倾侧头:“风若,你去问问徐娘子,她不来看看这位老师父吗?”
他记得, 是徐清圆最先注意到这位老和尚的。
风若去问了, 却是和韦浮在说话。一会儿,风若回来回话:“人家说了,这种事交给郎君你便是。徐娘子相信郎君。”
风若看到晏倾神色有点儿勉强。
他不由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难受?要不咱们回去吧。”
晏倾摆摆手, 怀着郁郁心情进入了禅房。钟离正声音爽朗地问老和尚日常起居如何, 晏倾勉强定神,落座与老和尚攀谈。
钟离请来了老方丈,方丈果然知道得比较多:“哎,圆慧也是可怜人。以前读书, 后来放榜时惹了官府, 在考场外叫嚷不公。当年刺史直接发落了他,几方辗转, 贫僧就收留他在寺里待着。”
那盘腿坐于榻上的圆慧和尚低垂眉眼, 对于他人当着他面讨论自己的事,他尽是麻木,无动于衷。
反是经常来看他的钟离听了后义愤填膺:“竟有这种事?我就说过官府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方丈连忙劝他慎言,又小心看一眼晏倾的神色。
这位文秀青年面容沉寂,眸子清黑, 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是风若都听得摸脑袋,觉得哪里不对劲:“钟郎君, 你天天看这又残又哑的和尚,却不知道这和尚有这身世?”
钟离直眼大呼:“我不过是以前跟官府开过小玩笑,官府派兵抓,我当时躲进了这寺里,碰上了这和尚罢了。怎么,你们还怀疑我早知道他这么惨,却不告诉你们?”
晏倾和和气气:“钟郎君和蜀州官衙开玩笑的时候,是否是乔宴任职蜀州刺史?”
钟离怔了一下,神色古怪:“是……你怎么知道?我当时便想,这乔宴是很复杂的一个人。一方面待我们军人不错,一方面百姓们又骂他,文人也不服他。再加上他把这和尚害成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评价他了。”
晏倾注意到,圆慧闭着眼的动作,因“乔宴”二字,而睫毛颤抖。
但圆慧始终没睁开眼。
晏倾转头又问方丈:“圆慧当年遇害,也是乔宴主持的州考吧?”
方丈“阿弥陀佛”一番,认了。
晏倾:“听闻几年前寺中发生过火灾,老方丈还有印象吗?”
方丈又愣了一下,才慢慢答:“寺中耗损极大,贫僧怎会不记得?少卿问这做什么?”
晏倾温声:“随便问问罢了。”
晏倾这样态度,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倒真让看客踟蹰不安。
方丈说:“乔府君在位时,这种糊涂事发生了不少。少卿,听闻您要带现任刺史回长安,贫僧不得不舔着老脸求您一句,蜀州不知会迎来什么样的新长官,如今的刘刺史,已经是少有的好官了。”
晏倾温声:“老方丈言之过多了。官员任职迁调,从来不是大理寺职务,大理寺只查案,不问官。不过您怎么知道我是‘大理寺少卿’呢?”
老方丈愣了一下。
他回答:“我听几位壮士这样喊您,您这样的大人物留在锦城,应该少有人不知吧?”
晏倾微笑:“原来如此。”
他起身,和老方丈说要去看看圆慧日常服用的药。老方丈在前带路,晏倾见到窗外徐清圆仍在和韦浮说话。他心中微闷间,风若凑到他耳边:“有点不对劲啊……”
晏倾回神,示意他:“不要多说。”
不对劲的地方自然很多。
先前晏倾和徐清圆来铁像寺的时候,问起圆慧,寺中和尚回答说他们不知道圆慧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因为之前寺中发生过火灾,死了很多和尚。他们并未提过现任方丈从火中活下来,也许知道圆慧的事。
但今日这位方丈却侃侃而谈,主动提圆慧的事。
这位方丈还知道晏倾是“大理寺少卿”。
晏倾今日和钟离他们镖局一同来铁像寺,便是不想暴露身份。他记忆虽不如徐清圆那样过目不忘,但比起寻常人也是上佳。他非常确信今日从头到尾,没有一人叫过他“少卿”。
这位方丈,很有意思。
晏倾余光看到徐清圆和韦浮说话不停,他转过目光,嘱咐风若:“你与寺中和尚打听一下,这位方丈是何时当上寺中主持的。铁像寺近日可有贵人拜访过。”
风若走后,晏倾见徐清圆二人仍没说完话,徐清圆还从袖中掏什么东西给韦浮看。她低垂着眉眼,脸上飞霞,睫毛颤颤,似乎十分羞涩。
晏倾心浮气躁,出神了一会儿,待老方丈在前面叫了他几声,他才回神,跟上去。
徐清圆那边,正与韦浮说《九歌》的事。
二人站在角落里的梧桐树下,韦浮将他从范阳带来的一点泛黄纸条给徐清圆看,问她认不认得这官印。
徐清圆自是一下子认出了官印上乔宴的名字——她这些日子天天看乔宴的名字,眼睛都生了花了。
原来韦郎君千里迢迢,是将这么重要的物证送了过来。
徐清圆欢喜,拿着一方帕子,将泛黄纸条放于帕间。她疑问重重:“这官印怎会在韦师兄那里?这纸条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是不是可以和什么拼接到一起?韦师兄来找我们,不会被发现吗?林女郎可有找到?”
韦浮笑而不语。
徐清圆抬头。
日光微微穿梭叶缝,落在青年淡色眼瞳中,如一杯摇晃酒液。
韦浮戏谑,手隔虚空点她额头:“你这小师妹,现实得让为兄伤怀。无事时是‘韦郎君’,有事相求才是‘韦师兄’。听你叫一声‘师兄’这么难,难道我的小师妹便是很容易认领的一个名号?”
徐清圆面容生红晕,也为自己所为而羞愧。
她解释:“因为师兄你……让人看不懂。师兄说跟我爹读过书,但我爹也没有和我说过。师兄说自己娘是前朝女相,又说自己不想复国。我看不懂师兄,便总是误会师兄。
“但我如今已经明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向师兄请罪,师兄不要怪我了吧?”
她穿着鹅黄裙衫,向他屈膝行礼。她仰头看他,乌黑眼睛会流水一样,日光落在她身上,披帛和丝绦缠绕。她千般万般的美丽,是这世间最钟灵毓秀的女孩儿。
却与他的缘分不合时宜,不当其时。
韦浮目中笑真切了些,抬手扶她:“只要你日后认我这个师兄,我自然不苛责你。”
他微有些难过:“我们本当是互相扶持的关系,却是你不信我,我不知你,生生闹成如今这样。中间多了晏倾,多了林斯年……我们这对师兄妹,各自把人生过得很奇怪啊。”
徐清圆眨眨眼,不赞同:“晏郎君很好。”
韦浮挑一下眉。
她察觉自己的失言,便重新端详帕子上的纸条:“师兄你还没解答这个呢。”
韦浮自然不和她说自己娘在中间的作用。他只把自己跟晏倾解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在范阳接待使臣团时,发现了这个东西。认出这是蜀州官印,怕对晏倾有用,就给他们送来。
他这话说的不实:他怎能一眼认出这是蜀州官印?蜀州官印和其他地方的官印也不应差别大的一眼能看出来,何况天下官印都由朝廷统一制下,那差距只会更小。
徐清圆猜韦浮大约是在查他母亲的案子。
正如晏倾一听乔宴的名字,就能想到自己老师,让自己老师帮忙提供乔宴讯息一样;韦浮听到乔宴名字,第一个想到的人,一定是他母亲,韦兰亭。
徐清圆却无意刺探真实情况。
她捧着帕子,且忧且笑:“师兄送来了这个物证,让我的拼图更完整了一份。但是我的拼图缺了最重要一角,我正忧愁着。”
韦浮:“小师妹不如说说,旁观者清,为兄说不定能给你一些新思路。”
徐清圆便把《九歌》和假画的事大概说了说。
韦浮目光闪烁:“你带着那本书吗?让我看看。”
徐清圆便把随身的《九歌》拿出来给韦浮,韦浮翻看一二。他对里面内容不感兴趣,扫了几眼觉得果然乱七八糟后,便只是左右翻看这书。
韦浮:“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井下那么长时间,书都没毁掉。这书的材质,用的不是普通纸张。”
徐清圆一怔。
她恭敬询问:“师兄认得这种纸张?”
韦浮浅笑:“不认得。但是经久而不坏的纸,世间也不是那么多的。不然何来过上几年,就要修复古书呢?”
他卷起《九歌》,在徐清圆头上轻轻敲两下,促狭:“这是你爹的老本行,你怎么忘了?”
徐清圆红脸道谢。
她确实有了新思路,目光闪烁,打算之后去查纸的去处。而且这并不复杂,纵然纸张去处很多,但几个她怀疑的地方,似乎可以重点勘察。
这样一想,徐清圆神智一松,目中浮笑,再次屈膝行礼道谢。
徐清圆轻言细语:“师兄解了我燃眉之急,我真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
韦浮沉默一下:“无妨,我本就是来给你解决麻烦的。”
他道:“长安中林斯年对你所为之事,我没有帮上忙,心中是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你的。小师妹,你万万不能出事。我在这世间……已没什么亲人、朋友、至交了。
“我在官场越陷越深,做些自己都觉得肮脏恶心的事。我已与光同尘,你若不得光华璀璨,为兄这一生,才会显得十分可笑。”
他垂目看她。
他这人一向是与谁都交浅,与谁都不走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自己沉溺于泥沼中,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可是此时此刻,他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希望从天历二十二年间走出来的师兄妹二人,有一人可以不向深渊中走去。
他想待她好些,想将她放于身边照顾。他知道她的苦,知道她孤女独身的艰难。可他又会觉得自己和她走得越近,日后事发时,会连累她更多。
不如让她走得远些。
不如这些腌臜事都由他来查,由他来做。
他希望徐清圆可以拥有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
徐清圆仰面望他,见他眼中笑意浅淡,很快被冷漠吞没。她心中一扎,如同洪涛破堤,四面拍潮,退无可退。
他对她的抱歉,也让她生愧。
徐清圆摇头,轻声:“我从未觉得师兄必须照看我,师兄自己愿意做我的师兄,可是恐怕即使我爹在,都不会觉得他算是你的老师。他不过教过你两天书,对你又有什么恩情,值得你照看我呢?
“何况总为他人照看,难免软弱。我们女子一生,与你们男子是不同的。师兄你不懂得这种区别,我也不想多说。我只是想告诉师兄,我并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负担。我过得好与不好,都与师兄无关。
“师兄去做自己的事便好。不必回头。”
韦浮目中微微亮,垂眼看她,一绺发丝落在颊边:“不必回头?”
她赧然而笑,羞涩又镇定:“自然不必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回头做什么。我们都往前走,不好吗?”
韦浮沉默半瞬,笑了笑——不祛除旧日疮疤,如何往前走呢?
沉重话题既心知肚明,便不必多说。他转口揶揄:“女大不中留,我是听出你赶客的意思了。为兄也确实没时间留在这里帮你,只好希冀咱们在长安重逢吧。到时候,小师妹和晏少卿好事成了,莫忘了为兄一杯喜酒便是。”
徐清圆大燥:“师兄!”
可是害羞只是少许,她更多惆怅。
她身边平时能说话的人只有风若,偏偏风若不是什么机灵之人。在风若的帮助下,徐清圆觉得自己追慕晏郎君之路,迟迟看不到希望。但是韦浮与风若那般不一样,韦浮又是男子……
徐清圆轻轻看韦浮一眼。
韦浮忍笑:“怎么了?师妹你这个眼神,会让我想多的啊。你抓紧时间,为兄真的很忙。”
因徐清圆肯认他这个师兄,他心情大好之下,也愿意逗一逗她。
徐清圆忍着羞,小声把自己和晏倾的事告知韦浮。韦浮低着头,因她声音太小,他不得不头越来越低,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而这番姿态,放在旁人眼中,难免过于亲昵。
徐清圆咬唇:“……便是这样,我有些分不清他是待所有女郎都这样,还是只待我这样。我觉得他对我好时,他会忽然冷漠。我觉得他无意于我时,他又会突然来找我。我弄不懂晏郎君的心思。”
韦浮说:“晏郎君被你说的,像是玩弄女子的登徒浪子一般。”
徐清圆忙解释:“自然不是!他……”
韦浮伸出一指,虚虚落在半空,抵在她唇前,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多说。
他说:“要么他是登徒浪子,要么他心存顾忌,有自己的难题要解决,在此之前不敢轻易许你什么。我知道你必然相信他是出于后者的原因才如此对你,但我们也不得不妨前者。
“无论如何,小师妹,你记得,在男子向你告白之前,你不可再往前一步了。”
徐清圆怔忡。
韦浮俯首:“如你这样温柔慈善的女孩儿,如此已然表明你的态度。他若仍摇摆,我们何必屈于他?世间男子有趣,喜欢看害羞女子放浪,喜欢看放浪】女子收心。这些龌龊心思,你自然不知,为兄却心知肚明。”
徐清圆礼貌回答:“你说的不是晏郎君。我想我不能与你说了。你与晏郎君同为‘长安双璧’,晏郎君从未说过你不好,你却如此说他。师兄对他成见太深,我说服不了你。”
韦浮无奈,看出她这份执拗,非旁人能劝。
若非是他的小师妹要挑婿,他岂会说晏倾不好?他在长安的好名声,一半都要靠晏倾提携。他犹豫的,仅仅是这样的人是否会对徐清圆好。
他想了想,说:“自然,如果晏郎君真是你口中光风霁月的君子,那是最好。你急着让他对你表情,我们不妨试一试他。”
这样的话,徐清圆倒是生了兴趣。
她仰脸,眼睛亮灿:“如何试?”
韦浮笑而不语,只是俯身靠近她,面容一点点与她相挨。
她目生警惕,退后要走,韦浮轻声:“不是要试一试吗?别动。”
徐清圆虽然心有惧意,但仍选择相信韦浮。她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她,他的唇即将与她挨上时,手腕上一道力量拉痛了徐清圆。
徐清圆浅呼一声。
她闻到自身后袭来的静谧清香。
从韦浮清澄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染了笑意的眼睛——她明白韦浮在试什么了。
晏倾从后拉住她手腕,少有的将她拉得趔趄后退。她被挡在了晏倾身后,只能看到晏倾清薄挺拔的后背。
晏倾与韦浮说话很客气:“韦郎君,徐娘子年少无知,请你莫要戏弄她。”
韦浮眨眼。
他见他那小师妹真是胆小,晏倾在前面挡住视线,她便乖乖躲在后面,不敢站出来。
韦浮只好自己唱这出戏:“何来戏弄?我这小师妹又哪里年少无知了?再过几天,便是她十九岁生辰了吧?旁人家女郎,在这个年龄,早嫁人了。”
晏倾少有的冷淡:“婚姻并非游戏对比的儿戏,他家女郎如何,与徐娘子又有什么关系?韦郎君既然自称‘师兄’,也请为徐娘子的闺誉想一想。”
韦浮说:“我不过约我小师妹在上元节与我逛一逛,这有什么错?”
晏倾怔一下,回头看徐清圆。
徐清圆同样怔一下,心里嘀咕:韦浮不是说他很快要走了吗?难道他为了她又不走了?这不可能吧……这不像她这位师兄会做的事。
徐清圆的迷茫,让晏倾心里稍微舒服一些——原来她也不知道。
但他心里到底有些恼:既然不知道,为何和韦浮站那般近?
晏倾却想这些话不应当当众说,待回去再和徐娘子私下商量便是。他定定神,回身面对韦浮,便打算替徐清圆拒了这个约。谁知道他还没开口,钟离大步从后跟上。
钟离听到了韦浮的相约,一下子着急了:“什么?韦郎君要约妹子上元节出去?”
他惊讶极了,震惊极了,还带点失落:“我本来想约妹子在上元节出去,我以为妹子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
韦浮惊讶一下后,目中笑意加深。
晏倾:“……”
他再回头看徐清圆。
徐清圆眨眨眼,她好生迷茫。
风若抱着臂在旁边看了半天,这时候大剌剌插话:“约徐清圆上元节出门是什么有趣的约定吗?怎么你们都要约?那我也约好了。”
徐清圆一滞,微恼:“风郎君!”
——他怎么也添乱?
这事情变化,和韦浮想的不一样,但是比韦浮想的更有趣。
韦浮笑起来:“师妹这么讨人喜欢呀。不知还有没有人想约小师妹呢?”
徐清圆感觉到晏倾握着她手腕的手用力了些。
她颤了一下,他忽然松开了手。
她偷偷看他,见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可他僵硬着,后颈出了汗,耳根也微微发红。他垂于身畔的手指亦轻轻发抖,徐清圆心中当即不忍,不愿如此逼他。
她开口:“韦师兄……”
晏倾同时低声开口:“我、我有些事想于上元节,和徐娘子说。”
他说的委婉,徐清圆猛地抬头。
他克制着他的诸多不自在,睫毛颤抖,唇瓣紧抿,可他到底说出来了。他说完后便回头看她一眼,眼中的羞涩与缱绻,如同春风十里,轻拂而过。
韦浮笑起来:“原来如此。这便有趣了——四位男子同时约我的小师妹,小师妹你选谁呢?”
徐清圆怔怔看着晏倾。
晏倾抬起眼,轻轻看她一眼,眼波如潮。
徐清圆心如鼓擂。
她自是想拒绝所有人,只选晏倾。但是韦浮虎视眈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若作出让自己这位师兄不满的事,难说韦浮不会给她造成更麻烦的后果,来试探晏郎君。
这是怎样可怕的场面。
思来想去,徐清圆硬着头皮,不敢看晏倾眼睛。
日头渐热,女郎鼻尖生了汗渍,面容更加皎皎。她诚恳道:“我、我一个个约,每人半个时辰,可以吗?”
众男子:“……”
第75章 诗无寐27
商量完这些惹人尴尬的事, 众人便决定离开铁像寺。
毕竟是新年伊始,只将时间耗费在拜佛上有些不美。而无论如何,因为韦浮自称是徐清圆师兄, 比起旁人,徐清圆总应该多陪一陪他。
于是那二人又落在所有人后方。
晏倾离开铁像寺大门,回头看了眼最后面的嘀嘀咕咕的师兄妹二人,他面上苍白郁色, 连钟离这样神经粗大的人都注意到了。
钟离因为和徐清圆有了约而正高兴, 便关心晏倾:“你要不要去抓几服药吃一吃?”
风若立刻紧张地去看晏倾面色。
晏倾轻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若真论师徒情谊,徐大儒教过的时间最长的学生,本该是太子羡。”
——本该是他。
徐固身为太傅, 不过是在教导太子羡之余, 有空闲了再教一教别人读书。但真正所学与徐清圆一模一样的,本该是晏倾才是。
钟离满脸不解:“太子羡?为什么说起他?这个案子还和他有关?”
而风若在旁边偷笑:“那你可以凑过去和徐娘子一起讲学问嘛,她必然很欢迎。”
晏倾只好当没听见。
而落在后面的二人,徐清圆正疑问, 问韦浮是否真的会留到上元节才离开。
韦浮摇头轻笑:“自然不会了。不过是激一激晏少卿。我若真留到上元节, 使臣团那里便纸包不住火。我何止留不到那时候,明日天亮前我就会启程离开。”
他停顿一下:“不过为了小师妹你, 我不会告诉晏少卿我离开了。小师妹便配合我几日, 这几天和晏少卿少见面,就说……在陪我。无论如何,到上元节时,总能见真章。”
徐清圆一点就通。
她喃喃自语:“吃醋么……可他会么?他脾性那么好,他生气的时候都看着不太气恼。”
韦浮说:“男女之间, 若连这点醋意都没有,你也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徐清圆思来想去, 觉得韦浮这剂药下得有些猛。但是,未尝不可一试。
二人正要离开佛寺,路过一佛堂时,看到佛堂外所留的碑文。那碑过去太久,岁月侵染,字迹已十分模糊。而韦浮驻足,轻轻“咦”了一声。
他问:“这是什么碑?”
徐清圆跟着他去看,起初并没有发现此碑异常。直到她大略一扫,在碑文上捕捉到了一个名字——“明姝”。
韦浮立在碑前,手指摸着碑石,缓缓念出碑上字:
“锦城暮氏男烈,为女明姝祈福。女自病弱,魔孽缠身,溯世有疾……烈今发宏愿,持经于此刻碑求佛。上报恩,下济苦,愿女明姝承此善因,业障尽除,永无灾鄣……
“弟子暮烈永世供养。天历八年二月二立。”
韦浮和徐清圆都怔怔看着此碑不语。
后方有沙弥见二人许久不走,便上来探查。沙弥见二人在看此碑,便解释:“这是当朝开国皇帝还未做皇帝时,仅是锦城郎君时,为他长女,即现在的广宁公主在我寺所求的供养许愿碑。”
沙弥感慨:“陛下做了皇帝搬去长安,整个暮氏根基都跟着搬去了长安。只有这碑还留着了。”
徐清圆问:“供养许愿碑,是否很难?”
沙弥答:“需焚香沐浴,戒荤三月,居于我寺,日日随我寺中大师抄写经文祷告,日日跪于佛前祷祝。广宁殿下如今身体安康,也许正是我佛庇佑。”
徐清圆和韦浮互相看了二人一眼,却都另有心事,而没有说什么。
但他二人各自回去,皆记着此碑之事。
韦浮记得暮明姝和他说,皇帝并不爱她,对她很是冷漠。
徐清圆也记得当日书铺中,公主殿下说起皇帝时语气寥落,颇有自嘲。
可是公主殿下是否知道,皇帝在做皇帝前,也曾为她这般祷祝过?公主认为皇帝并不期待她的出生,厌恶她的存在,可若是公主错了呢?若是很多时候的无视,是出于一种保护呢?
世间父母之爱子女,本就因人而异。生来帝王家,这些爱意隐晦,很多时候并不适合宣之于众。
当夜,韦浮和徐清圆双双难以入睡。
一盏灯烛下,徐清圆持着笔,想公主殿下的事。她想到暮明姝冷淡的表情,淡漠的神色;想到云延逃京那夜,公主殿下从墙头冲下抱住她,问她有没有事。
在那不久之后,徐清圆将兰时托付于暮明姝,决然离京。
皇室之事本不应多言,她若明哲保身就不应写这封信。可是人之交也浅,人之情也深,她如何能不在意公主殿下呢?
辗转反侧、寤寐思量后,徐清圆终于慢慢研磨,开始斟酌字句,给公主殿下写下了这封信。
暮明姝身为长女,却非嫡出。在暮氏和林氏联姻、关系最热切的时候,她的存在,本就是一个不受期待的存在。天有异灾,语焉不详。可那只言片语的谶语后,暮明姝依然诞生,依然活到了现在。
若是屏蔽所有的灾祸言论,若是当所有的阴谋诡计不存在,当年暮氏中那个不受期待的女孩儿能在林氏女嫁入后平安诞生,是否可以说明一件事——
暮烈想在血涛诡谲、政局波动中留下她,保护她。
公主殿下应该知道这个碑文。
次日天未亮,韦浮从马厩中牵马要走。清晨朝露从叶尖滴落,他转头,看到徐清圆披着一件斗篷,正提着裙、偷偷摸摸地下台阶。她不断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跟踪。
韦浮看到她,清冽的眉目间染了笑:“这是怎么了?你不必刻意来送我的。”
徐清圆露出笑,向他行礼,额前发丝被清风吹拂:“师兄要走,我既然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能不送。何况我亦有私心,想求韦师兄。”
她将自己昨夜写的信递出,些许不好意思:“这是我写给公主殿下的。只是我身份卑微,如今又身处这样的境遇,往来信件恐怕都会被人截断。师兄若是有法子的话,能否帮我向公主殿下送信?”
韦浮接过封蜡的信封,沉默一下,失笑:“因为昨日所见的许愿碑?”
徐清圆乌黑眼眸望着他。
韦浮自然不会说,他也写了一封信给那位被他遗忘很久的公主殿下。不过他的信件并无太多只言片语,他只是将自己所见的碑文摘抄给了公主殿下。如何理解,全看殿下。
却不知徐清圆写的什么?
韦浮说:“我以为你与公主殿下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正如若非利益取舍、结盟缘故,他即使看到了那碑文,也不会想着告诉暮明姝。
徐清圆微笑:“子非鱼。”
韦浮一愣,莞尔。他向她扬了扬信,翻身上马,再招招手,示意不必相送。
马身越过时,徐清圆听到他低声:“小师妹,平安归来,我们在长安重逢。”
他身形与马身消失于晨雾中,徐清圆方轻轻“嗯”了一声。她却也不回房,理了理斗篷的风帽,走入了尚未苏醒的街市中。
她没有忘掉《九歌》那本书,她想试图找出与那本书类似的纸张材质。
若非太过冒险,她甚至想回去刺史府一趟,看那幅假画的宣纸材质与《九歌》是否相同——
晏倾吃了药,让风若去叫徐清圆、韦浮,商量接下来如何。他打算带徐清圆回刺史府,韦浮如何行动,他要听一听这位郎君的想法。
风若却带来消息,天未亮,那对师兄妹便披衣而走,只留了一封信给他,说他们去查些事,不必等二人。
韦浮让他放心,说刺史府多有不便,他小师妹这些日子,住在钟离的威虎镖局更合适一些。
晏倾沉默。
风若问他:“那我们还等徐娘子吗?”
晏倾侧头咳嗽,缓了一会儿,他才道:“罢了,随她吧。我们得回去刺史府。”
若是连他都不回刺史府,刘禄才要坐不住。
而风若这时候想起来了:“那个铁像寺的老方丈,前几日接见过刘刺史。因为刘刺史说他儿子要成亲,想做法事祈福。”
如此下来,晏倾竟许多日没有见过徐清圆。
晏倾鸦色睫毛垂落,在眼睑上覆一重暗影。
按照他和刘禄的约定,刘禄应该做好准备随他上京。这位刺史难道反悔了?
晏倾脸一红。
风若瞠目:“什么意思?他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晏倾推窗看天色,出神片刻,又准备换衣。
想控制蜀州局面,必然要从剑州、益州借兵。但是军马调动太过显然,为了不惊动蜀州,自然要徐徐图之。
风若嘀咕:“有什么案子不能与我们郎君一起查?”
风若说:“你先说吧。”
待送走了刘禄,风若心里嘀咕这老匹夫好好地给儿子娶什么媳妇,转头关门,便看到郎君方才还温润的眉目冷淡了下去。
晏倾太忙,又多病,数日来都在刺史府中一边养病,一边与刘禄过招。
她若是不想见他,他派人监视,又有什么用呢?
二人齐齐看对方。
刘禄前来,果然是来说刘禹的婚事。
她的敏锐,本就不必多说。
他说:“你不要找她。”
徐清圆疑问看他。
徐清圆忧心问:“晏郎君可日日吃着药,身体有没有好一些,是否还在咳血,夜里可睡得安稳?”
他想和徐清圆说的本来也是上元节——让他陪她逛街,还不如让她多陪陪他家郎君呢——
风若端药进来:“这个时候不是约定时间吧?您不如多坐一坐,出去看她和别人相约,你多难受。”
晏倾:“那我便提前祝府中郎君新婚安然了。”
徐清圆脸当即一红:“不是的……那日我约了人,是要查案子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问:“他到底什么病呢,怎么会病得如此重呢?”
风若喃声:“原来你这样想,可是……”
而徐清圆为了怕韦浮离开的事被晏倾发现,便每日早出晚归,偶尔看到风若,都要急急躲避——
刘禄忙和他说客气话。
风若也正踟蹰:“上元节那夜……”
徐清圆见他不肯多说,心中黯然,想正是因为她是外人,晏郎君许多事情才不方便她知道。徐清圆转了话题,轻轻笑:“风郎君,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寻你帮忙呢。”
晏倾手轻轻叩桌面,问这位刺史:“庚帖何时换的?娶的谁家女儿?婚期又在何时?”
晏倾皱眉:“成亲?”
晏倾清黑的眼珠盯着风若:“他要趁婚宴备兵,对我们下手了。他对我们已经全然失去了信任,狗急跳墙,必然要开始行动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
刘禄难为情:“少卿,臣自然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应该立即跟您动身去长安。但是您也知道,老臣最放心不下家中那禹儿。多亏少卿宽宏大量,我和他娘才抓紧时间帮他相看好了儿媳。
徐清圆低头不语。
风若惊惶,他希望徐清圆和晏倾好,是觉得郎君心情好些,对他的身体也有好处;可若是情爱的欢愉尚未见到,便先尝到了酸涩苦味,让郎君反而因此病得更厉害……那他是否做了错事?
晏倾便不再想徐清圆的事,和风若回到刺史府后,他才坐着缓了一会儿神,那刘禄就巴巴地来求见他。
晏倾:“她该选择她喜欢的。”
徐清圆说:“我听人说,病人应多多静养。晏郎君那样总是出门,对他身体并不好。可是晏郎君总是放心不下我,怕我受委屈,总想陪着我。如今我有韦师兄陪着,晏郎君应该可以安心养病了吧?”
他问:“你怎么知道……他咳血?”
原来他们都要查案。
上元节那日,到黄昏时,风若便见晏倾坐不住了。
晏倾又突然抬头问:“刘禹呢?他是否知道自己要成亲了?”
虽然晏倾不许风若去找徐清圆,但是晏倾病成这样,分明有心病的原因,风若怎能看着他日日衰竭?风若趁着晏倾昏睡的时候,夜里去威虎镖局找徐清圆。
他慢慢摊开桌案上的案牍,持着笔又研读起来。他将蜀州案子在心中来回琢磨,精力耗损之下,咳嗽声不住。
风若:“可是你……”
徐清圆向他打招呼:“风郎君。”
她抱歉道:“若是那日风郎君代我去见钟大哥,钟大哥便会明白我的心意了。”
晏倾只问:“我们筹的兵马,是否平安进入蜀州了?”
风若不满地哼了一声。
风若却也不说了。
风若立刻松口气。
徐清圆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讶然:“正月十八?这时间,是否太过仓促?”
风若怔愣。
“我希望风郎君能够劝住钟大哥,或者风郎君干脆陪钟大哥逛一逛。钟大哥待我极好,我不忍心拒绝他,只好请风郎君出手。”
晏倾青眉微微扬了一下。
刘禄毕恭毕敬:“庚帖早就换了!是我一位故友的女儿,他身不在官场,但家中资产颇丰。老臣也是想着老臣去后,有人能代老臣照看小儿。婚期……臣怕少卿等得不耐烦,就将婚期定在了上元节的三日后。”
刘禄见他没有不悦,只松口笑:“少卿不懂了。为人父母者,自然为儿女计量深远。老臣时日无多,自然出此下策。”
“只待禹儿一成亲,我们即刻动身,可好?”
风若笑嘻嘻:“包在我身上。只是你不陪他们了,多出的时间,难道会陪我们郎君吗?我们郎君虽然口上不说,心中必然开心。”
风若见他郁郁而坐,连日咳血,想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恐怕会病得起不来身,病得更严重。
他沉吟一二,侧头咳嗽几声,又叫风若拿开地舆图,再次琢磨起该如何行动才能将人一网打尽,且能保障锦城百姓平安。
风若道:“我再催一催,但是正月十八的话……时间有些仓促,容易惊动百姓。”
他重新坐下,却分明多此一举地说:“风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是要……查一件事。我并不是为了其他事情,我想试试刘禄今夜是否会监督我。”
这一日黄昏,风若将事情向晏倾汇报后,看晏倾沉寂而苍白地坐于窗下出神,他问:“要不要我去监视徐娘子,将她的事全都报告于您?”
徐清圆便行了一礼,婉婉道:“我当日在铁像寺中,是与师兄开玩笑,才说什么半个时辰陪一位郎君。那些都当不得真,且会让人生出误会。而且师兄很忙,上元节那日,他早就离开锦城,并不会陪我玩。
晏倾:“莫要惊动民众,引起恐慌。此次兵变,最好能控制在某个地段内。”
不想徐清圆推开门,正好与他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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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诗无寐28
上元夜,人尚未熙攘之前,徐清圆找到一书铺,将《九歌》中撕掉的一点纸张拿给书铺老板看。
今夜四处热闹无比,书铺不做卖书生意,反而做了许多精致的灯笼、书笺、挂牌。和灯笼这些生意比起来,徐清圆拿着一页纸询问问题,便显得些微寒酸。
徐清圆本在一旁等了半天,见那商铺小二只顾着接待客人,顾不上她。她不得不上前,掏了荷包,说买盏灯笼。
小二这才眉开眼笑。
趁挑灯笼的时候,徐清圆拿着纸张询问小二。小二拿过去看了半晌,点头:“你这样说的话,这纸张确实是很久以前我们卖过。”
徐清圆惊喜,她数日走访街巷,问了许多人,这才找到这点线索。
小二回忆道:“不过这种纸材质,比较粗,我们多用来做花笺。当时造纸商跟我们保证,说这种纸经久而不毁,可以保存很久。我们老板就进了很多货,后来……”
他露出晦气神色:“这纸卖得不好,旁人写字自然选那种精致纸张,怎么会选这种纸?写字不好的人,用了这纸反而写的越发差,而书法大家们一字千金,多少精妙的纸没见过,更不可能用这种纸张了。
“到后来,咱们货物积压,全都处理干净了。”
徐清圆问:“那你可曾记得都有谁买过这种纸吗?”
小二道:“这你得找我们老板问了。我们书铺以前发生过大火,很多账簿都烧没了。”
徐清圆眉心微蹙,心想又是大火。
这场火烧了刺史府后而的小楼,烧了铁像寺,竟连小书铺也不放过。
徐清圆又问:“官府可曾拿着这种纸问你们去处?”
小二摇头。
徐清圆轻声:“但你们书铺发生过大火,积存货物清点的时候,官府是不是有可能看到?”
小二警惕了:“这位女郎,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你和官府什么关系?”
徐清圆便说自己随便说说,自己只是想买这种纸张。她问起他们老板的去向,小二带着她出门,给她指个路:“你看到那座桥没?我们老板早早推着车,带着好卖的一些书籍、灯笼、信笺去桥那头做生意了。你要找他的话,得过了那座桥才行。”
徐清圆立在书铺屋廊下,踮脚探额。她看到华灯如昼,人烟如涌,小二所指的桥人山人海,当即惧一下。
清圆喃喃自语:“好多人呀。”
小二狐疑:“怎么,你怕人多?”
徐清圆怔愣一瞬,然后赧然摇头。她自然不惧人多,只是她如今看到人头攒动,便会下意识觉得人太多了。这无非是在与那个他长日相处中,出于照顾他而养成的习惯。
徐清圆看看天色,轻叹。
距离她和晏郎君约到的时辰,还差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应该足够她返回威虎镖局,去找晏郎君了。
于是,徐清圆向小二道了谢,重新戴好帷帽,便要出门。她走出门,小二在后叫她,从后赶上来,将一灯笼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
徐清圆莞尔:“我本只想问消息,我不用灯笼……”
小二道:“你是外乡人吧?”
徐清圆怔忡。
书铺生意很好,小二急着招呼其他客人,便行动颇为麻利。他将灯笼塞给徐清圆后,拿着一小木牌就要挂于她腰下。徐清圆慌得一躲,没让小二碰上她腰。
小二只好将小木牌塞入她手中,要她自己挂在腰下。他手指他方才遥遥所指的那座桥:“在我们锦城,提灯走桥是上元节的传统,可以祛除灾病。给你的木牌,也是写满吉祥话,跟着灯笼一同卖的。但是下桥之前你都不能打开这木牌,不然就不吉利了。”
徐清圆恍然,她问:“那我可以替旁人求一个灯笼、一个木牌吗?”
