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长安客10
终究是风若陪徐清圆回府。
晏倾说他只是路过长安, 很快就会离开。他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回到晏府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只打算在客栈客居一夜,明日便会离开。
他这样说的时候, 以为徐清圆会接受不了, 会难过。但徐清圆只是低头,在他怀中埋了一会儿, 就点头说好。
徐清圆温温柔柔:“我明日也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处理, 今夜要挑灯好好思量。我正巧也没时间陪郎君红袖添香。”
一句“正巧”, 道尽所有。
她这样懂事乖巧,晏倾睫毛颤一下。
有一根刺在他心口时不时地扎一下,如今已经鲜血淋淋心间破了大洞。洪涛下暗藏的刀剑冰刃不留情面, 窗纸零落朔风萧瑟, 他不过勉强撑着自己的体面。可是他在她面前, 哪有什么体面可言呢?
晏倾将她哄走便生后悔, 想求她挽留, 求她陪他挨过这漫漫长夜。然而徐清圆已经走了, 晏倾便只沉默, 盯着马车直到一点残影都看不到, 他才扶着墙掩住咳意。
晏倾将朱老神医给他救急的药喂了一丸, 撑着自己回去客栈——
风若赶马车,很快失了那份耐心。
到快接近晏府的时候,他问徐清圆介不介意剩下的路走着回去。
徐清圆说了好。
二人便弃马车,走路走完这最后一截小巷。
徐清圆早看出风若心不在焉焦虑不已,果真,一弃了马车, 他便挨着她肩, 神秘而小声地和她探讨:“你看郎君那面相, 像不像服用了第四次‘浮生尽’?”
徐清圆想到夜雨昏光下眉目染着温意的青年。斯人如玉,步屧微艰。
她轻轻摇头:“看着不像服药了。他虽然强撑着,但精神看上去并不太好,目中阴郁色偶有流露。我看他郁结中枢,多有孤寂……他这几个月,过得并不太好。”
迎着夜雨,她仰头看灯火,目中微弱的水光与夜间细密的春雨交融。
徐清圆喃喃自语:“过得这么不开心,为什么还要我离开?傻子。”
他想成全她的才智,却没料到长安风波诡谲刀光剑影,徐清圆并未参与女科啊。
而徐清圆也能想象到分离的几个月,晏倾是如何过的。他那般不喜人,那般安静内敛,每日枯坐,又会像曾经做太子羡时那样,不断地养病,不断地处理各种纷乱……这世上,让他开怀的事,真的很少。
风若没有想那么多。
听徐清圆和自己判断一样,风若舒口气,很高兴:“我看着也觉得郎君不像是服用第四次‘浮生尽’了。还好还好,我们救下朱老神医,果然做对了!我真怕郎君为了有精力来救你,服用第四次药,那就……再不会有救了。”
徐清圆垂眸,睫毛重重颤抖。
风若都看得出晏倾会为了她,做出很多他本不该做的事吗?
徐清圆安抚风若:“晏郎君不会服用第四次药的,服用第三次‘浮生尽’后,他便与我们寻常人感知情感差不多一样了。他自然会明白我不舍得他……当初他自尽以换天下太平、却没料到他父母会随他而死这样的事,我想晏郎君再不会让它发生了。”
她心中为此欢喜,又为此酸楚。
她的心上人有了世间所有人一出生就有的情感,却为此付出了这么漫长的凌迟一样的代价。
风若:“那你说郎君能来到长安,是朱老神医又研制了什么新药,给他试,对吧?”
徐清圆尽量理智:“应该是这样。”
风若:“我好怕他服用第四次……”
徐清圆轻声:“不会的。”
她转移话题:“风若,你说,晏郎君来长安,是特意想看我吗?”
风若怨气无比地看她一眼。
他眼睛里写着“你说呢”。
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怂恿晏倾去接受徐清圆——若是没有徐清圆这个因素,晏倾不会走到这一步。
与上华天割裂、好好地在长安当着大理寺少卿,不用服药,不用生病,虽然害羞多了些,虽然不爱说话了些,但那是多么好的郎君啊。
徐清圆垂下眼思考。
徐清圆说:“你与我多说说晏郎君的事,好不好?”
风若:“他哪有什么事?他的事你不都知道?”
徐清圆轻声:“可这几个月他与我分离,他的事我便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风若微有些不自在,目光躲闪开,幸好徐清圆没有和他计较。
徐清圆一直知道风若会背着自己联系晏倾。
风若嘀咕:“我没说谎啊,他其实确实没什么事,他问的最多的就是你啊。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问你胖了瘦了,问你每日在做什么,问你读了什么书……”
徐清圆认真地听着风若这些话。
她还在心中自动转换,将这些话转为晏倾的口吻——他那样温和的、细致的、不急不躁的口吻。
过了许久,风若没话说了。
二人到了晏府门口,徐清圆扭过脸,和风若说:“那我违背他的意思一次,去看看他,好不好?”
风若没明白,眨眨眼。
徐清圆微笑,轻声:“客栈多冷啊,一个人待着多孤独啊。我去给他送床被子,好不好?”
风若目光一亮。
风若又犹豫:“可是郎君说不应该大张旗鼓,万一被人发现……”
徐清圆也有点儿犹豫,但她决定喝杯酒,给自己壮壮胆——
偏僻地段的客栈中最少人住的一间客舍中,晏倾刚洗漱过,再服用了点朱有惊给他的药,靠着床柱缓神。
朱有惊忧心忡忡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殿下,你不肯留下,非要长途跋涉,那就把这种新研制的药带走试一试吧。这药能麻痹你的精神,短暂欺骗你的身体,让你有精力去做事……就是可能会有些不好的作用。你试一试吧。”
晏倾坦然接受了那新药。
他已经习惯自己是朱有惊的药人,帮朱有惊试各种稀奇古怪的新药。
这一次的新药……晏倾抚着心口,咳嗽两声,将自己身体的异常记下来。
服了药后浑身燥热、心跳过快、冷汗淋淋,整个人有一种焦虑,想做些什么,但确实有了精神,也确实不再吐血疲惫恶心头晕……这点儿异常,比起往日那些药对身体的伤害,已经好很多了。
晏倾不禁默想,若是他有幸活着回去,得告诉老神医一声,新药的研制方向,也许这一次走对了。
为了压制身体的那股异常烦躁,晏倾开始盘算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是想着想着,他思绪便飘飞,想到了徐清圆。他开始回忆今日傍晚时看到的徐清圆,她的一眉一眼,衣襟上任何一点皱褶,每一次泪光点点,每一次翘唇而笑……
晏倾回过神。
他想难道这新药会扰乱人的思绪,让人无法集中精神?
这也得告诉朱老神医一声。
他重新想自己的正事。
又很快重新走神到徐清圆身上。
如此往复几次,晏倾汗入眼睫,面颊滚烫。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怔住,始觉得这药性的副作用实在古怪得过于强大……
就在他努力定神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儿窸窣的、非常不寻常的动静,从窗口那边传来。
晏倾停顿片刻,听那处声音仍断断续续,他眉目敛下,讶意连连。
他今日不过初来长安,连手下都特意驱散,长安那些人便反应了过来,开始监视他?这似乎过于快了,而且……晏倾听了那动静听了一会儿,越听越狐疑。
这世上有这么蠢笨的监视者吗?
还是……如此小瞧他,不将他当回事,派来监视的人都这么大意,毛手毛脚?
晏倾披上半旧雪色外袍,他今夜确实情绪与往日不太相同,竟然生出倦怠,不愿为了一个笨手笨脚的毛贼特意束发。
晏倾走向窗口,烛火擦过衣袖口,照着他微红的脸颊,略有润意的眼眸。他离窗子越来越近,听出外面的争执声越来越清晰。
但是,这声音……
晏倾面有古怪。
他听外面两人小声吵——
“你、你不许松手,不能离开。”
“是你说要进去的,这会儿又不肯了?”
“哪有大家闺秀翻窗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把我丢在这里就要走?而且晏郎君睡了怎么办?”
“里面烛火还亮着呢!”
“……不许走!”
窗内的晏倾再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推开窗户,细薄雨点和夜间凉意一同袭面。窗内烛火荜拨一下,窗外那立在瓦片上争执的两人,一同扭头看向他。
风若修长巍峨,抱臂长立,轻轻松松地站在屋瓦上,颇有大侠风范。面对窗边衣袂飞扬、长发半束的清俊郎君,他一点也不慌,还露出笑容打个招呼。
他旁边的小女子就很糟了。
徐清圆怀里被风若塞一床被子,被子比她人还要厚还要宽,她颤巍巍地从被褥后探出脸,妙盈盈的目光带着羞耻之意,与晏倾的点漆双眸对上。
她被迫站在瓦片上,一动不敢动。斗篷与风帽去了后,衣裙与长睫沾一点雨丝。
这夜间雨并不大,文弱秀美的大家闺秀立在屋檐上也并不难看。只有她怀中抱着的一床被子,让她面色一时白一时红。她本与风若争执,晏倾推开窗后,她看到他,脸一下子红透,瞬间重新躲回被褥后,装鸵鸟。
徐清圆心跳咚咚,满面绯红:晏郎君散着发,像孤鹤一样清矍高贵,比往日端正的模样多点儿什么。
可她也不该如此慌才是。
她都见过他更私下、更不为人知的模样……她如今这样紧张,大约是好久不见他,又在他面前丢脸的缘故。
徐清圆在浮想联翩,风若在大大咧咧:“郎君,徐清圆带着被子来找你睡了。”
晏倾面色更加古怪。
不知是不是因他此夜服了那新药,心绪有些不正常,他听风若这话,硬生生听出了另一种风月之意……
他很快知道不是他想多了。
显然徐清圆和他一样想多了。
徐清圆跺脚,快要被风若气死:“风郎君,你快闭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下了雨,客栈很冷,给晏郎君多送一床被子,怕郎君生病……我没有其他意思!”
风若迷惘:“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啊。你以为我说的什么意思?”
徐清圆大气:“你!”
她听到一声轻笑。
低而清,泛着柔柔润意,如同山间清泉小溪,一路潺潺流到人心底去。
因为这笑声太珍贵,徐清圆心间痒了半晌,还是咬咬唇,绯红着脸,再一次从被褥后探出脸,悄悄望向透着暖光的窗子。
她对上晏倾含笑的一双眼。
晏倾问她:“要不要进来?”
徐清圆犹豫片刻。
矜持与渴望在她心中拔河。
还有一个风若在看戏。
但是晏倾也在温柔地看着她。
徐清圆一咬牙,心想有什么关系!
她一个大家闺秀站在屋檐上,都抱着一床被褥站在屋檐瓦片上,一副私会情郎的丢人模样……而且这也不算丢脸。她见自己的夫君,为什么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徐清圆在心中暗示自己:我与晏郎君是真夫妻,没有作假。我与清雨哥哥情投意合双双有情,没有勉强。
这样想来,晏倾已经伸手,示意她将被子先递给他。
徐清圆深觉丢人,却还是乖乖伸手,把被子递给他,让晏倾先放进客舍中。晏倾身影在窗前消失,徐清圆幽怨的目光便落到风若身上。
徐清圆怕晏倾听到,小声:“都怪你。”
……让她在晏郎君面前好没有形象。
风若莫名其妙:“你害羞什么啊,徐清圆你大胆一点。你是我家郎君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子,你作出多丢人的事他都会当做看不到听不到。”
窗内重新走回来的晏倾脚步停顿一下,只好当做自己真的看不到听不到。
他听到徐清圆在和风若忧心忡忡地讨论:“你忘了晏郎君那里有一封和离书吗?”
风若吃惊:“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跟你和离吧?你这样……多可爱啊。”
徐清圆确认:“真的吗?真的不会跟我和离吗?人与人的情感,经常由一两件小事而发生改变……”
晏倾听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窗外的讨论果然停了。
晏倾听那边没有什么奇怪话了,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他站到窗边,看到风若仍站在方才的位置上没有挪动,徐清圆却挪到了窗边,正望着她,目光清清柔柔。
他不禁对她一笑。
她回他笑容。
二人看对方许久,只是笑,风若在旁看不下去,飘飞掠走:“那个,你们慢慢说话。徐清圆,一会儿我来接你。”
被丢下的晏倾和徐清圆面容都变得有些红。
二人皆是这样羞涩,总是要撑起面子。
一会儿,徐清圆听到晏倾温柔的声音:“再近一点儿,我抱你进来。”
徐清圆“嗯”一声,再走一步,她垂下的余光,看到他递来的秀白修长的手。他手从她腋下伸来,将她整个人抱住时,夜风将他身上的气息拂来……
那样的清,带着一点儿苦。
徐清圆头微微晕一下,被他从窗口抱进屋中时,她暗暗寻思,一定是夜里那两杯酒的缘故,才让她这样经不住事——
晏倾关上窗,遮挡外面的风雨,回身面对徐清圆。
徐清圆已经恢复常态,她对他盈盈一笑,落落大方。
关上门窗,她歪脸望他,既不像傍晚时重逢那样心事重重、满是愁苦,也不像方才站在瓦片上那样战战兢兢、满是羞窘。
晏倾倒是不自在多一些。
闷在室内,没有冷风吹拂,那药引起的燥意让他看到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就几多别扭。她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晏倾侧过脸,装模作样地去拨烛火,剪掉灯芯。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仍在他身上,便低咳一声,语有嗔意:“一直看我做什么?你不该那样和风若闹腾,若是摔下去……哎。”
徐清圆在风若面前,面对晏倾便害羞。但是只和晏倾在一起,左右无人,她必然比他活泼大胆。
她笑盈盈望着他清肃修长的背影,几分酒意让她目光若水。她轻声问他:“我听风若说了,他说你一直在关心我。你那么喜欢我。”
他背影动也不动。
几绺发丝落在他颊上,他睫毛轻扬,寂然安和。这样的温静,是带着神性的。
徐清圆鼓腮:“你那么喜欢我,你怎么不说?”
她伸指,戳一戳他腰:“晏清雨,说话。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总装听不到?”
晏倾无奈。
他心想他若不经常装听不到,难道跟着她和风若一起胡闹吗?
晏倾这一次定定神,回身,望着她笑:“说什么?向你邀功吗?这样的事,是可以邀功的?”
徐清圆望他,说:“你不打算邀功?”
晏倾:“嗯。”
徐清圆:“你专程来长安城看我,想要为我做最好的安排,不惜自己的性命,不在意那些危险。明明只要你不来,他们就没办法……你却不邀功?”
他不邀功,她倒不高兴。
她幽怨地瞪着他。
晏倾好笑,说:“我确实不打算邀功。”
徐清圆:“好吧,既然你不打算邀功,那换我来邀功了。”
晏倾挑眉。
徐清圆:“你有意见?”
晏倾轻笑。
不知为何,他心中郁郁,却是只见她几个时辰,那郁郁便有些消散的意思。他没指望她来,她来看他,原来他心情这样好。
晏倾道:“没有意见,悉听尊便——你打算如何邀功?”
徐清圆张开手臂。
晏倾眨眨眼。
徐清圆抱怨:“笨蛋哥哥,先把我抱起来坐下,我再好好邀功。你难道要我站着说话吗?”
晏倾俯身,他这样温柔,又这样从善如流:“你要坐去哪里?你又要邀什么功,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功?”
第172章 长安客11
玩笑归玩笑, 徐清圆的“邀功”却不是逗弄人。
晏倾将徐清圆抱到桌上坐着,让她与他平视。他含笑看她,以为她是与他撒娇。直到徐清圆望着他, 郑重其事:
“清雨,我帮你。”
晏倾微怔。
他心跳在她包容一切的温柔的眼眸凝视中跳得加快, 但他其实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不禁问:“帮我什么?”
徐清圆:“帮你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抚平你所有的不平,治愈你所有的哀伤与难堪。”
他怔怔看着她, 很久没说话。
但他的呼吸微有不平, 他本玩笑地搂着她削肩的手指, 压抑着情绪,颤抖了一下。
他眼睛里只看到坐在他面前桌上的佳人。
佳人不与他撒娇不与他玩笑了, 她也不愁绪满怀不怨天尤人。她抬起自己秀白的手指, 轻轻地抚摸他瘦削的面容。
徐清圆眼中泛着一点泪光, 微微笑:
“其实傍晚时我追入雨幕找你,心中还有些为你不平, 有些怨你。我求你离开,希望你走得远远的, 我心中还是很害怕的。
“幸好你是足够理智,足够清醒, 足够强大的。我的清雨哥哥,最让我敬佩的一点, 便是你一向坦然, 从不躲避。”
她眼圈微红:
“我想过很久,我该怎样保护你, 怎样成全你。我想过很久, 我的清雨哥哥,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一个他自己定义的失败者,还是他人定义的悲剧英雄。
“我又反省自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郎,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郎。我是希望一生无忧没有烦恼,还是情愿拿起匕首追上我的郎君,与他一同站去悬崖,和所有人为敌。”
晏倾凝视着她,他喉结滚动,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让她说完。
徐清圆低声:“我始终记得很久以前,我在梁园中左右彷徨,不知如何是好。我拿着那把足以定罪的匕首站在悬崖边,孤立无援。是你走上前扔掉我手中的匕首,是你拉着我,庇护我,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无论你承认不承认,你其实救过我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很多你不经意的行为,但在当时你若不那么做,我都会被长安的风波吞噬。满长安没有人爱惜一个孤女,可你在爱我之前,就已经在爱惜我了。”
晏倾轻轻摇头。
他并没有那么好。
但是在徐清圆眼中——
“清雨,你是一个高尚得凡人望尘莫及的人物。
“这样的高尚,始于你的不通情物,不识人间肮脏尘垢,始于大儒太傅们对你倾注一切的教导。你按照他们对你的教导而活,你认为这样就是一个正常人……但这样的高尚,远高于寻常人能做到的。
“只是没人告诉你真相罢了,只是大家都希望你就是那么美好罢了。你说世人在你身上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情感,那本不是真正的你。你说得对,你清醒地辨认这一切,可你依然没有反抗这种倾注情感——因你怜悯世人,若是将情感投注你身,世人能过得好一些,你是情愿承受那些的。
“清雨,你像一个殉道者一样伟大。你一直在走一条堕入深渊的路,中途与我偶遇,你短暂停下看了我一瞬,但你仍坚定要走你要的那一条路。
“你还像一个苦行僧一样一生孑孓。你帮了所有人,但你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晏倾闭目。
他低声:“不必说了。”
徐清圆手指移到他眉心,轻轻点在他眉心。
她微微笑:“你心中小小不平于真正的你不为人知,可即使这小小不平,你也不肯放纵。在你不知情感为何的年年月月中,你保持温柔维持冷静,成为世人眼中清明尔雅的大理寺少卿。
“满长安人都知道你!人们称呼你为长安之璧……在韦郎君借你的名成就‘长安双璧’之前,你就已经是长安之璧。你看你是这样的优秀,即使不做太子羡,也能成为他人心中神圣可敬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依然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接受自己呢?
“我曾经希望你可以多喜欢自己一些,但后来……你说你愿意为我而活,我便明白了。清雨,这人间对你来说,是很苦的,你很难感受到美好。你没有感受过那些美好,但你愿意把那些美好留给他人。”
她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幽幽闪烁。
晏倾睁开眼,望定她。他呼吸凌乱局促,睫上沾染雾气。
徐清圆对他释然地笑:
“哥哥,我知道你回长安要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也不独独是为了我。
“我还知道你在很久之前就猜出‘行归于周’,至少在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隐隐感受到了。正是你那时便感觉到了,你才不忍与我成亲,不愿将我拉入你的世界。
“我思考了很久我们成亲,对你的意义。而今我真的想——”
她红着眼圈,望着他笑:“这是你给自己唯一的放纵,给自己一生小小的贪恋,奖励。
“你很喜欢,但你不会停留。
“所以你总觉得对不起我,你总是看着我就开始愧疚,你想在走入自己的结局前,为我安排好你能作出的最好安排。
“可是清雨,爱怎能是回光返照,爱怎能是一种自我惩罚呢?”
晏倾望着她。
他轻声:“我当初不该娶你的。”
——他娶了一个太聪明、又太美好的女郎。
他犹豫挣扎左右徘徊,窃喜她的美好,又惊惧她的美好会让她义无反顾地追随他。
如今他噩梦成真。
他无奈笑了一下,喃喃自语:“我劝不动你,是不是?”
徐清圆:“你不必劝,正如我这一次,也不会劝你。
“你要做殉道者,那我便保护你。我若保护不了你,我也和你始终在一起。我不与你吵架,不求你活下来。这一次,我理解所有的你成全所有的你支持所有的你——
“你若想结束这一切,结束这一切能够让你与过去彻底告别或和解,我便和你站在一起。”
她手指抵在他眉心,轻轻抚平他的眉眼,她眷恋温和,安然沉静,学着坦然接受:
“清雨,你别害怕。
“清雨,这世上,有人永远爱你,无缘无故,无求无欲,只愿你好。”
晏倾望着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她。
他撩起眼皮,药性所引的燥意快要将他焚烧点燃。而这种燥意,因看她的这一眼,火焰更高,心却也因此温静。
这世上,徐清圆是第一个对他说“别害怕”的人。
从来都是他安慰她不要害怕,这次却是她反过来告诉他不要害怕。
这世间的情爱,昔日总让他隔山望水万般不懂,今日总让他伤怀至极又死灰复燃。
他爱慕的女郎,坐在烛火下,温雅恬静,眉目清和,带着悯意。
当真如同下凡的观音一样——
宽恕他。
他是她的信徒,他心甘情愿自我囚禁。
晏倾倾身,搂住徐清圆的肩。
每靠近一下,都如一场雨至,都随时在做好准备,随时等着她的拒绝,随时拥有被弃的自觉。
正如天地间那至凉至热、让人心间滚烫的一场春日清雨。
这样的温柔,徐清圆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他手心出了汗,她颤抖着摸过去,与他十指交融。他闭上眼,向后微退。而徐清圆倾身抱住他,在他后退时,仰颈。
他睫毛如雨落。
燎燎火烧,他重新俯身。二人气息交错,皆置身那种浩大的光华下,随波逐流。
这样燃烧的火,在他二人这里,实在不同寻常。
暖融融,换着呼吸之际,徐清圆轻声:“清雨,你不要压抑自己了。我想你畅快一些,至少在与我待一起的时候,至少在这种时候,你能释放些,能自由些。”
他一顿。
他轻轻地“嗯”一声,手指用力地按住她的腰。
晏倾:“你真不该这么说。你让我贪恋这些,让我忘不掉这些。我原本什么都没有……而今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可是上天对我一向残忍,我真的能留住这些吗?”