帷帽后,她睫毛颤抖,心中紧张:“他……他身体有些不好。”
小二失笑:“女郎,你未免太贪心。今夜是上元,何必为旁人求?你不如带你喜欢的郎君一起,一同走一走我们的‘上元桥’好了,走过桥而灯笼不灭,那他便会安康如意,长命百岁。”
这样的彩头实在打动人心,徐清圆认真道了谢,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走一走那桥了——
晏倾终是摆脱了风若,来到了热闹集市。
风若以他和徐女郎有约为借口,快乐离开。晏倾独而熙熙攘攘的人流,手中汗流了很多后,仍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他而色苍白,起初半边肩都被汗淋湿,听着人声就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
可他性情坚忍,他逼着自己要走一段路时,没有人可以拦住他。
昔年他能走出王宫,能忍着呕吐、发烧、头晕等病症走出长安前往甘州,今日他也必能在这里走下去。
此路灯火流离,光怪陆离。他若无法在这里走下去,露珠妹妹难道要永远陪着他活在幽暗中吗?
他披着斗篷,黑色羽袍将他罩于其下,他人的碰触和窥探终究隔着一层衣。千忍万耐之下,他擦了擦额上汗渍,而色好看了些,视线不再一团模糊。
虽依旧难受,却可以忍受。
风若躲在暗处,见郎君似乎可以撑过去,才放心离开,按照他和徐清圆的约定,去阻拦钟离。而晏倾独自行走间,习惯了这种浑浑噩噩的不适后,察觉到果真有人跟踪自己。
他窥探之下,见那些三三两两混于人群中的监视者,果真是刘禄的人。
他先前见过。
看来刘禄对他十分不放心。正如刘禄自己借助婚宴人多口杂方便调动兵马一样,刘禄也怕晏倾在上元节做点什么。
晏倾不动声色,他一个病人,在上元节的出行,确实让刘禄怀疑用心。
他正好可以用自己牵制住这些人,好让张文、风若他们方便自由些。如此,晏倾抬头看眼人流更多的地方,咬牙之后,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晏倾闷着头走,冷汗与热汗交错,他越发觉得不自在,到后期已经呼吸困难,不得不放缓脚步。
一个老妪从后拽了拽他的黑色斗篷:“好心郎君……”
晏倾一惊,猛地回头,他俊秀而苍白的脸色、乌黑清澈的眼瞳,反而将老妪吓了一跳。
分明秀美,却如恶鬼。
老妪踟蹰间,听这青年声音沙哑却语气和气:“什么事?”
老妪担忧他:“你这是病了?那你一定要走走咱们的‘上元桥’,那是祛除病灾的。”
晏倾道谢,温和:“多谢,好的。”
老妪见他脾性好,便越断定他先前那样的脸色,只是因为病了。她趁机把自己要卖的灯笼塞过去:“要去‘上元桥’,得提着灯才行。我这灯笼不贵,只要十文钱,但格外灵验!”
她说完后,眸子暗缩,有些心虚。
因其他商贩卖灯笼,都只要五文钱。她实在是家中困难……
晏倾垂眼,看被塞入手中的灯笼。
他是十分喜爱灯笼的,喜欢四周亮堂堂的感觉。那样即使独身一人,也似乎并不寂寞。
他此时手中这灯笼,是一盏空心滚灯,灯架在风中轻轻摇晃,中心的灯烛却不灭。
这样的灯笼不比他旧时喜欢的任何一盏灯笼精致,但胜在巧思,胜在有趣。
晏倾乌眸望她半晌,并未说什么,而是用帕子包着一锭银子,放入了她枯槁手中。
他轻声:“老婆婆可以去看看病。”
他提着灯笼便要走,老妪一急,忙伸手来拉他手腕,被他迅疾无比地躲过。他睫毛颤抖,眸子闪烁,老妪很难注意到他的紧张:“……还有什么事?”
老妪难为情:“我这灯笼不值这个钱……”
晏倾低声:“灯笼是用来给旁人祈福的。我希望她千好万好,一锭银子,又哪里值得起她的价?婆婆莫要挽留了。”
老妪低头,颤抖着将一木牌给他。
晏倾道谢,重入人流——
徐清圆提着灯笼,走上这座“上元桥”。周围男女往来纷杂,只她一人独行,却也恬静有趣。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所提灯笼,让它不被周围人碰到。许是来登此桥的人都心中有寄,众人也都谨慎十分,不和旁人摩肩擦踵,让徐清圆的护灯变得轻松几分。
却也有不信这些的男女走过,诧异看她几眼——
“还有人真的信这个?”
徐清圆提灯而走。
夜火如流,帷帽飞扬,腰肢窄小。她身量纤长,婀娜窈窕,走于桥上,风流之态,不禁惹得许多男儿郎撞柱、回头,让旁边女郎嗔怒。
夜风轻拂,徐清圆忽然定住目光,眼眸微微瞠大。
从桥的另一头走来,与她隔着一丈距离立在桥上的郎君,黑袍飞扬,其下袍衫落拓,手中所提的别致灯笼,被风吹得如螺旋般旋转。
他看到她,怔了一下后,掀开斗篷的风帽。于是她看到他藏在斗篷下的温秀明玉的而孔,以及那不为人见的风采。
徐清圆一下子掀开自己的帷帽。
她一手提灯笼,一手将帷帽抱于怀中。飞纱与衣袂轻扬,她亭亭玉立。
数日未见,许是他有些毛病,他只是觉得她更好看了。
比他梦中想象的更加好看,万物皆不如她。
晏倾:“……徐娘子?”
徐清圆怔一下后,情不自禁地快走两步,到了他而前。她惊讶地打量他,禁不住抿唇笑:“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晏倾问她:“你怎么在这里?韦郎君不和你在一起吗?”
他微有愠意:“他怎能独留你一个人?”
徐清圆意外见他,满心的窃喜不知如何说,心虚地祈求韦浮不要介意帮她背黑锅。
她不知该怎么办时,书铺老板反而被他们惊住了。
晏倾无奈笑一下,他想不通的事怎会与她分享,让她跟着他一起愁?
徐清圆狐疑。
晏倾手松了下,却不等徐清圆失落,他再次握紧了她手腕。
晏倾忍住自己心脏的狂跳,柔声安抚她:“没事,别怕。”
可她……也不怕。
二人在桥下,找到了那家书铺的老板。正如小二说的那样,他推着小车来卖书,摊子上的灯笼,却比书卖的更好。
晏倾轻轻“嗯”一声。
她抬头看他一眼。
晏倾立时:“露珠妹妹!”
而这种微妙过于明显,连晏倾这样通常看不出旁人微妙表情的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晏倾问她:“你可还要等钟郎君和风若?”
晏倾站在一旁翻书,听徐清圆温声细语地和那老板打听消息。
她低头,隔着斗篷,她看不到晏倾腰上有没有挂那木牌。她只噙笑:“原来你也信这里的风俗吗?晏郎君确实该信,你走过这座桥,明天说不定就病好了。”
老板显然想起了些什么,嘀咕和徐清圆小声说小锦里确实在他这里进过一批纸。晏倾见徐清圆那里有进展,心里为她高兴,终于将心思从她身上挪开,放到了手中书上。
徐清圆咬唇,不知如何启齿。
晏倾:“怎么了?”
徐清圆表情变得很微妙,妙盈盈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许久。
晏倾莞尔,道:“哪有那么快。”
晏倾低头看她。
她疑问:“清雨哥哥看到什么了?”
徐清圆脸红一瞬。
徐清圆走前一步,迫得他后退一步。她小声:“我没有不愿意,但是,我得先找到我要的证据。清雨哥哥可愿……”
老板翻了翻让二人那般反应的书,嗤之以鼻:“这世上还真有脸皮这么薄的人,我怎么不信?你不要告诉我,你从未看过这类书,从未想过这种事。你一个男儿郎……”
徐清圆“哦”一声。
徐清圆从晏倾手中取过老板后送的那本书翻看,晏倾怕里而又有什么奇怪的内容,正要制止,但徐清圆已经翻开了。
她笑盈盈和他解释:“我师兄走了,我想起案子一些细节,便来找证人。可是晏郎君怎么也在这里?”
晏倾:“……”
无需多说,他自然愿意陪她。
徐清圆轻轻“哼”一声,将书扔回他怀中。
她心想他又出汗了。
晏倾迷惘,不知她到底何意。
徐清圆抱着这本书,仰脸看着晏倾,小声:“这本书倒只是一本普通的传奇本子,没什么奇怪内容。但是,这书讲的是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
晏倾咳嗽一声,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抖,他轻声问:“那你可愿意,提前与我、与我……走一走?”
他重新握紧她手腕,殊不知他的紧张,让汗水黏腻于她腕上。他又迟疑看她:“我今夜……有些心里话闷了很久,想和妹妹说,你愿意听吗?”
徐清圆娇滴滴:“晏清雨,晏郎君,好大的福气。”
——他想说你且听我解释。
晏倾“啪”一下,将书扔回了书摊上。
他眉头微跳,难堪微怒之时,老板见他而色不好,连忙又塞了一本书:“多送你们一本!不许闹事!”
老板在后疾呼:“书!书!记得把书拿走,不许告我啊!”
她问他:“晏郎君有其他事情吗?”
他迟钝得反应不过来,见徐清圆竟拿了他看过的那本册子翻起来。
晏倾一看,送来的又是那本淫词艳曲,露骨画册。
她见过世上那类比较好的爱情,男女之情的大胆并不至于吓到她。只是她和晏郎君同时看这本书,确实有些奇怪。无论表现得镇定还是羞怯,都很奇怪。
他声音拂在她脸颊旁:“当心。”
徐清圆:“可你提着灯做什么?”
晏倾见她走得果断,以为她生了气。他慌了神,忙追上去:“徐、徐……露珠妹妹!”
徐清圆眨眨眼:“是有想不通的事情吗?我愿意帮哥哥分享。”
老板紧张极了:“这是正经书!你们可别乱说话!”
晏倾微松手,喃声:“不愿意吗?”
晏倾:“似乎除了躲人,并无其他要事。”
他却没有多解释,只道一声:“得罪。”
老板:“我这也没卖什么奇怪的书吧?你们何至于此?”
晏倾听到徐清圆说:“您不记得了吗?没关系,也许我说一说,您就有印象了。比如小锦里的女郎,你可有记得?”
晏倾少有的沉着而,不说话。
徐清圆轻轻“嗯”一声,低头看他抓着她腕子的修长手指。
徐清圆在后而偷偷拽他的袖子,既忍笑,又忍羞:“清雨哥哥,我们走吧。”
晏倾目光微闪:“……我被人跟踪,随意消遣一下。”
这对璧人而对而,立在桥上说话。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心中又各自藏着窃喜,不敢宣之于众。于是二人皆是目不转睛地打量对方,皆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引话题说话,皆是试图打探对方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愿意的。”
那画册对晏倾的冲击力何其大,他竟忘了周围人群带来的压力,脑子里尽是那些淫词艳曲,过大尺度……
书铺老板叫住二人,警惕道:“我这儿的书可是正经得很,不过是小民生意,你们可莫要告官府啊。”
晏倾想问她韦浮呢,钟离呢,风若呢。
当即,晏倾轻轻拉一下她,徐清圆毫无反抗,跟着他便走了。
他猛地抓过她手腕,将书从她手中扔开。但即使徐清圆只看了那么一眼,她的好记性,也让她记住了不少画而。她心跳咚咚,抬起头,目光湿漉漉地看晏倾,几分无措。
——何况他心中祈福的人,又不是他自己。
他目光望来时,她目光便低下,让他看他仍抓着她不放。
晏倾侧头看桥下那些监视他的人在哪里,徐清圆仰头对他笑:“清雨哥哥,我们好像挡别人的路了。”
二人只是看着对方,目中带笑,顾左右而言他,其他上桥的人有些不耐烦他们挡路。有人气势汹汹从后提灯走过,撞了徐清圆一下。徐清圆一趔趄,被晏倾拽住手腕。
徐清圆满而羞红,欲言又止,还很惶惑——
晏倾而微沉,将徐清圆向自己身后拉:“如此不堪书目,如何能堂而皇之摆于此地?何况我妹妹年少未婚……”
徐清圆从他身后探出头,微笑:“老板放心,我们不会去告官府的。”
徐清圆抬眸望他,眼波流转。
她连忙摇头。
徐清圆想问他身体可曾好些,他为什么提前出现在这里,是随意走走,还是为了她呢?
她娇俏万分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他听得呆住了,万万没想到暮明姝大手笔到这个地步——将故事都传到蜀州来了。
二人身形融入人流中,两盏灯笼时而撞在一起。便是刀山火海,徐清圆都愿意跟晏倾走一遭的。
那老板一惊:“啊!”
晏倾只好回来,将书一兜收入怀中,再掉头去追徐清圆。
可他该解释什么?
徐清圆看着他:“讲的是广宁公主暮明姝与断案奇才大理寺少卿的多年恩怨故事。”
她扭过半肩,看到了那些暗处盯着她和晏倾的监视者。他们势必要再次躲避这些人,而眼下气急而走,这样好的借口,应当会让刘禄放心吧?
晏倾尴尬而窘,想争辩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徐清圆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心中已经有了一条明晰的线。她正整理思绪时,看到晏倾那么大幅度的动作,不禁扭头。他而色绯红,碰上她目光,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看,他一下子而红耳赤:这竟是一本小黄画册,其中男女露骨之举数不胜数……
老板也觉得这对神仙眷侣不至于去告官府,可他们方才那么大的反应,又让他心里嘀咕。犹豫半天,老板将一本书塞给二人,痛心道:“你们不要告官府,这书我就免费送你们了!”
她难道不清楚前因后果吗?这桩事,难道不是她促成的吗?
真是傻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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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诗无寐29
上元节四处灯火若游龙, 人们置身于一个绚丽的火海世界。
各方灯笼高悬,才子佳人吟诗作对,烟火重重, 爆竹声声,蜀州民风的豪放,竟比国都长安也不差什么。
晏倾穿过重重人流,在桥洞下追上徐清圆。她正立在桥洞旁的槐树边张望, 见到他跟上来, 她一手提灯,一手招手,目若流湖。
见到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晏倾松口气, 跳跃不定的心脏镇定下来。他定了一定,提灯走上前。
他想好了说辞。
然而他才近身,徐清圆就扯一扯他衣袖,拉拽他。他怔了一怔, 顺着她的力道, 被她拽入了桥洞的另一头。
少女馨香在身前萦绕,被她轻轻攀着的手臂微微发麻, 不知是方才从人群走过的原因, 还是她在身畔依偎的原因,晏倾头有些晕沉沉。
徐清圆探头看外面,轻声细语:“他们好像走了。”
晏倾:“嗯?”
徐清圆煞有其事:“跟踪我们的人啊。你不是说刘禄派人一直跟着我们吗?今夜人这么多,他们又见我们一直在吵架、谈情说爱……”
徐清圆脸微红,结巴了一下仍说下去:“早就监督得很不耐烦了。我这样吃醋一走, 人流又多,他们懈怠了之后, 没有再跟上来了。”
她没听到晏倾回话,便回头看去。
他靠着洞口潮湿的青苔壁,凝目望她,眸子清如玉水:“原来你当时走,是这个意思。”
徐清圆不好意思之际,慌忙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但他并没有注意,而是学着她之前的样子探身,向外看了看。晏倾慢慢判断道:“不错,他们确实走了。”
他衣袖擦过她手臂,黑色斗篷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衣袖,袖口的手腕。
枝叶扶苏,遍地明华,他是月光漏下的那点落在青松上的清泠残雪。
徐清圆自家知道自家心事,低头不敢多看晏倾。
她兀自懊恼自己的心动过于频繁时,晏倾回了头看她。
徐清圆露出笑:“我们走这边。”
晏倾拒了一下。
她回头不解看他。
他身如玉树,温静看她,非常认真地弯腰行了一礼:“我和广宁公主清清白白,绝无徐娘子不知道的私下交情。”
徐清圆怔了一怔后,屈膝伏身,回他一礼。
她低头轻声:“我与韦师兄亦清清白白,纵然许多私情郎君不知,却也是兄妹、友人之情。韦师兄与我,皆无他意。”
晏倾缓缓抬目看她。
花容月貌,仙子下凡,皆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然而美貌竟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他一次次折腰于她的聪慧灵秀,善解人意,那些与美貌全然无关。他心悸于自己见到了怎样美好的女郎,他又常常伤怀于自己见到了怎样美好的女郎。
晏倾微微笑,向她伸了手。他并没有碰她的手,只是松松地隔着袖子拉住她。
他说:“那里人很多,我们去那里看看。”
徐清圆忧愁:“可是……”
晏倾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们不去人最多的地方,去边缘地儿走一走。我无妨的。”
上元节和七夕节的寓意是不同的。
七夕是情人之好,上元则是祛病破灾。上元节的灯笼,承载的是这一类的美好期盼。
徐清圆袖中始终藏着上次七夕节遗留下来、无法送出的五彩缕,她如今被晏倾牵着走在灯火通达的灯笼下,竟隐隐有些恐惧,怕旧事重演。
然而这次应该和之前不一样。
二人提着灯走到人流最多的地方,仰头看整片天幕被灯笼包围,像一片片七彩祥云。
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精致灯笼,一块块木牌挂于灯下,在风中摇曳。
灯笼架下的商贩们手中各抓着一把木牌,卖力兜售:“卖木牌咯!一文钱一枚,童叟无欺!”
“客人,你们从上元桥上下来吧?要不要多买几块木牌?找人写上吉祥话,挂在灯笼上,多吉利?”
“看,那就是我们的写字先生!什么吉祥话都会写,也只要一文钱!过了今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这生意如此热闹,商贩们将此地占据,再加上来讨吉祥的百姓,此处被围得水泄不通。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提着灯,完全不敢进入人潮最多的地方,只在外围看一看。
徐清圆抿唇笑:“蜀地人们好会做生意,上元节如此热闹。”
晏倾低头问她:“想不想也去挂木牌?”
徐清圆思考:“唔……可以讨吉利呀。”
她说得委婉,晏倾懂了她的意思。他低声让她稍等,便吸口气,挤入人群中。徐清圆“哎”了一声,她担心他被人碰到,也担心他出于好强而不顾自己的身体,不肯被她挂念。
晏倾尽量避着人,到了一摊贩前。
晏倾跟摊贩说话,片刻后又转过肩指了指远处树下的徐清圆。
徐清圆心中乱想,且喜且忧。
待他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她快步两步迎上去,手中提着的灯因疾走而撞上他衣角。
她攀住他手臂,观察他面色只是稍微苍白了些,才放下心,嗔道:“你太乱来了,这种事应该我来的。”
晏倾:“哪有男子让女子出头之礼?”
徐清圆瞥他:“原来清雨哥哥这样迂腐吗?”
他只是笑而不语。
不论她如何误会如何乱猜,其他女子托付郎君做事的待遇,他希望她一样可以。
晏倾温声:“帮我拿一下灯。”
徐清圆接过灯,见他晃了晃手中一堆木牌,木牌发出清脆的“叮咣”声。她目中染笑,见他从另一只袖中取出了笔墨。
徐清圆惊讶。
晏倾:“那写字老头身前挤满了人,我想将位置让给更需要写字的人也无妨。你我二人皆识字,自己写一些吉祥话,并不是问题。所以我也买了笔墨。”
徐清圆说:“那哥哥你好不会过日子啊。”
晏倾疑问看来。
她提着两盏灯,娇娇俏俏地在前面走。他不觉跟上,听她戏谑:“你找人写字,一个木牌才一文钱。你自己写字,光笔墨就不便宜。哥哥你好不会算账。”
晏倾听得愣住,他还从未算过这笔账。
而他心中生刺,想她算的如此清楚,可见她和侍女兰时上京那段日子,过得多么拮据。之前他从未想过,现在却后悔自己之前竟没有关照过她,竟以为她上京了就没事了。
徐清圆回头:“哥哥你需要一个会算账的贤内助。”
晏倾问她:“你那时过得很苦吧?”
二人同时一怔,各自反应过来对方的话题偏到了千里外。
徐清圆好不容易生起的勇气一泄,微恼地瞪了晏倾一眼,说:“……我们还是写字吧。”——
上元节的长安城中,太子和广宁公主都没有参与宫宴。
太子暮长亭不参与宫宴,是因他受命出城迎接南蛮的使臣团。使臣团已到了长安城外,大魏太子出迎,彰显一国气派,亦将太子的身份与其他皇子区别开。
这是宰相林承教给太子的。
广宁公主没有参与宫宴,用的理由很敷衍:病了。
但谁也没想到,暮长亭傍晚出城前,来公主府看望生病的姐姐。而暮明姝并不是真的生病,她在府中饮酒。
暮长亭到来后,被暮明姝拉入了酒席。
前厅的太子暮长亭喝得醉醺醺,倒在桌案上。
帷幔飞扬,他一杯皆一杯倒酒,口上翻来覆去说着胡话:“姐姐,我敬你!”
“姐姐,以后你跟着我混,谁敢小瞧你。”
而后院中,暮明姝慢悠悠地梳妆,任由府外的太子侍从着急徘徊。铜镜照出她美艳眉眼,同时照着摊在妆台上的两纸信件。
两封信,一来自徐清圆,一来自韦浮。
两封信皆为她今晚所为推波助澜,让她下定决心这么做。
兰时乖乖地跪在地上捧着银盘上的金钿等物,公主自己的侍女则被公主的行为吓得心惊肉跳,在一旁小声劝:“公主殿下,这样灌醉太子殿下,是不是不太好?太子殿下该出城了,他的侍从们都急得恨不得闯入公主府了……太子殿下还在喝酒!”
侍女打个哆嗦:“若是日后让那些朝臣知道,让陛下知道,您、您延误政务,这是大罪。”
暮明姝缓缓起身。
她已梳妆妥善,却不是平日在长安城中贵人流水宴上富丽堂皇、长裙曳地的华贵模样。她束冠、简装、窄袖,英气勃发。若是给她一柄枪,她便可以出门杀敌。
暮明姝望眼侍女,慢悠悠:“我本就是要延误政务,要托住我那傻弟弟。他喝醉了酒无法出门,无法代表大魏出迎使臣团。而我这个姐姐心中有愧,决定代他出城。
“日后告状到陛下面前,我也有道理可言。尔等只需听令,不需教我如何做。”
暮明姝走出华庭,越过帷幔飞扬的前厅,一步步走向府外等得十分不耐烦的出城侍卫团。走过前厅时她可以听到弟弟醉酒的呢喃,闻到浓郁醇厚的酒香,但那些都不能阻拦她的步伐。
她与暮长亭的争战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无硝烟的争战不因姐弟亲情而半途夭折。
暮明姝走出黑黝黝的府邸,迎上府外的侍卫,又在他们无奈的顺从下上了马,和他们一同出城。她将代表大魏,她将迎上未知命运。
她仰头看天上苍穹,来自长安宫城的方向烟花绽放。
暮明姝想到徐清圆写给她的信——
“若是将一切阴谋屏蔽,直面真相,将得到一个结论:陛下希望您活下来。”
暮明姝心想:是这样吗?那么,让我来证实一下吧。让我来看看——父皇,你是否允许我走上一条不可控的路——
长安城外已不到两里的驿站前的小城,成了使臣团今夜留歇之地。
只消再一日,他们便会与前来迎接他们的大魏太子见面,一同进入长安。这是最后一夜,又是大魏的上元佳节,便是南蛮这些使臣团的人,都放松下来。
但还有一人很紧张。
宰相的爱女林雨若日日焦虑,数着手指头等韦浮何时回来。
韦浮走时,将他侍卫留给了她,说必要时可以假扮他。林雨若日日和这个侍卫在一处,做足戏码,但即使这样,云延的怀疑日渐加深,林雨若快要撑不住了。
这夜天未黑,林雨若就带着韦浮侍卫出门,找借口说过节,躲开南蛮王子的堵门。
在集市上,林雨若不由分说地给自己和韦浮侍卫各买了一张面具,叮嘱他:“好好带着,不要摘下来,这夜应当能躲一躲。但是郎君,你家郎君到底何时才能归来?明日就要见太子了,我、我隐瞒不下去了。”
面具后的侍卫声音沉闷:“属下不知。郎君为了不被人查到线索,音信皆无。”
林雨若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办法,只好拉着他,忧愁地去逛街。她寻思着等驿站人都睡着了再回去,熬过今夜便又多了一日,可明日又该找什么借口拖延行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的难过,可他说他想一辈子当黑暗中那个不为人知的保护者,她止不住自己心中刺痛和伤怀。就好像他真的会这样做,她真的无力阻止一样。
林雨若忙挡路:“是我!”
烟火在天边炸开,锦城之地,徐清圆轻轻瑟缩一下。
晏倾:“我病苦缠身,自幼如此。我这一生都不比旁的郎君健康,有很多别人可以的事,我都无法做。很多事情是努力也没办法的……”
韦浮睫毛轻扬。
“希望她用她的聪慧好好想一想,我是否值得她的牺牲下嫁,身在地狱深渊的人是否值得她舍身相伴。”
徐清圆望着湖水:“多严重的罪?”
她微微发抖。
她本能警惕:“快走!”
云延停下步,低头故作惊讶:“原来是林女郎,好久不见。林女郎在这里,想必方才那位便是韦府君了。韦府君真有意思,数日来避而不见,只肯与林女郎作伴。便是美色误人,林女郎看着也不是那倾国倾城貌,不应有本事把韦府君迷得忘记公务啊。”
他再道:“我还有一群不听话的……朋友怀有其他心思,在说服他们、或解决他们之前,我的命不独是我的。徐娘子,我身不由己,我这一生得到很多爱,为了这些爱,我不得不做很多事。”
徐清圆倾身:“我想看看……”
徐清圆屈膝而坐,杏色裙裾铺地,手中执笔,正拿着一方木牌。在她和晏倾旁边,那些买来的空白木牌林林总总堆满了地,而二人身边又各自堆了几个木牌,是已经写好字的。
林雨若一点点摘掉自己的面具,噙着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他。
他仍低着头写字:“因那女子并不了解我,并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徐娘子,我告诉你,你想听吗?”
他垂首对她笑,既像清薄的酒,又像温煦的风,让她的心在烟火下煎熬万分。
她吩咐侍卫快走,自己也赶紧掉头。而她回头时,不出所料,见云延闲庭信步地向她走来。她心中叫苦:这人眼力太好了,这都能认出她。
徐清圆看到这么多木牌,有些脸红:“我们好贪心。”
烟火在头顶绽放,五色光落在地上的人面上。
徐清圆轻声:“你为何徘徊?”
徐清圆眼睛看着湖水,波光粼粼。她挣扎许久,轻轻点头:“嗯。”
晏倾说:“我希望她的答案是‘不’。可若是她的答案为‘是’,那我只能……”
“我不想和她光明正大,我只想在黑暗中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振翅高飞。”
此时此刻,她和晏倾坐在槐树下的湖水边石阶上。挂满灯笼的竹架离他们并不远,而此处有些狭窄,其他人都不愿意挤在这里,只有他们希望这样静谧的地方。
徐清圆低下头。
这声音……
他又写什么呢?
徐清圆捂住嘴,摇摇头。她明明坐于他身旁,可她一点儿声音发不出,只怕出口就是哽咽,出口就是泣声。
她烦恼之时,侍卫突然一抬手,她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云延,带着南蛮壮士们游玩。
晏倾沉默一下:“你可以这么理解。”
云延望她片刻,他低头于她耳畔:“看来他真的不在啊……他去了哪里?”
男声如破冰溅玉,温凉噙笑,却在所有人耳中炸开不同的结果:“云延王子不应这样欺负我的小师妹。”
面具下的郎君眉目清雅,隐约带笑,这温文尔雅的君子风,除了韦浮,别无他人。
晏倾在旁温声:“烟火而已,莫怕。”
林雨若惊:“你胡说!你没看见么,韦师兄刚才还和我在一起……”
她看到云延笑了一下。
她又一滴泪落下。
徐清圆:“你说的是你出身寒门,父母亲族供你读书不易吗?是否他们太过贪婪,想要原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其实云延哪里认出她?只是她见面就跑,行踪那么可疑。她一个娇滴滴的女郎没有经验,他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两盏灯笼置于草地上,零星火光摇曳。
晏倾轻声:“别哭。”
徐清圆呆住。
他声音带些苦:“或者说,我有一桩非常严重的罪,悬于我的头顶。我不知道那把刀何时会砍下来,但我确定它一定会砍下来。在尘埃落定之前,我都不敢有子嗣,不敢让我的妻子受我连累。”
端坐于她身旁纸笔写字的青年青黑的眉目抬了一下,徐清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有人拿车推着木牌,征集识字的人写字,不由咂舌。
他终于抬起瘦遒的手,冰凉的指轻轻擦过她眼睛,落在她面颊上。他维持着这个动作,望她许久:“我希望这位女郎好好考虑一下,认真考虑一下,不要被短暂的爱左右,不要让情感战胜智慧。
徐清圆:“可是……这是回复吗?”
风中传来那人财大气粗的呼声:“写一个牌子给三文钱!我爹要是病好了,再来给你们钱!”
徐清圆轻笑:“原来是孝子。”
她并腿继续写字,却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她已经为晏郎君写满了吉祥话,不过是希望他病好,希望他长寿,希望他娶得良妻,再希望他能证明爹爹清白……更贪心一些的,也只是希望爹爹平安归来,娘亲好好活着——
晏倾:“不是吗?”
徐清圆怔忡。
晏倾莞尔:“似乎不如旁人贪心。”
晏倾:“知我罪我,其唯春秋。裁判权在他人手中时,我不敢置喙他人的公正与怜悯。”
徐清圆再问:“可若是她还是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呢?”
徐清圆:“只能如何?”
湖水溅起一点涟漪。
她眼中眨掉一滴泪,咬唇冲上前,再一次张手臂挡在云延面前。
烟火绽放声中,云延盯着韦浮,似恨不得揭开他一层皮,看他是真是假。但这是真的,云延知道自己落后一步。韦浮望来时,他随意地耸肩一笑。
他自然不知道云延和林雨若之前在说什么,他只能顺着他们的话,低头看面容绯红的林雨若一眼:“嗯,倾国倾城貌。”
他忧心忡忡:“我要与韦府君见一面,和他再谈谈公务。”
晏倾抬手挡住,袖摆罩住了他写好的木牌。徐清圆只瞥到“多娇”“良婿”“平顺”几个字,其余的便看不到了。
云延嗤笑一声,他轻松无比地拨开她,林雨若被他一推就趔趄歪倒。他大步向侍卫方向追去,林雨若被他碰过的肩膀火辣辣的疼。
他轻声:“我不想让她一直那么委屈,一直那么求而不得。我希望我喜欢的女郎得到她最期待的,如果她此时最期待的是我的回复,我怎能不给?”
徐清圆抬头。
他抚摸她发顶,温声:“不要急着答复,好好考虑,好不好?”
湖水照着她一双清水眸。
好不容易,她稍微能止住一些。
可她轻声:“我不让。”
她泪水模糊的眉目,与他温柔而怜惜的目光对上。
晏倾抬头看她一眼,目中染笑,又低下头继续写。他慢慢开口与她说话:“徐娘子,你可知,我心中倾慕一个女子?”
可她实在不知道写什么了呀。
“徐娘子,我喜欢着一个女郎。可我希望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想在背后默默看她,我希望她一生可以不知道这样的爱。若是有可能,到死我也不会说出口。
徐清圆不好意思:“只是突然被吓了一跳,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问:“可你为什么愿意对我说这些呢?”
林雨若身子一僵,想起了昔日他掳走她时的可怕。她抬头,隔着面具,她眼中雾濛濛一片,又怯又坚定。
徐清圆倾身,扑入他怀中,抱紧他腰身。
林雨若面具后的面容涨红,她张开手臂再次挡在云延面前:“我、我虽不是倾国倾城貌,但是你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韦、韦师兄面前,我自然是最美的!他就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要打扰我们、我们花前月下。”
他又道:“且我为了养病,吃了很多不好的药。我恐怕寿命有损,不知何时便会离世。”
那些南蛮野人没反应过来,云延慢悠悠地瞥来一眼,隔着面具,林雨若都能感觉到那针扎一样的目光。
晏倾声音清和悦耳:“旁人的愿望,怎能偷窥?”
徐清圆垂下眼,抱紧自己膝盖。
林雨若猛地回头。
云延眯眸。
云延眸中笑意变淡,眼神微冷:“让开。”
徐清圆托腮:“小气。”
晏倾温声:“我还不能有子嗣。”
她没有更贪心的愿望了。
晏倾:“我在长安时与她相识,更多的缘分不知从何说起。当我察觉情由心起时,我已经无可奈何了。想这世间情是最美好又最无力的一件事,我徘徊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倾微笑:“那我便将她当妹妹,帮她选最好的夫君。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和她结拜兄妹。若是她连兄妹也不想做,我也不会打扰她。总是我公务繁忙,想不见面的话,很容易。”
云延的手搭在了她纤窄的肩头。
此时此刻,站于她身后的青年衣衫落拓,戴着和侍卫方才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在云延和林雨若各自不同的目光凝视下,他摘下了面具。
他抬手就要点她穴,手指却被林雨若后方伸开的修长手指拨开。
徐清圆低着头,眼中一滴泪掉落。
可是晏郎君一直低头在写。
林雨若努力学习刁蛮:“我不让,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总要谈公务,我就是不许韦师兄和你们在一起……”
云延:“林娘子是倾国倾城貌?”
她心里七上八下,一颗心中猜忌满满。她突然地觉得他说的是自己,可她又不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于自己身上。她怀疑自己的聪慧,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听懂。
晏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猛地看向他,大脑空白,面颊一时红一时白。
徐清圆:“若是答案是不呢?”
晏倾说:“因为她喜欢我呀。”
徐清圆轻声:“我想她不介意。”
云延低头看眼她脸上的昆仑奴面具,抬步便往她身后走。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有秘密要瞒着世人,包括我的妻子。我不愿娶妻,是不想连累他人,不想同床异梦,更不想妻子面对我随时会到来的告别,面对我遗留下来的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
林雨若在人群中躲人,扭头之间只见云延离她反而越来越近。他几步就到了她前面,她急得不行,手一推将侍卫往身后推走,自己硬着头皮挡在云延面前。
晏倾将写好的一块木牌放在旁边地上,清脆的“当”声,让徐清圆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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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诗无寐30
情爱的短暂欢愉与婚姻的长久扶持不可混淆。
如晏倾和徐清圆这样的人物, 若谈情爱,必涉婚姻。
所以晏倾不要徐清圆立即答复她,他也不相信短暂冲动胜过理智思考——他轻轻拥着这个女郎, 让她埋于自己怀中,这样的拥抱温暖而宽和。
他再三强调:“认真考虑。”
徐清圆从他怀中抬头,看到他温润目中的三分忧郁。在刹那间,她读懂了晏倾的徘徊缘由:
他不相信自己适合与她在一起, 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她开怀。他愿意勉力一试, 只要她肯信他。
他最惧怕的,应当是她的年少无知与情爱的短暂抽离,爱的无法恒久和前路的漫漫难行。
徐清圆心中默想, 到底是什么, 造成了今日的晏郎君?他拥有世间最广袤的宽容与对世人最柔和的怜爱,可他竟然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爱。
他说自己得到过很多爱,但他似乎并不喜爱他自己。徐清圆必须给他明确的答复,不反复的肯定, 他才有信心走下去。
若是抽离这份他对自己的自厌, 是否可以说明,晏倾是喜欢徐清圆的?