徐清圆:“你既然总是怀疑自己,那便不要想了。你相信我吧,你报答我吧。你既然觉得我对你这样好,那就用我喜欢的方式回报我。”
晏倾微笑。
他温柔地用手指覆着她唇角,轻轻点:“我已经为你倾覆一切,性命任你宰割。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还能拿什么报答你?露珠妹妹,我一无所有了。”
她微怔。
他气息如羽毛,握着她腰肢的力道更大了——
晏倾搂她的力道,对徐清圆来说有些痛,徐清圆却没有阻止。痛中带着更多的舒畅,她从未想过,晏倾也有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热情地想膜拜什么的时候。
他像在烈火中燃烧一样。
他在齿间轻语:“你饮了酒?”
他尝到了那点儿酒香。
靠在他怀中发着抖的徐清圆赧然,衣领襟松,他的手指冰冰凉凉,她心口却在烧起一团火。他垂眼观察她,看她目光迷离,轻轻道:
“是,喝了一点。不然怕没有勇气说这些。”
晏倾低头。
他手拔掉她的发簪,让她的青丝落下,盖了二人一身。这样俊雅的郎君挨着坐在桌上、与他相平的女郎,二人身形纤纤地映在屏风上、窗纸上,那样的情深意笃。
晏倾声音中磨着一把细沙,擦过徐清圆的耳坠:“与我说话,不必饮酒,你可以畅所欲言。”
徐清圆闭目轻叹,被他抱入怀中:“……只是怕唐突了你。”
晏倾:“你我夫妻,说什么唐突?你这样好……好得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徐清圆长睫沾着水雾,颈下沾下他的气息,潮润万分,衣裳也染上他的药苦香。她的害羞让她不敢长时间困于一种情绪,她试图玩笑:“那就把那份和离书拿出来。”
她撩起美目,俏皮望他。
晏倾眉目一扬,手指拂过她嫣红的润泽唇角。他心中生火,身体有异,但除了他指尖忽冷忽热的温度,徐清圆很难看出来。她还看到他微微笑了一下,问她:
“拿出来做什么?”
徐清圆:“自然是撕了……总不能是你真的要趁我不备,给我一封和离书吧?晏清雨,我与你说,我昔日签字,是迫于你的欺压。那样的书信,律法上是可以不承认的,你即使拿出来我也足以拒绝。”
晏倾轻笑。
他问:“我欺压你?”
他指尖抵在她鼻上,话音未落,一个轻叹先落下。
徐清圆别过脸,红意斐然,听他轻语:“是我欺压你么,露珠妹妹?”
徐清圆恼羞成怒:“怎么不叫欺压?我不签,你就不与我成婚。我有什么法子……”
抱怨之音收了。
她上身后仰,被他的手臂在后护住。这样的亲昵,以前真的是闻所未闻。他要抱着她起来,被徐清圆握住手腕阻止。
晏倾:“嗯?”
徐清圆垂头,拉着他的手。他手腕修而骨肉清,她指尖发抖,汗意连连,留恋地拉着不肯放,还将他越拉越近。
她拉着他的手,与他轻捻宛如一人。徐清圆垂首低语:“你不想试试这样吗?”
晏倾怔看她。
她抬头,羞怒地瞪他一眼——
晏倾微笑。
他面红了,并不言语,只顺着她的意。他本就宽松的袍衫更加凌乱,她一手与他相握,一手轻轻地掠过袖子,擦过他腰衣角。
徐清圆低声:“有个时候……”
晏倾:“什么?”
徐清圆埋入他怀中,轻声:“我也想碰一碰你。晏郎君,你格外好。”
她抬头望他。
她依偎在他怀中,听着他微热的气息与不平的心跳,喃喃自语,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她奢望许久的春日梦。
二人忘我,不必多言。
断续间,晏倾听徐清圆低低的话语。她都是在说他如何好,哪里好。他在她眼中有十万个优点,唯一的缺点也不过是太好了……
她那些情到深处的话,晏倾说不出口。他听得难受,又兀自发笑。
他模糊地想他也许真的需要这样明确的爱意。
“笃、笃、笃。”
窗格在外被敲了三声。
屋中忘情的年轻夫妻一顿,听到风若有些尴尬的声音:“徐清圆,你该和我走了,郎君该歇了。”
徐清圆静下来,她的心口尚未凉下,晏倾的气息重新落在她眉眼间。她颤一下,闭上眼,呼吸不定,却不想停下。
断断续续的情意,需要明确的表达。
风若声音更尴尬了:“徐清圆……”
屏风上依偎相挨的男女抵着额头,呼吸潺潺,正如窗外雨声淋漓,却并不能鸦雀无声。
烛火摇晃。
风若在外几乎恼羞成怒:“你们可以了吧?!你们别忘了我是武功高手,你们这样要我怎么办?”
徐清圆被抱在晏倾怀中,一滴汗落在他衣领口。她一边被晏倾拥着,一边糊涂地想笑:若是实在不行,风若念念清心咒吧。
风若声震如雷,拍窗的声音更大了:“我不会念清心咒!”
风若快开始吼了:“郎君,你不是那种不顾今朝的人!我觉得徐清圆也就是一般漂亮,不至于把你迷得昏头转向吧?你快和我说话啊……”
屋中烛火光暗一波,徐清圆与晏倾在那爆如雷的抱怨中,又无奈又好笑,还带着更多的羞赧与不情愿,不得不叹口气。
晏倾却仍拥着徐清圆,时不时在她眼角、唇角轻轻一点。他的温情,始终如一。
徐清圆埋于他怀中,听着他心跳,咬唇忍笑,还带着几分迷惑。她不明白晏倾为什么不搭理风若……他那样动心吗?
晏倾反手握住她手腕,拉着她的手抚摸半晌。他分明没做什么,温温柔柔,徐清圆想到以前浮光掠影,已经咳嗽一声,分外不自在。
她偷偷看他。
对上他低垂的眼眸,眸心湿润。
他看她半晌。
他又像是平复不住一样,俯身来怜爱她,轻柔而细密。
风若在外快疯了,敲窗声更大。再这么大下去,邻里都要被喊起来了。
晏倾仍平静无比。
晏倾问徐清圆:“今夜留下来,好不好?”
徐清圆眸中光泽微微一闪,流离潋滟。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挽留她,明确地表示他对她的不舍,明确地告诉她,他对她的渴求和需要。
徐清圆点头。
她侧头,情不自禁地亲他喉结,小小咬了一下。他闷闷地“唔”了一声,徐清圆心中发抖,连忙松开,往后撤退,被他搂住不许退。
他摸一下自己的颈间,又低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徐清圆镇定捂脸。
她听到晏倾胸腔传出的低笑声。
晏倾松开她,整了整她的衣容。他要走时,徐清圆忙拉住他的手,将他的衣裳为他整好。她仍坐在桌上,对上他目光,她很认真,与他做口型:
你只能给我看。
晏倾眸中微温,光华柔波荡起。
晏倾施施然走向窗口的方向。他离开后,周围不那样燥了,徐清圆竖长耳朵,听到晏倾和风若在说话。
晏倾低语:“今夜让她留下。明日你再来接她吧。”
徐清圆脸红。
他说的近乎直白,风若急了:“郎君,明日我们要去大理寺,很重要的事,她今夜必须睡好……”
晏倾反问:“跟着我便睡不好吗?”
风若:“……”
他望天,心想你俩要做什么,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就你俩那忘情的态度,压根不避了啊。
而且郎君你脸皮比以前厚多了!
他痛心疾首,觉得徐清圆终究将郎君带坏了:郎君一个见人就脸红的人,此时居然和他这么说话。
晏倾温和地重复:“风若,你明日再来接她。我耽误不了你们的事……明日,我也有事要做。”
风若只好应了——
晏倾关好门窗回来,继续方才的事。
徐清圆忍笑,虽觉得他俩这样有些丢人,但她又分明喜欢。
事后他抱着她回去床榻边,铺好床,要再去洗漱,徐清圆却拉住他的手,让他与她坐着说说话。晏倾从善如流,扯下床帏上榻。
他才躺下,徐清圆身子一翻,长裙掀开,坐在了他腰间,俯望着半坐半躺的他。
晏倾望着她。
徐清圆掩饰自己的心慌,镇定大胆回望:“怎么?”
晏倾:“你是要这么坐着说话吗?”
徐清圆:“怎么,晏郎君有什么意见吗?”
晏倾微微笑了一下,侧过脸,轻声:“没有意见。”
徐清圆心中欢喜。
他如今好说话了很多。
她俯身倾来,搂抱住他,低语:“清雨哥哥,我真喜欢你。你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时候,我挨你手一下你都要看我半晌,我虽然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但每次都要被你看得心虚,觉得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一样。”
晏倾低笑。
他说:“原来是那样吗?我原先那样可恶吗?”
徐清圆连连点头。
她委屈连连:“你是那样的啊。除了周公之礼,你不让我看你一下,碰你一下。事后你就转身,好像那些快乐都是假的一样,你从未流连。就是事中,你也表现得很冷淡,我都看不出你喜欢我……”
晏倾垂目。
半晌,他道:“说话便说话,你不要乱摸。”
徐清圆:“……”
她微怒,扑他咬他一下:“你看你现在还是这样!”
晏倾无奈。
晏倾拉过她的手,说:“你分明是在摸我身上的东西……你想要拿什么,直接告诉我罢,不要乱来了。”
徐清圆瞪他片刻。
她向他伸出手:“和离书,拿来吧。”
晏倾挑眉。
他说:“我当你喜爱我,流连忘我。谁知稍稍一试探,妹妹便暴露目的。”
他与她玩笑,可见心情好极。徐清圆乌黑眼眸眨巴,她歪脸,笑得狡黠:“哦,原来你那样想吗?你难道很渴望我呀?你说呀,说了我就满足你。”
他便又沉默不语了。
第173章 长安客12
晏倾与徐清圆卧在榻上闲聊。
徐清圆趴伏在他身上, 尾指轻勾着他一绺青丝。青丝如绸,乌黑亮泽,正如情意一般悠长隽永。
听着屋外雨绵, 视线中,帐外的光已有些昏昏了。
晏倾察觉她的疲惫,便用手拢住她后背, 要将她放好在榻内侧。他为她盖上褥子,她迷离的目光眨了眨, 乌灵如玉水,恍惚地看着他。
晏倾用手盖住她眼睛:“睡吧。”
徐清圆小小打个哈欠。
她轻轻摇头, 抱住他脖颈不愿放。
晏倾弯着身, 哄她:“听话。”
徐清圆因困顿, 声音在褥内听着软乎乎,如同呓语。晏倾要将耳贴过去,才能听到她在嘀咕什么。
徐清圆闭着眼:“郎君, 今日与你重逢,哪怕只有半日,我也十足开怀。”
晏倾俯眼。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那我便不算做错?”
徐清圆:“清雨, 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认知——都是这个世界太混蛋,太欺负你, 你无罪无错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都是别人的错!”