这样的难题, 不啻于将徐清圆再一次逼到悬崖前方, 逼她审视短暂的喜爱是否可以经久不灭,她是否愿意接受晏郎君的不完美。
不同的只是,这一次的悬崖并不寒冷刺骨。
这一次的悬崖,有晏倾陪她一同站着。他们望着云涛滚滚,望着过往与未来的不可诉说, 共同审视情爱的起承转合,缘起缘去。
湖水波动, 放于草地上的帷帽轻纱扬起,罩于摆在地上的两盏灯笼上。水光与火烛的光交相游离,又落在晏倾面上。
徐清圆仰头对着他笑,眨掉泪水的眼睛清澄万分。
她许诺:“我会认真考虑的。”
晏倾松口气,才发觉自己因紧张,后背都汗湿了。
他心中自嘲,又站起来,伸手来扶徐清圆。
徐清圆仰头看他,他说:“徐娘子已经没有心愿可写了吧?我们不妨将灯笼与木牌挂起来。”
徐清圆连忙点头:“是。”
她许愿晏郎君病快点好起来,许愿晏郎君娶一个懂他爱他的妻子,她怎能不把许愿牌挂起来呢?
然而她站起来时“哎哟”一声,晏倾吃惊时,见她重新跌坐下去,抱住她双腿。
晏倾忙倾身:“怎么了?”
清圆抬头看他,无辜而委屈,委屈而迷茫。
她抱着腿又埋头下去。
晏倾蹲在她身边,无措半晌,她终于抬头,可怜兮兮:“腿麻了。”
晏倾恍然,又发怔。
他看向她抱着的双腿,侧过头,耳际微红。他尴尬道:“原来如此。”
清圆不甘寂寞:“清雨哥哥。”
晏倾低应:“嗯。”
清圆支支吾吾:“清雨哥哥……”
晏倾目光闪烁,回头看她;她娇柔怯怯,搂着自己的双腿,委屈极了。
晏倾只好伸手;“得罪了。”
他手落到她腿肚,只这么一挨,他停顿一下,而徐清圆又是忍痛又是羞窘,期期艾艾。
晏倾低头,隔着纱裙与纨绔轻轻揉捏她泛麻泛酸的腿。她强忍着自己难受得想依偎向人撒娇抱怨的冲动,强作镇定。
徐清圆:“你腿不麻吗?”
晏倾:“你方才若是好好坐着,也不会麻。”
徐清圆:“你是在教训我坐姿不如你端正,不像大家闺秀吗?”
晏倾心平气和:“我岂敢教训徐娘子?不然我又成了徐娘子的爹了。”
徐清圆一噎。
她想辩驳,但他手指不知按到了她哪里的筋,她吃痛之下闭了嘴。
他抬头看她一眼,目有丝丝笑意。
徐清圆眨眼,不知是自己取悦了他,还是他心情确实不错。
再捏了一会儿,晏倾见她仍不吭气,而以他对人身体的了解,她腿麻应该已经疏解了。
他不点破,只低声:“舒服了要告诉我。”
徐清圆乖乖地应一声。
旁边路人听到这话,目光诡异地看眼这对别扭小儿女:好奇怪的对话。
而那边,晏倾又捏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她说:“好了好了。”
晏倾扶她站起时,心想:真是好不省心、不太听话的一颗小露珠——
二人便一起去挂灯笼。
他们挑了人少的地方,徐清圆只抬头递东西,晏倾将二人的灯笼和木牌一同挂起来。
徐清圆仰着脸,看各式灯笼的流火映在晏倾面上。每有光如涟漪流动,他的睫毛就会不适地轻轻一颤,那光便落在他浅红的唇上。
可惜黑色斗篷过于宽厚,藏住了他的身长与腰肩。但他已经是如此的彬彬有礼,温柔典雅。
徐清圆帮忙时,怀中那方才老板送的两本书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她怕晏倾看到了害羞,连忙趁他挂灯笼的功夫去捡书。
她匆匆将一本书藏入怀中,另一本写着情爱故事的传奇话本则被风吹开一页。徐清圆捡它时,无意中扫了一眼。这一眼让她一怔:
这页书上的字译成白话,便是说,当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会在万物暗暗中独独看到他,会觉得时光岁月就此停止。
徐清圆茫茫然地想:如果书上说的是对的话,她确实很多次在晏郎君身上看到时光岁月的静止不前。
这是否是很明确的喜爱呢?
徐清圆看得出神,晏倾唤了她好几声她才醒来。
“她不是叫‘媚娘’,她的‘媚’不是‘妩媚’的那个媚,而是‘彻夜不寐’‘耿耿不梦寐’的寐。是乔宴,乔子寐的那个‘寐’。
柳叶眉,瓜子脸,桃花眼,琼鼻朱唇,若是眉心再点上一朱砂痣……
她踮脚得那么不稳,眼看要摔,晏倾不得不从后上前,扶住她手臂,从后将她扶稳。
她目光清润明亮,目不转睛:“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有一副好骨相,即使毁了容,底子却仍是完美无缺的。媚娘可惜在脸上有疮疤,若她用胭脂水粉藏住那些疮疤,那么她的脸……”
晏倾道:“原来如此。卖我灯笼的老妪也是这么说的。”
她向前一步,他后退半步。她便不走了,眼睛亮如辰子,如同逼问他——
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
徐清圆忙将书收回怀中,对上晏倾不赞同的目光,她一本正经:“我读书呀。不管什么书,都有用的。哥哥你现在不喜欢这些书,难保有一天会喜欢。”
他微微一笑。
他虽然拒绝,可是又没有推她。徐清圆仍笑吟吟,在他周身的中药苦香中,觉得安全万分。
徐清圆应一声,被他牵走两步,突然惊呼:“我的帷帽扔在地上,忘了拿了。”
徐清圆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如同一道闪电掠入徐清圆脑海中。
她的动作粗糙又笨拙,撞得一整片木牌哗啦啦响彻。
徐清圆问:“晏郎君,你觉得媚娘漂亮吗?”
晏倾问:“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晏倾怔愣,心中苦笑。他要如何告诉徐清圆,他在去年四月才真正看清她长得什么模样。短短大半年,要他判断世人的容貌区别,太过为难他。
晏倾松手间,她一拧身,如滑溜小鱼从他臂下弯腰穿过。他被迫抬高手臂,吃惊地看着徐清圆奔到他那只灯笼下,踮脚去够上面的木牌。
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是你不自禁了么?
一个女子提着灯,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行走。
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若非她了解晏郎君,她都要因为这么快的动作而误会晏郎君是武林高手了。
徐清圆燥红脸起身,见晏倾已经挂好了灯笼和木牌,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块木牌,忙喊晏倾。
沮丧后的她振振心神,笑着探身:“你的木牌上写的什么……”
他笑而不语。
晏倾不语,他扫了眼她木牌上的字,抬头看她一眼。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她的木牌挂到了她的灯笼上。
徐清圆追问:“连你这样对容色不在意的人,也无法看出她的美貌吗?”
她一怔,因为晏倾动作太快了。他挂她木牌挂得那么慢、那么优雅,还帮她调整流苏的方向。挂他的木牌,他直接挂于一片木牌的最高处,抬手落下的动作干脆利索。
夜风徐徐,仰着脖颈的徐清圆看到了自己木牌上的几个字:岁月如有意。
她摘下自己腰间的一块木牌,珍重地交到晏倾手中,婉婉道:“这木牌是最重要的一块了!是我卖灯笼时一同赠与我的,陪我一起走完了上元桥,小二一直告诉我不下桥不让我看它。它比其他木牌都要灵验。”
晏倾无奈:“徐娘子。”
晏倾拉住她:“追上她!”
她专注地看着媚娘,看周围人对那丑女的厌弃。她看得久了,忽然觉得如果不是那些疮疤,媚娘应该也拥有和映娘、死掉的木言夫人差不多的容貌。
徐清圆:“你没话说吗?”
她终于也觉得两人靠的太近,慢慢后退。她本怀着少女情怀,兀自想羞赧一下,然而她抬头时,目光越过晏倾肩头,看到了桥对面走过的一个人影。
只有读书多的人,才能看到“岁月如有意”,就瞬间知道两句是一对。
徐清圆幽怨看他。
晏倾不知如何回答:“……世人恐怕不会觉得她漂亮。”
风自身后来,吹掠二人衣裙,如同鹤影在火海中相拥。此时的暧昧与方才安慰性质的拥抱不同,而这是极美的。
徐清圆说:“我现在应该可以看它写的是什么了。”
徐清圆:“你的木牌上写的是‘情来不自禁’。岁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你的与我的是一对,你不想被我发现,想瞒住我。”
他停顿一下:“映娘也是。”
她微有失落:这……看着也不是特别有吉祥的意思啊。
她想象着媚娘的容貌。
她一回身,便差点撞上他。
晏倾回身,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桥对面那个提灯女子。
她胡说八道,伶牙俐齿,晏倾不和她多说。
晏倾镇定:“我又没说有什么。你若是想看,直说便是,何必做这么危险的事?”
她一下子攀于围栏,手指微微发抖:“媚娘,媚娘……不,我们错了!
他怀中半扶半饱的少女眼尾飞红,乌灵灵的水眸抬眼看他。她笑盈盈:“我看到你的木牌上写的什么了,难怪你表情那么奇怪,难怪你挂得那么快。”
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我是在想,露珠妹妹既会算账,又会找郎君的错处,又狡黠又直白。这么一位佳人,不知会吓傻多少郎君。”
电光火石间,远处的媚娘忽然抬了头,目光幽若,似含笑,又噙嘲。面容丑陋的女子衣裙飞扬,隔着人海与岁月,与此处的晏倾和徐清圆目光对上。
二人对视。晏倾过了很久才移开目光,将手放于她肩上,轻哄:“好了,不要过分。在你给我答复之前,还是应该注意分寸的,对不对?”
“她不叫媚娘,她叫‘寐娘’!她也不是寐娘,她是木言夫人,从未离开过小锦里,她就是……叶诗!”
她问:“你情来不自禁吗?”
徐清圆喃喃:“媚娘……好久不见她了。”
晏倾说:“小锦里和官府牵扯太多,两任楼主都死后,它开不下去了。楼中许多女子变卖家当打算离开小锦里,我让张文监视小锦里动向。媚娘也是那些想离开的女子们之一。”
而徐清圆压根也不在意晏倾的回答。
周围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灯火流转时,她额头和半边脸都是可怖的、凹凸不平的疮疤。
她抬头,想看那木牌。晏倾牵过她袖子,说:“人多眼杂,我们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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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31(张文等人依然没懂“谁是)
晏倾和徐清圆追上桥, 下了桥后看到人流如鲫,方才还能看到的寐娘已经彻底寻不到了。
遍地灯影、人影。
那些跟踪二人的监视者尚因为人多而跟丢了他们,他们想在人潮汹涌中找到一个人, 一样困难。
徐清圆望向晏倾。
晏倾此时已经十分不适了,人流过多让他呼吸困难、头脑昏沉。他勉强做了决定:“我们去小锦里。”
徐清圆:“我们已经许久不去小锦里了。此时贸然登门,会不会打草惊蛇?”
晏倾:“刘禄的儿子三日后就要办婚事,刘禄集齐兵马就会对我等下手, 那蛇已经跳起来了, 何必怕惊动?”
寐娘可以逃,可以躲。但是张文派人监视着这些女子的踪迹,她们都不可能轻易出城。既然依然在锦城中, 那寐娘只要不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她一定会返回小锦里。
晏倾和徐清圆打算守株待兔一把。
二人寻到小锦里时,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小锦里灯火微弱,帷窗不开,美人不再, 门前伶仃几个人影, 和半年前他们第一次到访时判若两地。
这一次连请帖都不需要,任由人进入小锦里。连扯谎都很容易——
徐清圆紧张地拦住一个侍女:“我们是寐娘的朋友, 她丢了东西在我们这里。我们想去她房中等她……”
那侍女非常不耐烦:“你们随意吧, 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随手将寐娘的屋子只给他们。
徐清圆看这楼中空荡荡的模样,多少上次见到的璀璨银器皆不见了,地上扔着的酒壶也没人捡起。
她叹口气,将倒了的银壶扶起放回桌案,与晏倾上楼。
晏倾:“怎么?”
徐清圆:“只是想起了‘花无百日红’这句话。昔日第一次登小锦里时的人, 这一次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我不敢想象下一次再见小锦里……或者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微有伤感。
因她判断寐娘就是叶诗时, 小锦里的命运,其实已经走到尽头了。
晏倾回她:“所以,劝君怜取眼前人。”
他说的很正经,也没有其他旖旎意思,单纯地回应她的感慨。而她回头瞥他一眼,目中的伤怀被三分笑意取代。
晏倾一愣,她竖起一指制止他的解释:“清雨哥哥不必多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番插科打诨,让沉重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些。
二人推开寐娘的房舍,进入其中,便被里面的过于整齐所惊。
这间屋中的所有物件都已整理妥当,分在一个个包袱中。摆在明面上的,连灯台都只剩下了一盏。徐清圆在屋中绕了一圈,不知如何下手。
晏倾在一方小案前坐下,揉着自己额头。
夜间的奔波与劳神让他疲惫无比,他喉间又有了血意,只是碍于徐清圆在场,勉强忍着罢了。
他如此已经强撑不住,只能坐下靠着桌案缓解自己的头晕。徐清圆向他望来,他回答:“想搜什么你便搜吧,这间屋子是一定会被查封的,里面所有物件都可能是证据。”
徐清圆踟蹰:“但是没有官府搜查令,私闯民宅……”
晏倾:“你将我当做搜查令用也无妨。”
徐清圆一听恍然。是了,晏倾是大理寺少卿,刑案事上,整个大魏只有他的老师、大理寺卿左明能够压住他。大理寺少卿被当做搜查令用,尚且大材小用了。
徐清圆便打开包袱,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察觉晏倾似乎不舒服,便乖顺地不去打扰她。
烛火微微,屋中只有轻微翻动物件的窸窣声音。
不知多了多久,外面的烛火暗了,小锦里进入了深夜。寐娘依然没有回来……也许她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晏倾缓了一会儿,有了气力,侧头看徐清圆。他见徐清圆曲腿坐在地上,满满当当的大小包袱包围了她。她已经将这里的所有包袱翻遍了,但看她眉头轻蹙的模样,她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于是徐清圆开始搜第二遍。
晏倾是信任她的才智的。何况她比他敏锐,若是她都找不到的东西,他未必比她强。
所以恢复了些气力的晏少卿并没有想上前帮她,他支颌而坐,俯眼垂望她。盈盈烛火落在她身上,他少有地有闲情雅致,竟然将她当做一幅仕女图来观赏。
虽然此举不妥,但是……晏倾暗自唾弃自己半晌,仍是忍不住看她。
她细弯的柳眉轻蹙,他多想伸手替她抚平。
这世间钟灵毓秀的女子自然有她与旁人不同的气质,晏倾看得出神、看得心间砰砰时,见她抱着一包袱放下后,又盯着那包袱看。
她忽然露出恍然的表情,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唇角上翘,露出一个浅笑。
她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了一根簪子,在晏倾因吃惊而坐直的目光凝视下,她用簪子戳破了这个包袱的外裹。布料破开,原来这是一个夹层,她伸手到里面,取出了一本书。
徐清圆怀着愉悦的心情翻开书,见这本书如她所猜,正是当日她就见过的——
半年前小锦里中举办的晏倾试探原永的筵席上,徐清圆跟着刘禹和映娘去看她父亲的真迹,寐娘就用这本书试探过她。
但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以为书上的一撇一捺是练字所用,她在见到《九歌》后,竟然没有想到寐娘,没有想到这本用来练字的书也许不是用来练字的。
可恨可恨,她太傻了。
徐清圆翻动书页,清水眸中映着这里面每一个字的笔画。这些笔画在她眼中重组,与《九歌》、假画中的花叶缝隙、以及韦浮送来的那枚公章纸页一同重新组合,组成新的字词句段。
她翻书翻得飞快,在她翻到这本书的末页,她惊喜地发现,这本书是唯一能和《九歌》每个字都完全对应上的书。在此之前,连那假画中的缝隙都少了几十个字,不能和《九歌》对应。
她真恨不得立时伏案,将藏着的东西还原出来。
徐清圆举着书,抬头看晏倾:“清雨哥哥!”
她怔了一怔,因晏倾正蹙着眉看她。
他问:“你的簪子,为何能划破那包袱的布料?”
徐清圆愣了一下,转了一下自己手中仍握着的簪子。她还没解释,晏倾已经起身走来,蹲于她身边。他握住她手腕,低头看这簪子——
如他所想的那样,簪子的一头尖锐无比,另一头雕着花叶镶着流苏的部分,每一个转角处,都锋锐无比。
这只簪子,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晏倾抬头看她,轻声:“我让你置办女儿家的衣物,你买来的簪子,全是这样的吗?”
徐清圆抿唇。
她看他目中寥落,不觉小声自辩:“这样很方便的,不是吗?我、我也需要保护自己啊,我娘给我的小玉匣只能射针一次,我不能完全靠它呀。
“清雨哥哥,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你。我能做很多事,你不要将我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待。”
她一次次证明她有用于他,一次次想要证明她不应该被抛弃……她的不安带来的勇气,让他伤感又敬佩。
他认真看着她,微笑:“好。”
徐清圆一怔,眼波不流转了:“你是相信我可以保护自己呢,还是相信我也能保护你?”
晏倾:“都相信,可以不?”
徐清圆定定看他,目中一点点亮盈盈。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客气,他看着她的诚恳目光都让她感受到被信任的感觉。这是她几乎从未感觉到的。
世人称她为“佳人”,了不起多几个有才气的评价。男儿郎们对她趋之若鹜,要么想掠夺,要么想保护,要么想伤害。她举起手中匕首时,相信她能搏杀的人,只有区区晏倾一人。
徐清圆满怀激荡,想扑入他怀中。但她今夜已经冲动过一次,不想显得自己太古矜持。她便努力克制自己的情动,只有一双眼睛舍不得移开。
清圆凑到晏倾耳边,轻声:“我找到证据了,我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了。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乔宴乔郎君,他在死前,藏了一份名单……刘禄想方设法找出这份名单,对小锦里恩威并施,弄死很多人。
“这份名单一直在他眼皮下,可他依然没有找到这份名单。如我所料无差,这不仅是一份名单,而是一份完整的、不见天日的、奏于中枢的公文。”
晏倾耳朵有些痒,有些烫。
他侧了侧脸,垂于膝盖的手握拳,僵坐间,听徐清圆轻声细语地大概告诉他这份名单是什么。
晏倾沉吟:“所以我应当去找一份现有的名单……”
说话间,窗子所对的楼外发出沉重的“砰”一声,惊了寒夜。
“站住!”外面传来人招呼。
徐清圆和晏倾连忙起来,推开窗向外看。他们看到张文站在窗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大骂。张文正要去追,两个人影搀扶着从墙角走出。
这两人是刘禹和映娘。
张文愣住:“你们?”
楼上传来晏倾温凉的声音:“张郎君,怎么回事?”
刘禹却不知道。
晏倾望着她不说话。
映娘一滞,有些胆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映娘不耐烦:“听着呢。”
这是极为微妙的小动作。
刘禹点头又摇头:“我能从我家离开,去迎亲。可我半途消失,谁代替我把这出戏唱下去啊。”
映娘脸色青青白白,咬牙狡辩:“你胡说!这都是你猜的……”
“映娘想回来小锦里,把她多年攒下的财物一同带走。他们不想过贫贱生活,为了日后考虑,银钱自然多多益善。只是很可惜,两位回来的时候,撞上了张文,撞上了我们。”
晏倾看着刘禹,温声:“你可以私奔,我保证你和映娘离开后,没有人可以找到你们。但是从此以后你们隐姓埋名,再不能回来。你们要听我的指令,我告诉你们何时走,你们才能走。”
她回头时,见这位刘郎君坐在地上,叮叮咣咣,把他衣服里藏着的银锭子、金锭全都倒了出来。他颇为无赖地坐在地上:
张文一抬头,和刘禹二人一样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们都没想到晏倾和徐清圆在这里。
映娘看着他,既感动,又不安。
晏倾问:“张文,你看到的贼是一人,还是两人?刘郎君和映娘,一男一女,分明两个人。”
刘禹面黑浮肿,神色憔悴,看他沉重的身形,好像胖了不少,有些看不出昔日那个风流倜傥的模样了。他左顾右盼时,神情很是茫然。
晏倾目色微闪,知道她与他起初一样,开始怀疑张文。他此时并不言语,尚未有结论的事,怀疑不值一提。
“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我肯定不会成这个亲!我今天不逃,明天也要逃。我肯定会和映娘私奔的……晏少卿,你想告诉我爹就去告吧。除非他把我打死,反正我不可能和他指定的女人成亲的。”
徐清圆垂下头。
张文回忆:“我感觉我是看到一个矮胖的笨拙的人影跑出去……”
那么,他许刘禹私奔,便是在许给刘家留一条血脉,不愿斩尽杀绝。
时至今日,以晏倾的才智,他必然已经明白了整件事。
她手指自己,硬着头皮举荐自己:“我可以充当那个无辜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新嫁娘。我可以留在新郎身边,配合新郎行事。就这样定下,好不好?”
刘禹这时在一旁尴尬地拉拉她衣袖:“映娘,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来自长安的大理石少卿,他最近半年就住在我家……”
映娘不屑地嗤一声,坚持:“刘郎长胖了,我让他跑跑步去去肥,不行吗?你们好无聊,这是我小锦里的地盘,用得着你们逼问我们?”
晏倾嘱咐他们上楼,关上窗后对徐清圆解释:“我一直让张文监视小锦里。方才上楼时没见他,原来他在小楼后门。”
晏倾突然说:“既然想私奔,那就私奔吧。”
她眼神闪烁地偷偷看了晏倾一眼,垂下的目光警惕,面容绷着,彰显她的紧张。
其他人更是压根没懂她和晏倾之间的哑谜。
刘禹惊喜:“晏少卿帮我们安排私奔?太好了,我早就觉得我们的计划漏洞满满,恐怕走不了几步就要被我爹抓回来了。有晏少卿帮我们想办法……映娘,我们肯定能离开!”
刘禹和映娘一同惊喜地抬头看他,张文不解地抬头看他。
而到今日,当徐清圆明白所有事情的恩怨曲折后,她更加断定刘禄十死无生。
他摸摸鼻子:“晏少卿确实有权利审问咱们。”
刘禹颓然道:“算了映娘,没什么好瞒的,直接告诉他们便是。”
晏倾望着他:“听闻你爹为你定下的亲事,女方父亲是他多年好友。那女子,和你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你这样子,置他人于何地?”
最终是映娘和刘禹并未提防的徐清圆慢慢说道:“刘郎君三日后就要成婚,竟有闲情逸致与映娘逛上元节。”
“这件事我本没有错,我多次说过我不同意,没有人在意我的话。既然我如此不重要,那么我的离开,相信也一样不重要吧?”
二人开门,放三人进来。
他看着有些胖了的刘禹,一时间难以准确判断出来。
是啊,徐清圆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么新郎自然是……
徐清圆点头。
刘禹支支吾吾:“那又如何……”
刘禹只会犹豫迷惘:“她、她也确实挺可怜无辜……”
晏倾眼波微动,仍然不说话。
但她别过脸,藏住了唇角的一点喜色。
屋中一时静谧,晏倾并不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坐下,看着他们各持己见的三人。
张文向两位行礼,解释自己一整晚都在监视这里,方才打了个盹,睁眼时看到一个小贼快速逃走。谁知道追到半截,从墙后走出的人,是刘禹和映娘。
晏倾说:“你不必多想,自有人替你。”
刘禹目光暗下,说:“他是刺史,他想要什么不会有?少我在身边气他,他还能多活两年。”
它不一定有什么含义,但是两个人一同忍着眼神动作时,它一定代表着——撒谎。
徐清圆定定地看着晏倾——
徐清圆目光从映娘身上移开,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刘禹,说话依然慢条斯理:“刘郎君不是胖了。刘郎君个头没变,只有手肘、腰际、腿肚等少数几处变得圆润,向外堆砌。一个人若是胖了,整个体型都应发生变化……绝不是刘郎君这样的。”
她听晏倾说了一声:“好了。”
徐清圆喃声:“晏郎君……”
徐清圆怔怔看着刘禹。
“刘郎君与映娘情投意合,但是刘郎君是刘刺史的独子,刘刺史绝不可能让映娘进家门。映娘与刘郎君赌气,说要去当新一任的‘木言夫人’,不稀罕刘家家门。但是半年时间过去,刘刺史给刘郎君强硬地定了一门亲事。映娘气怒无比,心中不平,再也没什么心思选‘木言夫人’。
她去开门时,半信半疑:“张郎君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巧合?我们在等寐娘,寐娘没回来,他看到了谁?他发现的躲避的人,真的是刘郎君和映娘?”
她说话轻柔,态度却斩钉截铁:“刘郎君是藏了重物在身上,才导致身形看着有些变化。我来猜一猜——
刘禹呆呆地看着这个文弱纤柔的徐娘子。
和他在一起的映娘则泼洒娇俏得多。
她将她那个吓傻了的情郎往身后一推,自己上前挺胸,抬起下巴趾高气扬:“怎么了?上元节,我和刘郎出去逛逛不行吗?”
张文等人依然没懂:“谁是新郎?”
那日刘禄要调动兵马,城门打开,混乱之时,出城进城、人员混杂,都是最好的机会。
烛火荜拨一声,火星飞溅上屏风,如烟尘寥寥。
徐清圆在旁听他们说话,脑中转动。张文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徐清圆已经喃喃自语:“其实最好的私奔时机,不是今夜啊。而是……”
刘禹平时看着嬉皮笑脸,此时竟透着几分冷漠:“与我何干?不幸的婚姻到头来一地鸡毛,他逼我成亲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映娘手叉腰,咬牙切齿骂他:“没出息!废物!我早就说,你这种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文:“所以,我看到的逃跑的小贼就是你们两个?你们跑什么?”
徐清圆便噙笑。
她喃喃自语:“可你爹是刺史,整个蜀州都是他的……”
“这桩荒诞婚姻中,唯一值得称颂的,是刘郎君始终未曾变心,始终喜爱映娘。刘郎君三日后要成婚,刘郎君摆脱了他家人的控制——也许是说他要与映娘告别吧。
她突然心头一颤,明白了晏倾要做什么——他与刘禄赶时间,他要提前在那日动手!
徐清圆连忙侧身,避开这不雅一幕。
原来到现在,刘禹都不知道刘禄一旦进京,迎来的就会是刑讯后的死罪。他知道自己要成亲,但他竟然不知道刘禄犯了什么样的罪。
徐清圆站在晏倾身侧,发现当晏倾这么提问时,刘禹和映娘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映娘哼一声:“成亲又不是他愿意的,是被他爹逼的。刘郎真正喜爱的人是我,他与我去上元街市上走灯,心里念的人自然是我。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轻声:“晏郎君,这样的事,让一不知晓前因后果的女子牵连其中,有些不妥。刘郎君要走,那被他抛下的新嫁娘迎上一个陌生的、另有心思的新婚夫君,她该如何惶恐?如何过后半生?”
这是美好感情带给她的。
这桩私奔、这桩私奔……
可她骂得凶狠,看刘禹的眼神却带着缱绻之意。刘禹大约被她骂习惯了,并不在意。他干脆坐在地上,脱掉自己的鞋履。
晏倾接口:“成亲那日。”
“他来找映娘,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私奔。疑似变胖的刘郎君不是真正变胖,而是衣服里藏满了供你们离开的一路上可用的珍器、银钱、铜币。刘郎君设想与映娘私奔,映娘非常感动,但是映娘犹豫了。
她青春年华,身量纤长,眉目向上飞扬,带着年轻女孩儿独有的骄纵、自信。她这样的自信,是确信郎君心中爱的人是她,旁人都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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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32(“小女担心夫君淋雨,请夫)
正月十六, 使臣团一行人天亮便起身,跟着大魏臣子们一道立于驿站外的官道前,等待来迎使。
近晌午, 远方卷起尘烟,马蹄声橐橐。等得不耐烦的诸人忙整理仪容,翘首以待——
不说南蛮使臣团如何,大魏官员这方以韦浮为首, 皆已被朝廷告知, 是当朝太子亲自前来。
林雨若作为唯一的女眷,身为宰相之女,自有权立于韦浮身边。她随着韦浮一同等候那太子殿下时, 悄悄望一眼身前绯色官袍加身的韦浮, 心中同样对太子殿下很期待。
虽然因为君臣权势平衡之故,陛下和宰相再联姻,也不可能选太子,不可能选宰相最疼爱的女儿。但是自幼一起长大, 林雨若和暮长亭还是有几分情分的。
只是此时, 看着烟尘渐近,林雨若比所有人都最先发现烟尘后的人影, 不是暮长亭。
待来迎使更近了些, 韦浮那双总是噙着笑的眼睛眯了一下。
当马匹停在诸人面前,南蛮使臣团的一众人,以云延王子为首,才认出了从马上跃下的飒爽女儿郎,不是太子暮长亭, 而是广宁公主暮明姝。
暮明姝从马上跳下,向他们走来。她身后的卫士和文臣跟着纷纷下马, 无论心中如何想,他们面上都维持着淡然。就好像一开始派来的,就应该是暮明姝一样。
但等待的人中,在暮明姝步步走近期间,发出小声嘀咕声:
“怎么是她来了?不应该是太子殿下么?”
“南蛮派来了王子,咱们却只派一个公主。若是南蛮人从里面挑刺,说我们不够友好,从而引起战祸,那岂不冤枉?”
“陛下是老糊涂了?她岂能代表我大魏?”
韦浮静静地听着身后人的不满,他没有说话,只听到议论声声中,只有林雨若回头,小声辩解:
“中枢自有中枢的用意。公主又何妨?南蛮派来的王子又不是太子,我们不派太子而派公主,这礼数很正常啊。”
众人碍于宰相之名不好辩驳,林雨若松口气,回头时,见韦浮正在垂眼看她。
她脸烧红,对他扬起一个笑。
他的目光却移开了。
林雨若怔忡失落间,听到南蛮人那边也在嘀咕。只是对方说的是南蛮话,在场诸人除了鸿胪寺出来的官员,其他人听不懂南蛮人的抱怨。
暮明姝傲然走来,将众人态度与小声讨论皆看在眼中。
她的唇抿紧,面色越来越冷,她步伐放慢时,一位红袍年轻官员上前,率先请安:“恭迎公主殿下!殿下代大魏而迎南蛮王子入长安,扬我国威,我等已恭候殿下多时——”
暮明姝和她身后那些不情愿的侍卫和官员一同看来,见站出的人,是韦府君韦浮。
暮明姝目光与韦浮对上一息。
他微带着笑的眼睛,与她冷淡的眼眸在短暂间触了一下便移开。
他上前迎上公主殿下,主动跟在暮明姝身后半步外。其他驿站等候的官吏纷纷回过神,跟着韦浮一起喊着“恭迎殿下”,主动跟上公主的步伐。
暮明姝的眉目舒展开,目中矜傲之色温和些:“诸君请起。”
她的目光,这才看向南蛮使臣团,最终停留在最前方的云延身上。
这位身量高大魁梧的异国青年并不穿大魏服饰,一只耳下挂着耳环,银亮闪烁的光,与他琥珀色的眼眸一起潋滟生波。他已经不知道凝视暮明姝多久了。
暮明姝淡然回眸。
云延:“初见殿下,殿下风采翩然,我心倾之。”
暮明姝淡漠:“我大魏有句话,不知道王子听过没有?”
云延挑眉。
暮明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意思是说,怎么初次见面,本殿下就觉得你很眼熟呢?”
她平静说这样的话,云延眸子眯起,立时明白暮明姝在暗示他挟持林雨若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倒真不是初次见面。
云延笑一声:大魏公主。
暮明姝没有做多余的事,她也没有不如暮长亭。暮长亭在的时候该如何交换双方信物,如何查看公章公印,她在这里一样地完成。
双方都当做不知云延劫持过林雨若,两方下属们忙着查看、交换信件,暮明姝则在韦浮小声耳语后,接过他递来的公函,查看谈判后的结果。
南蛮使臣团自然不承认云延绑架过林雨若的事,但是他们一定要在礼单上作出补偿。
而这正是韦浮做的事。
暮明姝看到密密麻麻的、比汇报时又多了两页的礼单,她瞥一眼韦浮,道:“韦府君舌灿莲花,当一个小小县令实在屈才,不如去鸿胪寺任职更好。”
韦浮噙笑:“全是我大魏君威远扬之功,臣不敢居功。”
暮明姝手仍翻着他递来的折子,目光却轻轻抬起,看向稀稀拉拉的人群,以及似乎无所事事的云延。
她一边看折子,一边缓缓开口:“王子殿下,我看双方交接十分顺利,不如我们用完午膳后,便启程回返长安。这样,日落之后,堪堪能入长安城门。”
云延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因这位公主话是对着他说,眼睛却一直在看她手中的书页——她那倨傲冷然的态度,谁会认为她在和云延说话呢?
云延在南蛮,即使兄弟间争夺猜忌,也没有被人如此蔑视过。
他忍不住笑,顺着公主的话:“殿下在和我说话?我真是……用你们大魏的话说,真是受宠若惊。一切但凭殿下安排,我等南蛮人并无意见。”
暮明姝合上折子,轻轻吐了一个字:“好。”
下一刻,她身畔的韦浮眸子一缩,愕然地看到暮明姝身如鬼魅,向前疾掠。她腰袖展扬,一根长鞭甩将出去,赫然之威,正是公主亲临。
韦浮匆匆跟上两步,少有的惊愕:“殿下——”
那鞭影差点甩上他面孔,他被尘土呛到,趔趄咳嗽时,被林雨若向后拉走。林雨若:“韦师兄不要上前!”
所有忙碌的人均呆住,和韦浮一起,看着暮明姝突然对云延出手。反应最快的,反而是危机当头的云延。在长鞭尖端甩到他脸前,他轻飘飘跃起。
云延:“殿下这是何意?”
暮明姝不废话,鞭影再袭。
云延武功不弱,甚至很强。他被迫迎战,很快适应了这位公主的打斗风格。快、狠、厉,长鞭破空的呼声让周围人骇然,而即使云延,也不敢被这鞭子碰上一点。
他发现,短短几月后,暮明姝的武艺似乎提高了——至少比他上次逗弄她时,她要厉害得多了。
长鞭卷上云延脖颈,云延向后疾退,一手握住长鞭,另一手在地上一撑。他借助长鞭要将暮明姝卷过来,不想暮明姝突然松手,整条长鞭失力,反让云延受制。
云延抬头,反应过来时,暮明姝跃地而走,一脚当胸踹来。
艳红裙裾飞扬,暮明姝落地,云延咳嗽着跪倒在地。
他一手空握着那条被主人抛弃的长鞭,一手抚胸,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一只鞋印。
他身后的南蛮人纷纷抽刀:“放肆——”
“住手!”云延抬手喝住被激怒的下属,半跪在地的他抬头,看向紧张的大魏官员们,目色闪烁的韦浮,以及眼中终于带了一丝轻松笑意的暮明姝。
云延咳嗽着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暮明姝慢悠悠:“没什么意思,私仇而已。”
众人茫然间,她垂目,觑了云延一眼:“昔日我有一故人,当胸踹了我一脚,将我从墙头踹下,那人戏谑我,瞧不上我的武艺。今日见到云延王子,不知为何,我看着云延王子的脸,就总是想到昔日那瞧不起我的人。”
云延浓眉挑一下,眼睛被刺目阳光照耀,如同玉石一样亮。
还带着几分笑。
暮明姝道:“还你一脚罢了。”
云延从地上站起:“原来如此,小王受教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美艳的公主,要上前将她的鞭子奉还。但暮明姝背身而走,非常随意:“鞭子送你了。”
云延笑:“多谢殿下馈赠。”
暮明姝走向驿站,她路过韦浮,轻轻看韦浮一眼。韦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对她的举动意味,他了然于心。
玩火啊。
野心和儿女情长之间的玩弄反转,谁又说暮明姝不会呢?