她说的这么斩钉截铁,又因声音温柔, 听着便滑稽又可爱。
晏倾眸子弯起。
他用手掌蒙着她的眼睛, 她整个人埋在他怀里被他哄着睡。徐清圆便看不到, 晏倾眼睛里此时此刻的笑意, 快要溺死她。
他真的很少心情这么好。
他常年心如止水,最近又常常郁郁寡欢,偏只和她相逢半日,他便快要被她说服了。
情与爱与欲与念,光华辉煌,食人骨髓,难怪世人皆不能自拔。
徐清圆迷糊中,听不到他声音,她睫毛在他掌心颤动,颤得他掌心缩起。徐清圆还要问:“你睡着了吗?你怎么不回我话?”
她听到了晏倾微静的笑:“回你什么?露珠儿,我可做不到你那样的认知。”
徐清圆:“那就努力做。每日在心里念一遍,清雨无罪无错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露珠儿爱清雨无缘无故无求无欲对他没有任何限制。”
晏倾低笑:“好,我努力。”
隔着手掌,他问:“你还不睡吗?”
徐清圆再打个哈欠,往他身上钻去。但她也不知钻到哪里才好,他身上这样冷……她在他怀中找睡姿,还要晏倾拿一床被子往她身上盖。
晏倾低声:“别抱着我睡,我体温低,你夜里睡不好的。”
徐清圆松了手,只握着他手腕舍不得放,她轻声:“那你会好好治病养病吗?”
晏倾:“我会好好治病养病。”
徐清圆:“明日我们就会分开是么?”
晏倾声音停顿了一下。连他也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不自觉地说:“别怕。”
徐清圆乖巧安然,唇角噙笑:“我不怕……我实在太困了,我真的要睡了。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晏倾:“什么?”
徐清圆:“你想过这一切结束后,我们的生活吗?”
晏倾怔住。
他许久没说话,她耐心等着。她等了很久没等到他的回话,她在心中叹口气,却并不为此沮丧。徐清圆温温柔柔地重复:
“这一切结束,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你不用受罪,我也不会受罪。我爹娘回来,你的旧部可以重见天日,你不必再毕生被困在一个难题上走不出去……如果真的有这个时候,你觉得,我们会如何生活呢?”
徐清圆仰着面,烛火朦胧的光浮在她面颊上。被郎君蒙着眼,她反而更加圣洁高雅。
徐清圆:“也许你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清雨哥哥,现在想一想,好不好?这是我今夜最后一个想知道的答案。”
晏倾轻轻地“嗯”一声。
他闭上眼,去想那个他从来不敢想的被她描述的过于美好的结局。
他在无数次演化的结局中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死,他从来看不到自己活着从深渊中走出来的结局。但是徐清圆想要那个结局,他便为了她去想一想——
晏倾低声:“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那么,我应该先见朱老神医,求他治好我,求他帮我养身体。”
徐清圆秀眉弯起。
他说的很犹豫,她很喜欢他这种不确定的过于小心的畅想。
她握着他手腕,脸颊贴过去蹭蹭,轻声催促:“继续。”
晏倾声音如清流,伴着屋外淅沥小雨:“我想请朱老神医帮我彻底治好我的呆病。我如今……虽然说是与常人无异,但毕竟还是有差距的。我不想服用第四次‘浮生尽’,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朱老神医的医术必然更加精进了。他是不是有更好的法子,不用我喂毒的法子,治好我。
“让我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让我可以理解正常人。我不想再隐瞒自己的病情,不想再逼着自己学习旁人。我也想有脾气,我也想有发怒的时候……但我常年不敢放任自己,只怕自己的异常被人发觉,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爹娘昔日说,一国太子绝不能身患隐疾,绝不能被天下人知道我的病。我身边所有人都帮我瞒着呆病,后来他们死光了,我只能自己去隐瞒。”
他起初说得断续,后来见她始终恬静地依偎着自己,并不畏惧自己的阴暗,他便说得流畅些,将渴望说得更清晰些:
“我不想别人说,徐固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废人,徐固的女儿要为了照顾这个人,一生过得辛苦。我希望自己病好起来,既没有呆病,也将身体养好。
“我受够了那种日子……无论是自困樊笼,还是被迫缠绵病榻……露珠妹妹,我都受够了。
“我想你因我而骄傲,我不要你一辈子被绑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我常年抑郁是生病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但我想若是病真的好了,我心情说不定就会好一些。
“我一贯知道疾病会让一个人的性情扭曲大变。我小心地控着这根线……我希望有一日,我不用再控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不含感情地控制一切,压抑一切。我希望这一日永远地结束……无论是以死亡为代价,还是以新生做结局。”
徐清圆手指,点上他额心。
她温柔十分:“清雨,我一贯为你而骄傲。”
晏倾闭目。
他俯身将她拥入怀,他始终用手捂住她眼睛,不想她看到自己不够好的神情。
他轻轻笑:“我是不相信你说这种话的……露珠儿,对不起。我这样说实话,你会听得很难受吗?”
徐清圆摇头。
她道:“我只会开心于你愿意与我说实话,愿意与我交心。哥哥,我想走向你,本就应该你愿意打开心门,让我进去。我已在外叩窗许久,徘徊往复,日日等你。
“今夜我终于看到那扇门开了……清雨,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晏倾低声:“你总是让我很难受。你总是说这种话,来麻痹我。露珠儿,你在困住我。”
徐清圆微笑:“不是,是挽留。清雨哥哥,你是自由的。谁也不能困住你,即使我也不可以。”
他不吭气,只与她五指交握。
他怜惜万分的,在她颈侧亲了亲。
徐清圆等了片刻,在困意越来越浓前,她呢喃着在他的亲昵下叹息:“还有呢?你可以想得更大胆一些……难道你的人生中,只有养病吗?”
晏倾沉默了片刻,便顺着她的意,想得更大胆一些——
“我想和你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没有常日分离,没有被迫远行。我想象别的夫妻都是如何的,总觉得亏欠你良多。
“我想陪你去很多地方,想无论是塞外还是长安,我们都可以去,我们可以一起出现。
“我想见一见你爹,跟他说对不起。我说过不夺人之好,却还是带走了他的女儿。
“我想解散上华天,想上华天的旧部们去过自己的人生,谁也不沉于复国,谁也不要忘不掉太子羡。
“我想、想……与你买一处我们的宅院,买几个商铺,几亩良田。我们一起布置自己的家,你爹娘若是愿意,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若是不愿意,便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夏日望萤,冬日煮酒。我们吟诗作对,弹琴作画,琴瑟和谐。
“最后,我想、我想……”
她呼吸浅浅,已经在他臂弯间,睡了过去。
晏倾松开捂她眼睛的手,低头俯看她。她唇角噙着一抹笑,在他描述的过于美好的未来中入睡。
晏倾低头,与她抵额。他闭着眼,放纵自己,说出自己最后的愿望——
“我若有朝一日能够摆脱太子羡的身份而不死不伤,若有朝一日能摆脱呆病而无疾无灾,那我想与你生一个孩子。
“无论男女,无谓前程,只要它身上流着我和你的血脉。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跟着你姓‘徐’,能够和我的过去毫无关系,能够结合你我的共性与不同。
“露珠儿,我想要有一个家。”——
和离书终是撕了,晏倾也没有耽误徐清圆的梦乡。
在她入睡后,他剪了她尾指上缠着的舍不得放开的属于他的发丝,又将她的发丝剪了一绺。
结发夫妻,恩爱不移。两绺发丝被他收藏起,置于帕中,藏于怀中。
他们相拥着入眠。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梦。
他们值得拥有——
次日醒来,徐清圆发现晏倾已经离开,只留一纸条给她。
他说他会去大理寺看她今日如何拨乱反正。
“笃笃笃”。
风若在外小心而犹豫地敲门,屋门打开,他看到温雅娴静的美人对他盈盈一笑。
风若:“你心情不错?郎君呢?”
他探头往屋中看,徐清圆让了路:“他已经走了。风若,我们去大理寺吧。”
第174章 长安客13
◎罪于流言的滋味,如何◎
昨日小雨, 今日暴雨。
轰轰雷鸣声不绝,刺白亮光时而照亮天穹,照着陆陆续续撑伞赶往大理寺的百姓。
林相的旧年风流逸事为人津津乐道, 林相似是而非的冤情随着行诏筹传遍长安城,大理寺将林相的案子审了一轮又一轮……这么大的雨,自然不能阻止长安百姓们的好奇。
何况大理寺并未拒绝百姓围观。
但是今日的结案流程, 比起先前那次堂上铿锵激烈的对峙争讨, 实在乏善可陈。
主审官是张文, 他念了一通双方的说法,一一询问是或不是。堂下站着林承一家人, 那个刺杀侍郎的书生。书生面色苍白颓废, 精神恍惚, 时不时向人群的方向看一眼。
林雨若自尽的案子被判为侍女作祟,人证物证确凿。
长陵公主今日干脆称病, 不来受审。大理寺自然不会折腾一位正在气头上的公主, 只好请林承多担待些。
林承十分痛快地应了, 整个案子审问过来都非常快。张文审得不情不愿,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 但是随着被审的人“过于配合”,他翘首以盼, 不时望一眼人头乌泱泱的百姓。
韦浮也站在人群前。方才他只是作为证人, 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张文时不时看堂外的眼神,与那堂中面色灰白、跪在地上的学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韦浮知道学生看的人是自己,而张文看的人, 应该是……
他垂下眼, 唇角噙着一抹清淡的笑。
他听到堂上林承不冷不热的声音:“张府君, 人证物证皆在, 无论是侍女还是那学生,都承认了杀人。你还等什么?”
张文:“哦……”
他不情不愿地拿起一根木筹,握得用力,实在不想抛出去,为这两个案子下结论。他尽量将自己的动作放到最慢……
百姓们,传来哈欠声。
张文听到人群的嘀咕:“这审的什么玩意儿,太无聊了吧,耽误我时间……早知道这个审案这么无趣,就不该冒雨来看。”
“所以说林相真的是被冤枉的?可怜,我记得那林女郎,挺好看的,花期如此短。”
“赶紧结案吧!无趣。”
张文充耳不闻,当做不知众人抱怨。就在手中木筹再也拖延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人群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让让!我们有重要人证,林女郎的案子不能这么快地结——”
林承面色微变,紧盯着张文。
张文眼睛却亮起——在风若声音吼开人群开路后,他终于听到了足以救自己一命的温柔女声:“诸位,且让一让。”
百姓中不满:“大家都在这里围着看,凭什么让……”
张文拍惊堂木:“快请徐娘子登堂!徐女郎是我们大理寺卿亲自签下的吏员,协助我等办理此案。”
众所周知,为官者当受朝廷约束,而各方吏员,人员不一,朝廷各部署自己便可决策。徐清圆没有官身,但是左明给她一吏员的身份还是容易的。
至多是围观百姓中有人嘀咕:“怎么是一女子为吏?闻所未闻。”
又有人说:“也不算闻所未闻吧?前朝还是有女相,有女将的。”
徐清圆终于在议论纷纷中,在风若的一力保护下,走到了大理寺的公堂上。她先徐徐向张文行礼,向林相行礼。
林相盯着她的眼神,阴冷万分。
张文已经迫不及待:“徐娘子可有寻到新的证人?有何指教?”
因已有吏者趋步上前,小声告诉这位主审官,说徐清圆带来了几位证人,在堂外等候。无论张文怀有什么心思,在场诸人中,他确实是最想查出真相的——虽然他想要的真相,和徐清圆查出来的,不是一类。
徐清圆立在堂上,沉气敛息,克服自己独身面对这些人的畏惧。
她不由自主地侧肩,向乱哄哄挤作一团的观案百姓望去。她看到了人前典雅无双、似笑非笑看着她的韦浮,她看到烟雨迷离雨点敲檐天地生雾,她并没有看到晏倾。
徐清圆心中轻轻叹气。
某一个时刻,她也希望晏郎君在此,见证自己的成长,自己的独当一面,自己可以带给他的骄傲与希望。
张文提醒:“徐娘子?”
徐清圆回神,屈膝向场中诸人行一礼。她微转肩,望向那个跪在地上的柔弱女子,那女子脸色苍白,用一双不安而惶恐的眼神望她。
林相面容有多沉冷,这女子就有多瑟瑟。
徐清圆知道,她正是林雨若的贴身侍女,名唤鸢哥。
徐清圆:“大理寺卿左明是我夫君的老师,大理寺近日为林家案子苦恼,我见案中颇多疑虑却无人在意,为了我夫君大理寺少卿的名誉,便受左府君与张府君所托,私访查询真相。女郎若有话不妨直言,我知道你并不是杀害林女郎的凶手。”
侍女打个战栗,她不敢应声,只偷偷去看林承脸色。
林相盯着徐清圆:“你一个小女子在公堂如此妄言,不知礼数……”
徐清圆首次温温柔柔地打断这位相公对她的喝问:“相公面对我时,一向不屑,一向用女子身份嘲讽我,想要我知难而退。我不知相公是当真瞧不起女子,还是知道此种言语是对世间女子最便宜的束缚……听闻相公昔日有个师妹,是当今京兆府少尹韦浮韦郎君的娘亲。相公昔日面对您的师妹,也是这般态度?
“我受大理寺所托暗访查案,在堂中也未曾以任何身份欺压任何人,不知何谓‘不知礼数’?相公是针对所有人,还是独独针对我一人?”
堂外围观百姓偷偷看韦浮,并对林承窃窃私语。
韦浮微微笑了一下,颔首向众人点头。
而徐清圆这样的话,更让林承确信徐清圆和韦浮有私下交易。他满面不悦,但确实因为徐清圆提到“韦兰亭”,而眸子缩一下。
徐清圆更不待他回答,便轻声说了答案:“相公这样的圣贤人士,自然不是针对所有人,那便是只针对我一人。为何相公只针对我一个?这个答案,相公是心知肚明,不需要我说出来的,对吗?”
林承的眼神幽静如古井。
百姓们讨论不断:“什么意思?什么答案?徐娘子知道什么?”
“难道她有林相的把柄?那为何不说出来?”
“说不得是哗众取宠。她爹还叛国呢。”
徐清圆因紧张而手指在袖中掐紧掌心,她努力让自己听不到百姓们对她的质疑,目光只落在林承身上。果真,林承只是看着她,良久道:“你还是说案子吧。”
徐清圆微微一笑。
她问那叫鸢哥的侍女:“二月初九,凶杀案事发的前一日,你曾陪林女郎出门,可有此事?”
侍女悄悄看林承。
林承心里生怒,冷声:“如实回答便是!”
侍女便支吾:“……是、是的。”
徐清圆声音放柔:“你们去做什么?”
侍女:“陪女郎买颜料。”
没有人呵斥她,她说话便流利很多了:“我们娘子作画时喜欢一种颜料,她自己调不出来,但是府外有一个工匠女调的颜料很合我们娘子的意。
“娘子出门就是去买颜料作画的。”
徐清圆:“但是你们没有买到。”
侍女点头:“是……娘子与那工匠女约了,说三日后再重新取颜料。”
徐清圆:“林女郎喜欢作画吗?”
侍女:“算喜欢吧。娘子近日心情烦闷,只将自己关在家中写诗作画。这应当不算不喜。”
林承眸子暗缩。
他已知徐清圆的意思。
他的长子林斯年沉静无比地立在公堂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林斯年目光并不放在公堂上,似乎他妹妹的身死,他毫不在意。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徐清圆的声音。他想这声音不急不缓如雨滴一样,真是好听。
好听,却很遥远。
堂中徐清圆仍在问侍女:“那日你曾经离开林女郎一个时辰的时间,是不是?”
侍女:“……是,我、我回了趟自己的家,见兄长与嫂嫂。”
徐清圆:“你在相公府上做事,是相公府中最受宠爱的林女郎的贴身侍女,你当很是风光才是。但是你有一家人要养,你嫂嫂又怀了孕,你与你嫂嫂说,下个月月俸到了,再来看他们。”
侍女目有郁郁,忐忑不安地点了头。
接下来,徐清圆让侍女的兄嫂,以及那位工匠女登堂,证明所言不虚。
张文起初目光迷离,听到这里,不禁拍掌,明白了:“你是想说,林女郎不会主动自尽……她明明和工匠女约好了三日后取颜料,对于一个爱画之人,她不会主动爽约。
“而这侍女更有兄嫂一家人要养,她更不可能在指望林雨若的时候,主动杀害林雨若。”
徐清圆微笑颔首。
林承在旁慢慢说:“鸢哥亲口承认自己杀害了若若,你们如今凭着几个人的信口雌黄,连证人自己亲口说的话也不信?”
徐清圆向林承行礼:“相公莫急。我相信这位叫鸢哥的侍女表面上待林女郎殷勤,私下里却不喜欢自己侍奉的女郎。她嫉妒林女郎,背后说过林女郎坏话……甚至按照证词来看,林女郎去年离家出走,都是这侍女在背后刻薄的言论所致。
“但是我们按照常理来看——这对主仆已然面和心不和,鸢哥见到林女郎归来,心中难道不畏惧吗?林女郎去年腊月便已归长安,今年二月才遇害……一个小侍女的复仇,时间未免更久。”
她垂目,轻声:“我相信一些证词说的不错,林女郎活得很不快乐。
“母亲是一国公主,父亲是一国相公,未婚夫是她喜爱的韦郎君,侍女是她幼年时亲自挑选的贴心人,手帕交都是身份相同的贵族女郎,曾经有过龃龉的兄长也受到她的鼓舞而和她感情不错……她似乎应该很开心。
“而这正是她最可悲之处——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幸福、开心、快乐,她的委屈无奈愁苦便都如同矫情戏子一般。她活得越来越苦了,但是没有人在意。
“母亲高贵天真,有着掌权人天生的贵不可言之命,不将他人放在眼中。这样的母亲,对她的疼爱便是将好物堆到她面前,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父亲是人人敬爱的相公,可是我们从行诏筹中的内容,不论真假,也依稀可辨林相有自己更为真实的一面。这更真实的一面,对林女郎来说过于残酷,所以林女郎回来长安后,和相公多有口角之争。
“韦郎君是她所喜欢的,但那郎君看似在眼前,却好像隔山望水一样看不真切。我在甘州时与林女郎、韦郎君相处过,一行所有人都可证明,林女郎对韦郎君之情,更像单相思。所以韦郎君的证词显示,林女郎认清了真相,要与他说好一同拒婚,不成为貌合神离的婚姻牺牲者。
“侍女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她真心对自己的侍女。但是她身边的侍女,都是母亲、父亲为她挑好的,这些人收到过严苛的不是很好的待遇,她们到林女郎身边后,畏惧林家权势,畏惧林女郎一个不悦让她们身首异处。鸢哥喜欢林女郎吗?林女郎善良纯真,鸢哥也许喜欢——可这都比不上嫉妒,不甘。她们是被强迫着作出一副敬爱林女郎的模样,任何不出于真心的奉承,都足以让人心性日渐扭曲。
“手帕交也差不多那样……我与林女郎在甘州相识将近半年,我从未听林女郎说过自己有什么朋友。在场诸人知道我的生平,知道我少年时便与我爹隐居,不见世人;后来我又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我爹身上的疑罪,让我在长安也难交到朋友。然而就是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两个可以付诸真心的同性女郎……林女郎却没有。
“而林斯年林郎君……甘州案,诸位应该或多或少地听说了。在观音案那样的大案之后,在得知林郎君母亲生前遭遇过什么后,林女郎应该很难无忧无虑地去讨好自己的兄长了。”
堂中寂静无比。
百姓们不再窃窃私语。
韦浮面容沉寂,林斯年落在雨帘外的目光收回来,放到了徐清圆身上。
林承面容苍老一瞬,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呵斥。
滴滴答答雨声中,有一穿戴斗篷的郎君撑伞,从远而近。
他站在大理寺公堂外百姓最外围的地方,手中伞轻轻上抬,露出一点白如玉石的下巴。在没人察觉的时候,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听着堂中徐清圆略微难过的声音:
“这正是林雨若的悲哀之处。她以为一切美好,鲜花后却是荆棘毒蛇。她以为身边人都是朋友,都是喜欢自己的。后来有一天得知,那都是被她爹娘逼迫着的。她不知道为了她自己的单纯善良,身边人做出了那么多牺牲,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有一两桩被权势所压的委屈与怨愤。
“她喜欢她身边的所有人。她心疼所有人。她没有颜面面对一切。”
徐清圆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跪在地上的侍女捂住脸,泪水滴落,她无声哭泣。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目光幽烁。他见她竟然哭了,心中颇觉荒唐:因为旁人的遭遇而心疼,太傻了吧?
……可就是这样的徐清圆,才成为他的心魔啊。
林斯年无所谓地笑了一笑。
徐清圆有些后悔,有些愧疚。
在甘州的时候,她被太多的事缠身,她有太多的烦恼。她不知道林雨若的心情,不知道林雨若每日乖巧跟在她身后时的心情……她那时若是知道林雨若离家出走的原因就好了。
她若当时向林雨若伸出手就好了。
可是伸出手,又有什么用?
徐清圆救不了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虽然如此——徐清圆仍抬眸,眸光水润清澈,望着在场所有人:“林雨若应该没有死——”
林承暴怒:“闭嘴——”
张文拍惊堂木:“说下去!”
而这本就是要说的——
徐清圆语速加快:“在所有不够快乐的身边人中,其实有一人是可以理解她的。那便是韦浮韦郎君。”
所有人哗然,除了被讨论的那个人。
周围百姓全都看过来,韦浮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睫毛低垂。他俯下眼,又挑起目光,就这样看着徐清圆。他唇角那抹笑,始终未散。
张文吃惊:“徐娘子,你还是怀疑韦府君!”
徐清圆深吸口气,终于有勇气看向韦浮,她目不转睛,目有哀意,看着韦浮:“我确确实实一直怀疑韦浮。因为他离所有事都很近,他又有足够智慧与权势操纵这一切。我无法锁定韦郎君,只是因为我不知道韦郎君的所思所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弄不懂韦郎君的心思,便只能去查其他事。我发现了北里青楼女子的多起自尽案……我还知道了那案子都被京兆府所拦了。鸢哥,我想问你,大理寺要你们入葬的那具尸体,真的是林女郎的吗?你如何断定就是林女郎?那尸体泡了许多日,面容已经完全扭曲,林女郎身上又没有任何胎记,你们如何断定尸体没有错?”