韦浮微笑看她,她见他了然,清冷的眼中便也带上了笑意。
她扬长而去,长袖擦过他手臂。而傻乎乎的林雨若还在问韦浮:“师兄,殿下没事吧?”
韦浮温声:“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林雨若:“……”
云延在后哈哈笑出声,又被胸闷而弄得继续咳嗽起来——
正月十八,锦城中迎来刺史独子的婚宴。
天气却不好。
天未亮时便开始大雨,司仪祈祷了几个时辰,到吉时前这场春雨依然不停,且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宜婚娶的日子,遇上这么大的雨,只让刺史刘禄咬牙夸了一句——“好雨知时节,合该我儿在今日大婚!”
司仪问:“府君,还迎不迎新嫁娘?”
他被刘禄喝住:“站住!进来给祖宗们烧了香再走。”
当晏倾和刘禹换完身份后,刘禹背着小包袱,和映娘牵着走走向城门,刘禹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身后那场变乱平息下来了。
钟离在晏倾耳边低声交代时,多瞧了眉清目秀的绯红衣袍的青年几眼:“少卿要的东西我准备好了,已经和他们送亲队里面一个箱子换了。”
身后的张文本来打算离开,一听这位长官的话,愕然道:“少卿的命令分明是留活口。”
晏倾在钟离这里换上和刘禹如出一辙的绯红衣饰;隔着一间厢房,徐清圆自己为自己描眉涂粉,将自己扮成一位新嫁娘。
那审案场所,自然是正在大办婚宴的刺史府。
只是可惜,小锦里那个“浮生梦”的毒没了。不然,晏倾死于这种前朝宫廷独有的毒,除了他们蜀州的仵作,谁又能验出真正的死因呢?
刘禄想长安那边的人,把晏倾传得太厉害了。照他看来,这位少卿也没什么吓人的……待他们杀了晏倾,就说晏倾病死在蜀州。就晏倾这个身体,病死也并不奇怪。
晏少卿说,大柳村的盗户可以先放一边,最要紧的证人,必须前往审案现场。
映娘问:“你后悔了?”
他撩袍,被她拉着手,劝上了车。
晏倾从去年冬开始生病,身在刘禄府中,刘禄知道这位年轻人一冬吃了多少药,咳了多少血。刘禄怀着复杂的心情等着晏倾病好,但晏倾的病反反复复,一冬都没有好全,到了春日,还整日窝在府中宅院,少有出门的时候。
刘禹打算给祖宗们烧最后几炷香,求他们保佑自己和映娘私奔顺利,也保佑他这个爹在他失踪后不要乱了阵脚。
他怀着轻蔑的心想:晏少卿哪里都好,怎么看都优秀,可惜他是个病美人。
刘禹:“不……我们赶紧走吧。”
雨大如斗,连绵织烟。街巷空荡荡,杨柳依依,芭蕉垂搭。栖息在屋顶上外头梳理自己羽毛的云雀被下方的喧哗惊吓,振起翅膀飞向凝碧色的天空。
新嫁娘手中捏着一把却扇,靠却扇掩饰从容貌与原本新娘的不同。
“你也莫要怪我,我也不曾逼死你,是你自己张扬,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连你本族的人都抛弃了你,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迎亲队伍和一支运镖队伍在巷口撞上,因雨大而发生冲突。
比这个时辰稍微晚一些,大柳村迎来了披着漆黑锁甲的军人们。
这位军官冷笑:“张主簿,你们调我益州军,我们前来是奉大都督之令。如何捉拿要犯,就不必你们这些文弱书生指手画脚了。”
天未亮,在风若的帮忙下,晏倾便从刺史府的后院小门离开。刘禄派人去他院落叫门,自然是叫不开的。
于是小侍女扶着已经被掉包的新嫁娘回到马车中。
众人忙掉头要去忙碌,刘禄又拉住一人,犹豫一下问:“可有请晏少卿来席上?”
刘禄大声:“我请了这么多人,你说婚宴不办了?这只是一场雨,即使是下冰雹,我儿今日都必成婚!
晏倾来到车驾前,隔着马车帷帘问候:“女郎?”
好雨知时节。
可是这些军人,等着的就是他们这句话。
“那些人想杀你,我还保全了你族人,说你家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流放的差不多了,何必赶尽杀绝。要怪你也得怪太子羡,怪南国旧朝廷。他们弄死了你堂哥一家,牵连到你,你早该和他们一刀两断了——
晏少卿的计划他虽不知,但是晏少卿让他和映娘走,他心里总觉得奇怪,怕晏少卿有什么对他父亲不利的计划。他想将自己和晏少卿的计划告诉父亲,然而父亲再次呵斥他,逼着他成亲,终让刘禹把所有的不安丢掉。
晏倾颔首。
风一拂就倒,灯一吹就灭。
于是烧完香后,他仍不肯走,而是在寂静无人的宗祠,喃喃自语:“乔子寐啊,你死的太早了。不过有晏少卿陪你,你在地下也不孤独了。
武臣自古不服文臣,何况两人品阶相同,凭什么武官就要被呼来喝去?
已经吓傻的新娘贴身侍女看到一群武力强盛的人,唯恐他们对自家女郎做恶事,她求饶不得后被点了穴。在钟离冷漠的眼神逼迫下,她含泪点头,表示会听他们的话。
虽然心中知道徐清圆叫他上车必然是有事商量,但是她这话,仍让他心跳快一拍。
在这场冲突中,颤巍巍掀开帘子的新嫁娘被人打晕,被掳走到旁边的小门楼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徐清圆仓促换上新嫁娘的衣服,轻轻抚平新嫁娘昏迷后也蹙着的长眉。
这军官却不屑:“晏少卿不是很了不起吗,把我们益州军使唤得像狗一样为他来回奔波,却不告诉我们目的是什么。这么厉害的少卿,我等从未见过,正想见一见来自长安的书生要如何审案!”
张文摇摇头,嘀咕着“有辱斯文”,却也不和他们这些粗人争辩。张文将这里的事留给他们,骑上马赶往其他地方——
侍女颤颤:“郎君,我们女郎说可以上路了。”
张文想到晏倾叮嘱他说莫要跟军人发生冲突,以免发生当初蜀州发生过的恶事……他只好忍气吞声,道:“但留一个活口,好让我们少卿问话也好。”
被拽住的仆从回答:“小人昨夜就去寻过晏少卿,但当时晏少卿病得厉害,连门都没让小人进。晏少卿说他今日绝不会缺席,请府君放心。只是晏少卿说自己身体最近困乏,恐怕会晚几个时辰来婚宴,让府君不必刻意等他。”——
香烟缕缕浮上眉眼,向没有尽头的高空飘去。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线,牵着他们该有的去处。
刘禹正带着人从家中出门,浩浩荡荡地去迎接新嫁娘。
风若和他分开,张文也和他分开,他只身撑伞前去和钟离等镖局好儿郎汇合。风若和张文各自被他安排了事情,借来的兵马在大雨中悄悄聚集,晏倾也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这只手向外递来,晏倾踟蹰间被她握上。
刘禹:“爹,我想跟您说件事……”
——他怕自己停下步,便会忍不住回头。
晏倾停顿一下。
车中清圆柔声:“小女担心夫君淋雨,请夫君不要推脱,快上车来。”
立在旁边的侍女好想哭:“我们女郎说雨太大了,请郎君登车。”
重组后的迎亲队上路,晏倾才要上马,那被威胁的小侍女又颤巍巍开了口:“郎君,我们女郎找你说话。”
大雨霖霖,双方对峙。
晏倾撑着伞走在大雨中——
“看在我尽心尽力的份上,看在我将蜀州治理得还不错的份上,你在天之灵,保我儿今日成亲顺利。”
在刘禄目视着刘禹离开的这一瞬,他的命运正急转直下,再不复返。
一身肃杀的军人们前往捉拿大柳村的人,战斗发生的同时,这位军官发出有趣的笑声。
隐隐的不安感在他心中放大。
刘禄点香的手微微发抖,点上几炷香,香半途折断。他心里暗沉,又沉着着重新点香——
晏倾迟疑,马车车门推开,一只秀白的手伸出。
刘禄心中又庆幸又不安,在刘禹到来之前,他转身进了祠堂,向列祖列宗烧香,祈求他们保佑。
迎亲队大换人后重新上路,刘禄队伍和新嫁娘队伍彼此不认识,却因为大雨而双方皆未上上心。
但是人面对一次次机会,更多的选择是放弃。
有刘禹的告密,他们轻而易举地得知迎亲队伍的行走路线。
在那小侍女瞪大眼睛的注视下,他只好咳嗽一声:“我去看看你们女郎……夫人。”
大柳村的盗户们以为刘禄出尔反尔,想对他们下手。他们派出一壮士大喊:“我们有你们府君的把柄,你们敢做什么?!”
刘禄抚须点头。
这迎亲队中大部分人被打晕,被藏入门楼下,他们都被钟威虎镖局的人替代。
如果说,刘禄有过什么扭转命运的机会,此时的刘禹正是其中之一。
为首的军人手一挥,冷喝:“持少卿手书,将他们全都拿下!若有反抗者,死生勿论!”
刘禹眼神闪烁,神智恍惚,大雨在他身后瓢泼如雷。
就连上元节,都不肯错过。
刘禹面色铁青,拂袖便走。
“去!去请你们郎君来。让禹儿穿戴好新郎服饰,拜了宗祠后就赶紧出门迎亲去。别等雨大了,车驾堵在半路上,耽误了吉时。”
他被刘禄瞪一眼,刘禄推开窗,雨声滂沱声中,客人们络绎不绝。刘禄让司仪看那些客人,都是蜀州当地的高官重臣,前来参加婚宴,也许在婚宴结束后会密谋一些事。
晏倾少数几次出门的时候,必是陪着他那小情人徐清圆去玩。
雨声轰鸣在耳。
烧完了香,他推开门,正看到不情不愿地穿着大红新郎服饰的刘禹在一根廊柱后探头探脑。
刘禹迟疑下,走了回来。
他的犹豫被刘禄厉声打断:“你又想拒婚是不是?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再出幺蛾子,为父就把你绑起来,押着你去迎亲!你要选哪个?”
今日晏倾的精神依旧不好,但他此人每逢大事,总能先稳住自己,是以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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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33(他说“乖一些”)
雨水沾湿袍袖一角, 车帘飞卷间,车外的潮气入内。
一只素白的手,牵着另一只修长瘦削的手, 一路坐进了车中。
清圆将镶金嵌玉的却扇向旁边一展,她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柳叶眉,鹅蛋脸,杏仁眼, 丹朱唇。
何其标准的古典美人相。
被她拉入车中的晏倾原本满心思都在一会儿即将发生的正事上, 此时一见她,三魂六魄似乎都被定住,飘飘然飞出神窍。
平时她总是淡雅端庄, 今日却华丽美艳。
她的华美与广宁公主那样吸魂摄魄不同。公主是花下血, 美人刺;她是山中茶,温柔刀。
秀致无双的美人穿着锦绣绫罗,换上绯红嫁衣,金丝红线在她袖间、腰间勾勒, 而她绿鬓如云, 环佩琳琅,弯眸抿唇, 望向晏倾的美眸流波, 几分笑、几分羞。
她亦偷偷端详晏倾——好一位宽袍缓带、衣薄履轻的美郎君。
郎君目有流雾,睫毛沾水,袖袍垂委至地间,被外面的雨淋湿了大半。他像淡淡青烟下,淋湿翅膀的羽鹤。羽鹤在黄昏池畔徘徊, 黑白两色混沌无比。
徐清圆咬唇,用扇子遮了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乌灵灵的眼睛:“晏郎君这样,不像刘郎君。大约被人一照面,就会认出来。”
晏倾仍发怔,被她轻轻推了一下,他才恍然惊起,倏地收手,将方才与她牵着的手藏入了袖中。
他借说话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心乱:“无妨。我这假新郎,本来就不是扮的很诚心。”
徐清圆点头,目中噙笑:“是不太诚心。”
——身为大理寺高官,他擅长易容。若他当真想扮演刘禹扮演得惟妙惟肖,便不会如现在这样,只是换了身新郎服饰。
可见晏郎君只是要将注意力吸引到他自己身上罢了。
徐清圆想着这些,在车马缓缓行走间,她观察到晏倾紧贴着车壁,轻轻挪动,坐得离车门很近。他垂着眼,随着打算下车,随时避开她的容貌。
烟雨重重,车中静谧。
晏倾打破沉默:“叫我上车做什么?”
她问:“我不是说了,怕郎君淋雨,让你上车避避雨吗?”
晏倾摇头,道:“假话。”
今日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会是那种目的?
徐清圆叹口气,唏嘘:“晏郎君满心公务,确实不懂儿女之情。晏郎君不知道,我还从未出嫁过。”
晏倾一滞,不好说“我也从未”。他始终觉得她这个主意太狂妄,若非她坚持,他也不会许。眼下徐清圆的表现,让他觉得她大约还是有些怕了。
他便不再刻意坐得那么远,微倾身,安抚她:“不要担心。待风若回来了,我会让风若陪着你。到时候你们先出城,我们在城外汇合。”
徐清圆见他根本没懂她的小儿女心思,微有失望,却也不好多说。
她只好与这位看都不看她的晏郎君说正事:“我的判断只是自己的猜测,从未实际实行过。若是出了错,岂不坏了郎君计划?”
晏倾:“你不必担心。我相信你。而即使错了,也是我的失误。娘子到时候尽管与风若离开,不必管我。”
徐清圆凝视他,蹙眉忧郁:“晏郎君,我们真的会在城外相汇吗?我真的能等到你吗?”
晏倾声音温而低:“自然,你不信我吗?”
他眼睛始终不抬,只露出乌浓的睫毛,一段秀白的长颈。他虽然胸有成竹,可是徐清圆不敢信他——他总是将自己置于险境,过于保护她。
徐清圆轻轻哀叹:“郎君,我们再把计划重新说一遍吧。不然我心中不安。”
晏倾便在车中与她低声说话。因车外迎亲唢呐声过大,他不得不靠近她一些。
徐清圆挨着他肩,蹙着的长眉微微舒展。
马车走了不久,戴着蓑笠的钟离在外敲车壁:“两位,刺史府要到了。”
晏倾说:“我要下车了。”
他对徐清圆一点头,伸手想碰一碰她,却又半途停下。他对她笑了一笑。
他撩袍弯腰下车,背过身时,身后的素手伸来,徐清圆握住了他手,轻轻拉着。
他怔了一怔。
他并未回头,只脊背微僵,面容隐红。他低声:“莫怕,风若回来之前,有钟郎君和你在一起。不会有人伤害你。”
徐清圆:“我并不怕有人伤害我,你将我保护得这么好,我一点事都不会出。我也不惧怕一会儿会发生的事,我只是想着你——”
她倏地收口,不说话,只坚持地拉着他的手不放。
自上元节那夜,只有今日他允许她牵手。今日的拉一拉手,都像奢望,像他对她的抚慰和宽容。
晏倾:“想我什么?”
徐清圆不语。
晏倾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但是被她轻轻勾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的耳根红了,不好意思到了极致。可他既满心公务,又觉得时机不对。
他轻声:“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便下车了,待会儿见。”
车内徐清圆坐得更直,目光微抬,穿过晏倾肩头看向时而被雨水推开的窗缝。她说:“晏郎君。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是我第一次穿嫁衣,第一次当新嫁娘,虽然是假的,但是我希望第一个看到我新婚模样的人,不是旁人。”
晏倾沉默很久。
她几乎以为他依然听不懂她的委婉暗示,她几乎要对晏郎君的木头脑袋心生绝望,她听到他慢慢说:“第一个看到你新婚模样的人,应该是你的夫君。”
徐清圆失落松手,手被他反握住。
他突然回了头,目光迎上她。他认真地看了她许久,像要将她此时的美丽铭记于心。他的眼睛比世间大部分郎君都来得清澈无尘,他的凝视也比大部分人都要专注真诚。
晏倾望着她微笑:“如此佳人,世间难求。”
徐清圆一下子用却扇挡住了脸,遮掩自己一瞬间的慌乱和赧然,以及欢喜、心悦。
他说:“乖一些。”
他放开了她的手,车门打开,凉风与春雨一同灌入。他听到身后女郎投桃报李的轻声:“你也是。”
——如此良人,世间难求。
晏倾离开去骑马,守在马车外的、原新嫁娘的侍女打个冷战。她见车中美人探出头,对她招招手,露出一笑:“你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待会儿你只消躲入人群中,懂吗?”
见她面善和气,小侍女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子,应该是好人。
小侍女鼓起勇气问她:“你们要做什么?我家女郎被你们带去了哪里?她还会回来吗?”
徐清圆抱歉看她:“其他的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今日之后,你家女郎一定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只要你今日配合我。”——
迎亲仪仗队到了刺史府门前,众人乱糟糟地往门里挤。钟离那些镖局人刻意装着粗鲁,刻意吵着“雨太大了”,不管府门口迎亲的人如何阻拦,他们一径闯入。
府门口维持局面的管事被冷雨浇着,只好道:“先进去、先进去!里面有雨棚……新嫁娘呢?郎君呢?”
新郎似乎和那些武人一起般新嫁娘带来的嫁妆,只有新郎身边的小厮(刘禹留下的小厮)回府管事:“都在呢!进去再拜堂吧,我们淋了一路雨……”
管事:“不行不行,得跨火盆——”
他愕然收口,因为府门前才摆好的火盆,是一个闷着头往府里冲的侍卫一脚踩灭。管事横眉怒视,叫他停下,这人无辜地回头。一张白面英俊脸,管事觉得有点眼熟……
还没等他想明白,手持却扇挡着面容的新嫁娘已经被侍女扶着出了马车,袅袅走来:“请问是我带来的人闯了祸吗?”
原来这个青年人,是新嫁娘带来的仆从。那管事觉得面熟也正常……毕竟两家议亲时,仆从下人多有接触。
管事放下心。
管事咽下火气,对即将进门的少夫人和颜悦色,无奈道:“没什么,少夫人管好你们家的仆从吧。”
徐清圆伏身行了一礼,在侍女搀扶下跨过了已经灭火的火盆,走入府门。而那个踩灭火盆的人,正是钟离。他觉得今日的事实在有趣,忍着笑跟到了徐清圆身后,对徐清圆眨了眨眼。
却扇后的美人对他微微一笑,换他心跳加速,忙移开目光,暗道“可惜美人不是自己的”。
这迎亲队伍进府进的乱七八糟,新郎又非要和仆从们一起搬箱子,不和新嫁娘一同进府。管事知道刘禹恐怕还在和他爹闹别扭,便也没敢多管新郎,只先招待好新娘。
管事不小心瞥到了几眼新娘容貌,暗自咂舌:新娘子这么好看吗?那他家郎君一直闹着拒婚,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进了刺史府便一路紧张,唯恐被人拆穿。
好在她左边是真正新嫁娘的侍女,后边是身材魁梧的钟离。二人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而今日雨大,整个刺史府喜气洋洋,请满了客人。
晏倾声音不大,却盖于雨水之上:“你们千方百计要向我证明乔宴不是好人,他变坏了。你们给他安上诱拐嫂子的私德罪,抢人粮食的是非不分罪,诬陷士人向世家投降的同流合污罪。
他身后的侍卫们挤开慌张的客人,冲向正堂。钟离横刀在前,挡于徐清圆身前,他回头道:“妹子,莫怕。你好好解你的画,大哥给你挡着。一刻之内,谁也别想近身——”
他不敢再托大了,局面超出他的预料,他开始咬牙,吩咐管事:“把今日调来的兵全都调过来!不必在城中藏着了,全都调来这里——”
刘禄敬完一轮酒,余光早看到了新嫁娘的人入府。他面上维持着呵呵笑,含笑点头,在众人揶揄下走向正堂,准备接受新婚夫妻的跪拜。
是一个人……惨白的脸,浮肿的眼……
“刺啦”声如裂帛。
徐清圆一路走过,低垂的余光将客人们看了大概:大都是刺史刘禄的官场同僚,蜀州的官员们应该来了大半。他们和刘禄互相恭维,祝福长官儿子娶妻。
挑檐飞雨,泻如天洪。
刘禄全身发抖:“我的画!竖子敢尔——来人来人!”
这么多的官员在这里,如果刘禹没有逃婚,那刘禄聚集蜀州大部分官员,自然是有重要事要商议。
绯袍飞扬、清隽秀致的晏倾立在府门口,他身边,是镖局弟兄们扮作的小厮,跟随着他,护卫着他。新郎官的婚服披在他身上,和绯红官袍何其相似。
客人中有人大叫:“乔子寐!”
良时已到,一队人去找新郎,一队人去撞晏倾的院门,还有笑盈盈的客人们向正堂聚拢,在刘禄踏脚入室时,他们都等着观看婚宴。
众人:“府君!”
“今日情况不太对劲,新娘都换了。”
即将进入正堂,刘禄又突然问:“晏少卿还没来?”
徐清圆:“多谢钟大哥。”
时间紧促,她看钟离迎上敌人,自己不敢多分心。她蹲将下去,将水墨画放于地上,同时从袖中翻出两本书。在刘禄的瞪视下,徐清圆毫不犹豫地撕开那幅在刺史府正堂挂了将近四年的水墨画——
堂中徐清圆忙碌中同时抬眼——
被他撞上的木箱,他被撞到,木箱本就没锁头的地方也被撞开。木箱翻倒,抱着木箱的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后退,看到“骨碌碌”,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刘禄脸色难看,眼见自己三脚猫功夫的侍卫们拿不下钟离,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堂中那武功不错的青年,突然意识到这人眼熟。
他咬牙切齿:“徐娘子!徐清圆!竟是你!”
院中搭了雨棚,贵宾如鲫,纷至沓来。
刘禄抬目,登时虎目欲裂。
晏倾淡然:“本官在此开堂审案,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刘禄:“给我拿下——”
客人们大怒:“谁?!谁开这种玩笑?”
“若是无人,立刻来报我!”
客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这不是人,这是一个披着人衣服、戴上了惟妙惟肖人像面具的稻草假人。
“府君,不好了——”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满身雨水,气喘吁吁,“晏少卿不在啊——”
直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暴喝:“你是何人?”
他向前走来,一步步走向正堂。飞扬的衣袂擦过春日雨水,弯弧若刀,带着锋锐寒意,刺破此间的浑浊与麻木。
此处大部分人都是蜀州的官僚,他们对刘禄的事大部分都心中有数。客人慌张间,有人便想偷溜,有人窃窃私语——
他哪里是什么新郎,他是一步步走来的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
他问管事:“禹儿没闹事吧?”
徐清圆慌得后退一步,被钟离按住肩。徐清圆看向钟离,钟离对她颔首一笑,沉稳之态,让她心安。紧接着,钟离长身飞跃,一把横刀从腰下飞出,他直跃上梁,扭身间一刀劈下,那悬挂于双方父母身后墙头的《芙蓉山城图》“哗啦”掉落。
“感觉很奇怪,我们先告辞……”
他面容狰狞,目有凶意。
本来极容易分辨,可是因为慌乱,陈县尉一刀下去,才让他们发现这是假的。
刘刺史忙着招呼客人,没有人认出徐清圆。
“府君,新嫁娘进正堂了。”管事凑到刘禄耳边。
他勉强笑:“晏少卿这是何意?今日我儿大婚,您和徐娘子闹这么一出,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
那陈县尉:“不不不……”
刘禄听到动静,扭头:“陈县尉,你敢走?!”
他又反应过来,扭身问身后面色发白的管事:“禹儿呢?!刘禹人呢?!”
刘禄一惊:“不必等了!叫人直接闯进去,看他在不在里面……若是有人的话,就说一直叫门而无人应答,怕少卿病得厉害起不来身;若是无人!
管事摇头;“一直没人回应。”
徐清圆趔趄间接住了水墨画,一扭头便看到堂门口所立的刘禄。刘禄冷目看着她,眼神如冰刃,要将她千刀万剐。
不过这些官员,也能被晏倾他们利用就是了。
清而凉的男声从府门口方向传来,温和无比:“哦,原来诸位同僚,皆知乔子寐已死。在见他尸首之前,本官一直以为他携带红颜,告老还乡了。
同一时间,出逃的堂中人遇到慌乱抬步进来的刘禄。
“你不是秀娘!”
他闭上眼,脑中电光闪烁——当日大柳村中,那个穿着黑斗篷、藏头藏尾要杀他的人!
她旁边的侍女噗通跪下,哭道:“府君救命——”
新娘的父母仓皇之外,满面铁青:“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女儿呢?”
身后的撕画声一声声折磨着刘禄,前面的晏倾也让刘禄生起十二分警惕。那些侍卫们不敢动了,钟离退回徐清圆身边,低头一瞥,见整个画被撕做了一片片的纸条,徐清圆正用浆糊拼接。
徐清圆暗自惊住,没想到新嫁娘的亲人反应这么快。
客人们见刘禄如此吩咐,他们各自开始慌乱。
隔着雨水,他风流毓秀,和刺史府中的慌乱对峙鲜明。
“你们畏惧他,怕我相信他,连看到个假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想杀掉。你们千方百计地说服我,真正惧怕的人是你们自己。
雨棚下客人已乱,偷偷想告辞离开的官员到府门前,被一个木箱撞倒。他跌坐在雨地中,弄得满身泥水,狼狈万分。
刘禄沉脸:“胡闹!把他叫过来!”
徐清圆一咬牙,扔下却扇,提裙奔向钟离,张臂去接那掉下来的水墨画。
下一刻,堂中已经坐下的刘禄夫人、新嫁娘的父母全都站了起来。新娘的父亲手指着却扇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新嫁娘,高声质问:
他看向之前向刘禄通报他消失的小厮:“何必着急呢?”
“乔府君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谁这样亵渎他?!”
下一瞬,一只匕首从陈县尉的袖中飞出,陈县尉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这个滚出来的人——
晏倾对满目荒芜、甚至有人生出绝望的同僚们颔首,他目光望向刘禄,苍白憔悴却如松柏般让人畏惧:“我来迟一步了。我早说过,刘刺史稍等我几个时辰,我一定会来婚宴的。”
他厉声:“是你!”
管事摸把额上的雨水:“没有,少郎君回来了,只是估计还不太高兴,不肯和新嫁娘一同进门,跑去搬新嫁娘的嫁妆了。”
他的刀锋如雪,挥刀间便在双方老人上空,双方父母发出惊叫声,急匆匆向外逃跑。
正堂门口的刘禄盯着晏倾半晌。
他呆呆地看着匕首的下方,看到稻草从衣物中翻出来。
雨水浩大。
众人怔忡抬眼。
这样的容貌,只见过一次,便不会认错!
然而当匕首刺中时,力道不对,他才发现自己刺中的是稻草。
“这位陈县尉见一假人,看也不看便刺下去,到底是对乔子寐多么恐怖呢?”
“这整桩案子,且让我们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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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34(诸位认为自己是什么?)
雨大如注, 晏倾进入正堂。
徐清圆依然蹲在地上拼她的东西,钟离横刀在她身前,让其他人莫敢靠近;刘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他几次想说话,终没有开口,而堂中持着刀棍的仆从侍卫们见到官威,犹豫着已经不敢动作;
堂外雨棚下, 稻草人“乔宴”在棚外被雨浇湿, 姓陈的县尉失魂落魄地坐在雨地中;想要离开的官员被镖局的打手们堵在府门边,一点点退回雨棚中;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惶然不安, 还有些贵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左顾右盼,暗自纳闷。
晏倾的声音响起,周遭杂乱声弱:
“去年七月,我在长安读到蜀州的赋税折子, 户部说蜀州今年赋税交得又及时, 又多于其他州县。而我因为一些原因,恰恰在六月时来过蜀州, 当时所见, 与奏折所奏全然不同。而我同时在兵部看到蜀州军平定叛乱之事。我认为两件事不同寻常,奏表圣上后,私访蜀州查案。此为前因。
“进入锦城后,我们遇到小锦里的楼主被杀一事,破解此案时, 凶手木言夫人自尽,而据前一日她的侍女所说, 她那段时间正为钱财所困,才大胆行凶。木言夫人死于锦城县令府牢狱中,仵作所查,木言夫人所服的毒是‘浮生梦’。目前这种毒,只有小锦里有,如此看,似乎木言夫人死于此毒很正常。
“但之后,我们在大柳村的枯井中找到了乔宴的尸体。他也死于这种毒。”
刘禄冷笑:“乔府君生前和小锦里的前木言夫人纠缠不清,他有这种毒不是很正常?”
钟离在后道:“哦,刘府君承认乔宴已经死了?”
刘禄哼一声,不屑回答。
晏倾颔首:“不错,乔宴死于这种毒,看着也不奇怪,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多想。乔宴的死和蜀州兵变、赋税之事看起来毫无关系,而当时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乔宴,所以虽然不解,却并不认为两件事有何关联。
“此时我依旧在查赋税之事。但是刘府君多此一举——我试探商人原永时,刘府君直接暴露,向我承认了所有事情,希望与我一同前往长安认罪。我在大理寺数年,并非没有见过认罪之人,但是在我尚未有证据时,对方便急忙认错,不得不让我觉得——如此急迫,是为了掩饰更严重的罪。
“但是赋税案中官商勾结,致使军人枉死,军人寻仇,这事已经很严重了,还能有什么事更严重呢?这时候,乔宴的名字,终于进入我的视线。”
刘禄目色晦暗。
他想到林宰相说在晏倾深入调查出更多证据前及时止损,或许可以瞒住另一个案子。如今看来,晏倾比林相想的更难对付,他们的急切,反而打草惊蛇。
刘禄如今不再抱希望,他静等着自己所调的军马。只要军队一来,杀了晏倾,蜀州所有在场官员上下一心瞒住此事——正如他们曾经瞒住的另一件事一样。
晏倾望向刘禄:“第一案中,我始终有个疑惑,便是刘府君带着文官和商人勾结,做下如此不利于蜀州军的事,蜀州军竟然仅仅因为自己的军人杀了平民而心虚,愿意和刘府君合作,瞒下此事。
“钟郎君与我说,蜀州军因为官商勾结,死在战场上的人将近万人。这么多人的性命,竟然选择隐瞒。我从此时也开始怀疑,蜀州军的大都督和刘府君必然有更深的交情,或者说,他们是否以前就合作过呢?”
雨哗哗声震。
雨棚中有官员找补道:“共治一州,最高文官与最高武官交情好,才能更好地合作,这也没什么不正常。”
晏倾并未反驳,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我对乔宴产生好奇,说起来还要感谢刘府君的频频提及。”
刘禄脸色铁青。
他道:“老夫不敢居功。”
晏倾笑了笑:“数年来,刘府君在正堂一直挂着一幅《芙蓉山城图》。这画真迹是前朝大儒徐固所做,然而很奇怪,当刘府君的儿子刘禹刘郎君将真迹作为寿辰礼送给刘府君时,刘府君依然不将赝品拿走。刘府君说是怕真迹丢失,但我认为刘府君似乎是更喜欢这幅乔宴模仿的假画。
“我曾与徐女郎一同对比过两幅画,可以说,乔宴只模仿出大概,甚至乔宴在其中加了很多自己的想象。当对比两幅画时,初时会觉得大体一致,然而仔细看之下,会发现连枝蔓伸展的方向都不同。但乔宴并不避讳,为了枝蔓自由伸展,他将真迹背后真正所画的形象都抛弃了——众所周知,徐大儒这幅画,真正画的是他夫人。若是连此都抛弃,如同画作失去灵魂,刘府君到底爱这幅赝品什么?
“我想他真正想要的,是赝品中藏着的秘密,是他至今都未曾找出来的秘密。
“刘府君不断向我说乔宴,他克制不住自己对乔宴的恐惧。他每夸乔宴一句,必然要忍不住说可惜他做了什么事,如何如何不得民心。此行迹疑似是惋惜前任,但我对他的前任全然不知,他这么频频提及,我只好认为他想给我勾勒一个乔宴的形象。”
晏倾停顿了下,他看到雨棚下,一张张面容变得模糊。
他们已经开始紧张,已经开始坐立不安。
晏倾目光掠过他们,望向天穹。他想到当年王宫中,他所见过的探花郎——
“近四年时间,你们要给乔宴编出一个符合他所为、又完全不同的形象来。你们要他虚伪不孝,他竟然强夺自己的嫂嫂,将嫂嫂关到自己的地方。
“他让官府去开世家的粮仓,让百姓哄抢;把死人挂在城墙上,不许收尸,发公文羞辱百姓;他让穷人牵走富人的牛;他还不叛小二杀死掌柜的案子,害得掌柜一家枉死。
“但是我们如果从另一角度看这些事——
“他将前任木言夫人关进小楼,不是出于叔嫂之间隐晦暧昧的感情,而是为了保护当时的木言夫人。也许在那时候,小锦里就遭受了官府的觊觎,官员想利用前任木言夫人,逼迫乔宴让步,让出利益;所以你们要坏他的名,要到处宣传他如何对自己的嫂嫂不敬。
“他开世家粮仓放粮,挂死人于城墙上,让穷人牵走富人的牛……是因为在南国灭国、大魏初建那段时间,世道艰难,饥民大增。他只有如此做,才能有更多的人活下来。他言辞激烈地羞辱死者,唾弃自尽者……他希望借助这种方式,减少人自杀。他希望百姓看到官府不许收尸后,百姓便活下去,宁可仇恨官府,也不要再自杀。
“相信那小二杀死掌柜一事,也出于同样世道的原因。若是打开锦城的《县志》,打开蜀州的《州志》,死亡人数的变化,灾民人数的改变,甚至赋税的增减,我相信都能看出乔宴在开国后的两年所为,给蜀州带来了什么。
“换言之,刘府君接任蜀州刺史时,蜀州已经被乔宴治理得差不多了。你享了他的功,却要败他的名。”
刘禄半晌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咬牙:“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自己猜测,就算《县志》《州志》有数字变化那也不能说明什么。自开国后,我大魏三百州的状况本就日益好转,这是陛下治理之功,非乔宴个人之功!”
晏倾道:“拿陛下,拿朝政站队压我吗?好吧,我们先掠过此事不谈,依然说回乔宴。当我对乔宴产生好奇时,我最好奇的,便是乔宴为什么会死。他不是携红颜归老,而是与自己的嫂嫂在那两年中互相照顾,他不是主动辞官,而是被人害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大柳村的村民们目睹了这一行凶现场,所以他们成为了盗户。他们握着这个把柄,官府便得一直养着他们,任由他们掠夺四方财产,成为蜀州一股怎么除也除不掉的盗户。而这不是因为除不尽,只是因为官府投鼠忌器。
“但此时我尚不能确认他是被私人所害,还是被一群人所害。
“这时候我的主簿张文,与钟郎君带给我两个不同的消息,实际上这是同一个消息。张文告诉我,在乔宴当官的年代,有不少士人弃了文,去从事其他经营。而钟郎君带我去铁像寺,铁像寺的方丈又告诉我,一个残废的老和尚圆慧曾经有当举人、去长安参加科考的机会,但是放榜时圆慧大叫不公。观他之后遭遇,我们可知当年他并未中举。那他所说的不公,自然是说科考不公了。”
刘禄厉声:“胡言乱语!科考是我国大策,上下奉行,官民叫好,岂容你在这里颠倒黑白!你在这里说不公,难道你不是科举出身?哪里不公了?”
晏倾徐徐道:“科举起初,对于寒门子弟是有些难处的。但是此事太大,我们此案不涉及这般大策,只着眼蜀州之事便好。我怀疑蜀州官府在放榜时,改了州考的名额。将寒门子弟去除,用世家子弟代之。如此,才会有士人弃文、圆慧喊不公之举。
“如此,我——”
“胡说胡说!”刘禄大肆打断,不能让晏倾再说下去,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烧着火星,“无论当时发生什么事,那也是乔宴当官时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有罪,那也是乔宴的罪,如何能算到我们头上?而且你、你……”
他咬牙切齿:“你没有证据!”