鸢哥怔忡。
鸢哥看眼林承。
林承阴冷着脸,此时却在沉思什么,没有搭理这个侍女。
鸢哥便实话实话:“我其实不确定……但是尸体穿着娘子的衣物,大家都在哭,我生怕是我的那些小心思让娘子受激自尽。娘子死了,我心里其实长舒一口气……”
她垂下眼泪:“她是自尽,大家就不知道我在背后说的那些关于娘子的坏话。我虽然会被赶出林家,但是服侍过林女郎的侍女,我不难找到活计。对不起我只想着自己……可是,那不是娘子的尸体吗?”
徐清圆:“尸体应该属于北里一位无名女子的……张府君,我请了北里几位人,他们可以作证。”
张文:“把人带上来。”
带人上堂审问尸体缘由的时候,仵作跟着上堂作证的时候,徐清圆目光仍盯着韦浮,徐徐说道:
“我心中几乎确认林雨若没有死,只是被人替换了,被人藏起来了。这个人需要林雨若消失,却又不忍心杀害她……我便锁定了三个人:林相,林斯年,韦浮。
“这时,我试着换一种思路。林雨若必须消失,因为她阻拦了那个人要做的一件事。
“林相要做的事,林雨若不可能阻挡得了。林斯年要做的事,恐怕和林雨若的个人干系不大……或者说,从甘州回来后,林雨若其实很少见林郎君,对不对?”
她这么说,可她目光看也不看林斯年,快速地将话说下去:
“最后,我将大理寺审讯翻来覆去地看,将韦郎君的证词背了下来,我找人确认过,韦郎君没有撒谎。他确确实实在那日和林女郎说过要一起拒婚,在林女郎跳楼时,他确实没有离开过众人视线。
“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帮手,那么他与林雨若死前说的那段话,就藏着他要林雨若消失的真相——林雨若要退婚,要和韦郎君断绝关系,要韦郎君远离林家所有人。
“韦郎君口上说好,心里却将林雨若当成了阻碍他计划的人。那段对话中,其实藏着一个林雨若和韦郎君都心知肚明的讯号——韦郎君走入长安,拜林相为师,和林家人交好,他不是真的来交好的,他是来报复林相,来毁灭林家的。
“林雨若洞悉了这些,她的拒婚恳求,说的其实是——你能不能放过我们一家子,能不能放下仇怨。我不与你成婚,我不纠缠你,求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韦郎君的真实回答是,不。”
百姓哗然,讨论声断续。
徐清圆没有理会,将话说完:“于是韦郎君和林斯年合作——因为他们二人其实有相同的目的。他们都对林相怀有怨意,却都不忍心杀害林雨若。
“跳楼的那一幕,我当时在场,可我根本没有看清跳楼人的真面目。我是听引路侍女所说,才以为那个人是林雨若。但那个人,更有可能是其他披着斗篷、让人以为是林雨若的另一个人。
“林雨若一个柔弱女子,要多大的愤恨,才能爬到阁楼上,带着决然之心,从楼上一跃而下,并且要正好地跳入河中,正好要尸骨找不到。这一点对一个女子来说有些难,可若当时站在阁楼上那个人不是林雨若,是林斯年,便简单很多。
“林斯年不必扮演林雨若多像,他穿着斗篷,盖住面容。那天下着暴雨,河水涨潮,科举案刚刚爆发……一团乱哄哄中,他和韦郎君双双演戏,大家便都以为跳下去的人是林雨若。
“林雨若到底在哪里,只有林郎君与韦郎君知道,是不是?”
林承面容铁青,他目光从林斯年和韦浮面色划过,最终却还是落到徐清圆身上。他咬牙切齿:“一派胡言,尽是妄念。没有证据的事……”
徐清圆:“林相何必着急?我在为你洗清冤屈,你难道不想追查林女郎的行踪吗?她是你的爱女,但她如今成了阻碍你的累赘物,你甚至愿意为林斯年和韦浮开脱。
“没有一个父亲,在此时,是不数落疑似凶手的人,而独独数落我这个道明一种可能的人。林相要掩藏的秘密是什么,或许正是韦郎君策划这一切的目的。”
徐清圆望着韦浮,轻声:“韦郎君,你想做什么?”
韦浮轻轻笑开。
他一步步走上前。
云杉飞扬,高雅清贵。他是洛阳才子,从洛阳来到长安,本就不是慈善面相,本就拥有自己的恶鬼相。
林承急急为他开脱,他本人却不辩驳,目光清清泠泠中,透着幽黑冷漠。他对徐清圆温声:“韦郎君,韦郎君,你一贯在人前如此称呼我,如今,你可以换一种称呼了。”
徐清圆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从他肩头,她目光稍微一凝,她看到了堂外百姓后撑着伞的晏倾。他只露出下巴,面容被伞挡住,可她不会认错。
徐清圆静了很久。
她压抑着紧张与惧怕,让自己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不要暴露晏倾的存在。晏倾果然如她所说,真的来这里看她断案。
徐清圆低垂下目光,在韦浮的凝视下,改了口:“……师兄。”
她明白,到此一步,自己都在韦浮的算计中。她不得不跟上他的步调。可她心中微有哀意……她见他光鲜,见他清洁,当他愿意让她喊师兄,便是要公开揭开一切。
为了这一刻,他杀人放火的恶鬼面,公之于众。人生的这场修行,他愿自毁。
百姓震惊。
韦浮微笑着:“老师,行诏筹的滋味,好不好受?”
他抬起一双清润明眸。
这眼睛里原本带笑,笑意却渐渐尖锐、森寒、漠冷。两重幽火在眼底深渊下燃烧,逐渐狂裂惨然。那样灼灼的火烧,随着韦浮的走上前,而越来越疯狂。
它破冰而出,带着浓烈的恨意。
跪在堂上的科举案刺杀的书生,呆呆地看着主动走出的韦浮。
韦浮柔声:“老师,罪于流言的滋味,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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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长安客14
◎我们见证彼此的不堪与丑陋。◎
林承的目光、百姓的目光, 终于聚焦到了韦浮身上。
雷电光如寒剑,刺亮这一方天地,刺得韦浮文秀的面孔阴郁而凌厉。
张文跌坐, 没想到真的让徐清圆说中了,没想到堂堂京兆府少尹会铤而走险犯下杀人罪——明明他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他知法犯法!
张文艰涩道:“韦府君……缘何要走到这一步?”
韦浮浅笑。
他望着自己的老师, 林承。
林承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位学生, 向来与自己说话时垂着眼。自己往日以为他是谦卑、敬重自己, 今日韦浮目光笔直地刺来,林承才意识到, 那也许不是敬重, 而是隐藏仇恨。
生怕克制不住的眼神透露一切。
林承喃声:“你……”
他声音沙哑, 说不下去。
韦浮笑问:“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构陷老师你呢?我不过是将我娘受过的苦, 一一还原, 反与老师。我娘吃过的苦,你吃不惯吗?我娘受到的罪, 你受不了吗?”
林承空白的眼神慢慢静下来。
林承:“……你认为是我害死了你娘。”
百姓们在下方低声讨论——
“他说的便是前朝女相韦兰亭吗?”
“啊,不是都说韦兰亭叛国吗?都说那是因为南国灭了, 没人审问女相, 那叛国罪才不了了之。”
“韦府君这意思似乎是说……”
围观百姓们终于觉得这个案子不再无聊,这个案子不再敷衍。他们不再打哈欠,他们注视着堂上那凌厉十分的青年。但他们心中惴惴, 他们也许也在害怕些什么。
韦浮将所有声音听入耳中。
他心平气和。
如果他常年听到的都是关于女相的诋毁, 他常年面对的都是世人对韦兰亭贬大于褒的评价, 走到今天这一步, 谁都会心平气和。
韦浮转身,面朝堂外百姓:“你们知道我娘死在何处吗?”
百姓们茫然。
韦浮唇角勾着嘲讽的笑:“范阳附近一个不知名的靠近大河的小村镇。我和我爹赶去,尸骨都不能为她收——因为她淹水而死,水流湍急,尸体难寻。
“我与我爹不死心地在范阳徘徊了月余,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不停安慰自己找不到尸体就说明我娘没有死……露珠儿,你是最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啊。当年你与徐大儒在甘州找寻卫将军的尸体,这么多年你们不肯承认卫将军已死,不就是不见尸骨不算死吗?”
徐清圆垂下的睫毛颤抖,睫上沾着雾气。
他的话,将她带回天历二十二年。大病初愈的她,疯疯癫癫的徐固,在血流成河的甘州扶持着一起走,一起翻尸。
她在大火中没有死,还跟着爹在甘州流离,身体终究撑不住,很快病得很厉害,病得快要死。她赌气地想着死了也好,她的病重却让徐固冷静了下来。徐固不再只想着找回前妻,他还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儿要养。
正是靠着要养她这样的决心,徐固才撑了下来。
可是徐固撑了下来,韦浮的父亲明显没有撑下去。
家中有亲人平白无故地死了,死后被人不断诟病,不断审判,放大所有的缺点,埋葬所有的优点……只要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谁不惨然。
韦浮脸上挂着轻淡的笑,他说起那些事,口气反而稀疏平常:
“我运气不好,一个月后,我们确实找到了我娘的尸体。已经在水里被泡得面貌全非,水肿惨淡如同水鬼。我爹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那是我娘的尸体,而我至今想起来,都认不出来。”
他闭目一瞬。
仿佛回到当年的春日寒冰下,烈日炎炎,泡得发白可怖的尸体泛着白光,他一目不错地紧盯着,他永远记得这一切,连他爹当时的每一声加重的压抑的呼吸都听得到。
韦浮偏脸看林承,笑问:“我真的很好奇,林相是将自己修炼成了怎样的圣人。你一贯用圣人之道来教我,你自己也秉持圣人之求,我眼观你一路走来,抛妻弃子,停妻另娶,从属你的官员你并不完全维护,蜀州那些官员不听你的话你随时抛弃……你和我母亲的师兄妹之情你从来枉顾,那么轮到你自己的女儿身上,你是不是仍然抛却这一切?
“老师,某方面说,我确实很敬佩你。”
林承冷冷看着他。
这对师徒失去伪装,露出尖锐獠牙,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林承:“我没想到,你连若若都能对付。无数证据指明是你,但我不相信,一贯为你开脱。韦江河,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韦浮彬彬有礼:“不敢。”
林斯年喑哑的笑声轻轻响起。
他没有说话,林承的目光厌恶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林斯年的阴鸷与韦浮有本质不同,他在林承眼中是烂到骨子里的淤泥,林承不屑理会他。
林斯年觉得有趣,甚至兴奋。
被自己看不上的淤泥毁掉,是不是很有意思?
韦浮轻声:“老师,你说你是为我开脱,你哪里是为我开脱?你是怕我作出超出你预料的事,你保我,是为了保你自己啊。我就不信老师你一点都不觉得熟悉——
“街巷中遍地都是的行诏筹,人人津津乐道于你的私德有损,猜测是你杀了你最疼爱的女儿。
“若若跳入河中,溺死水中;你被流言诋毁,被人中伤……你真的看不到我娘的影子吗?你真的想不出这些与我娘有关吗?
“你想到了,你不敢面对我,不敢承认罢了。”
林承抬高声音:“我问心无愧,我有何不敢承认!”
韦浮:“那你敢承认是你杀了我娘吗?!”
他扬袖,向前走。
林承竟被他倏而怒张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林承很快反应过来,停下了这一步让步,堂中气氛的紧张,让此地变得鸦雀无声。
张文终于抽出空隙插话:“韦府君……如何证明是林相杀了女相?”