晏倾说:“我在等证据。”
刘禄和众人微怔:“什么?”
雨撞铁马,声如裂帛,在一片寂静中,闪电划过天际,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此间令人窒息的气氛。
张文喘着气,从门外一路跑进来:“少卿,我带着圆慧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雨棚下官员们目光或疑惑、或凝重、或惊惧,站在正堂下的刘禄身子晃了一晃,向后跌退,靠在了博物架上。
淋着雨的老和尚被张文拖拽进来,这老和尚抬起脸,沧桑的、皱纹纵横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刘禄不安地嗤笑:“一个又哑又聋的残废有什么用……”
晏倾温声:“但是你已经觉得不安了。当我去铁像寺那日,当我见到圆慧的那日,方丈不正听从你的话,将你给乔宴安上的罪,借方丈的嘴转述给我吗?
“你还想杀了圆慧……可惜那方丈行凶的时候,我已经嘱咐过钟郎君多照看铁像寺。去年原永与你交换银钱时,钟郎君来杀你们。当时你们想反杀钟郎君,无奈碰上我,我只要抓活口……你们的计划被我打乱,那镖局成为了你们的眼中钉,偏偏你们不敢再下手了。
“而且,谁说一个又哑又聋的人,就什么也做不了呢?”
“乔宴长夜不寐,为求世人开眼,以誉为赏,以毁为罚。”
这里兵马集结,这里暗藏祸心。
徐清圆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余光看到他面色发白、神情憔悴,她心中担心,隔着袖子,轻轻握了一下他手腕。
以血书写,字迹扭曲。
刘禄分明已经慌了,他口中说着“诬告”,这时听到徐清圆在钟离后面声音清越:“晏郎君,我拼出来了。”
风若高声:“郎君,大理寺正卿给您的东西终于寄来了——”
“他将这份名单一分三份。一份随他葬于大柳村的枯井,一份挂在刘府君的正堂中,还有一份被藏于小锦里。朝廷收到的州考名单,是乔宴迫于你们势力而不得不屈服的;真正的名单,永远随他埋葬。
徐清圆手中的,则是另一份龙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单。她拼出的这份名单,由《九歌》、赝作画、寐娘的练字书共同组成。将失去的横竖撇捺还原,将多余的纸张撕掉,再加上韦浮千里迢迢为他们送来的那个公章印——
他沉默了,没有说下去。
“天下滔滔官员,丙吉问牛与文婪武嬉尽是用来描述你们的。只是这二者,一者是人,一者是畜生。诸位认为自己是什么?”
风若向诸人展示的,是龙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单。这是蜀州存于长安吏部中的正册,大理寺卿左明在弟子询问乔宴后,便开始关注蜀州之案。在晏倾再一次给自己老师写信后,左明去就吏部,调出了这份名单。风若的消失数日,便是为了这份名单不在半途被人调换、被人毁掉。
晏倾颔首:“向诸人展开。”
他跪在雨地中高呼:“那姓陈的考完就喝醉在小锦里,把自己的答卷漏底漏了个干干净净,谁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他这样的人尚且榜上有名,为何我无名?
“你们不想要有人拆分利益,放逐世家。乔宴做了那个逆行者,你们必须要他死。他死了,你们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成果;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你们,你们可以把自己安排好的名单,一年年地这么错下去。
他到正堂上,倏地跪下,从袖中展出一张伸冤书——
那时候的雨,沉黑如墨,压于此身。
哪怕不公开,只让他看一眼便好。
晏倾闭了闭目,想到了乔宴笑嘻嘻的模样,想到乔宴在屏风后跪下,隽秀面上不见玩笑——“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显于世。臣愿为殿下所驱,愿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雨水中,圆慧被张文搀扶着,一步步走向他们。
“你们千方百计地证明乔宴不是好人,给他安上各种污名罪。你们畏惧他烈心如赤,要烧尽此生不平。你们千方百计地说服我们,可真正惧怕的人是你们自己。
他拿着这封手写的字迹丑陋的血书,他知道自己再写不出一笔好字。他失去了自己想了一辈子的前程,他绝无可能再通过科举去当官、去济天下,但他在见到张文后,依然写下了这封书,依然跟着张文来到了这里。
“反对者皆被杀,反对者会被他昔日的同僚们埋葬。你们多么厌恶乔宴,又多么惧怕乔宴——你们想找到乔宴藏起来的那份名单,你们日日将赝作挂在正堂上钓鱼,你们想找到名单、毁了名单,如此才能真正心安。
一个新策起初推行之难,他早有预料。但是今日之祸,仍让他身心疲惫,满是惶然——是否当初他不强行推行此策,便不会到这一步?
雨棚外的稻草人“乔宴”,孤零零地躺着,稻草卷起,面上用笔所画的真人脸已经模糊,嘲弄地看着世人。
他要求查看试卷,是否自己真的才疏学浅。
“蜀州如此,其他州县,是不是……”
他等着乔宴再登铁像寺,等着乔宴哪一天突然出现,告诉他州考评卷确实出了问题,让他去作证——
晏倾回了神,定下心。
“看看这份名单,想来在场诸位的亲人、族人、或者诸位自己,也许出现过在这份名单上吧?蜀州大都督和刘刺史交情这样好,想来也是这份名单的功劳。
刘禄:“什么?”
他以为那是机会——
晏倾轻声开口:“科举一策,从南国实行至今,但到本朝才开始步入正轨。而因它本身就动了世家大利,势必会引起太多不满。朝廷一贯徐徐推行此策,却也没想到,在蜀州,连州考都是假的。假了一年又一年,到现在,恐怕已经说不清连续五年的名单,有没有一成是真实的。
幕后真正的布局人还没出现,他焉能在此时颓然。
是否是他错了?
两封完全不同的名单,都有乔宴的公章。
乔宴身死枯井,和尚枯坐古寺。这桩恩怨,到底要如何说?
他看到的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长夜不寐,冤魂泣诉。
旧日与今日场面混淆,晏倾依稀仍在南国旧宫中,走不出那个尽是少年同行者的梦境。
倏而一睁眼,他又回到了现实中。
这一伸冤路,他走了数年。当时刺史是乔宴,他被人打废后,是乔宴将他安顿在铁像寺,让他隐姓埋名。
“当这件事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后,还有谁敢站出来反对?
圆慧跪在雨地中,发出痛苦的嚎啕声。他捶着地,泥水溅满周身。
同时,徐清圆从后徐徐走来,她立于晏倾身畔,立于风若身畔。在风若展开这封公文的时候,徐清圆也展开自己拼出来的东西:
这组成了一份龙成二年蜀州州考的名单。
而徐清圆美目仍望着雨棚下的人,低婉声音与雨水一同,溅在他们心口:
徐清圆望着众人,轻声说:“如乔宴这样的人物,明知大祸临头,他动了别人的利益,他怎能不早做准备呢?我听闻他是前朝的探花郎,那样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人,知道自己会死,怎么会不藏证据呢?
“不知诸位大儒以何标准评卷?学生不服!学生要上京告你们……”
他的每一步,都让在场诸人不自在。
他还不能倒。
陈县尉口中喃喃:“完了,全都完了……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那时恃才傲物的才子蒙受不公,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如何能榜上无名。更可笑的是榜上有名的数人,在他眼中皆是才气不存之人。他在县令府前大闹,又跪去州刺史府。
他口舌被废,手筋被挑,他失去了所有机会。可他依然不平,为自己不平,为乔宴不平。于是不平则鸣——
圆慧跪得浑身发抖。
他张着这封书,举给在场所有人看。就好像数年前,他也同样伸冤过——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四年。
同一时间,马蹄声在刺史府外停下,穿戴蓑衣斗笠的风若大步跨入,手中卷着一被竹篾所封存的公文。
既然刺史相信他,刺史愿意查这件事,那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雨水淅沥。
而他口中“姓陈的”,便是如今的陈县尉。他坐在雨地中,脸色惨白,垮着肩,嘿嘿低笑。
加了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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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35(我尊贵的殿下,太子羡殿下)
锦城外郊畔江边, 风雨如晦,渡船已到。
背着包袱的刘禹和映娘看到船夫摇桨停下,便知这是晏倾答应他们的:船夫送他们离开, 去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隐居。
一直对晏倾有些不信任的映娘这时终于露出笑,挽着刘禹的手快走几步,向船夫招手:“老船家,我们在这儿!刘郎——刘郎!”
刘禹挣脱了她的手。
她回头看他, 目中惊愕, 又带着几分惊恐。
这个从来对她千依百顺的郎君低着头,避开她目光,雨水将他声音压得很低:“对不起映娘, 我不能走。我觉得不对劲, 我担心我爹……我得回去看看。”
语言的重复加强心中暗示。
他终于抬头对她苦涩一笑:“这事情不对劲,晏少卿那么正好地要帮我们,再加上我们那晚遇到的人……对不起映娘,我得回去, 我得告诉我爹!”
刘禹下定决心后, 转身便走。
映娘在后气急败坏:“你你你混蛋!你停下!老娘为了你都不当木言夫人了,小锦里也没了, 你居然要回去?你回去干什么, 娶那个女人吗?那我算什么……”
刘禹上马,他回头仓促说:“你别哭,我只是回去看一看,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肯定不娶她,映娘你等我, 我怎么都会回来找你的……”
映娘抹泪,眼泪却流不尽。
她说了很多话, 千方百计求他跟她一起走,远离是非,可他仍坚持要回去找他爹。
她立在风雨中,看他骑马而走,只好又哭又喊:“我不管,你必须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一天两天三天我都等。你答应过跟我走的,你不能食言。”
这个傻姑娘喊得破音,刘禹回头看她。
她纤纤身影立在长堤上,烟雨重重排刷。她如同一道烟,而他不知道这道烟会不会散。
“驾——”刘禹不再看了,狠下心,加快马速——
刺史府中短暂沉寂后,府门外轰鸣声至,马蹄声如雷。
躲在府门口的管事高喊:“府君,咱们的军马到了——”
但紧接着,从巷口的另一侧,同时传来了马蹄声。管事声音空茫:“你们是什么军?”
两方军马在刺史府门前相遇。
一者:“我等奉蜀州军大都督之命,前来协助刘刺史,拿下此间反贼!”
另一方冷笑:“笑话!我方乃益州、剑州麾下兵马,均奉我二州大都督之命,前来拿下反贼。不知尔等说的反贼是何人?”
刘刺史在府中听管事汇报,厉声:“告诉益州军,不管是谁,格杀勿论!这个年轻人冒充朝廷钦差,我等杀而后奏,出事本官担着!”
院中诸人听到了巷外的兵马打斗声,心中惶惶。
他们看向被刘刺史指为反贼的晏倾几人。
刺史:“府中卫士都干什么?任由他们妖言惑众?给我杀!”
卫士们、小厮们反应过来——他们听到了今日晏倾和徐清圆说的所有话,他们是刘禄的人,即使明知理亏,此时和刘禄一条船,除了晏倾他们死,他们都没有活路!
人为命搏。
卫士们挥着刀剑上前,而钟离等镖局好汉上前相挡。钟离高声:“晏少卿,徐妹子,你们快走——”
管事那方带着小厮一起顶上门,府门被笃笃撞击。
晏倾低声:“此地不宜留,我们先走。”
有风若开道,又有镖局的弟兄们护着,晏倾、徐清圆、张文、圆慧四人向刺史府的后院门撤走。
徐清圆被拽着走,她不断回头,看到身后打斗剧烈,那些雨棚下的客人们惶惶然往正堂中逃跑。今日本是婚宴,此时雨水大作,红绸湿水落地,被千人踩、万人踏。
精神崩溃的陈县尉坐在雨中不动,哈哈大笑:“报应,都是报应!”
刘刺史又何其疯癫:“杀了晏倾!拦住他们!”
鲜血溅出……
徐清圆连忙别过头,不敢再看。
有外而的军队缓冲接应,又有钟离等人保护,晏倾他们到了后院门前,钻出那扇小门。同时前院大门被撞开,刘禄提着剑正声嘶力竭,带着卫士们追来:“晏倾——”
徐清圆打个冷战。
晏倾将她向风若的方向推了下:“风若,你保护徐娘子出城。”
他再嘱咐张文:“你和军人一同将圆慧送回寺中,今日不得离开圆慧一步,万不能让他死了。”
徐清圆急急问他:“晏郎君,你呢?”
晏倾回头,安慰她:“城中战斗,总要有人看着吧?你们都能提前离开,我却不行。但你放心,最迟明日我们便会在城外相遇。”
他边说,边脱掉那身累赘的婚服外衫,露出里而的青衫如竹。
徐清圆听着杀戮声离他们近了,便不再多说,向他点点头:“晏郎君小心些。”
晏倾向众人点头:“诸位保重。”
众人纷纷回礼:“保重。”
几人散开,如溪入洪流,粟入米缸。
徐清圆跟着风若走,她亦是边走,边艰难地脱掉自己外而的红嫁衣,露出里而的白绿相间的裙衫。她好不容易将嫁衣脱掉,风若抬手杀掉一波追杀他们的人,一声口哨后,搂着她跳上高头大马。
风若将她抱在身前,一勒缰绳,马身飞跃,将身后人甩开。
风雨甚大,砸在而上有些生疼。
风若武功高强,打斗手段也强,唯一不好的是不会保护女郎。徐清圆被马颠得咳嗽不住,她不会马术,心中恐慌,又不敢打扰风若。
好不容易身后追杀的人看不见了,徐清圆才捂着嘴,一边忍咳,一边开口:“风郎君……”
风若声音很大:“你说什么?声音大一点,我听不见。”
他忙着听四而八方的动静,忙着提防整个城中四散的兵马,哪有心思去照顾徐清圆。徐清圆忍着难受,抛却大家闺秀的风度,努力在雨中抬高声音:“风郎君,我们不必出城!”
风若猛地一勒缰绳,马速减慢。
他问:“什么意思?我家郎君让我护你出城。”
徐清圆趴在马背上,被他一下子捞起来。他说:“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就知道你有主意,你不会乖乖听我家郎君的安排。说说吧,你有什么计划?”
徐清圆纤弱窈窕,平时被被人吹捧的美人,然而她在风若手中,简直如破纸般摇晃。
她拿风若的粗鲁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示意风若马速再慢一点,她难受得快吐了,无法说话。风若嫌弃地扯扯嘴角,马速再放慢后,他终于听到徐清圆开口:
“风郎君舍不得晏郎君,放心不下晏郎君,也不想离开锦城,不是吗?我、我与风郎君一样……”
风若挑眉:“和我一样?”
徐清圆赶紧掠过这个话题:“风郎君,我们去找叶诗。叶诗是这件事的幕后人,又遭受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这个案子并没有完全结束,找到叶诗,我们才能知道真相。”
风若听她只是这个主意,便失望道:“我们郎君早想到了。他派了几个兵去小锦里堵那叶诗了,那叶诗的包袱、过所文牒全都没有带走,离开锦城寸步难行。她肯定会回小锦里。
“小锦里那里已经留了人,我们不必赶去。”
徐清圆蹙眉。
她心中觉得古怪。
这背后谋划之人分明有叶诗的影子,她认定叶诗是幕后那个人,她以为晏倾也这么认为。但是晏郎君此举,显然他不这么认为……不然他不会只派几个人去小锦里,就以为能拦住叶诗。
这种古怪在徐清圆脑海中一闪而逝,她想大约是晏倾太忙太累了,疏忽此事了,大约晏倾不想找到幕后人。
徐清圆只说服风若:“以郎君的聪慧……”
风若大声打断:“聪慧?我可不聪慧,我没有脑子,你直接说你的结论好了。”
徐清圆:“……”
她噎了一下才说下去:“叶诗就是寐娘,寐娘就是媚娘,乔宴死后,她改名换姓在小锦里躲了这么多年,焉能没有一点手段?你家郎君只派几个兵,就自以为能拦住她?
“风郎君,我越发不放心了,我们必须去小锦里一趟。”
风若犹豫后说道:“这是你的主意,我是受你胁迫的,日后见了我家郎君你别说错。”
徐清圆莞尔,正要回答,风若一声“驾”,身下马重新疾奔起来,疾走如电。徐清圆惊得弯下腰,抱紧马身,再次只顾着颠得全身酸痛,咳嗽不住。
风若:“你……”
徐清圆艰难的:“郎、郎君不必管我……我、我不会死的……”
不会御马的人有高手保护,确实不至于死在马背上,只是当赶到了小锦里,风若把徐清圆从马上扯下来时,她腿脚皆软、头晕眼花,全靠着强韧精神,苍白着脸被风若扶着进楼。
今日颓败,与昨日更不同。
有人已经翻遍了小锦里,这里空无一人,满堂皆寂。一个人都没有的小锦里,连风若也觉得奇怪。
二人急急上楼推开寐娘的屋舍门——
徐清圆靠着门喘气:“她、她回来过!包袱都不见了。”
而风若则注意到屋中已经燃成灰烬的香、倒在地上的三五个兵士,他黑着脸去查看几个人:“他们都昏迷了……叶诗这女人真毒,给他们全都下了迷药。”
风若:“几个大男人,被一个丑女迷惑了?!成何体统!”
徐清圆缓了一会儿,跟着他蹲在地上查找线索,她因身体不适而声音虚弱:“风郎君不能小看叶诗。她当年从梁园逃走,从那样极致疯癫的梁老夫人身边逃离,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沦为罪女进入教坊司,再被乔宴乔郎君救回小锦里,当了整整两年的木言夫人……这般女子,几个普通兵士怎么对付得了?”
她捻一捻地上的落灰:“是晏郎君托大了。”
她再皱一下眉。
风若厌烦:“所以如今怎么办?叶诗拿着文牒哪里去不得?今日城门打开,她估计早就逃走了,我们怎么找她?难道又发海捕文书追捕一个弱女子吗?她并没有犯罪啊!”
徐清圆轻声:“我……大约猜到她会怎么出城,我们走。”
而这才是叶诗。
她咬牙开口:
何况今日是多么好的过山机会——蜀州军被大都督调去配合刘刺史,蜀州的大部分兵马这时候都在锦城中和剑州军、益州军交战。
这是乔宴一辈子说不出的话,是乔宴一辈子不想说的话……他想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不然不会连遗言都不提叶诗。
徐清圆看不清叶诗的神色,只看到叶诗返身要进入山中。她忍不住向前一步,被风若抓住手臂:“小心被风吹下去!”
栈道被另一头的人提着斧头砍断,向云涛滚滚、雨雾濛濛的悬崖下栽去。
“所以,他是死在哪里的?”
长达四丈的两边山峰距离,若无栈道辅助,连风若这样的武功高手都不敢说自己跳得过去。若是跌入悬崖粉身碎骨,岂不得不偿失?
雨更小了,风也小了,山崖两边的话听得不是那么费劲了。
在那之后,进出此山都有官兵层层审问,蜀州军衙看守着这条路,平民再不能靠近。昔日晏倾想走一走这条古道,未曾走完,便被打退。
大柳村的枯井边,一个小厮捆着绳索,把井下肥胖的中年男人拉了出来。
多么遥远的太子羡。
风若大声咒骂,抓住栈道就要跳下去,被徐清圆拽住袖子:“风郎君太危险了!不要!”
她再次向前,翆青裙裾如烟,托着腰身,和罗带一同在雨中湿透。
她没有在甘州等到太子羡。
徐清圆怔怔落泪,心中发酸。原来叶诗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乔宴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山道曲折草木葳蕤,转得她头脑昏昏,什么也看不清。她心中宽慰自己可以坚持,只要能帮晏郎君,这点儿苦算什么。
“轰——”
欢喜短,苦痛长。
眸如星子,湿发贴而,瘦如劲竹。
她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称得上风华绝代的美人;她此时见到的却是已经毁了容的绝代佳人。
直到徐固通过这条路出关,官府才重新重视此山道。
徐清圆也目光清泠泠地望着那美人:——
但总有人想险中求生。
叶诗道:“生既辛阻,千秋无过。这便是他的遗言吗?多谢徐娘子,我确实第一次听到他的遗言。”
“还有,还有!你是否记得梁园,是否怀念过‘锁良缘’?是否记得你与梁丘梁郎君、杜如兰杜女郎的少年时光?发生了很多事,他们托我来找你,他们很想念你……叶女郎,叶诗!有很多人想找你!”
守山的人不在了。
叶诗认真地听了她的话,点点头,转身依然走向山中。
她也不想说乔宴写《九歌》,《九歌》中的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也许是隐晦地向叶诗表情。
叶诗回答:“我不与你们回去长安。你尽可以告诉梁丘,告诉杜姐姐,叶诗已经死了。
“他这口气,赌的好长啊。
她哽咽着:“他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不知是雨湿眼睫让视线错乱,还是叶诗真的听见了她的话。山对而的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停下了脚步,依然未回头。
“龙成二年十月左右,乔宴发现了州考名单问题。他和我一起躲在小楼中,想着怎么把消息传出去。小楼发生了大火……我的脸毁在那时候。
她絮絮地说自己和晏倾找到的乔宴尸体,说乔宴用“浮生梦”自尽。她又隐去了乔宴几乎被饿死、书页被撕得不成形的惨状,她不想多说那些不好的,她想告诉叶诗一些乔宴的坚持。
那位毁容的佳人,终于在悬崖前回了头,向他们看来。
空旷的山谷天地,只听到她寥落的声音:
叶诗身量那样美,眉眼那样美,想来这才是长安城中那个在尼姑庵下扮演观世音、让梁丘和杜师太齐齐喜欢她的佳人。
“乔宴说他必死无疑,可是得有人活着,告诉世人发生过的一切。我并不愿意做那个活下来的人,但他此人安排好了所有路,给我做了假身份,把我送回了小锦里。
徐清圆顾不上这些,她对着悬崖对而开口:“叶女郎,不要走!下了大雨,山路比平时更加难走,甚至会发生泄洪、垮山……你会被活埋在里而,不要进去!”
“《九歌》与你那本书中一直有几句话可以对上,却和那幅画对不上,那是乔宴最后留下的话。你不想知道他死前写了怎样的遗言吗?
徐清圆清楚明白,所以她更加难过,越是诉说,越是落泪。
男人嘿嘿笑,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死得好,我们走。”
叶诗突然回头,深深看着悬崖对而的徐清圆。
这么远的距离,隔着悬崖和已经栽下去的栈道,叶诗和他们遥遥对视。
聚爱少,仇怨深。
风若看得怔住。
徐清圆和风若下马到山前,果然见到原本拦在外而的兵士们全都不见了。马无法登山,二人只好徒步而行。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又让风若好一阵急躁。
其实在徐清圆发现之前,风若就看到了。他不光看到了那条长栈道,还看到了另一头的人影——
徐清圆搂着他脖颈,什么也不敢说,只怕他嫌她麻烦。
昏昏沉沉中,徐清圆突然看到一个异象:“风郎君,你看那里——”
“你不要再走了,下雨的山中,尤其是这里的山,实在太危险了。”
风若只好背着她疾行,耳听四方,眼观八方。
风若只好抓着徐清圆往崖口外站一站,他沉着脸,和徐清圆一同抬头,看向山峰对而悬崖边站着的那个女郎——
徐清圆继续开口,背出乔宴的遗言:“他最后留的话,不知叶女郎是否知道他是留给谁的。那封被我拼出的公文之外,他多写的几句话是——山海之约,吾未辜负。臣为君驱,身死先行。生既辛阻,千秋无过。”
堪不破,世无常。
她静静地望着,羽巾飞扬间,她突然喊了最后一句话留给他们:“小心原永!”
她望着悬崖对而的那美丽少女,模糊中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那时自己想找太子羡,听说太子羡会去甘州,她就和情郎一同去甘州想投奔,想为国而战……
崖边风大,吹得徐清圆摇摇欲倒。
真的很艰难。
那雪白裙裾依然向山中慢慢走。
“我们便知道,我们都活不下去了,有人想要我们死。
叶诗不必知道这些。
雨水渐弱,她而上的水渍却不断,也许泪水多于雨水,我们不得而知。
“你今日没有出现在刺史府,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刺史府中发生的事,但是我们帮乔宴洗清冤屈了!我们会带着蜀州所有作恶官员进京,我们会为乔宴平反!他做的那些事,并非永埋深渊,并非永远不为人知!”
砍掉栈道后,她毫无负担地将斧头向云海中扔开。而雨水漫漫,下方波涛汹滚,她站在险陡的悬崖前,长身如玉,美人之姿。
叶诗开了口:“他不是写给当朝陛下的,是写给已经死了的太子羡的。”
雪白裙裾,如月羽巾,眉心点了朱砂,乌黑长发在风中飞扬。
徐清圆:“叶女郎,你不随我们回长安吗?你经历了这么多苦,我们、清雨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给你安排好新的生活,你不会再受苦了……
蜀州山势险峻,有一条极险的路能通往西域。这条山道太过危险,早年死了很多人在这条路上。人们渐渐放弃这条路,官府也不再多管。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颠沛流离,吃过多少苦痛,她才能走到自己想要的终点呢?
徐清圆愣住。
晏倾看着他:“原大哥要往哪里去?或者说,我不该这么称呼你——你的真实身份,应当是小锦里真正的楼主吧。”
男人喘着气,趴在井口,看到地上一地尸体和遗留的、被雨水冲刷的血水。这证明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但是恶战已经结束了,那些盗户被军队带走了。
只是这风雨如晦,天地昏暗。羽巾下她时而露出的额头、脸颊上凹凸不平的疤痕,都彰显她早已不是那个纯洁无垢、向人赐下净水的观世音娘娘。
原永肥胖的身体动了动,抬起眼,一双眼却不复平时的小气精明,而是幽深无比。
他疾行向前,在悬崖边放下徐清圆,纵身扑向栈道,却仍然晚了一步——
风雨太大,徐清圆未曾完全听清她的话,只是耳边听到了一个“太子羡”。她怔忡地说了句“什么”,而她身旁的风若听到“太子羡”,目光笔直地看向叶诗的背影。
原永露出有趣的笑:“那我也不该称呼你为晏少卿,晏郎君。晏倾?你哪里叫这个名字——我尊贵的殿下,太子羡殿下!”
是他们苦苦找寻而不得见到的叶诗。
她一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太子羡。
“我最后一次记得他,是他和我吵架,赌气走了。他说我太不讲理,他不想帮他堂哥照看我了。
她十七岁离家出走,她经历的所有事,每一桩都足够旁人写一本传奇。熬到今日,苦难似乎依然没有停止。
徐清圆说得飞快,只想留下叶诗:“我猜他这话是给朝廷说的,给陛下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沉冤得雪,一定会有同行者来找他,他绝不孤独。那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一定感谢叶女郎陪着他熬下去。
他和小厮转身,却看到细雨中,一个伶仃俊逸的青袍青年走来。
她望着虚空,望着云涛,望着烟海,望着瓢泼大雨:“人生真的很不容易。”
她指的是前而悬崖古道,一条长木桥。
“我再没有见过他。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死了。我从来不去查,因为我想活着。”
叶诗掀开羽巾,让对而的年轻男女看自己而上的伤疤:“这些是火烧出来的。
“我是否会死于这座山,便看老天收不收我。人这一生……”
徐清圆咳嗽不住,她年近十九,从不与人大声说话,可是今日,她已经破例喊了好多声。此时不是讲究大家闺秀风范的时候,她若拦不住叶诗,她便会永远错失一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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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36(“露珠妹妹,你愿意嫁给我)
日近黄昏, 雨稀稀落落地停了,村中的血腥味和烟雾仍没有散。
围着一个枯井,原永和自己的小厮站在一边, 晏倾站在进村的另一头。双方对峙,却都在对方叫破自己身份后,没有一点惊讶表情。
原永的小厮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刀。
原永抬手,颇有些嘲弄:“不用急, 我们两个人对上他一个病秧子, 胜算绰绰有余。你看咱们的太子羡,孤身前来,一个侍卫都没有带, 明明城里都打成一片乱了……你道他为什么孤身前来?因为连他也怕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曝光, 怕世人知道太子羡没有死,怕皇帝要治罪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目光阴冷地看着晏倾:“你说我若是派人去告个状,说你就是太子羡, 长安那边什么反应?”
晏倾淡声:“原大哥恐怕不会这么做吧?你是小锦里的当家人, 小锦里实际上算是‘上华天’的下域,论理讲, 你也应是太子羡的下属。你去状告我, 不相当于把自己告了吗?
“太子羡自然该死,太子羡的下属便不危险吗?原大哥筹谋这么久,为了摆脱自己和太子羡的关系布置深远,怎么会不懂这个理。”
原永回头对自己的小厮笑:“你看,这就是咱们的殿下。永远那么聪明, 永远那么镇定,永远好像胸有成竹……可你依然输到了今天这一步。
“看着自己的旧友、下属、亲人朋友一个个死, 你还活着做什么?”
他疑惑地看着晏倾,嘲笑:“以殿下礼贤下士、宽广爱民的心怀,您不应该以死谢罪吗?”
晏倾眼眸静黑,睫毛上的水雾向下滴落。
原永的扎心刺骨之问,并不足以动摇他。
晏倾答:“我活着自然有我活着的理由,叛徒没必要知道这个原因。”
原永脸色大变,嘲弄神色变成了焦躁后的暴虐,隐忍的戾气。
原永沉声问:“不知道殿下找我做什么?”
晏倾:“你是我来到蜀州后所有发生的事的幕后牵线人,你策划了这一切。你说我找你做什么?”
原永沉默一下,又问:“你确定?你……算了,但我是幕后主使又如何,我帮你给乔宴伸冤了啊,我帮你抓到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员把柄了啊。我做的都是好事,殿下就不必刻意来找我道谢了。”
他勉强藏着自己的焦躁,向晏倾行个礼。他见晏倾不动,便试图出村。他肥胖的身子动一下,晏倾仍挡在了他面前。
原永抬头:“怎么?”
晏倾:“你无罪?那么是谁杀死的这一任的木言夫人,是谁跟官府做的那笔生意?是谁拿着小锦里跟官府交易,把小锦里变成了今日模样?
“你无罪,那么你躲在大柳村的枯井下面度日如年,是为了哪般?你的小厮与你衣服里鼓囊囊缝着的东西,不是银两又是什么?”
原永和小厮面色齐齐变了。
原永目色幽沉地盯着晏倾:
面前高瘦青年看着这么羸弱,这么苍白,这么虚弱。可是他是曾经的太子羡。世人有多尊崇曾经的太子羡,给太子羡加上多少赞誉,无论真假,在他的品德能服众前,他必须有才能支配自己的品德。
世人无疑认为太子羡是合格的。
可是原永并没有想到晏倾真的能查到自己。
因为自己做的所有事……多么的隐秘,多么的不动声色。自己花了那么多功夫,花了好多年想怎么摆脱这一切,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晏倾能仍发现?
原永冷冷道:“看来殿下一直在与我寻开心。殿下从进锦城开始,见我第一面,就知道我是谁了?”
晏倾摇头。
他低声:“你太高估我了。你藏得那么严实,我也是在前两日才判断出幕后人一定是你。在此之前,我被你一路牵线而走,怀疑身边每个人,却当真不知幕后人是你。
“我进入锦城的第一刻,知道我是谁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从晏倾进入锦城,进入小锦里的第一天,当他与原永在小锦里门外打照面的时候,他不知道原永是谁,原永却当时就认出了他。
上位者可能不认识自己的每一个下属,然而小锦里这样借助拍卖搜集情报的机构,小锦里的楼主怎么会不认识太子羡?
原永看到晏倾出现在此,惊惶万分,以为自己暴露了。但他紧接着发现晏倾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并不知道小锦里早已今非昔比。
于是原永大着胆,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行事,还自作聪明地把晏倾加入自己的计划中……结果却是让晏倾开始怀疑他。
晏倾轻声:“蜀州小锦里是宋明河的下域。宋明河背叛我,去长安招惹是非,你从那时候就在准备脱离小锦里。你厌烦了这些,正好宋明河死了,没有人知道小锦里的主人是谁,你怕自己和蜀州官府的勾结被我知道,怕太子羡派人来杀你……所以你选择假死逃脱。
“小锦里的楼主一直戴着面具,没人知道楼主的真实模样。数年来,你充当着背后人,指挥着傀儡扮演你,和站在明面上的木言夫人一起经营着小锦里。你准备解决完所有事,就卷走小锦里的所有财物逃跑,隐姓埋名。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定放在蜀州官府这个惊天大案上,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小小的早就死了的小锦里的楼主。
“当日风若报告我,说在宋明河死后,小锦里的楼主畏罪自尽。我一直觉得这个畏罪自尽很奇怪,但我不想对人赶尽杀绝,所以也不想查。我愿意当作这个楼主真的死在了去年的六月……偏偏你非要出现在我面前。”
晏倾笑了笑:“你明晃晃地出现在我面前,演着滑稽的商人角色不停试探我。你确定我真的不认识你,放下了你。你引我去大柳村,把乔宴的尸体引起来,把官商勾结的阴谋带出来……这些事情背后始终有人牵线,你以为我和木偶傀儡一样,背后人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都不去思考一下——我为何要去大柳村吗?”
原永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他才压低声音:“所以你现在来到大柳村找到我……因为事情结束了,我无地可躲,只有这个枯井才能容我躲避。”
晏倾:“不错,当我猜出幕后人是你,是你要官府和小锦里两败俱伤,一举摧毁蜀州官衙和小锦里,我便知道你无路可躲,你只能躲在昔日你引我而来的这个枯井中。”
原永问:“你是如何怀疑的我?我演的哪里不好?在之前大柳村和刘刺史交换银钱那件事后,我明明再未出现在你面前!”
晏倾道:“不,你出现了。正月十五晚,小锦里楼下那声‘咚’,张文看到的有人逃走,不正是你吗?”
原永眸子一缩,这才确认原来晏倾真的全都知道。
事已至此,原永笑问:“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晏倾:“我怀疑身边每个人。我进小锦里第一夜,木言夫人杀了那个假扮你的楼主。那位可怜的女郎,可能到死都以为她杀的人是真正的楼主,只要杀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她就能摆脱债务。
“但是你在现场,徐娘子分析此案时,你听得一清二楚。从这时候起,木言夫人必须死……而她甚至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因为当时官商勾结案还没有查出来,官府不想让人将那位女郎的债务和案子联想到一起,他们用‘浮生梦’,帮你解决了木言夫人。
“我非常确定小锦里早已和蜀州官衙勾结,早已背叛我,正是因为‘浮生梦’是木言夫人的死因。我可以相信乔宴用‘浮生梦’自尽,是因为叶诗叶女郎就是小锦里的前任木言夫人。但是现任木言夫人死于官衙牢狱,只能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把这种无色无味的毒送给了官衙做礼物。
“之后你主动过来,与我谈交情,顺势将我带去了大柳村,让我找到了乔宴的尸体。你以为我忙活于这两个案子,就会忘掉你。我确实一度忘掉了你,因当时我满心怀疑自己的每一步都那么正好,是我身边人出了问题,我以为是身边人背叛了我。”
黄昏寒风,雨后气候更冷。
晏倾淡淡笑了一下:“这也是你希望我怀疑的——像我这种人,频频被身边人背叛,我应该疑神疑鬼,应该将身边所有人都当做敌人。我和身边人内斗提防之时,正是你偷偷溜走的大好机会。”
原永反问:“难道你没有怀疑你身边人?”
晏倾承认:“我怀疑了。”
原永冷嗤,眼中神色很明显——我并没有判断错。
晏倾只看着他,神色冷淡:“可你并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早已习惯了背叛,不知道我的情感与寻常人不同。那些对我的刺痛,不足以摧毁我。
“我一怀疑徐女郎,因为她是半途逃命来的;二怀疑张文,因他跟着我一路,我的每件事他都清楚,若要针对我做什么计划,他很合适。
“后来我不怀疑徐娘子了……”
微暗光中,他睫毛低垂,苍白的脸红了一瞬,并没有人察觉,“我便全心全意怀疑张文。所以我将张文派出去做其他事,刻意让张文不跟在我身边。过了段时间,我认为张文也不是叛徒,正想解除自己的疑神疑鬼时——正月十五夜,小锦里中,当有人在楼下偷听我和徐娘子的对话时,张文叫破出声,映娘和刘禹一同出现。”
原永目色幽暗:“张文难道没有承认,他看到的人影其实是映娘和刘禹?”
晏倾颔首:“他看得很模糊,糊涂地承认了。此时,你又借此试图让我怀疑张文,因为他出现得实在蹊跷,为何我与徐娘子在查叶诗,他便出现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偷听的人是你,想知道我们行事进行到哪一步的人是你。张文看到的人矮胖,并不是刘禹,而是你。”
原永又问:“难道刘禹没有承认是他吗?”
晏倾:“他承认了。想来是你让他和映娘撒谎的吧?你应该用告刘刺史这样的事来威胁二人,那两人不敢多生事端,选择帮你隐瞒。
“可是徐娘子告诉我,刘禹和映娘双双撒了谎。徐娘子说他们两人的眼神不对。刘禹、映娘,和张文不可能故意演一出无用戏码给我看,他们糊里糊涂的原因,只能是有第四人出现过。”
原永:“徐娘子?徐清圆?就是那个徐固的女儿?你将她带在身边,一路让她插手案子,还让她帮你琢磨……你相信一个弱女子的信口雌黄?”
晏倾乌眸抬起:“她虽是弱女子,但是她的才智丝毫不输于我,更远胜世间大部分人。我错过的细节,她皆能看出来。她听到的、看到的,都会多于我,我为何不相信她?”
原永手摸到自己腰间。
雨已经彻底停了。
地上晶亮雨水映着三人扭曲相对的身形。
原永低着头嘿道:“你相信她,那么她怎么没有猜出我才是幕后之人?她被你平安送出城……你猜,她真的能平安出城吗?”
晏倾:“你不必拿言语激我。她之所以没猜出你是谁,只是因为她比我少知道一些事,她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小锦里曾是我的下域,不知道宋明河死后,小锦里的楼主被人说已经死了。
“但凡她知道的与我一样多,三日前的晚上,她便会与我一样,知道谁才是幕后人。”
原永:“殿下说的真好——可是殿下的命一直不好。殿下一人前来,难道是认为自己可以阻止我,可以杀掉我?殿下不能当从未见过我,放我一条生路?”
晏倾:“不错。”
原永是保护了叶诗,帮他找到了乔宴,弄清了乔宴的冤屈。可是原永不是为了正义,原永是出于自私的缘故。在整个过程中,原永做下的恶事,无故杀害的平民,又算什么?
晏倾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能放走这样的恶徒——他只好给所有人安排好路后,自己只身前来。
原永哈哈大笑。
他身后的小厮跟着他一同笑。
没有月亮的夜晚,清幽的风就着雨后潮意扑袭而来。
晏倾拔出剑时,原永和小厮一左一右,同时扑向他——
“那我二人只好一起除掉殿下您了!您是死过一次的人,想来也不怕再死一次!”
一道灿亮闪电划过天空——
夜幕中那道寒意森然的电光划过时,风若与徐清圆共乘一骑,在徐清圆断断续续的指路下,寻找晏倾可能在的地方。
他们不时遇到交战的军人们,既要应战,又要躲避。
伏在马背上的徐清圆心中煎熬,拼命地想着晏倾可能在的地方。她此时明白了晏倾为什么不多留些人在小锦里去追踪叶诗,她明白了晏倾早就猜出了原永是那个人。
原本风郎君跟在晏倾身边,可以保护晏倾,可是风郎君却被派来了自己身边。
徐清圆强忍着眼中泪意,绝不能在此时哭鼻子。她懊恼自己的笨拙,她翻遍记忆,终于找到了每一处场景中曾经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
原永责骂寐娘笨手笨脚,骂寐娘太丑;因为寐娘就是叶诗,他和叶诗彼此心知肚明,借此对了暗号。
木言夫人死在牢狱中,原永冲过来跟她和晏郎君主动打招呼;原永刻意地跟晏郎君攀交情。
每一次寐娘做了什么事引起他们注意的时候,原永不都在附近吗?
正月十五那夜,那个逃走的人,正应该是原永才对!
她如此愚蠢,竟然到此才明白……
风若同样着急,不停催她:“你想到了没?我们郎君还能在哪里?他根本没有在城中指挥战斗啊?他一定一个人去找原永了,他肯定不会找帮手……我们郎君生着病,身体很不好,我怕、怕……他到底去哪里了?”
徐清圆抱着头,喃声:“你莫催,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晏倾是体力衰弱,原永是痴肥。抵在晏倾脖颈上的匕首用力地向下深入,晏倾颈上血迹斑驳,滴滴答答地向外流。
这番动作跌得徐清圆捂嘴,眼前泛黑。
半靠着井栏、跌坐在血泊中、身上也染满了血的晏倾抬头,看到徐清圆眼中含泪,握着匕首微微发抖。
他语气这么失望。
晏倾瘦劲手抬起,扣住原永的手腕。
他脖颈向下淌血,两人的手都在发抖,别着劲。
“殿下,我们不想死……”
风若皱眉,他低头仓促简单地教了她几个最简单的控马术,见她晕乎乎手忙脚乱,他心中不抱希望,最后干脆道:“你最后关头要马停下来,夹紧马肚猛勒缰绳就好。千万不要刺激它!我、我先走了……”
快乐、痛苦、欢喜、迷惘。
他眼前浮现的,时而是旧日王宫寂静宫殿中偶尔流过的几声少女读书声、笑闹声,时而是甘州那场烧不尽的火海,时而是百姓们跪在地上哭,他一步步走入棺材,又时而是醒过来时,风若哭着说他哥哥死了……
他们喊:“殿下,殿下!”
晏倾喘着气,气息模糊,眼前时黑时白。他手用力地抵着那匕首,意识却已经模糊。
一个个人跪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甘地伸着手。
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他永远活在自己独孤的世界中,永远沉浸在只有一个人的幻象中。可是他回过头——
晏倾目光平直,并不躲闪。
她努力定神,屏蔽所有的杂乱讯息干扰。她在马背上被刮得东倒西歪,恶心犯晕,又时不时被风郎君跳起来战斗的动作惊到……
长安城中皇宫中正举办着盛大的宫宴,君臣一同庆贺南蛮国来使。
徐清圆愣了一下,就明白了风若的顾忌。她咬一下唇,轻声:“风郎君,捉拿蜀州所有官员一事事关重大,绝不能大意。我们说破所有事,若此夜不能成事,所有人都会葬在此处。
“殿下救我们!”
但她如今只能硬头皮:“我、我会从马上滚下去……”——
她睁大眼睛看向靠坐在地上的晏倾,看到晏倾颈上向下蜿蜒而流的那道血痕。
他是想救所有人的。
“不如放弃,不如让老子送你一程……不痛的。一刀下去,总比你当年闷在棺材里死,强得多吧?总比那种一点点窒息要好得多吧?”
他从高高在上的太子被拖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映娘抱着膝盖坐在江畔,等着她永远回不来的情郎。
这一夜好是荒唐。
这一夜太过凄然。
原永发着抖,大叫:“啊——”
据说,暮明姝迎接他是犯了大错,正在被关禁闭。
马速竟缓了一下,风若回头看了一眼。
他睫毛颤巍,周身力气时轻时重,意识也模糊无比。他脸上有那小厮溅来的血,青袍也斑驳脏污,在泥水中拖曳。而他颈上那道血痕,鲜艳欲滴。
可他抱着她。
他手上加力,同时,晏倾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还有一口气的小厮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也举起匕首……
徐清圆太过善解人意:“风郎君,你去帮忙战斗吧,我独自去找晏郎君便是。”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他眼中倒映着万里星河。
“您是太子羡啊,您是至高无上的殿下,您一定可以救我们……”
“此行径虽然不太好,但是风郎君确实可以用回来的刘禹当人质,去威胁刘禄刺史。观以前的事,我觉得刘禄对自己的儿子极为爱护。何况我如今想来,刘禹和映娘能够平安逃婚,也许有刘禄故意成全之意。”
晏倾手腕青脉绷紧,细薄的血管在寒光下微微可见——
这一夜繁美盛大。
英俊的王子云延坐在酒宴上,举杯向四周遥祝时,也没有看到广宁公主。
高山峻岭中,叶诗拄着拐杖,艰难行走。
徐清圆在他怀中颤抖,轻声呢喃:“清雨哥哥,你让我选择的答案,我选好了。我不选别的了,我只选你,只要你。”
原永在他耳边低声,如恶鬼般:“别抵抗了,殿下,少卿。你根本不应该活着,你看因为你活着,多少人得死。你看你活得多累,多辛苦。
这一夜短暂又漫长,刻骨铭心。
风若精神一振,抓着缰绳就调转马头,马生生止步,转上另一个巷子。
风若绑着刘禹站在高楼上,朝下方的刘禄厉声:“放下武器!不然我杀了你儿子!”
他们用的迎接异国使臣的礼数,是徐清圆曾经在信中向鸿胪寺建议过的迎诸侯之礼。
怀璧之罪!
“你啊,活着就是所有人的噩梦。你是前朝的噩梦,是今朝的噩梦,是让龙椅上那位寝食难安的存在啊。殿下你知道什么叫‘怀璧之罪’吗?殿下你知道怀璧有罪吗?
她突然扔开匕首,弯腰跪地,扑入他怀中。而他在同时张臂,让她的脸靠在他流血的颈边。
“你想要什么呢?我看你不求名,也不求利啊。你越是这样,越让人厌恶。你知道宋明河为什么背叛你吗?就是因为你不肯复国,也不让他复国啊。你说那么多人跟着你做什么?受你管束,受你约束?你觉得大家开心这样吗?
原永死前最后一刻,艰难地回头,想看身后是谁——
晏倾说:“可是,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晏倾抱着她,喃喃道:“你就是这么考虑我的问题的,就是这么草率地要给我答复?”
这一夜格外漫长。
风若:“可你甚至不会骑马!不知道怎么让马停下来怎么让马转弯,我走了你怎么办?”
而下一刻,小厮轰然倒下,原永身子僵住,手中匕首再无法刺下,晏倾脖颈上受到的匕首威胁之力骤然失掉。
徐清圆握着手中匕首,看着匕首上的血向下流。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
风若左右摇摆:“我也很关心我们郎君……”
风若:“我看到刘禹了。刘禹回城了……”
到原永轰然倒地,血才迟缓地流下来。
她与他对视。
地上提着武器杀人的刘禄抬头,看到无雨的夜里有星河在天。荒唐一幕至静至美,可他的人生就此结束了。
徐清圆忍着被颠出来的胃痛,露出浅笑:“原永只有一个人吧?我有我娘给的小玉匣保护,我和晏郎君怎么都会撑到你来找我们的……风郎君,刘刺史那边的战斗其实更为重要。”
她脱口而出:“大柳村!还有大柳村!原永不是好久没出现吗,他可能躲在大柳村!大柳村都是盗户不假,但是大柳树的枯井里藏过尸体,一般人不敢下去!”
他们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匹马撞上,风若一骇,马蹄高跃,硬向墙下急窜,躲开那与他们擦肩而过、急急向前方战斗处疾奔而走的年轻人。
徐清圆艰难的:“风郎君,怎么了?”
翠白衣裙的女郎怀中的小玉匣掉地,射出的针刺入了小厮和原永的身体里。同时,这位女郎毫不犹豫地拔下发间玉簪,从后刺入了原永的脖颈里。
他眼里没有万里河山与星辰大地,只有一个她——
但是他们没有人会说起徐清圆——
晏倾气喘微微,因体力实在跟不上。他幼时有隔着距离和名师学过这些基础武艺,放在平时他也不至于如此受制。只可惜“浮生尽”的药效过后,他的身体实在衰败得厉害……
——第一卷 完——
他冰凉的手拥着她后脑,闭上眼轻声:“露珠妹妹,你愿意嫁给我吗?”
倒在地上的晏倾呼吸艰难,他睁开眼,原永厌恶地看到,这位殿下拥有多么清澄、多么像琉璃一样璀璨干净、光华无比没有尘垢的眼睛。
怀璧之罪……
大柳村前的枯井边,这小儿科的战斗让那些军人看不上,三人自己却艰难万分。
他手中剑刺中那小厮,小厮跌倒在地时,晏倾被带到,身子趔趄后跌,靠在了井栏边。
凄清冷寂的世界中,他坐在血泊中拥抱着刚刚杀了人的女郎。
靠着井栏、被按在地上的晏倾呼吸困难,他勉强举剑,被原永横劈而掉。原永手中匕首向他刺瞎,锋锐刃处直抵他脖颈。原永目光大亮,激动之下刺得用力。
她垂目:“刘禄想要刘郎君远走高飞,远离是非。刘禄故意逼婚,将刘禹逼走……刘禹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可能和刘禄脱开干系,再次逃走了。既然如此,不如利用……”
她做梦梦到了刘禹回来了,拉着她走入他家大堂。他们不用私奔,她可以嫁入刘家,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妻子。
原永抓住机会向前扑来,肥胖的身体将他压住——
星河照着他们,这天地何其广袤,这江山何其浩大。
山洪没有淹没她,她抬头看到星空,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时停下来歇一歇。
这个梦真是美好,她的余生都会做着这个美梦。
而坐在云延对面的宰相林相,虽然迎回了最心爱的女儿,但在这场筵席上,他始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
徐清圆一怔,在马背上回头。她已经看不到刘禹,但她看到了风若的犹豫、蠢蠢欲动。
徐清圆听到这个也心中害怕。
都好像离他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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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1(今日是她生辰,只有她自己)
风卷江湖雨闇村, 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林斯年又在做那个梦了。
这个梦从他第一次做,就一直折磨着他。
在他压下所有对徐清圆的感情后, 在徐清圆离开长安、跟着晏倾不知在忙什么的半年中,他偶尔仍会做那个重复的梦。但他习惯了梦中的爱而不得,习惯了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后,那梦好像也不能再更多地折磨他。
直到最近, 他又开始频频陷入噩梦中。
而且新的梦境, 比以前模糊地隔山望水清晰了很多——
徐清圆成为他藏在宅院中的娇莺后,她一直郁郁寡欢。
晏倾因为案子和林相对上,又要求林斯年放了徐清圆。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林相巍然不动, 被关入牢狱彻查的那个人,是晏倾。
曾经流传过的那个谣言再次席卷而来——自尽而死的宋明河死前说晏倾是太子羡。
朝廷再审此事,大理寺不得插手,由刑部和御史台共同审理。
梦中的林斯年正沉迷于徐清圆的美貌, 每日讨好着徐清圆, 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不要那么郁郁寡欢。林斯年听过那个谣言, 但他一笑而过, 并不当回事。
这一定是他爹用来给晏倾网织罪证的手段。
这是他爹的惯用伎俩。
晏倾怎么可能是太子羡呢?太子羡早就闷死在甘州的棺椁中,太子羡就算活着,怎么可能来新朝当官,一点复国的架势都没有表现出来呢?
晏倾想让林斯年放出徐清圆——更不可能。
徐清圆早已是林斯年的女人,纵是为了她的名声, 纵是口诛笔伐,她在被他强迫之后, 就应该老死在林斯年的后院中。
林斯年后院中的这个女郎,安静,娴雅,冷漠。她日日坐在窗前看院中花开花败,连走都不走出屋子一步。
梦中这是龙成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晏倾的牢狱之祸,广宁公主的和亲……后半年的时候,晏倾和林相的政斗到了末期,他们又听说那和亲的公主在南蛮的内乱中失踪,疑似已死。
皇帝和群臣关注起南蛮的那场内乱,皇帝震怒于和亲公主的失踪,要求南蛮交回公主。朝堂上下,君臣百姓都在讨论此事,遗忘了牢狱中已经病入膏肓的晏倾。
而林斯年后院中关着的那个女郎,终于在林斯年已经对她放松警惕后,第一次踏出了林斯年的宅院。
梦外旁观的林斯年以为她是要逃离一切,要远走高飞。但事实上,梦中帮助徐清圆出去的人,是晏倾那个忠心侍卫,风若。
这年秋冬交际之时,披着厚氅出现在刑部大牢中的徐清圆,见了晏倾最后一面。
这是一年半以来,她见到的他唯一一面。
晏倾去蜀州查案半年,徐清圆留于长安。林斯年强迫徐清圆,徐清圆逃跑时,林斯年借助跟着她逃跑的侍女兰时找到了她。再等晏倾从蜀州回来,徐清圆已经是林斯年的笼中雀。
林斯年确定晏倾和徐清圆私下绝无交情。
跟随着徐清圆视觉的林斯年,看到牢中静坐的那个青年,也禁不住吃惊——
这是晏倾吗?
在林斯年的印象中,晏倾的相貌虽不是风流倜傥、俊逸出尘的那类神仙公子,却也温润雅致,毓秀美好。他是那种只可远观的人物,是寒潭后的孤鹤,是天上的悬月。
他唯独不应该是牢狱中这副憔悴易碎、过于苍白的模样。
任谁看到这样瘦骨伶仃的晏倾,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
牢狱的看守者好不容易被买通,风若在外望风,而天牢中最里面一间,铁索长链关着最重要的犯人,正是晏倾。
梦中徐清圆摘下风帽,怔怔望着这样的他。她一步步上前,不由控制地,泪水一滴滴掉落。
她始终和他没有什么更多交情,但是她知道她被林斯年关着的这么长时间,他是唯一一个想救她出来的人。她从林斯年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她有时候也期盼着——
她可不可以再见到晏郎君。
她始终很遗憾,始终很难过。
她知道身处淤泥中的自己已经配不上晏郎君,但是她心中的遗憾干干净净。
正如龙成五年的七夕夜,她送不出去的那串五彩缕,他借着傀儡戏温柔地拒绝了她。在那之后,她再未见过他。
“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在徐清圆心间,在她见过林斯年这样的人之后,晏倾始终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存在。她正是靠着他的美好,在支撑着一切。然而、然而——
再次相见,却是牢中的形销骨立。
她跪于他面前落泪,颤颤伸出手,可是她碰也不敢碰他一下。
她心中的酸涩和苦郁,只让她哽咽出一句:“晏郎君。”
靠着牢壁坐着的晏倾,默然望着这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女郎。
她低头时,云鬓绵延,雾起重重。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落在她发间。但他到底一动不动,只说:“是我害了你一辈子。”
她摇头哭泣,并不知道他心中的难过——太子羡在少时伤害她;在现在又无法帮助她。
徐清圆:“我与晏郎君无亲无故,无论我什么样的结果,我怨恨谁都不会怨恨晏郎君。晏郎君你……好好养病,你的冤屈,一定可以平反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但是她自己都不相信。
林斯年每日在府中会说起晏倾和林相的事,徐清圆知道晏倾斗不过。若非为了她,晏倾又怎会和林相对上呢?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郎君……因为她,被害到了这一步。
并不值得。
晏倾低头咳嗽,声音很低,闷闷的,气力近乎于无。
徐清圆看到他唇角的血迹,但她根本不敢碰他。她只含着泪默望,见他咳完了,从自己所坐的稻草后贴墙的地方拿开一道砖,从中取了一个小玉匣给她。
这是她曾经给他的,为了方便他查案。
而今他还给她。
徐清圆抬头看着他,她从他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知道晏郎君是否在意过小玉匣背后的意味。她曾送给他,他如今要还回来吗?
晏倾声音低弱:“是我无能。我官职已被削,你爹的案子,查案的人已经不是我了。我不知道之后你会遭遇什么,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朝廷下狱,林斯年……他会保护你吗?”
徐清圆笑一下。
泪珠跟着一同掉。
她喃喃自语:“除了晏郎君,这世上谁会怜惜我这个孤女。”
她爹的疑似叛国案那么大,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不用进牢狱。她早已明白,是因为当时接手那个案子的人是晏倾。
就连晏倾都担心,当查案的人不是他后,她会遭遇不测,会不知道接受什么样的虐待。
晏倾抬头:“你不是孤女。你爹活着,只是不知身在何方。你不是坚信他没有叛国吗?那就要继续相信下去。你娘的尸骨从来没有找到过,她活着的希望也很大。
“你要活下去,要出去,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一切都会好的。”
徐清圆低头,抚摸着自己怀中的玉匣。
晏倾闭目:“你想去哪里,让风若护送你去。日后他会听从你的话,完全以你的心意行事。”
徐清圆:“晏郎君……”
晏倾低声:“时间不久了,我无话说了,你离开吧。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就不要回去那个牢笼了。徐娘子,保重。“
徐清圆仍跪在稻草上看他,她就着狱中晦暗的火烛光看他。
她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晏郎君?”
晏倾闭目不答。
他们毫无感情啊!
生命遗留的最后几刻,他不想做太子羡,也不想做晏倾。太子羡太累,晏倾太虚伪,他只想做回“清雨”。
可是晏倾做够了太子羡。
徐清圆跪在地上,弯腰向他行跪拜礼。他避过不应,她的泪水珍珠一般,一滴滴溅在地上。他只闭着眼睛不肯看她,不肯应她——
风若并没有想到,他们才出城,林斯年就追上了他们。徐清圆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风若劝走,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等着气急败坏的林斯年。
她永远不原谅强迫她的人。
夜火如流星,她抱着小玉匣走在高高的屋脊上。
而徐清圆靠着车壁,知道晏倾已逝。
衣如雪,人如仙,她这么美,置身于她一生的噩梦中。
原来人生到最后,最多的都是遗憾,不舍。
先前过夜,她一定要弄干净他留在她体内的东西。她厌恶他的一切,恶心他的一切。她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未遗忘最开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晏倾撑着最后这口气,不肯在她面前咽气。
何况她心中藏着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
徐清圆在最后,用一场大火结束了一切。
风雪徐徐寂寂,车外的风若,车中的徐清圆,都没有说话。
于是风若问徐清圆他们怎么出城,又去哪里。
梦中的徐清圆……和晏倾有整整一年半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没有传过讯。
她以为那场大火,只有恶,没有善;人间只有苦,没有甜。她只记得火舌喧天,不记得火后的那个少年郎。
重新被关回后宅的徐清圆,果然引来了些麻烦。朝廷来人,要查她父亲的案子,要她入牢。林斯年这样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是朝廷大员的对手。
徐清圆又想问他他独独要见她,是否对她……
而梦中的那个林斯年,日日夜夜陪伴着徐清圆,却始终捂不热徐清圆的心吗?
马车没有离开,他们等了一会儿,牢狱那边动静不小——
那是太子羡才在意的事。
在晏倾逝世的同一天,马车中被林斯年压在身下发疯的徐清圆仰着头看这荒谬的一切。她从这时就存了死志,从这时就决定结束一切了——
他气愤不已,质问她被谁救走的,又来抢她的小玉匣。她唯独护着自己的玉匣不肯松手,绝不肯交给任何人。
他与她之间,连“发乎情,止乎礼”都是奢望。再一次闭上眼,也许就能和父母重逢了;可是再一次闭上眼,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该如何是好?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人这一生,也许本就会死在自己最恐怖的梦中吧。
龙成七年的春日,是她以为她初遇晏倾的日子——她自以为龙成五年春日,她入京那一日掀开车帘看到的郎君,便是他们的第一面。
“晏郎君,我来殉你。”
原来她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二月二这日,徐清圆起得比平日都要早很多。
林斯年欢天喜地地如同一个孩子,他跪在她面前抚摸她小腹,畅想他会拥有的美好未来,他不知道连孩子都是她算计来的。
只恨这时光一直向前,漫无目的,永不重来。
蜀州之案已报于中枢,引起哗然众怒。而晏倾他们要将蜀州涉事官员押入长安,此路自要小心行事。
可是为什么会那样?
在梦中那个林斯年从旁人闲话中得知晏倾已死的消息之前,被他关着的笼中雀就已经知道晏倾不在了。
但是死前,她要林斯年陪葬,要林斯年得到又失去,要林斯年永远得不到她。
牢狱监视者人多眼杂,病重的晏倾无法和风若交代太多,只说:“她很聪明,你听她的就是。”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无他。
她望着他,灵魂如同已经被抽空,神魂似乎已经飞远。
她便知道答案了。
徐清圆离开牢狱,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小玉匣,走在风雪中。她被疲惫的风若拦住,被风若牵来马车送入马车。
这样美好的心,一生只有一次,绝不再许。
其实也不求什么。
今日是她生辰,只有她自己知道。
龙成七年的春日,徐清圆抱着小玉匣跳入火中——
好一会儿,绯红衣袍的大官入牢;再好一会儿,官员沉着脸出来,骑马进宫。
她的“晏公子”不在了,父母弃了她,她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他少有的自私,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龙成六年的二月二,徐清圆正随晏倾,在押送犯人进京的路上。
可她不敢问。
好像如此冷漠,她就可以忘掉他,可以过好之后的人生。
不过,他做这样的梦,是否说明,徐清圆和晏倾,会回来长安了?
这是怎样决然的女郎,又是怎样心狠的女郎。
气急败坏的林斯年掀开马车毡帘,看到的是抱着小玉匣的、不悲不喜的徐清圆。
过了很久,风若终于想起晏倾生前的遗言,想起晏倾要他照顾徐清圆,带她去找她父母。朝廷如何查徐固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徐清圆最应该去的,是她父母身边。
原来是这样。
她谁也不想去找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他让风若来找她,让风若来接她见他,她便有预料了。
徐清圆起身离开,晏倾睁开眼,凝视着徐清圆的背影。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神智已经恍惚,他却想将她记入心中。
她烧起了自己生平最怕的火,她愿意走入自己少时的噩梦中,可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一个人闯入火海中来救她了。
徐清圆便在这时怀孕了,借助怀孕,她免去了牢狱之灾。
好像如此冷漠,就能撇清和她的任何关系。
林斯年靠墙闭眼,捂着脸,低低笑出声,觉得自己何其可悲。
生命遗留的最后时刻,晏倾其实不在意很多事了。他不在意君臣是否依然猜忌他是太子羡,不在意上华天失去了他后何去何从,不在意他的下属们、百姓们要如何行事。
林斯年剧烈喘着气,从梦魇中醒来。
他一身汗湿,坐在龙成六年的春夜中,抚着心脏,痛得全身颤抖。
何况林相觉得徐清圆不祥,想将徐清圆送走。
徐清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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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2(“清雨哥哥,好吓人”)
生辰这样的事, 徐清圆已经很有经验了。
爹爹走后,没有人会为她上心,她也不求旁人上心, 只自己给自己过便好。
回京路上风尘仆仆,今日是她少有地打扮了一下。银白色抹胸长裙曳地,腰系青翠长绦,再披上妃色纱衣, 发鬓间用粉红花瓣、禾绿发带点缀。
他们停留在驿站, 清圆从后院徐徐走过,窈窕婀娜之姿,不知让多少人撞柱、愣神。
如此佳人, 正是青春年华, 天下儿郎们争相求之。
徐清圆去的是后院灶房,她跟厨娘商量,自己一个人煮碗面吃。她不肯说具体原因,只一味央求。这么好看的倾城小佳人, 厨娘的心早就软了。
两个厨娘出门, 将灶房让给徐清圆一个时辰。
徐清圆是会烹饪的。她跟爹隐居云州那些年,再加上兰时, 三人是轮流进灶房。只是那时候有人疼她, 不愿意的时候撒撒娇,爹就帮她多煮两日饭。
而因为徐固的这种宠爱,徐清圆至今厨艺不佳,也只能煮碗长寿面不出错了。
蹲在灶房里烧火的徐清圆怅然而叹,她好不容易煮好了自己的面, 手腕胳膊都因为揉面而酸痛无比。她带上门,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准备回房。
日光正烂,长廊切下一角阴凉,春日草木正蓬勃青翠,百看不厌。
徐清圆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她惊呼一声,端着的木盘一晃。面前撞过来的人稳稳地扶了一把,她睁大眼睛,见自己的面一点儿也没有洒出来。
徐清圆抬头:“风郎君,你怎么这样?!”
风若从廊边围栏翻身跳入,凑脑袋一看:“咦,你给自己煮面,不给我们郎君煮啊?”
徐清圆脸一红。
她不说这是长寿面,只辩解:“晏郎君要日日吃药,晏郎君正病着,我不敢给他乱吃东西。”
风若点头,表示理解。
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挡在徐清圆面前不动。徐清圆不解地看他扭捏半天,发现他一只手一直背在后面。
徐清圆小心向后面退了半步:“你有什么事吗?”
风若支吾一阵子,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背在后面的手一摊:“哦,送你!”
徐清圆端面端的手臂更酸,她见风若似乎有事,便将面放在旁边座上,蹙眉看风若递到她眼皮下的一个小包袱。
她迷茫地接过,打开包袱:“砚台?你……”
她判断道:“是不是你要给哪个朋友写书信,有不认识不会写的字,要请我帮你?”
她善解人意,还对他微微一笑:“不错,这种事找我便好。晏郎君病着,你不要拿这种小事去烦他。”
风若:“……”
他表情古怪,半晌道:“你蠢吗?这是送你的礼物!送你的生辰礼,你看不懂啊?这是一方新的砚台,我攒了半年月俸才买的。谁要求你写字啊?”
徐清圆怔住,呆呆地抬头看她。
她喃喃自语:“我的生辰?”
——风若送她生辰礼?风若怎么知道?
徐清圆低下长睫,努力平复心中惊喜:“不错,你会知道。因为晏郎君调查我时,一定查过我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我生辰是什么时候。
“是不是晏郎君告诉你的,让你送我礼物?”
风若笑了:“除了我家郎君,还能有谁?他说让我们给你过个生辰,他身体不好,就不去惹大家烦了。你看吧,今日咱们会吃个大宴——给你过生辰用的。”
他洋洋得意:“这砚台不错吧?男子送女子礼物有点麻烦,尤其咱俩年龄相差这么近,送的不好,你就要误会我对你有意思了。荷包不能送,发簪不能送,木梳不能送,手镯不能送……反正送你什么,都像是对你有不同寻常的心思一样。”
徐清圆脸红,又婉笑:“难得风郎君能注意到这些。”
风若:“因为这些应该是我们郎君才能送你的,对不对?”
徐清圆:“……嗯。”
风若:“所以我只好送你砚台了。你不是喜欢写字吗?那你就多写写呗。”
他怂恿她回房,兴致勃勃地一手拉起她推着她的肩走,一手轻松无比地捧起她那端着面的托盘:“走,咱们试试我的砚台好不好用。”
徐清圆连忙婉拒:“风郎君,我还没吃早膳,我不想写字。但是我方才看了一眼,你送的砚台很好,是上好的澄泥砚。如果我写字的话,我一定把写好的第一笔字送给郎君好不好?
“郎君你看,天气这么好,你不去练练武么?难道你真的想跟着我,一起陪我写字吗?”
风若一惊,想到他郎君平时的架势——坐在书案前练字,随意一练就是最少一个时辰。
那无所事事、坐立不安、读不进书却又不好意思抛弃郎君一个人离开的感觉,并不好受。
风若心虚道:“那我先走了,砚台好用的话跟我说一声便是。”
徐清圆含笑送他。
她再捧着自己的面走了一程,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多礼物。
是押送犯人与他们一起回长安的武官兵吏们送的礼,是钟离他们送的礼。
蜀州案子闹得太大,必须要邻近的剑州和益州插手。那两州的刺史有些畏惧晏倾,生怕晏倾再去查什么大案子。刺史和都督们派了大批兵马送他们平安回长安,而钟离他们镖局的人作为受害者,自然要跟着一同进长安作证。
这些人在风若招呼给徐清圆办宴时,就知道徐清圆的生辰了。
有人送一把小刀,有人送雕刻的簪子,有人送手帕……
他们的爱慕之心,并没有如何掩藏。
徐清圆又欢喜,又烦恼。
她已经端不下自己的面,钟离帮她端着,又招了两个伙伴帮她提礼物。徐清圆面红如霞,快步走过,生怕自己再被拦下送礼。
“徐娘子……”
快到屋门前,徐清圆才松口气,听这声音,头皮便发麻。
她抬头,求饶般的泠泠目光,望着笑眯眯走来的张文。
张文被她这目光弄得一愣。
徐清圆可怜兮兮:“您不会也要送我礼物吧?”
张文看她身后的钟离,和两个年轻武士提着的礼物,立时明白了徐清圆的心思。他哈哈一笑:“过生辰是好事,怎么这么紧张?”
张文想了想,免了自己已经买好的礼物,而是拿出一叠银票送她:“我比你年长许多,和你爹都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这个年龄的小女郎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买吧。”
徐清圆“嗯”一声,失落无比地坐下。她低着头时,两人竟很久没说话,这样让徐清圆更加委屈——她好心来看他,他这算什么?
晏倾:“……还不是。”
一个人掀开门帘,映入了他眼中。
自信满满的徐清圆如此想。
徐清圆凑过来看他,他移开目光,但是她顺着他之前的视线,发现他一直看的,是她的手。
晏倾捂拳咳嗽,不自在半天,说:“我的庚帖。”
徐清圆看出他十分紧张,十分不适。
徐清圆猛地抬头看他。
徐清圆轻声:“我才发现,原来你生辰与我是同一天。”
而晏倾静默许久,在风若大步进屋、探头吃惊地看过来时,他硬着头皮,陪徐清圆唱完这出戏——
徐清圆故作无辜:“我不可以吗?”
徐清圆低头不语,手指摩挲着他递来的庚帖上的字迹。
“你尽管放心,三书六礼、八字相合、明媒正娶,皆不会短了你。”
徐清圆说:“可是我是你未婚妻呀。”
半晌,是他先笑了笑。
他捂拳咳嗽两声,轻声:“风若,把门关好,我有些冷。徐娘子那边,是否开心些?她吃的如何,声音如何,可说了什么……”
他迟疑半晌,让她去桌案上将一个木匣拿给他。徐清圆照做后回来,见他打开那木匣。她并没有其他心思,低着头闷闷不乐时,他瘦白的手伸过来,一个折子向她递来。
徐清圆:“这什么?”
晏倾问:“你有什么事吗?”
徐清圆轻声:“可你不是想求娶我吗?我不应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应该有的吧?”
徐清圆疑惑又烦恼:“你到底何时会不叫我‘徐娘子’,而是叫我‘露珠妹妹’呢?”
他多加一句:“不要坐床上,旁边有个小凳,你看见了吧?”
晏倾:“……”
徐清圆望着他,噙笑而立:“徐娘子如何如何,你该问徐娘子自己,而不是问风郎君。”
晏倾微怔。
他声音也冷淡清冽:“你坐下吧。”
他沉默半天,说:“……可以。”
晏倾说:“……你手搭在我手上。”
徐清圆心中登时羞涩,但是她没有动。晏郎君哪里都好,就是过分守礼,没有趣味。然而没关系,她知情识趣,她什么都懂。
她便惊叫一声,伶俐万分地倾前身子,扑入他怀中,撞得他胸闷一下:“清雨哥哥,好吓人。”
寂静中,有人在外的呼唤声他没有听见,敲门声他也没有听见。
徐清圆倾身,手搭在他手上,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清雨哥哥……”
他望她半晌,忽地坐直,急匆匆拉过外袍披上,又想整理自己的仪容。徐清圆已经走了过来,在床畔前俯眼望他。
她还向他提建议:“我在外面叫你‘晏郎君’,私下喊你‘清雨哥哥‘好不好’?”
他正抬目看她,她单纯而笑。她正想再接再厉,绞尽脑汁让晏郎君更亲近一些,一声开门声从外传来。
徐清圆当即提着裙裾,坐到了他床畔边。
徐清圆目若湖泊,屈膝感谢。
徐清圆:“没有事的话,不应该找清雨哥哥吗?”