韦浮:“我自然做足了准备,我有证人,亦有证物。请张府君传我家仆老乔上堂,与林相对峙。
“证物嘛……”
他慢悠悠:“天历二十一年冬十月廿七那日林相的日志,我相信会告诉我们,那个时候,他在甘州帮当朝陛下笼络人马时,和我娘把酒言欢。”
韦浮步步紧逼:“我不知道林相的日志会不会说谎,但是经之前的事,我们起码知道,林相承认自己每一天都写日记,没有一日停下来。在天历二十一年冬十月那段关键日期,停留在甘州的林相,我不相信你什么都没记下来。”
乔叔被传唤到了公堂上。
他看到林相,便面色慌张,神色躲闪。他想到了当年飞雪下自己偷看到的场景,他认出了那个在凉亭中与女郎争吵过的人,就是这个面容冷肃的男人。
乔叔噗通跪地。
他何尝没有一腔怨愤——“对,就是他!就是他和我们女郎争吵,就是他怂恿甘州的李将军藏住杀害无辜南蛮平民的事,发动那场战争……那场战争毁掉了一切,一开始李将军明明害怕了,李将军已经被我们女郎说服打算向南国朝廷认错了,向太子羡负荆请罪了……是他说,南蛮为敌,平民亦杀无罪。”
堂外,晏倾的伞举高,他幽静的目光,落到林承身上,落到白发苍苍的乔叔身上。
乔叔弓着肩站不直身,痛恨万分:“是他发动了战争!我们女郎试图阻止了……他派人追杀我们女郎,他不想让甘州的真相传到长安,传到太子羡耳中。
“他要的就是天下乱,太子羡亡,为此,不惜杀害我们女郎!”
百姓中的争论哗然声太过缭乱,嗡嗡中,反而呈现一种诡异的宁静。
人群外,晏倾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人群前,徐清圆克制着目光不落在他身上。
而公堂上的林承已经震怒无比:“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我是为了一国平安,为了不死掉更多的人……你这样的反贼,拿前朝说什么?前朝早就亡了,谁敢把前朝灭亡的罪事后算账!”
韦浮:“那杀害我娘,污化她死后名誉的事呢?你也怕东窗事发,你也怕众口铄金,你需要一个人为此买账。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师妹,哪怕那个人和你情谊非凡,哪怕她已经辞官,已经避开这一切……你仍不放过她!”
韦浮厉声喑哑,他让乔叔将他收藏多年的证据拿出来,将韦兰亭死后包袱中那一封封指责她的信抓到手中。
他握紧那一摞纸,冷笑着一封封摘取字眼,读给在场所有人听:
“这个陈姓官员说,他对韦兰亭太失望了,韦兰亭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身在甘州,之后甘州就失守了,天下人都在说甘州失守和韦兰亭脱不了干系,这位官员和我娘写了绝交信,余生再不相见。
“这位官员嘲讽我娘,说女相不愧是女相,靠揽功揽名当了一国之相,还不满足,南国亡了,又收到大魏皇帝的招揽,又要去大魏做官了。若我娘要去长安当官,他家族中所有子弟都会辞官,绝不与这种人同朝。
“哦,还有这封……这封不是官员写的,是我娘自己抄的儿歌童谣,唱她如何当奸相,如何滥权,如何叛国。”
韦浮抬起眼。
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幽静森然。他张手一扬,密密麻麻的纸张在公堂上飞起,片片如屑。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们讷讷不敢说话。
因为他们熟悉韦兰亭叛国的故事。
韦浮笑着说:“就连戏台上……戏台上最喜欢讲太子羡是个英雄,却都将我娘塑为奸相。她是女子,她当初入朝本就承担了太多指责与诋毁。甘州变后,她的名声如泄洪般,人人厌憎恶。
“我们搬离韦家,自己租赁别院生活。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墙上画了她如何谄媚太子羡、在太子羡面前摇头摆尾的故事。我和我爹怕她伤心,天不亮我们就去刷墙……
“夫子不肯教我读书,说耻于与前朝女相扯上关系。本来我娘为我找了徐大儒,但是徐大儒带着女儿隐居了,不见任何人。
“偶尔遇到相信我娘的,也不断劝说我娘洗清冤屈。可这天下悠悠之口,流言之祸,煽风点火,我们如何洗清这冤屈?
“大魏皇帝召我娘去长安为官,我与我爹都劝她放弃,都说她会被口舌之剑杀死。她笑着和我们说不会,她说她见惯听惯了,总有些事是她需要做的。她想洗清身上的冤,想追查一些真相,想为这个国家做更多的事。
“行善遭恶名,高志遭恨嫉。心血被践踏,真诚遇诽谤。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做。
“可是她面对的人是林相,她根本没有见到大魏皇帝——众所周知,大魏皇帝一向喜欢太子羡,敬仰太子羡。所以大魏建国后,大魏皇帝要人歌颂太子羡,要戏台上人人夸太子羡。对于女相,大魏皇帝并没有什么喜好。
“但有人有喜好——林相不愿我娘走到长安。”
韦浮眼眸赤红,他终于克制不住,不再笑了:
“其实老师,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娘在甘州发生过的争执,我不知道我娘是替你背了锅。我以为我娘只是不会当官,只是被人误会,直到我娘死了,我才意识到背后有一桩她不想提的秘密。
“你看,我娘是沉默过的,她是不想与你为敌的。是你畏惧她,不肯放过她。”
他低声喃喃:“行归于周的秘密,让你寝食难安,惧怕任何消息的泄露,对么?”
林承脸色剧烈大变。
此前他不过一脸铁青,此时方见灰白震惊。
他盯紧韦浮,他终于确定韦浮什么都查出来了,韦浮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他不能让韦浮说出一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毁了谁?!”
韦浮笑起来。
韦浮轻声:“我想毁了你们所有人啊。”
林承呼吸急促:“你以为你娘全然无辜?你别忘了,她也是世家女子,你也是世家子弟!你外祖父将你交给我,我将一生心血教给你,不是让你毁了这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你要申诉什么?说是我害南国灭亡,却竟罪加于你娘身上?南国早就没有了,你要的公道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人可以给你!你说我不该那样对你娘——我可以为之道歉!你可以翻案!
“然后呢?你还能要如何?你还要怪谁?
“怪天下黎民百姓一起用流言杀了你娘吗?在场这些百姓,你问问,有几个没有说过你娘一两句难堪的谈词……你要他们全都以死谢罪吗?”
百姓们这一次反应强烈很多。
先前只是韦浮与林相的私事,如今韦浮与他们为敌。百姓中发出吵闹声,在晏倾身前炸开——
“我、我只是在街头和人讨论过两句罢了,是大家都说女相叛国,又不是我说的。这也能怪我?”
“你怎么就能说女相完全没有做过对不起南国的事?你只是女相的儿子,就是女相站在这里,我看她也不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吧。”
“不是说林相派人杀的女相吗?那我就说过几句流言,这也害不死人啊。哪有舆论能杀死人的啊。”
林承目的得逞,嘴角挂起一抹嘲弄的笑。
徐清圆听得气愤不住,她本觉得韦浮再如何也不该布下此局,但她此时竟完全理解韦浮。她想替他辩解,想替他挡住那些诸人心的口舌,韦浮自己已经慢慢回头,面向身后所有百姓。
韦浮直面他们,幽寂若鬼,森然的目光,让多舌之人怯怯闭嘴。
乔叔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他早就知道,他们哪里斗得过林承。
韦浮看着百姓,缓缓问:“舆论杀不死人么?那你们为何用舆论来定罪?行诏筹为什么能流行起来,为什么我轻而易举就能利用你们对付林相——承认吧,卑劣恶心,愚蠢无知,不是罪,胜却罪。”
人头攒动,百姓中有人不服气,可面对这样的京兆府少尹,他们只能嘀咕对方口齿厉害、自己说不过。
也有百姓沉默下来,反省自己昔日是不是说过女相的事,是否搬弄过更多的伤害他人的是非。
韦浮抬头,看到大理寺公堂正堂挂着一幅獬豸的帷幕,帷幕之上“公明廉威”的匾牌,赫赫威严。韦浮与这块匾牌对峙,他想要的公正,他必须靠自己挣回来。
韦浮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应他一声,她一步步走向他,站到他身后。
他并不看她,眼睛看到的是茫茫人海。
他说:“罪恶和朝政斗争挂钩,是不是更恶心了啊?”
徐清圆道:“是。”
她眼睛看着公堂外,眼睛看着公堂外的晏倾。
她坚定地说:“可是师兄,我会帮你。”
到此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应该与韦浮站在一起。
鸦雀无声,唯有雨点淅沥。
韦浮面向百姓,道:“自古以来,任何人进入公堂,在证实无罪之前皆被认为是有罪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被搬弄是非的人,千夫所指的人,是冤枉的?
“道听途说,言之凿凿。你们不听她辩驳,不许她开口,捂住她的嘴,认为她就是错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任何人在证实有罪之前,她是无罪的!是否只有你们自己成为被诬陷者的亲人、友人、爱人,你们才能明白口舌之罪,谣言之恶,流言之祸?!”
百姓们被铿锵质问弄得说不出话。
徐清圆在旁低声:“林相,你既然敢作敢为,为何不认罪?
“师兄,我到此时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弄出这样的案子。你意不在杀害林女郎,伤害林女郎,从头到尾,你希望的都是有机会将女相的案子翻出来。
“当年女相之死,根本没有人去查,没有人觉得那是一桩案子,是杀人案,对么?”
韦浮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
他看向清雅干净的徐清圆。
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徐清圆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可他做不到。
林承打破这一切:“荒唐,以为这是你们的一言堂,以为这……”
他倏地住口,因他目光随意地落在百姓中,想煽动百姓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受到惊吓,眸子厉缩,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人群后,披着斗篷的青年撑着伞,安安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并不惧怕与他对视。
雨声很大,雨水淋上他衣袍,仿若白羽沾水,孤鹤立于寒夜。
那是寒潭鹤影一样迟暮的美。
那是林承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那是晏倾。
也是……太子羡。
晏倾与林承隔雨对视,林承眼中真正浮起惊恐之意,如同窃国小贼面对归来的主人。那主人越雍容高洁,越衬得他面目全非。
在林承眼神空白之际,一戴着斗笠的男人快步到晏倾身边,附耳与晏倾说了什么。
晏倾便颔首。
他从林承身上收回目光,与那戴斗笠的手下一同转身,撑伞走入了雨雾中。
雾气弥漫,大雨滂沱,天地间很快看不到晏倾的身影。
短暂得让林承产生恍惚——晏倾真的回来了吗?
而公堂上,徐清圆和韦浮拉回林承的神智:“林相,你的日记,是不是该拿出来呢?大理寺已经包围您的府邸,想来您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日志,不会在此时突然被毁吧?”