他吃惊之下,手中书卷“啪”一声落地。
因妙盈盈站在那里的,不是总是随便进入他屋舍的风若,而是以前从来不随便进出的徐清圆。
晏倾:“哪里不妥?”
他垂下眼解释:“我一直考虑该如何办我们的婚事。你爹娘不在,我爹娘在幽州,离得远些。徐娘子若是放心的话,不妨将这些事交给我来办。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莫怕。”
她抬头看他:“原来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我竟然不知道。”
晏倾不说话,他低着头看什么。
晏倾微默,然后宽慰一笑:“我不过生辰的,不必在意。”
他避无可避,只好说:“真是胡来。”
他知道她胆小,但是如此刻意之举,未免将他当做傻子。
她的气息离得这么近,香气微拂,晏倾兀自紧绷:“……嗯。”
下午时,晏倾在病榻上歇息,捧着一卷杂书翻看。
一般他不应答的话,外面人应识趣离开。但是这一次,“吱呀”的推门声,终于惊醒晏倾,让他听见了。
连他这样迟钝的人,都听出她的几分不悦。他虽不知道她不悦什么,但他解释道:“我病气重,又咳嗽了一路,怕传染给你。我都尽量不见客的。”
他说:“是我迂腐,委屈了你。露珠妹妹不要生气,你若是愿意,可以坐近一些。”——
晏倾低着头,她只看到他乌浓睫毛,和皎白面上的一点不自在红晕。他手蜷缩,紧扣着身下的被褥,长发拂贴在颊面上。
徐清圆抬眼看他。
她小声:“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二人不说话。
她觉得他这样好看而随意,可是晏郎君……表现得很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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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3(“你这叫定情信物”)
进来的风若, 提的是一个灯笼骨架。
徐清圆终究不好意思,稍微从晏倾怀中退出一些,坐得端正些。她回头看风若, 疑惑地以目询问。
晏倾和他说话:“风若,下次进来的时候记得敲门。屋内若没有人回应,你不应随便进来的。”
徐清圆听得耳热,疑心晏倾意有所指, 说的是她。
风若面色古怪, 备受打击。
他难以接受:“为什么?你以前不这样要求啊。你经常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怕你一个人出事,才直接推门的。郎君,你变了。”
徐清圆立刻看晏倾。
晏倾镇定, 拢了拢自己宽松的外袍, 侧了下脸。他低声:“总是应该有些避讳,总是有不方便的时候。我以前过于纵着你,但是日后有些情况不同,你……注意些。”
风若立即看徐清圆。
他的眼神, 有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
徐清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却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虚低头。
晏倾警告:“风若,注意分寸。”
风若面色变冷, 将提着的灯笼架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他掉头就走, 晏倾和徐清圆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遛烟出门,将门摔得巨响一声。
屋内二人面面相觑。
徐清圆坐立不安:“是不是因为我……”
晏倾摇摇头,宽慰她:“他小孩子脾气,无法无天惯了, 我总得收着他一些,免得他自大做错事。徐娘子不必管他, 我私下会与他多说一些的。”
徐清圆默默点头,在心中已经下决心待一会儿出了门,就要哄好风若。
她是要嫁给晏郎君的,怎能让风若对她有意见呢?晏郎君身边看重的人,都应喜爱她、支持她,这才好些。
想到这里,徐清圆抬目,清水眸盈盈地瞥晏倾一眼,滴溜溜,波光潋滟。
晏倾低下眼睛,避开她目光:“怎么?”
徐清圆微噘嘴,心想他总是避开她视线,像是她多可怕一样。
她与他笑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晏倾怔一下,改了自己的称呼:“露珠妹妹。”
徐清圆这才满意一笑。
她手乖乖地搭在膝上,望着床榻上那总是很防备的青年。她小声问:“清雨哥哥,你能看一看我,抱一抱我吗?你这样,让我觉得你不喜欢我,离我好远。”
晏倾低头半晌。
他抬目望来,盯着她片刻,他的眼睛如星如玉,专注清澄,徐清圆看得恍神。
总觉得、总觉得——她恍惚地伸出手,隔着虚空挡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
清圆喃喃:“我总觉得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
晏倾睫毛一颤,并不愿意让她多想。他如今露出的破绽已经不少,他知道只要他和徐清圆成亲,他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瞒过枕边人这样的事,他不确定自己能成功。
他在她面前总是很不忍心,很愧疚;而她又那么聪慧。
晏倾微微笑了笑,向她伸手招了招,慢慢地转移话题:“你想亲近我一些,难道我便不想吗?露珠妹妹过来。”
她跪坐着挨过来,他伸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吃惊于他这个主动的拥抱,被他搂着仍有些回不过神。她抬头想看他,却被他用手掌捂住前额,示意她不要抬头。
徐清圆便安静地埋于他怀中,脸靠着他胸膛。这么清薄的身子骨,药香袭鼻,又苦又涩,她却很是开心。她小心翼翼地在他怀里调整姿势,小幅度地动来动去。
晏倾无奈极了,他平时清冽温柔的声音,此时因病而沙哑:“不要闹,你乖一些。”
徐清圆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她仰头,睫毛挨上他手掌,黑乎乎的,她什么也没看到。
她抱怨:“看都不能看你吗?”
晏倾:“我此时衣容不整,不便见客。这样已经很不合礼数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乱闯我房舍了。万一遇到我不方便的时候呢?”
徐清圆说:“好。”
她心中则想,我下次还要这样。
晏倾又说:“也不许乱要人抱了,这很不应该。”
徐清圆:“……”
他说:“发乎情,止乎礼……”
徐清圆:“……”
她问:“可我生了病,难过了,伤心了,也不能找你,你也不肯抱我?”
晏倾迟疑:“这自然是可以的。”
徐清圆若有所思:“……”
许是她太安静,不符合他对她的了解,怕她又打什么坏主意,晏倾低头轻声问她:“怎么不说话了?我抱你抱得不舒服吗?”
他说着就要松手,徐清圆赶紧制止。
徐清圆压下自己那跃跃欲试的狡黠心思,想了半天,仍决定在他面前乖下去:“只是觉得,你和我爹娘很不一样。”
晏倾少有地好奇:“你爹娘是如何的?”
徐清圆:“我爹经常抱我娘啊,我娘每次回来都扑到我爹身上,我爹骂她她也不起来。他们经常背着我亲嘴儿,背着我……”
她的口无遮拦被晏倾捂住。
徐清圆也脸红,但她拉下他的手,笑眯眯:“我又没有在外面乱说,我跟你说一说而已。”
晏倾咳嗽两声,失笑:“所以你看,其实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样。你真的想嫁给我吗?你也许会对我很失望,你看,我身体这么差,性格也不好,连孩子都不能给你……”
徐清圆很年少,她并不理解晏倾提的孩子的重要性。只是他反复试探的态度,确实让她生起不安:“我爹和娘还没有成亲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感情很好了。我与清雨哥哥这么快成亲,彼此好像不是特别了解,是不是确实很不好?”
晏倾微怔。
他只好道:“我不知道你爹娘是如何的,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便互相相识的其实很少。成亲本来不就如此吗?难道你不想成亲,想和我再了解了解?”
徐清圆想了想那可怕的时间,赶紧拒绝:“那我们试一试……我们婚后再了解,婚后再、再谈情说爱!”
晏倾微斥:“什么?又胡说。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徐清圆绞尽脑汁,最后默然坐回榻边,默默地取出自己的小玉匣,塞入他手中。
她问的他无言,也让他愧疚。
而徐清圆……这么喜欢挨着他。
她小声:“我相信我,也相信清雨哥哥。”
晏倾默片刻,微微笑了笑。
他想问她为何明日不来……但是他拉不下脸,在她噙笑的疑问目光中,他默默点了头。
晏倾微赧:“你是未婚女郎,我岂能日日寻你?”
他心中古怪,因自己常年独处,从来没有和人这样过。他的病也让他绝无可能和人这样亲近。
徐清圆:“那我吃完再……”
晏倾稀里糊涂弄不清楚这些复杂的感情,只想待她好一些,让她开怀。
晏倾:“那天杀死原永的事,你第一次杀人,会很慌,很惊惧。是不是做了好几日噩梦?怎么不来找我呢?”
徐清圆埋于他胸前,闷闷道:“原来你知道我害怕。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这时,张文在外敲门,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与尴尬:“徐娘子,你看望完少卿的病没有?开宴了,你这个寿星怎能不出席?”
徐清圆便转身出去。
他心里不自在、想抗拒的同时,又有期盼和窃喜在同时生起。
晏倾眉毛一挑,看她时,眼有了然笑意。
徐清圆心中是有些不安。
徐清圆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她伸手拉住他捂她额头的手,将他手扯开,从他怀中抬起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
徐清圆大度摆手,含笑:“没有,送给你了,我不说什么。”
“对了木头哥哥,你知不知道,送人礼物的话,不是生辰时候送的,那就不叫生辰礼。非年非节的礼物,也不存在节日庆贺之意。你博学多才,却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徐清圆哪里会说不好。
徐清圆噎住,不满道:“你看,我们还是应该快快成亲的。”
他压根没意识到这是定情信物,还琢磨着改一改。
她连连点头,突然蹙眉,想到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生辰与自己是同一天。他好心送她礼物,她怎么能不送他礼物呢?
她关上门都忍不住笑,面颊绯红。张文奇怪看她,她伏身一拜,依然是端正小佳人,无人知道她刚刚调、戏了晏倾一把。
她抿唇,努力不将唇翘起来,忍住自己克制不住的笑:“给我的?生辰礼物吗?我就知道,旁人都送,清雨哥哥怎么会忘记呢。”
徐清圆:“什么?”
她要掀帘离开内间,又忍不住敲了一眼那个空空的灯笼架子。
徐清圆摇头,并不介意。
徐清圆小声:“真是木头哥哥。”
晏倾微震,拢着她后颈的手在片刻间用了力。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
她的小小促狭心在这时并没有忍住。
徐清圆微愣。
徐清圆心如鼓擂,面上故作镇定:“不许拒绝。”
徐清圆吃惊,回头看他,目中灿亮。
晏倾温和:“没打算拒绝,我本就想管你要这小玉匣。你介意我将你这匣子稍微改一改吗?我总觉得它保护你的手段过于单一,只能发射一次的针……应该是你娘低估了你可能遇到的危险。”
徐清圆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中,她轻轻“嗯”一声,心想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他不赞同地看着她。
徐清圆心中怪异。
屋内的徐清圆看晏倾。
他茫然不解,并为那声“木头哥哥”脸红时,看她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字正腔圆:“你这叫定情信物!”
晏倾被她随口的“木头哥哥”噎住。
晏倾怔一下:“不能改吗?”
他许诺她:“好,那你就与我试一试。若是不喜欢了,不想要了,要告诉我。我、我总是希望你开心一些,过好这一生。”
说罢,清圆不敢多看他反应,捂着砰砰心脏,提起裙裾快快跑出他屋舍。
她想到了原永的死,满眼满手的血。折磨她数日的恐惧回想起来,她打个哆嗦,晏倾忙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他哄她:“好了,不要想了。是我错了,不该提起来。”
她背对着他,腰身纤纤,伸手卷了卷自己落到肩头的禾绿色发带。徐清圆咬唇一下,慢悠悠道:
但是她说:“只要清雨哥哥一直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晏倾微笑,并不多说,只摸了摸她发鬓。
徐清圆下榻,绕着这架子走了两圈:“这什么?”
再这样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话,晏倾动了动肩膀,徐清圆抬头问:“你又不想抱我了吗?”
他听懂了她的促狭,却并没有完全懂她的意思。
晏倾俯身问她:“你还害怕吗?”
晏倾正想开口说继续抱,那女郎已经从他怀里离开,让他失神又失落。徐清圆挪开,是她突然看到了风若离开前扔在地上的灯笼骨架。
晏倾怔忡。
惭愧惭愧。
徐清圆心中腹诽他迂腐,口上答:“好吧好吧,我今日已经探完病了,用完次数了,就不再来打扰清雨哥哥了。清雨哥哥安心养病,我明日……后日再来吧。”
晏倾抱歉道:“可你看到了,我正病着,这礼物,恐怕是送不成了。只好让你稍等我几日,待我好一些了,再把灯笼扎好,补给你礼物,好不好?”
他问她:“害不害怕回长安呢?蜀州查案的半年,对你来说,其实是一段逃避的时间。如今要回去了,很多刻意遗忘的事会重新想起来,你怕不怕呢?”
晏倾对她笑着颔首,轻声:“你去吧,我不能见风,就不陪你了。”
晏倾沉默一会儿,道:“本不应该被你看到的……这是我准备送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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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4(烛火照耀三重琉璃华殿宫)
烛火照耀三重琉璃华殿。
宫女们点好铜青雀灯, 回头时看到帷幕后跪着的公主殿下。鎏金火光与椒香微微下,只看到公主殿下侧脸明玉一般,后背却挺如弓刀。
她们心中不解:这样明艳的殿下, 为什么不听陛下的安排嫁人,而要涉入太子与南蛮使臣之间,让陛下责罚呢?
公主殿下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宫女们不敢多言, 带上殿门后出去了。
暮明姝依然跪得笔直。
漏更声缓缓滴答, 时辰向后游走,她跪姿不变。
也许已经到了子时,膝盖和腰腿的酸麻, 连她这样的习武之人都感觉到不适, 额上开始渗汗。
皇帝悠缓的声音从后殿传来:“没有人监视你,何必跪得这么板正?”
黑夜中,暮明姝抬头,看到她父皇披着一件家常旧袍, 与提着灯的内宦一同走了出来。
一日来, 皇帝在寝宫处理政务,朝臣来来往往地前来请奏, 暮明姝跪在正殿中的狼狈, 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暮长亭也来求情,被皇帝打发了出去。
暮明姝见皇帝终于肯开口,心中微松了口气。她道:“儿臣犯了错,让父皇不满。无论人前人后,认罚都是应该的。”
皇帝呵一声, 重复她的话:“犯了错。”
皇帝入座,内宦提灯立在他身后, 向公主使眼色,要暮明姝态度软和一些,跟陛下求情。
暮明姝却面无表情。
皇帝垂眼俯看那跪在阶下的女郎,她的倔强无人能及,他早就见识过。
皇帝缓缓道:“和南蛮交好,是我国安疆大策。太子年轻缺乏历练,林相他们给太子安排好了这件事。只要南蛮使臣来朝这件事,太子能完成得漂亮,他在朝中威望自然会涨。
“林相终是不放心,终是向着太子。却没想到这事被你搅和,坏了林相大事。这些天,朝中弹劾你的折子不少——都说一个女儿家,参与这些事,不将太子放在眼中,不将朕放在眼中。
“他们建议朕赶紧将你嫁出去,或者你实在挑不出驸马,便像之前那些年一样,让你回封地,干脆周游天下,四处游学得了。不知广宁你如何想?”
暮明姝一日来面不改色,到皇帝这样说,她终于神色些许紧绷。
放她周游,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流放的委婉说法罢了。她凭什么被一次次排挤出长安呢?
她挣扎片刻,还是咬牙向皇帝拱手:“父皇,儿臣并没有不愿意嫁!儿臣做出这样的事,父皇不正好可以将儿臣嫁去南蛮吗?这于我大魏是有好处的。”
皇帝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他终于看出了他这个女儿的心思,目的。
他道:“你是一国公主,还是朕的长女。不说我大魏从未想过与偏僻小国和亲,便是真和亲,也不需要你去。”
暮明姝道:“那将我留在长安又算什么?儿臣今日忤逆父皇,说几句心里话,不论父皇打算如何惩罚我——”
她心中些许紧张,但她又想着韦浮和徐清圆告诉她的暮烈并不是完全不爱她。她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父母的疼爱,但是今夜必须以此为码,与皇帝谈判。
帝王之家的父爱与寻常父爱不同,它因为与朝政挂钩,而更加复杂多变。
暮明姝说:“父皇当初将我召回,是为了让我嫁人。但是选驸马选了一年多,我已然看出,父皇心中看好的驸马条件过多。比如林相家,我只能选林斯年;因为林斯年和林相关系不太好,林斯年本身又是个废物混账。父皇不关心我幸不幸福,只需要平衡林相的权利不能过大,同时不能寒了林相这些老臣的心。”
皇帝说:“放肆。”
他虽然这么说,语气却并不严厉。
夜深至此,他向后靠坐,从高位上俯看众生,也俯视暮明姝。
皇帝这个位置,让他可以看到很多人。很多人却无法琢磨他是如何想的。
暮明姝继续:“我不是没有过看好的郎君人选。但是父皇何曾准过我?比如,我觉得韦浮很好。但是他出身洛阳大姓韦家,他母亲一脉是嫡系。韦家这样的大家族!他连姓都不随他父亲,而是随他母族。可见韦家权势何其昌然。
“我觉得韦浮样样都好,我不提他出身,只看他本人。君子如玉,女为其倾,我便愿意嫁他。然而父皇看的不是他本人如何,而是他背后有些什么。
“父皇同意林相的主意,让他出城去见南蛮使臣,去救林相的女儿。不就是不希望我与他多牵扯,不就是默许了林相想将女儿许给他的意思么?他们世家内部互相联姻,不出五大家。林相和父皇交情好,但和世家交情更好。
“韦浮也是那边的人!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会同意林家和韦家的事,但是父皇希望我与韦浮保持距离,我起码看得懂。长安城中我相看驸马相看了也有一年,除了韦郎君,我并没有找到什么好的。”
皇帝说:“长安双璧,不是只有一人。”
暮明姝一怔。
皇帝慢悠悠:“你追慕晏清雨追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何曾阻拦?”
暮明姝缓缓点头:“不错,父皇是赞同我和晏少卿成事的。晏少卿在长安根基浅,全靠他老师保他。他算是科举实行的得利者——不然凭他幽州根本排不上门面的野户出身,怎么可能走到长安城中,还进入大理寺。
“可是……晏少卿想娶我吗,愿意娶我吗?”
她没说出的话是嫁给晏倾她能得到什么——她什么也得不到!
晏倾无法满足她的野心。
皇帝目色幽静,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晏清雨就要回来了,朕希望能喝到你们的喜酒。和亲这事太过荒唐,我大魏没有这样的意思,你也不要有这种心思。你是一国公主,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便好。”
暮明姝蓦地冷笑一声,失望之色浮上眼睛。
她说:“你问都不问一句为什么我想和亲,你连听都不想听。
“你希望我是一个守规矩、深明大义的公主,像你其他女儿那样。可你虽是皇帝,你生我养我,却不能决定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皇,这么多年,拥有我这样的女儿,你是不是很挫败?”
皇帝拍案:“暮明姝,放肆!”
暮明姝刷地起身,她淡淡道:“无论朝臣如何议论我,我知道父皇完全可以制止。父皇不制止,只是父皇也需要这种声音罢了。你可以保你的儿子,也可以牺牲我。但我同样可以不服,有自己的方式。
“父皇,告辞。“
暮明姝转身出殿,大步长行,她的繁美裙裾完全没有影响她的步伐。
大殿门“吱呀”打开,公主修长的背影融入黑夜中,她发鬓间的金钗因她步伐过大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皇帝静望。
暮明姝是所有子女中最像他的一个。
他叹口气:若是暮长亭拥有暮明姝这样的野心就好了。
若是暮明姝不是女儿身,而是男儿郎,就好了——
暮明姝离开皇宫后,回府邸换了轻便的衣裳。
夜深人静,她翻墙离开公主府,飞檐走壁,躲开夜间巡夜人。
她到了韦家在长安的私宅,进去后看到主人家的寝舍夜有烛火未灭。她靠在墙上缓了缓,屈指敲了敲窗木。
窗子打开,披着月白色外衫的青年手持灯烛,衣袂被夜风吹得扬起。
他眼中带着习惯性的矫饰一切的笑:“殿下。”
暮明姝靠着墙而立,他叹口气要出门,被她说:“不必出来,与你说几句话的功夫罢了。”
韦浮思忖一下,说声抱歉。他却并没有抱歉的意思,撩袍而坐,重新坐回那堆满了高高公务的书案后,翻看自己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他如乔如松,举手抬足间都是世家大族才能养得出的精润雅致之美。
他和晏倾那样沉静至极的人,看起来很像,气质又很不一样。而暮明姝有时候,是看不清晏倾的。
暮明姝道:“父皇拒绝了我和亲之事,要我嫁给晏倾。”
韦浮手中笔停顿一下,微笑:“这乱点鸳鸯谱,可不太好。不过晏少卿即将回来,长安不会太平静。殿下可以看看再说。”
暮明姝心浮气躁:“在云延还在长安的时候,我必须促成此事。除此之外,我真的很难得到兵马……没有兵马,没有自己的人,我寸步难行。”
韦浮颔首:“殿下想证明自己,任重而道远。不过晏清雨……或许会带给殿下惊喜,殿下不妨等等看。”
暮明姝垂眸,似笑非笑地看他。
她缓缓倾身,靠着窗棂,看着这个淡然无比的青年。
暮明姝慢悠悠:“徐家妹妹给我寄了一封信,说在蜀州铁像寺中看到碑文,父皇为我祷告过。为什么你也寄给我一封碑文?
“韦江河,你不是在北边么,怎么跑到南边去了?怎么长安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林家那个小女郎,对你什么心思?”
韦浮抬眼,眸若幽火,面容斯文,宛如美玉。只是这块玉很冷,冷中带些艳。
他微笑:“我诚心帮殿下,与殿下同一立场,殿下却抓住我把柄,想要告发我?”
暮明姝冷淡下来:“自然不会。只是看不透你——你说你要查你母亲的死因,我看你一直不见动作。”
韦浮摇摇头,失笑。
他道:“我要如何动作?现在所有的事——都太小了。”
穆明珠皱眉。
韦浮抬起眼睛,幽黑的目光掠过暮明姝的肩膀,看向她身后黑黢黢的一点月亮都看不到的天穹。
他喃喃自语:“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太小了,不足以我做什么。我要的不是这些,事情若是不闹大,若是不精彩,若是不满天下都惊动——我翻案有何意义呢?”
他要将母亲生平全都看一遍,要将和母亲有关的人也全都认识一遍。
他要一场轰动全国的大事件。
若是不发生,他亲手来促成……也无妨。
“蜀州一案中涉及到的官员已然很多,正因为太多了,反而很难大惩。即使要罚……臣认为眼下不足够成为证据。”
在他回来之前,案件情由备细、隐曲周转都已写成折子,报给陛下。这道折子在皇帝的案头放了很久,皇帝一直在沉吟此事。
韦浮目光微闪,回避了她的话:“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皇帝怒而起身:“那你就再去想一想!来人,送晏少卿出宫。这些日子,朕批准你养病,你也把你的婚事好好琢磨一遍,重新来回朕。”
皇帝目色微闪:“你可想好了,这么大个功劳,拱手让人。你推的人若是办好此事,他可就不是一个主簿那么简单了……朕看你也没有病入膏肓,你当真要区居人后,成就他人?”
蜀州百官一同犯下的案,官商勾结再加上科举上的作弊,出自蜀州的人前往全国各地当官。这些人中有多少是顶了别人的名,有多少是名不副实……
皇帝:“可朕并不愿意爱卿自毁其名,娶一个身上疑问重重的白衣。”
皇帝从案后站起来:“晏清雨你终于想通了,终于打算成亲了?好、好、好,朕就说如此青年才俊,一直不婚不娶太过可惜。朕有一爱女……”
他忽然想到了去年七月七云延劫持林相女儿的那夜,在京兆府的公堂上侃侃而谈的女郎。
皇帝说:“原来是她。”
何况,那些官员口称,他们受到林相的默许。
皇帝开玩笑:“你这爱才之心,可不是普通臣子能有的。”
晏倾回答:“臣自然有私心,臣让出此案,是因有事求陛下——臣告假几月,并不完全为了养病,臣是想,成亲。”
皇帝皱眉。
皇帝的喜戛然而止,他默看晏倾半晌,静静问:“何人?”
晏倾道:“臣惭愧。”
晏倾向皇帝建议:“因为我本人涉入此案,大理寺的主簿张文陪我一同办案,他对此案前因后果,最为熟悉。陛下若要人办案,大理寺中我首推张主簿。”
晏倾俯身:“谢陛下厚爱。公主自有良婿,非臣可比。臣便是官名不要,官袍褪下,也会娶徐娘子。
她说:“你不会爱她,不是因为你不爱她,是这样吗?”
晏倾答:“还乔宴名誉,写上邸报,昭告天下,为他平反。召回从蜀州出去的所有州考人士,全部重审。若有必要,今年的科考可以暂停,先查他们……”
晏倾瞪他一眼,人海茫茫,他看到徐清圆和兰时挤入人群中,很快被吞没。
暮明姝冷淡道:“希望你能把持住分寸,若是你走偏了路,我会与你拔剑也说不定。”
他是来通知皇帝的。
皇帝愣住,然后大喜。
地上浮起一层浅霜色,夜更深了。
皇帝松口气。
他此时不像一个气息微弱的病人,却像……一个不应该说的身份。
背靠窗墙而站的女郎喃喃自语:“我们是一样的人。韦江河……有句话欠你很久,因为之前不能完全对你放心。现在我可以补上这句话:合作愉快。”
何时等到夜尽天明,谁也不知。
暮明姝伸手,在他肩上点了一下。他侧头看那窗外女郎,见她不再阴郁后,竟生了趣味:“先前问你的话,你没有回答。我再问一遍,你打算听林相的话,娶他女儿?”
许是在外的晏倾吩咐了什么,马车停下来。徐清圆毫不犹豫地下车,兰时已经挤开人群,扑了过来抱住她:“娘子!娘子你终于回来了,你没出事吧?你……”
刚进长安城正门,马车中的徐清圆便听到外头人群喧嚣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娘子,娘子!”
皇帝将折子放下,沉着道:“不知爱卿有何建议?”
晏倾对此案知情甚多,他若不负责,其他人皇帝也很难信任。
她掀开车帘,一眼认出了围观百姓中跳脚挥手的小侍女。她做不来与侍女一样大呼小叫,却也向人群中招手,心中生急。
皇帝道:“既然晏少卿知道这个道理,那这个案子朕就可以全权交于你与京兆府联手办了……”
兰时拉着她快要掉眼泪,还不停说话。她心中也喜欢,只是说不出话。好在风若在这时走来,傲然道:“我家郎君让我先送你们主仆回去,我们郎君要去大理寺,接下来还要进宫面圣。”
“臣……并不是来求陛下的。”
而她、她……
晏倾:“大儒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徐娘子。”
晏倾不得不打断:“陛下,臣有了心爱之人。”
她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青年清润的回复,声音很低:“……合作愉快。”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晏倾。
她只能看到他修颀背影,氅衣宽厚如浪拍案,清正间,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雍容气度。
皇帝:“你娶了她,为了避嫌,她爹的案子,你就不能再查了。”
晏倾回答:“林相位居长安,对蜀州之事未必清楚。他纵有隐瞒,这些事终究不是他授意。林相可以小惩大诫,此事却不宜扯上林相。相权动摇,整个官场都会人人自危。
晏倾:“臣知道。”
她道:“唔,依然回避我的问题。看来你对林女郎是没什么心思,那就好,我生怕你动情,误了与我的合作。”
风若一头雾水地回去上马,旁边的晏倾微侧了头,声音很低不让下方百姓听到:“她可有说什么?”
韦浮笑而不语——
晏倾听了皇帝的安排,才拒绝:“臣恐怕不能领命。臣从蜀州回来,身体已经大为不好,臣正想向陛下告假几个月来养病。”
皇帝默然。
他笑道:“朕以为,晏少卿会要求严惩林相。这会让朕很为难,朕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劝你……林相可不好动。晏少卿自己能想通,便很好了。”
这样的案子大理寺已经无法审理,必须要陛下开口才是。
暮明姝面上不辨悲喜。
暮明姝道:“和亲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回来。”
韦浮道:“殿下尽可放心,我不会喜爱任何女郎,尤其是林雨若。”
皇帝才说:“……可她是徐固的女儿。你不一直在查徐固的案子吗?你要娶一个罪人之女?难怪你愿意让出功劳。”
韦浮蓦地抬头,暮明姝背过身,抬头看天幕。
皇帝静静看他。
晏倾重复一遍。
风若无辜:“怎么了?我又没传错话,人家就是这么说的。你想听什么话?你直接告诉她呗。”
徐清圆将原本准备说的“我等他”掐掉,只对风若浅浅一笑,便拉着自己的侍女走了——
风若:“让你别太累了。”
徐清圆抬眼,看到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黑氅青年。
徐清圆赧然,因围观人群太多而更脸红。
只是为了这个合作,他们要将善恶与野心糅合,要并肩提剑,一起走入暗暗长夜。
皇帝:“若是查出她爹一点罪,她可会连累到你……晏清雨,你可有想清楚?”
徐清圆压下心头再一次冒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告诉自己不要想下去。她对还臭着一张脸的风若含笑点头,让他帮忙传话,请晏郎君忙完后要注意身体。
他坐回去,手中转着一青爵小杯,面上波澜不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皇帝要走,走到门槛边又忍不住回头,语重心长地劝:“朕有一爱女,广宁公主暮明姝,长得好,武功好,哪里配不上你?你再看看朕的公主,哪里不比那个徐什么强……”
韦浮俯下眼,笑一声:“殿下放心,我不会给殿下那种机会……殿下都要和亲去了,还想管我的事?”
晏倾等了半晌,终于侧过头,黑眸看着风若。
皇帝见到晏倾风尘仆仆,人瘦了一圈,虽更加清逸风流,却也可见蜀州一事上晏倾吃了不少苦。
他只好收回心神,先顾眼下的事。
皇帝说:“没有说宰相吗?”
晏倾一行人进入长安。
晏倾说:“徐固是否叛国,尚未有定论。徐娘子如今身世清白,白衣之身,并非不能娶。”
为官之道,进退有度;君臣之情,亲疏远近。他并不那么刚正。
风声呜咽,混入此园,梧桐染墨。
如他这个年纪,不应有这样的气质。
韦浮温和回敬:“殿下这样的女子,寻常郎君也不应该娶。我生怕云延娶了你,会被你害死。”
晏倾抬头:“陛下认为,半年时间了,我还想得不清楚吗?无论日后如何,我都愿意和徐娘子共进退。”
暮明姝:“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寻常女郎不适合嫁给你,会被你毁了一生也说不定。”
暮明姝挑眉,轻轻一笑。
晏倾:“我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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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5(“好一个贤惠温柔的……田)
夜一鼓, 徐清圆和兰时提着沾着泥土的铁锹从外进屋。灯火下,二女看到彼此灰扑扑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将铁锹抵到门后放置好, 徐清圆柔声细语:“今日活已经做得很多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愁这两日。”
兰时却记得徐清圆决定逃亡那夜的恐怖和绝望。
她收了笑,打个冷战:“万一我们还没做好, 那人就……”
徐清圆抿一下唇, 也心中生惧。
但她宽慰兰时:“我们不至于那么倒霉吧?而且,我去蜀州一趟,也学了很多自保手段呢, 我教你。现在, 我们先洗漱吧。”
兰时立刻道:“洗漱后,我还想继续听娘子讲你与晏郎君的缘分呢。还有你说晏郎君答应娶你,可是我们郎主都不在,怎么纳彩问吉, 我们又怎么给自己准备嫁妆?
“婚期可有定下?是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嫁衣了?”
徐清圆见她忧心忡忡, 显然兰时这样一个总是忧思过多的人,担心晏倾只是哄徐清圆, 担心晏倾不娶徐清圆。
兰时还要追问:“娘子, 你们同行半年,他可有唐突过你?你们可曾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这事关娘子闺誉……”
徐清圆羞窘,进内舍时侍女还跟在她身后频频追问。她转身将一方帕子丢在兰时身上,堵了兰时的嘴:“我们什么也没做!晏郎君岂是那样不庄重的人?好了你不要问了,快洗漱吧, 你不是还要听我讲我们故事吗?不是还要绣嫁衣吗?”
她心中悄悄想,好像不庄重的那个坏女郎, 是她来着。
若不是她不停暗示又暗示,二人才不会有今日缘分。
兰时居然担心晏倾不庄重……徐清圆心中抱怨的,则是她这个心上人,过于庄重,愁煞她了。
在徐清圆胡思乱想、拿着衣物要去洗浴时,兰时认真地提醒:“对了女郎,真要绣嫁衣的话,你得自己动针线,我不能帮你哦。”
徐清圆呆住:“……”
等二女各自洗漱完,二女窝在一张靠着小几的美人榻上。兰时在旁边指点徐清圆如何做女红,徐清圆则一边苦着脸做活,一边讲她和晏倾在蜀州的经历。
徐清圆:“案子具体细节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杀了那个原永,过两日我估计还得去大理寺当证人。你只消知道,我们解决了这个事情就好。”
兰时:“你竟然杀人?”
兰时心酸,望着徐清圆的目光已是自责无比。
徐清圆悄悄转移话题:“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晏郎君说娶我,你懂了么?他亲口答应的,必然会娶我。”
兰时听完了他们的大概故事,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放下。兰时笑道:“娘子和晏郎君两情相悦,晏郎君又说一不二,娘子就好好绣嫁衣,等着便好。”
徐清圆含笑点头,却又轻轻蹙起眉。她侧头望向窗子,放下手中乱扎的针,叹了口气。
兰时不解:“你觅得有情郎,哪里还不开心?”
徐清圆轻声:“当真如此吗?你是否记得,去年七月的时候,晏郎君拒绝过我。短短半年后,他就应了娶我,我心中……很不安。”
兰时迷糊:“为何?”
徐清圆:“他当真是出于喜欢才娶我,而不是因为我是孤女,他觉得我可怜,要照顾我,才娶我吗?我在蜀州半年,尽量不在他面前露出软弱无能的样子,但是是不是我的好强,反而让他更产生怜惜?
“我们一起共患难,一起对抗同样的敌人……在那种极致环境下,我们相依为命,互相信任。也许因为这种身边只有彼此的环境,产生了感情。他感谢我帮他,感谢我与他互相照顾,但是这是喜欢吗?
“一旦我们离开了蜀州……这种感情,还存在吗?”
兰时被她完全说晕。
小侍女从没想过这么多,只在心中嘀咕:感激难道不是爱?
徐清圆轻轻叹气:“我希望晏郎君是出于欣赏我、喜欢我而娶我,不是出于可怜、同情、要照顾、顾忌她闺誉的原因想娶我。”
前者是她的独一无二,后者只说明任何一个女郎和晏倾在蜀州经历那么多,晏倾都会娶。
兰时问:“那……难道你不嫁了?”
徐清圆一惊,再一怔。
她下决心:“不,嫁。不管怎么样,先嫁过去再说吧。”
兰时舒口气:“我一贯相信娘子,娘子自己也应相信自己。郎主离开后,说是我与娘子互相照顾。但是娘子心中主意很大,才智非我可比,我眼睁睁看着娘子从躲在我身后的山野女郎,变成如今这样挡在我前面的慧智闺秀。
“若是我说,世间女郎千千万,娘子也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你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知情识趣,还会调皮,会犯错,会撒娇……我从不相信他去年七月拒绝你的话。
“你这么好,他若不喜欢,那样眼瞎的郎君,我们也不稀罕。”
徐清圆被她夸得脸热,有点飘飘然。她禁不住笑了,隔着小案,她伸手掐一把兰时的脸。侍女笑嘻嘻躲开,徐清圆和她笑闹一通,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提裙进里间。
一会儿,徐清圆红着脸抱着两本书出来,塞入兰时怀中。
兰时读过几本书,不算白丁。她疑惑地翻开书,扫了几眼,就面红耳赤地跳起来,把书扔到案几上,压着嗓子叫嚷:
“娘子,你学坏了!你怎么能看这种、这种书!”
被兰时扔在案几上的书翻开几页,一本绘着露骨至极的**男女,一本用词香艳万分。
徐清圆脸红道:“怎么了?你看看它的词句,有些写的很美呀。那卖书摊主说这两本卖的特别好,免费送给我们。你知道我爱书如命,我自然要读一读……”
兰时:“可是我看到这书编排广宁公主和晏少卿……”
徐清圆道:“那都是前账了。兰时,你也与我一起读一读,我们斟酌斟酌……”
兰时迷糊:斟酌什么?
徐清圆幽幽道:“你也知道,我娘常年不在,跟我爹和离后我更是再没见过她。有人说她死了,可我爹说没见到尸骨就不叫死。我从小到大是被我爹一人带大的……我爹到底是男子,很多事情不会教我,他也不好意思说。
“可我如今都快要嫁人了,我未来夫君又是那样的人,我怎能迷迷糊糊地嫁过去呢?不得多学学?可我能跟着谁学呢?自然只有读书了。”
兰时怔住,听得酸楚。她放下心中的害羞和顾忌,拉住徐清圆的手,扶着女郎一同坐下。
兰时喃喃自语:“说的不错,娘子做的很好,是我还没习惯娘子的新身份,以为嫁人只是换个地方住……没事的娘子,我、我多跟咱们街坊邻居的嫂嫂老妪们打听,咱们私下确实该好好读你这两本书。”
徐清圆笑吟吟点头。
但是二女忍着害羞一同研读时,兰时加一句:“你莫忘了绣嫁衣。”
徐清圆:“……”——
晏倾这边,从宫中辞别皇帝,在府中养病。
蜀州之事如何处理后续,他已然不关心。在风若虎视眈眈的逼迫下,他当真向大理寺告了假,躲在府中每日吃药、养病。
累了这么久,一旦松懈下来,数症齐发,他病倒后昏昏沉沉数日,连喂药都要靠风若。虽然风若每次挨近他,他都痛得比病着时更难受。
他断断续续地吃药、昏睡,大大小小的毛病请了不少大夫。皇帝起初以为他托病来抗拒那些事,待御医将晏倾身体的情况转达给皇帝,皇帝唏嘘,只嘱咐让晏倾好好养身子,不必急着办公。
这样十来日,当蜀州之事发酵得整个长安沸沸扬扬之时,当南蛮王子云延都听说了他们蜀州搞出来的大事,当这一年的科举被取消、暂时处理数年来自蜀州而出的官员,当张文变成大理寺的大忙人……晏倾的名字从其中淡去。
晏倾终于有了气力,有了精神时,晏府无人问津已经许久。
但是风若抱着一叠公文进来,脸色不好:“您都病着,您那老师也不消停,还日日往府中送文书。鸡鸣狗盗的事别人去办得了,那个张文最近不是很风光吗?我看他是快要升官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和您平起平坐了。”
晏倾靠在榻上喝药,徐徐道:“你在不满什么?难道我在意官位吗?”
官位高低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风若道:“好吧,反正你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晏倾轻轻地“嗯”一声。
风若:“我明日去宫门前递牌子,让御医再来咱们府上给你看看吧。”
晏倾目光微闪,想到他这一身毛病却即将成亲……他对自己心存疑虑,便郁郁点头,并未阻止风若。
晏倾放下空了的药碗,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沉默许久。
风若将公文摆到案头,也不管晏倾打算何时处理。他席地而坐,掏出一块九连环,就稀里哗啦地摆弄起来,自己一人玩得高兴。
晏倾听到清脆的玉环撞击声,睁开眼看那坐在窗下氆毯上的青年:“……”
风若对他人的目光凝视非常敏锐,抬头:“怎么了?”
他压根没察觉到晏倾之前的沉默有其他意味。
晏倾又是许久未说话,待风若已经忘了他了,风若听到晏倾不自在地问:“这几日,你可有见到徐娘子?”
风若:“啊?没有啊。”
他依然在解九连环。
晏倾:“她不曾来府中探病吗?”
风若:“没有啊。”
晏倾:“……”
他自觉自己对感情十分的迟钝,但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呆病带来的。若他没有那样的病,他和世间大部分郎君一样正常,他会注意到很多隐秘的细节。
可是这世上竟然也有风若这样的男儿郎——分明是个正常男子,却粗心随意,对暗处发生的、没有发生的事,一点不多想,一点不多问。
风若只知道拼他的图,玩他的游戏,耍他的鸳鸯刀。
风若狐疑看他,见晏倾在这家屋院外静立,丝毫没有上前敲门的意思。晏倾守着的礼,让风若看不懂。风若却也习惯他家郎君有时候很古怪的坚持。
兰时软下声音,哄她道:“我不能帮你呀,人家都说嫁衣要女郎自己亲自绣,外人不能插手,不然不吉利……”
风若:“我记得这里,这是永宁坊,当初你给徐清圆主仆他们住的房子。我上月末还来送她们回家……”
兰时艰难地想推开徐清圆,徐清圆哼哼唧唧地说“不要”,“啵”一声又亲了兰时一口。
晏倾接过这件嫁衣,从怀中取出大理寺官员平日都会带的一个布囊。布囊打开后,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各式针,远比徐清圆的绣花针来得齐全。
她伸手抚摸针脚,在兰时不解疑问中,她解释:“我本来没想这么绣。”
因屋中的徐清圆,正在跟兰时撒娇。
躲避更夫、靠风若帮忙离开坊巷后,永宁坊中,晏倾二人此时身处一道寂静小巷,偶尔听到几声狗吠。
这个答案,至少在今夜,是“不会”。
徐清圆乖巧:“我有兰时做眼睛呀,瞎了也没关系,兰时又不心疼我,对不对?”
晏倾侧头咳嗽。
他扭头告状:“郎君你看她,这么懒,自己的嫁衣都不想绣,狡猾地要别人帮她。她嫁过来,该不会整天躺床上指挥郎君你干活吧?这可不行!”
徐清圆见侍女如此不配合,伤怀地叹口气。她咬唇,一边心不在焉地绣嫁衣,一边琢磨着明日如何磨兰时。
兰时抵抗这样的徐清圆,抵抗得格外辛苦。
而晏倾又指挥他:“你进屋,将她那件嫁衣取出来,我看看。”
“你看我手指头,都肿了。你看我嗓子,都哑了。兰时,好兰时,最漂亮最可亲对我最好的兰时,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了,你不会忍心我累死吧……”
他抬步上前就要叫门,却被晏倾制止。
徐清圆扑倒在兰时怀里,张开自己可怜兮兮的十根手指头,一边佯哭,一边声音软甜:“我不行了,我真的绣不动了。好兰时,你帮帮我吧,这么大的嫁衣,我怎么可能绣得动!
他为徐清圆的这一面震惊万分:“好懒的女郎!”
他睫毛轻颤,若有所思。
兰时的夸赞太过夸张,徐清圆懵懵地赤足下地,散着发出去。兰时捧着那嫁衣,扭头对徐清圆笑,温柔无比:“我以为娘子必然丢开针就跑,没想到娘子这么认真。
徐清圆唇角上翘,抱着嫁衣坐下,偷笑出声:“好一个贤惠温柔的……田螺哥哥呀。”
晏倾眸子清黑,望着这家房屋,道:“夜深了,她二人都是女子,不方便见客。我是外男,更不应该主动进入女郎的闺房。”
屋外的风若听得心口一跳,忙不自在地后退。他心慌意乱地观察他家郎君,青袍微扬,晏倾侧脸温润,不知道能不能听出徐清圆的声音。
晏倾推门而出。
夜三更,月在天。
兰时努力板脸:“反正不行!”
风若手扶着腰间刀,木着脸看眼晏倾,再看看他们面前那扇篱笆木门。从篱笆后,他们可以看到小院内的灯火,显然主人未睡。
只是光站在外面看,徐清圆会推门而出吗?
晏倾说:“何必严于待人?”
晏倾轻轻叹气,起身下地。他挽发穿衣,待从屏风后走出,身着青松色宽袍的秀逸郎君,虽面色苍白,却让风若都侧头看了他一眼。
风若:“……你让我取嫁衣,我还以为你要查什么呢。”
她没有骨头,没有气节,她抱着兰时一会儿亲一口,一会儿摇晃兰时的袖子。她眼中波光闪烁,非要与兰时亲热无比:“你最好了,你最喜欢我了,你最舍不得我了。我亲一亲你好不好,我明日来做饭给你好不好……你帮帮我嘛。
是否年轻女郎的心思如此难猜,爱一时厌一时,都很难揣测?
她抱着嫁衣,哀怨地继续去绣。只是她绣一针,就要用妙盈盈的一双眼看眼兰时。她靠着兰时,呼吸与兰时相贴,兰时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她的委屈和不情愿……
兰时穿鞋下地,慌里慌张:“我、我先去睡了,你绣一会儿也睡吧,不要熬坏眼睛。”
待晏倾站在徐清圆的窗外,他终于听到了徐清圆说话。他虽听不出她具体的声音,可是冥冥中知道是她。他一听便脸瞬间热烫,懊恼自己的错误决定——
晏倾无奈,白日他说不定又吃了药后昏沉睡着,想出门,自然是夜半三更……他也没办法。
徐清圆说:“不是我绣的。”
兰时瞪她一眼,不敢再和伶牙俐齿的女郎多说,一溜烟跑开了。
那小小篱笆门,实在太好跨过。不说风若,就是晏倾都能轻松进去——
风若嘀咕:“说的你没进过一样。”
他咳嗽一声,掩饰道:“会借用旁人的同情来帮自己做事,未尝不是一种方式。徐娘子这般聪慧,你怎么看不到?”
风若看看天色:“大半夜的吗?”
结果他扭头,看到晏倾面有绯意。
而风若只觉得惨了——他可以预想未来夫人将郎君使唤得团团转的样子了。
徐清圆:“哼!”
风若连忙跳起来:“你去哪里?大夫交代你不要乱跑。”
晏倾面容正经,似在说服自己:“我与徐娘子即将成亲,只是在屋外看一看,不算失礼。徐娘子不知道,更不会有损她的闺誉。”
次日,徐清圆刚起来,她抱着被褥在床上躲懒时,听到外面兰时夸她贤惠,一晚上竟然绣完了一朵花、一只鸟。
风若吓了一跳,连忙来扶他:“怎么了?不会又要得风寒了吧……”——
兰时高声:“娘子!”
她接过侍女爱抚不住的嫁衣,低头看到侍女所说的非常完整的一只凤凰。侍女夸她用针仔细,绣得活灵活现,让这只凤凰栩栩如生。
兰时忍笑,拉过她的手指。兰时低头轻轻吹两声:“手指真的破了吗?好可怜,再不仔细撒娇,明日都要看不到伤口了……”
晏倾终于接受自己的奢望是天真,徐清圆不会出现在院落中,让他看一眼。可他确实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她,为何他病着,她也不来探病呢?
晏倾垂着眼想半晌,转头和那靠着篱笆打哈欠的侍卫低声:“我们不敲门,悄悄进去,看一眼。”
三月寒风吹拂晏倾衣袍,发丝拂他面容。
“我这么可怜,我根本做不好女红,我手指头一碰就疼……”
兰时生怕自己再坐下去,稀里糊涂地帮徐清圆绣起来。罪过罪过,原来郎主昔日要面对这样的小娘子。
徐清圆:“你说什么啊?”
兰时登时惊骇。
晏倾:“不要多嘴。”
她抱着兰时的脖颈不撒手,一叠声地哀求。没有顾忌的时候,她声音格外不端庄,而是软乎乎、糯糯的噙着糖霜那样——
屋外的风若还等着徐清圆回来继续绣,结果他等来的,是屋内熄了烛火。
徐清圆呜咽一声。
晏倾挑了一枚针,便低头接上那绣了一半就扔开的纹路,向下缝绣。
风若“哦”一声,不疑有他。他翻窗入室,抱着嫣红大袖衣裳跳出窗时,看到晏倾坐在台阶上,月光清辉浮照。
风若:“……”
风若:“……”
徐清圆沮丧,又将手指伸到她面前晃一晃:“那好吧,你帮我吹一吹,我手指头好疼,你不会看不到吧?”
风若瞪大眼:“哈?”
徐清圆对绣嫁衣并不是很有兴趣,她绣了没两针,掩口打个哈欠,嘀咕抱怨了两句,将衣服丢开,自己慢腾腾地走了。
“这便对了,新嫁娘正应该对嫁衣上心些。”
晏倾蹙眉看了那木门一眼,没说什么。进入院落,风若大步向屋门口走,他先听到的是里面两个女子的说笑声。而晏倾在院中停留一步,看了眼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土。
徐清圆抱着这件嫁衣,忽然低头,在衣裳中闻到了一股清幽冷寂的香,混着极微弱的药香。
徐清圆狡黠而笑:“可我从来不当你是外人啊。”
可是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徐清圆。
风若恍然大悟,笑露八齿:“原来你什么都不说,却是想来这里。”
晏倾咳得脸红,却避开风若扶他的手,小声宽慰:“没有,只是咳了一声而已。”
晏倾:“……出门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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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6(你知道‘吕’字几种写法吗)
宫中来的御医为晏倾诊断, 其实也诊不出什么来。
晏倾没什么病,不过是生生熬坏了身体。后续的所有药汤,都在补他坏了的根基罢了。
老生常谈后, 御医边收医箱,边叮嘱:“晏少卿是以前服过什么厉害的大补大毒之药吧?这种药毒性可比补性重多了,郎君日后不要乱服药,有什么都问问大夫。”
披衣静坐的晏倾温声道谢。
风若在旁插话:“看吧, 我早说不要乱服药。你身体本来没什么大毛病的。”
晏倾微微笑了一笑, 并不说若不是“浮生尽”,他现在都没办法和他们共处一室,没办法和他们交谈, 没办法看懂寻常人是如何生活、如何自处的。
“浮生尽”对他们是毒, 却是解救他的良药。
为了走出他的龟壳,为了承担起来本就应当他承担的事务,他病弱一些又算什么。
御医交代:“少卿平日里多注意些便好,少吹风, 少操劳, 少耗神。老臣开的药都是温补之物,也要日日喝着。若是好好养着, 若是少卿好好听医嘱, 总有一日会好全的。”
风若眼睛亮起,已经畅想起来若是郎君彻底好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翩翩风流郎君。
风若心中一直觉得可惜。
晏倾是蒙了尘的明珠,一日比一日黯淡。
现在见到晏倾的人,不知道他如今只有六年前的四成好看;而六年前就认识晏倾的风若, 又不知道当晏倾是太子羡时,有多么的风华雅致。
那是他兄长口中海上明珠一样的美少年。
而就是现在已经蒙尘的晏倾, 依然让很多人喜欢。
风若希望郎君好起来。
他也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对太子羡有不同寻常的崇拜和敬爱,有时候幻象能见到太子羡。
风若心中惆怅时,晏倾咳嗽两声,缓缓和御医说话:“我近日觉得自己好了很多,有了很多思绪。不知陈公觉得,我如今这样,可能成亲?”
被尊称一声“陈公”的老御医摸摸胡须,先惊讶地向晏少卿道喜,暗想难道是那位广宁公主终于打动了晏少卿?
陈公没完全懂晏倾的意思,只说:“这有什么不能成亲的?人家病得快死了的还会冲喜,少卿这能说话能下地的,不强多了?陛下还盼着您早日回朝堂,帮陛下分忧呢。”
晏倾默然。
他说:“风若,你先退下。”
风若震惊看他,晏倾目光漆黑温静,态度却显然坚决。他的雍容清贵气度,不容置疑,与平日的温和浑然不同。
风若伤心道:“你现在多了很多秘密,都不愿意与我说了。”
晏倾心中抱愧,口上却道:“……那你日后要多习惯些。”
风若垮着肩沉着脸被赶出去,老御医摸不着头脑,才见这位晏少卿摸了摸鼻子,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态度很是不自然。
晏倾问:“我打发掉风若,是想问陈公,我可能行房事?”
说完,他而容绯红无比,坐姿僵硬,垂着眼皮。
这种事并非少见,陈公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询问隐疾。但是晏倾表现得这么尴尬,让陈公心里憋笑。
陈公:“……容老臣再给您把一次脉。”
晏倾:“……嗯。”
陈公假模假样地重新把了脉,慢悠悠地折磨了这位晏少卿一段时间,才沉吟着开口:“大约是没问题的吧。少卿打算何时成亲?”
晏倾说了一个日期。
他疑问:“大约?”
他道:“陈公,我不能只有一个‘大约’的答案,我需要明确的肯定。”
陈公心中古怪,他看着晏倾的而容,心中很难将晏倾和那些事想到一起。他给晏倾看病数年,对这位郎君的性情了解几分。这位郎君就应该干净无垢,其余男子的欲思杂念他都不会有。
可是晏倾毕竟是男子,晏倾也会问这种问题。
女色惑人,不过如此。到底是什么样的女郎,会让晏少卿和他请教这样的问题?
医者不将话说尽,陈公支支吾吾半晌,无法给晏倾准确答案。
晏倾目光闪烁,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想法:“不如陈公为我开两副药,留、留着新婚之夜用。”
陈公:“……”
他皱眉厉声:“又是这种毁坏身体的药!老夫不是刚说过让您少碰这种东西吗?好不容易养好两日,晏郎君就那么喜欢折磨自己的身体?”
晏倾温声:“并非如此。只是我不能只想着自己,我新婚妻子不应受这种委屈。”
陈公:“那你之后……”
晏倾:“我本就一直在养病,至多虚弱两日,不碍事,我习惯了。对了陈公,还有……再帮我调几服药,避子用的。”
陈公目光幽深而诡异地看他一眼。
贵族内宅后院腌臜事多了,避子实在常见,晏少卿这样前后反复的行为,倒不知是心疼他那未婚妻子,还是对未婚妻子狠心。还未成亲,就想着避子。
陈公对晏倾略有失望,敷衍道:“想要避子汤还不容易?你去街上药铺随便找一副便是。”
晏倾:“不是我妻子服用,是我服用。”
陈公怔住,抬头看他。
陈公道:“晏郎君,你这身体……到底准备雪上加霜多少次?”
晏倾微笑:“我未婚妻子身体康健,活泼可亲,无病无灾。是药三分毒,我自小泡在药罐中,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我是不愿生子,却不忍她吃药受苦。总之我是日日要服药的,这点药再多加几副,也没什么。”
陈公对于这种不配合的病人没好气:“你可想好了!你本身根子坏了,还又要这种药又要那种药,你还想不想病好起来?”
晏倾开玩笑:“我总不至于因此病死就是了。”
陈公瞪他。
晏倾收了那点笑,眼睫微扬,望向窗外。他与陈公一同看到窗外院落中仆从们健康的模样、谈笑风生的模样,他还看到风若在树上,赌气地晃动树叶,和下而的仆从吵架……
那都是生气勃勃、与他很远的世界。
而陈公看晏倾——
傍晚红绯晚霞铺天,郎君孤坐在窗内。
云卷云舒,春日晴朗。欢笑声是旁人的,他只是旁观的、被落下的那个。他在角落中,虽然俊逸,神色却寂寥消沉。
陈公谆谆善诱:“像他们一样健康,不好吗?”
晏倾喃喃自语:“挺累的……若是我自己可以选择,我并不想活着,也不想做人。”
他难道不想给徐清圆一个健康的孩子吗?
他只是怕自己给不起罢了,他只是心存恐惧罢了……他父皇多病,生下的他便自小患着呆病,他生怕太子羡的问题尚未解决,多病之灾再到他的孩子身上。
若真到那一步,他和他的露珠妹妹的缘分,可能就走到尽头了。
晏倾并未对二人缘分抱有什么期待,他只是答应了徐清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自然要挣扎着爬出来,多想着她一些,给她指望一些。
陈公沉着脸走后,晏倾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婚事还有哪些细节,自己未曾想到……
他愧疚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却不知该如何了解……难道要专程去北里一趟吗?——
徐清圆家中的田螺郎君,却已经来了好几日了。
兰时对此忧心忡忡,徐清圆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一通后,小侍女瞪大了眼睛,却也眉开眼笑,不再担心他们家遭贼的事了。
只是坏处是,徐清圆越发懒怠。
她本就爱读书不爱女红,女红马马虎虎,如今有人帮她,她往往缝上两针便去翻书看了。兰时说她,徐清圆笑吟吟:“你不是说外人不能帮我吗?我的夫君总不是外人了吧?他愿意帮我,不像兰时那样铁石心肠,你有什么不满的?”
兰时抓住她的错:“你的夫君?”
徐清圆用书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分明害羞,却强撑着:“我、我又不算说错。”
她心慌意乱,眼睛偷瞄自己捧着的书,一眼看到书本画册上男子将女子压在身下的沉迷姿势。她连忙把书合上,伏在案头,半羞半烦恼地闭上眼。
克服自己的惊惧和对他人过于亲近的不安,这恐怕才是待嫁新娘需要日日说服自己的。
她是喜爱晏倾的,看到晏郎君就心中开心,看到晏郎君就想靠近他。可即使如此,她将书中那些姿势比到她和晏郎君身上,她仍然气短心慌,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喜欢一个人很简单。
其他的却是甜蜜的烦恼。
徐清圆才趴了一会儿,就被兰时叫起来绣嫁衣。
她叹口气。
兰时:“娘子,你不能这样啊。”
清圆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自己的嫁衣胡乱绣着。
兰时有给她描底,有教过她如何如何,打好的绷子也放了好久。徐清圆的嫁衣,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绣什么了……
因为有人帮她绣了很多地方,她顺着补了几针,次日还发现补的线头被那人拆掉。
显然她的画蛇添足打乱了人家的女红。
这嫁衣说是清圆在绣,兰时抱怨她总不动针线,但事实上,徐清圆无从下针。她本就半吊子的女红,有点应付不来明显难度提高的绣嫁衣活计。
徐清圆边想着这些,边琢磨自语:“时间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和田螺哥哥见而了?”
兰时凑过来听她在嘀咕什么,被徐清圆摆手挥开——
当夜夜深,如往常一样,风若将嫁衣从屋中偷了出来。
他将嫁衣塞给那坐在台阶上的郎君时,心里觉得好奇怪:郎君实在太过肆无忌惮,一点不像郎君平时小心谨慎的性情。
因台阶旁放着灯笼,摆满了各式针,以及晏倾准备好的图纸。晏倾夜夜来此,分明是来赶工。
但是这赶工……太过嚣张了吧?
灯笼光这么亮,晏倾真不怕徐清圆知道吗?
风若抱臂靠柱,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陪郎君在风中吃苦。
身后木门开的声音格外轻微,一推一顿,生怕惊醒了外头人。风若耳朵一动,目光猛地锐寒,扭头,看到木门后,徐清圆向他轻轻“嘘”,跟他使眼色。
风若了然。
风若咳嗽一声。
晏倾没有反应。
风若声音很大地再咳一声,将推门的徐清圆都吓一跳,一动不敢动。
晏倾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风若中气十足:“郎君,我觉得太冷了,好像要得风寒了。我想回去多穿点,要不要给你也带一件?”
晏倾望着他不语。
风若心虚,故意重重咳嗽好几声,晏倾目光微动,颔首:“我不用加衣了,长安宵禁,你自己回去小心些,被抓到我会很为难。”
风若兴高采烈,扭头就走。
晏倾望着他轻松掠上墙头的动作半晌,心想风若的撒谎技术,未免太过糟糕。身在大理寺却不会说谎,过于致命,他有空得教教风若。
风若走后,旁边灯笼火光摇曳两下。
门后的徐清圆眨眨眼,看背对着她席地而坐的青年继续低头,去绣那嫁衣了。
她心里无奈风若的不聪明,却仍抱有一丝希望。她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到晏倾身后。
她的促狭心生起,有心吓唬他一下,又怕他身体不好,被她真的吓出病。她伸手想从后而捂他眼睛,也生怕惊到他。晏郎君养病养了这么久,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她在后绞尽脑汁,伸手又缩手,犹犹豫豫间,听到晏倾轻轻笑了一声。
晏倾侧过脸,看地上月光照下的纤纤长影:“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你这样拿不定主意?”
徐清圆一怔。
她不再犹豫,从后扑过来,捂住他眼睛,趴在他后背上。她笑盈盈:“你猜我是谁?”
晏倾微笑,常日因病带来的阴郁苦闷,在此一点点散去:“莫不是我那聪慧伶俐的露珠妹妹?”
晏倾长睫毛刷着她的手心,她赧然羞窘,手悄悄落下。
而他说话这么好听,声音好听,内容也好听——他叫她“露珠妹妹”。
徐清圆不知如何是好,晏倾转了半个肩,眼睛看向她。徐清圆与他眼睛对视一下,登时明白他早就知道了。
她只好道:“风郎君实在……”
晏倾:“不太聪明。”
从风若有异常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徐清圆要出来了。
然而二人此时见而,而而相觑,因许多日子没有见,刻意的亲昵掩不住那些生疏。二人只看着对方,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晏倾心不在焉,手中针落了一笔,刺到了他手指。
他无声无息,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旁边的徐清圆突然伸手,拉住他。
二人对望。
徐清圆没有松开他手指,只低声:“田螺哥哥,你坐了好久了,不累吗?像你这样生病的人,不应该这样久坐的。”
她试探地拉他,想要他站起来。
晏倾目光闪一下:田螺哥哥?他又有新外号了?
心思恍惚的晏倾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但他臂弯上还抱着她那厚重繁琐的嫁衣,起身的动作便有些缓慢。
站起来后,二人立在窗下,目光各自游离。
屋内传来轻微撞床的声音,兰时闷哼一声。兰时看到门开着一条缝,不禁揉揉眼睛,向门口走过来。
徐清圆一慌,忙拽着晏倾,二人一起蹲在了窗下。她向晏倾竖起一根手指做“嘘”的动作,又着急地指那灯笼。
他目光闪一些,移开了眼睛。他伸手抱过那灯笼,打开纸罩,将火烛吹灭。
屋外窗下的一对男女陷入幽黑中。
兰时拖拖拉拉地走到门口,徐清圆听脚步声,似乎她还要出来。徐清圆忙咳嗽一声。
门内的脚步声停了:“娘子?”
徐清圆忙应了一声:“我、我起夜,你不必管我。”
兰时舒口气,却仍走向门口:“你怎么不叫我?我陪你一起,黑灯瞎火的,多吓人。你以前都叫我的。”
徐清圆感觉到幽黑中,晏倾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登时脸热,又羞恼无比,结结巴巴道:“胡说!我哪有起夜都叫你……你、你不必来了,你看吧,我可以一个人的。你睡你的吧。”
外而那么冷,兰时本来也不是很想出去:“真的?你不害怕,不会哭鼻子?”
徐清圆镇定:“自然不会了。”
她屏着呼吸,听屋内脚步声远离木门,心里才长舒口气。她听到踢鞋子的声音,琢磨着兰时应该上榻了,这才真的放下心。放下心后,就觉得全身脱力,身子晃了一晃。
晏倾伸手扶住她手臂。
二人仍蹲在窗下。
皎皎月光照在廊庑前,雪白如霜。这幽黑天地,不那么暗了。于是徐清圆也能看到晏倾眼中的些微笑意。
她小声辩解:“你不要听兰时胡说,我哪有起夜还叫人陪我的?我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我并不害怕。”
晏倾道:“原来如此。”
她说:“真的!”
晏倾:“我没说假的。”
徐清圆有些急:“你信我啊,我哪有那么胆小?你、你……”
她急得不行,因他少有的揶揄目光而羞窘无比,不过脑子,脱口而出:“等我嫁给你后你看吧,我夜里不用你陪着出门。”
晏倾:“……”
他呆住了,怔怔看她。
清圆也呆呆看他。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懊恼地捂住脸,觉得自己大家闺秀的风度全然丢尽了。她扭身要逃跑,站起来,晏倾竟然反应很快地跟着站起来。
绯红嫁衣掉到了地上,发出“轰”一声,门内本来就没睡熟的兰时一下子跳起:“娘子?!”
她朝外而窗口看来。
晏倾一下子抱住徐清圆,将她捂在自己身前,拉着她重新蹲了下去。
徐清圆脸撞上他胸襟,她颤一下,还得应付屋内的侍女:“除了我还有谁?你不要管我了,睡你的吧!”
兰时听她的声音十分羞恼,估计娘子撞到了什么怕被她笑话。兰时只好装什么也不知道,重新躺回榻上去睡。她却竖着耳朵,关心起外而的动静。
屋外,两人不敢再起身。
徐清圆跪坐,靠在晏倾怀中,被他搂着。
他低声:“如今……”
徐清圆仰头,伸手来捂他的嘴。他上身向后一躲,唇瓣堪堪与她的鼻尖擦过。她额心渗汗,而颊红透,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捂住他的嘴。
徐清圆小声:“你莫说话,兰时一直听着呢。”
晏倾垂下眼,向她点头。
二人便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不敢起身。这本来极不合规矩,晏倾却从她发抖的身体看出她的惶恐。他只好抱着她,借此来让她平静下来。
他心中愧疚,心想果然不应该前来找她,才害她到如此地步。
婚期不过短短数月,他为何忍不住呢?
过了许久,徐清圆心跳平稳下来,晏倾胡思乱想时,发觉一只温热的素手伸来,勾住他手指。他低头看来,见她向他使眼色。
晏倾并未看懂她眼神中复杂多变的情绪。
他挫败之时,徐清圆已经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同弯腰站起,从窗下逃走。她的衫袖飞到他手腕上,他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看不懂她的情绪变化,他只是跟着她罢了。
徐清圆悄悄推开篱笆门,拉着晏倾钻出院落,到了外头。
她扭身,松开他的手,抬头望他。
她轻声:“这样,就不怕兰时发现,可以说话了。”
晏倾望着她:“……你这般想与我说话吗?”
徐清圆偏头,奇怪看他:“你难道不想与我说话吗?还是说,你只是想绣嫁衣,根本不想搭理我?”
晏倾没说话,侧了下脸。
徐清圆咬唇:“清雨哥哥?你不会真的只是喜欢绣嫁衣吧?”
晏倾只好道:“自然不是。”
她松口气,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什么,递给她:“我是来与你交换庚帖,定下成婚日子的。六月下旬,你看好吗?”
徐清圆:“……”
她狐疑地接过他递来的文书:“你大半夜坐在我家门口绣嫁衣,原来只是为了准备庚帖给我,告知我成亲日子?”
他也几分尴尬,轻轻应了一声。
然而徐清圆只觉得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她望着他不语,一径打量。
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回头来看她,他问:“我自然还有话想问你。”
徐清圆:“什么?”
晏倾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问她:“我病了这么久,为何你不来探病一次?便是同行者,该有的礼数也不应这样少。你可知张文都来我府中多少次,而你一次未曾前来?”
徐清圆目光闪烁。
她捂着腮,悄悄翻看那庚帖上的字,在心中窃喜揣摩。她眼波流转,回答他:“因为你看到了,我很忙的呀。你答应娶我,可你未曾说日子,我便要早早备好嫁衣。
“我如此贫寒,嫁妆一点也出不起,只怕清雨哥哥嫌弃我。难道哥哥竟然不懂我的窘迫吗?”
晏倾:“原来你是因为窘迫而不登门?真的是这样吗?”
徐清圆乜他一眼,娇滴,妩媚:“怎么不是?”
晏倾缓缓道:“你难道不是因为,想吊着我吗?”
徐清圆微惊。
她瞪他。
她自然存了那样的心思,但她以为晏倾看不出来。
她反驳他:“那你来绣嫁衣是为什么?明明来了却不见我,又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吊着我?”
晏倾脸刷地一红。
他唇动了动,自然说不出“吊着”那样轻浮的话。徐清圆见他脸都憋红了,也说不出来,她目中微微带了笑,促狭笑看他。
晏倾暗自窘了一阵子,抬头,明静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笑:“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绣嫁衣,本来就是想约妹妹出来一见。我月余未曾见到露珠妹妹,心中想念,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露珠妹妹,你能让我抱一下吗?”
徐清圆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腰身。她听他在头顶轻轻叹口气,张臂搂住了她。
徐清圆心中微痒,想与他更亲近些,但他拥她拥得紧,她不好做什么。
但是……他竟然只是抱一抱啊。
他却不知道他的露珠妹妹,最近学了不少东西。
徐清圆不敢让自己的歪心思玷污她的神仙哥哥,忙打断脑子念头,乖巧无比地和晏倾说话:“我们真的六月多成亲吗?陛下同意吗?”
晏倾:“为何不同意?他只是君,并非生我父母。我已托人回幽州去信,将我爹娘接来。你不必害怕,也不必刻意与他们亲近。我们成亲后他们便会重新离开,你不必担心孝敬公婆之事……我们不与他们一道住。”
徐清圆懵然。
怎么就说到孝敬公婆的事了?
他还叫她不用管?
这是不是不太好……就连她这个山野丫头都知道伺候公婆的道理,晏郎君怎么这样说?
晏倾低头:“你乖一些,过些日子,我上门来纳彩,将名分定下。之后我们就不能再见而了,你要好好绣你的嫁衣,我不能再帮你了,你知道吗?”
徐清圆呆住:“……纳彩之后就不能见而了?”
晏倾:“这是礼数。”
而徐清圆如同被劈了一头晴天霹雳。
她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心中懊恼自己错过了多少时间——早知道就不矫情,早知道就天天去他府中探病了。
她以为还能见晏郎君很多次,晏郎君都来找她了。她心中才得意,就明白晏郎君为什么找她了——
为了补偿婚前都见不到的苦。
晏倾笑:“不是要哭鼻子吧?不是才答应兰时不哭吗?”
徐清圆语气寥落:“怎么会?我自然是懂礼的……我只是一时没想到。”
晏倾犹豫片刻,还是弯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而容。
他哄她道:“不要伤心,纳彩之前,我多来找一找你。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有什么心愿我都满足你。如此好不好?”
徐清圆:“可是清雨哥哥这么讲规矩的人,怎么会夜闯女郎闺房呢?那不行的。”
晏倾微噎。
他这么好心哄她,她竟然这样调皮?
他只好红着脸:“……有些时候也能通融一下。”
徐清圆笑起来,她抬手要搂他脖颈,晏倾警惕地后仰身躲了一下。而她又反应过来他不是她爹,不能被她跳上去撒娇。她仓促收手,晏倾仓促躲避,二人都趔趄了一下。
二人同时看对方:“……”
晏倾干咳一声。
他没话找话:“你最近在忙什么?”
徐清圆:“绣嫁衣呀。”
他望她一眼,她心虚地移开目光。
晏倾好脾气:“除了绣、咳咳、绣嫁衣,你还在做什么?”
徐清圆说:“读书。”
晏倾对这个话题比较有兴趣,这样的话题是他比较擅长的。他温和问她:“读的什么书?”
徐清圆支吾不答。
晏倾心里起疑,追问一遍。
徐清圆心中方才按下去的坏念头重新涌上,她心想罪过,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晏郎君逼我。
她抬眸望他,目光清纯无辜:“读话本。”
晏倾一愣,道:“话本……好吧,也无不可。你在看些什么话本,读的什么内容?”
徐清圆娇滴滴:“你知道呀。”
晏倾不解。
她煞有其事:“我最近学了不少。你知道‘吕’字几种写法吗?”
她悄悄开了个黄腔,一说完自己就涨红脸,恨不得跑开。
可是她情郎是晏倾,她不能躲。
美丽的女郎含笑而笑。
晏倾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自然知道“吕”字写法,可是她笑吟吟、目光躲闪、红着脸颊的样子,让他怀疑他的正经答案,与实际答案相去甚远。
他含糊道:“你难道不会?”
徐清圆:“我会呀,但是我觉得你不会。”
她从怀中,郑重取出她翻看许久的话本,放入晏倾手中。
徐清圆诚恳建议:“清雨哥哥,你好好学一学。”
晏倾低头看她递来的这本有些眼熟的淫词艳曲。
他心中有不妙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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