林斯年喑哑着声笑:“被毁了也没关系……爹,我那里有备份。”
林承呼吸困难,目光如刀,扎向他这个儿子。
林斯年就是个不知悔改的疯子,林承越惧怕,他越兴奋——
晏倾在芙蓉园中,见到了大魏皇帝暮烈。
先前他托左明,请和大魏皇帝相见。在他立于大理寺外观看审案之时,属下带回了话,说陛下已出宫,前往樊川芙蓉园,太子羡可以去芙蓉园与大魏皇帝一见。
芙蓉园湖心凉亭中,晏倾与暮烈各坐一端。
一如羽鹤,一如烈日。
天色灰暗,濛濛烟起。
暮烈端详着晏倾,不,是太子羡。
南国的太子萧羡,是暮烈敬佩了许多年的守国者,南国的问题根深蒂固,非断刀抽水不能好转。一个年少的、从未有人见过的少年撑着一个国家,当年只是世家子弟的暮烈,多想见那少年一面。
有些人的人生,不独是他自己的人生。
暮烈无数次怀疑过晏倾的身份。
晏倾无数次否认。
以两位君主身份当面,没有君臣之礼,这在两人之间是第一次。暮烈本以为他第一次见到太子羡,会激动不已。事实上,感慨居多,哀意居多。
暮烈端详着晏倾。
暮烈道:“你依然在养病?你的身体原来是真的这么差,而不是一直搪塞于我。”
晏倾颔首:“多年旧疾,让陛下挂心了。”
暮烈笑一声。
暮烈道:“我方才去了南国末皇帝皇后为你建的那棵紫藤花树下的树洞。昔年广宁和我说过,说你爹娘在那里给你建了一个安乐窝,给你写了很多祝福,说你爹娘很舍不得你。
“我没有在意那些事……直到你终于承认你是谁,我才去看了那树洞中的字。”
晏倾不语。
暮烈半晌道:“王不见王,君不见君……甘州观音案,你身份暴露,我已然放过你,你为何还要回长安?你真不怕我杀了你?这皇位……”
他自嘲地笑了笑:“谁也舍不得放弃。你也不舍得?”
晏倾:“我回来,与你这些年所为,是同一目的。”
暮烈眸子微闪。
晏倾道:“行归于周。”
暮烈猛地抬头,紧盯住他。
暮烈声音沙哑:“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晏倾声音淡渺:“只是有猜测,知道大约有这么个约定,但这个约定具体是什么,我并不清楚。这一次回长安后,我从我妻子那里,听到了‘行归于周’这几个字,我才确定这个约定的名称。”
晏倾望着暮烈,微微笑一笑:“看陛下的反应,是否你也歃血为盟,参与了这个约定?”
暮烈低下头。
这位中年皇帝面上浮起奇怪的表情,拳头颤抖。
他慢慢说:“太子羡……你当知道,有些事,坐在君主的位置上,和当一个臣子的看法,是不同的。”
晏倾淡淡应一声。
暮烈不知他是何态度,便苦笑:“朕……我不能让行归于周真正发生。”
晏倾漫不经心:“那我便是来为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暮烈看定他。
晏倾随意笑了一笑。
不做臣子的时候,他的清贵高洁不加掩饰,他与暮烈平起平坐,却让暮烈产生一种仰视的感觉。
晏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我会如何做吗?你不是需要太子羡帮你吗?我回来了……你应该为此高兴。”
暮烈:“……那你需要什么?”
寒冷电光划过天宇。
晏倾抬眸。
他冷冷静静:
“我要你保徐清圆。
“就如你以前保林承一样!你给林承什么样的承诺什么样的待遇,你曾经如何扶持林承步青云,便如何对徐清圆——你一贯遵守诺言,不然林承不会权势到达今天这一步。但凡你肯承诺,我便用性命与你交换,便用性命帮你解决你的大难题!”
轰鸣雷声喧哗——
大理寺的公堂上。
林承被逼问得无地自容,他强声:“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当朝律法只能翻案,你娘已经死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指点别人的人生,要别人都为你娘说什么?
“你问问这些百姓,他们觉得自己有错吗?”
百姓中有人小心翼翼:“韦府君,你不会真的要审判所有人吧……”
韦浮道:
“万马齐喑中,有人披光华,有人行暗处;有人走歧途,有人逆众流。蒙昧混沌与振聋发聩可以是同义,也可以代表着相反。我算什么玩意儿,敢指点你们的人生?
“我能伸张自己的正义已然不错,我能揪出操纵舆论的人已然不错。只是,我们,你们,世人,自己觉得自己做的如何呢?”
韦浮再面对林承:“你觉得我审判不了你吗?
“确实,我只能让你为我娘道歉,却不能治你于死地,可我有办法治你于死地——”
林承冷笑,手指那个在地上跪着的已经吓傻了的书生:“凭他吗?又是用流言冤枉我?”
韦浮:“何曾冤枉?你真的没有在官员名录上做手脚,没有谋取科举的好处,不是得利那一方?那么,他呢——”
话声一落,众人都听到了击鼓声。
那是击鼓鸣冤,在此时响起。
张文匆匆让人将人带来,那是一个书生,仓皇万分。徐清圆看到这人第一眼,莫名一个觳觫,有不好预感。尤其是,她看到韦浮飞快地掠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暗藏愧疚。
徐清圆脱口而出:“不可——”
书生已经跪了下来,大声鸣冤:“各位府君,小人名叫晏倾,幽州人士。小人被人顶替科考资格,被人冒名顶替,那人当了大理寺少卿多年,一直用我名姓。那个人就是——”
徐清圆盯紧韦浮,喘不上气。
她瞬间明白了甘州分开时,晏倾和韦浮做的交易。韦浮答应晏倾护她,晏倾给出的好处,一定是将这个人推到了韦浮身边,助韦浮一臂之力。
晏倾从来不惜自毁。
轰隆雷声让徐清圆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她咬紧牙关,唇上一线浅红血色。
所有人听清了这个书生的话:“那个顶替我名字替我科考替我当官夺走我人生的人,正是南国最后一任太子,太子羡!他一直活着!”
在场静得一根针可闻。
韦浮与林承对峙。
徐清圆怒视这个书生。
刻意隐藏的秘密不会永埋地下。总有一日,有人会翻土扬灰,挖出血淋淋的尸骨重回人间。
我们见证彼此的不堪与丑陋。
作者有话说:
阿幽幽啊扔了1个地雷
第176章 长安客15
◎是我冒领了你的小师妹,是吗◎
鸦雀无声的静谧, 与天边的闷雷声交错。
徐清圆煞白着脸,她看到百姓们或空白、或呆滞的目光。
韦浮已如修罗恶鬼,不死不休, 眼中迸着星火烂光;林承洞察韦浮的目的,额上渗汗,面容灰白, 已然知道自己到了穷途末路;主审官张文惊坐, 手发着抖握不住惊堂木, 他哪里想得到这出案子越扯越广。
涉及太子羡!
他一向敬重的晏少卿真的是传闻中的前朝太子羡!
太子羡能顶替另一人入朝为官,林相那里必然得过好处, 只要此人不再改口咬紧太子羡;可是与此同时, 张文茫茫地想到:那晏少卿怎么办呢?
晏少卿是真的死在甘州了, 还是恢复身份后逃离了?
晏少卿的身后名怎么办,是不是也将迎来与韦兰亭一样的结局……而晏少卿, 是否连众人叫惯了的“晏倾”这个名字都不能拥有了?
张文开始后悔, 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为了扳倒林相, 将原本就不简单的案子推到了这一步……
深陷在政争中的人,没有一人是真正清白。满堂人士惊愕于权势后的重重交易与光风霁月之人背后的肮脏肆意。
公堂上, 还有一人,缓缓抬起他阴沉的眼, 看向那个跪在地上大哭“我才是真晏倾”的文弱书生。
这人是林斯年。
他目光如火一样灼灼烧着此人, 他不在意朝堂背后关于科考那些有利可图的阴谋,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晏倾就是太子羡。
这个书生还在痛斥:“他盗用了我的名姓,自己在关外发展自己的势力。对了对了, 他有一个‘上华天’你们听说过没有?他还是上华天的主人, 西域都叫他‘维摩诘’!他这个人心机深沉, 当年哄骗我……”
徐清圆厉喝:“你撒谎!”
从来都很吸引林斯年目光的徐清圆, 在此时没有让林斯年回神,林斯年幽静森然的目光落在这个痛哭流涕的书生身上,他脑海中重复着那句话——晏倾就是太子羡。
太子羡就是上华天的主人。
上华天的主人就是维摩诘。
片心荒芜,枯草茫茫。
林斯年好像在刹那间,重新便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重新回到了白骨成堆的甘州。他好像重新被王灵若牵着手,行在漫漫沙海中,一跪一拜,祈见“维摩诘”。
割肉喂鹰,炼指烧臂,披荆斩棘。
王灵若求问维摩诘,如何获得心灵净土,人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不去怨恨。王灵若恳求维摩诘不要对观音堂出手,大家并不想吃人肉喝人血,人活着本就如此艰难。
林斯年目眦欲裂。
晏倾,太子羡,维摩诘……竟是同一人!
他阴冷的目光看向堂中的韦浮,他觉得荒唐,他默默地想,其实韦浮将自己当棋子在用吧。韦浮与自己合作,仅仅是因为韦浮需要一个同样仇恨林相的帮手,需要有人藏好林雨若,保证林雨若不出来坏事吧。
韦浮根本不信任自己吧。
韦浮早就知道晏倾的那一重重身份吧。
王灵若为何落到最后那一步!观音堂最终被毁掉!林斯年恨林承那么多年,但他同时也恨着另一个人——太子羡。
若不是那场战争,若不是太子羡治理不好国家带来天历二十二年的祸乱,娘亲怎会惨死,怎会受辱,自己怎会颠沛流离,怎会人不人鬼不鬼……
林斯年跌靠长柱,看着公堂上人鬼莫辩的扭曲面孔,他头痛欲裂,整个人又冷又热,连徐清圆被气白的美人脸,在他眼中,都如鬼怪一般无趣。
这人生,兜兜转转,如此无趣。
林斯年闭上眼:太子羡,晏倾……我怎么总是被你操纵,我怎么总是输给你?
公堂之上,徐清圆虽知韦浮叫出这个书生的真实目的,但她仍忍不住辩这书生的谎言,为自己的夫君求一个公平——
“你口口声声说我夫君用了你的名用了你的姓,你怎么不提他用晏倾这个名字,为你幽州晏氏一族所挣的荣誉?他在长安当官,俸禄分文不要全都送回幽州。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在他这个年龄已是升无可升的大官,幽州那边为此可以得到多大尊荣……你们一家都享着!
“你们享了他的益处这么多年,你若是真怨他偷你人生,你早就来长安告官了!”
这书生涨红脸。
他强辩:“我怎么告官?他就是大理寺少卿,你也说他官位那么大,我一个穷书生怎么告得了他?他可掌管刑狱哎……我们一家不都被他拿捏……话说,你是谁啊?你说夫君……”
他恍然大悟。
他看着徐清圆的美貌,此女泪光点点,弱柳扶风,连生气时都如清风雨露一样楚楚动人。
跪在地上的书生一时心旌摇曳,一时愤愤不平。他想这么美丽的女子,是晏倾的妻子,那自己是真晏倾,这本应该是自己的妻子……又是那个太子羡抢走了自己的漂亮妻子。
一想到自己真实的妻子比不上眼前这女子美貌气质的一半,书生更加愤愤不平。
韦浮皱眉。
他找到此人,只是用此人来对付林承。这是他和太子羡的协议,韦浮并没有关注过真正的晏倾是什么模样……看这书生眼睛放光、充满羡慕又嫉妒的眼神,韦浮低斥:
“闭嘴。”
可这书生以为这是自己发达之时,以为朝廷要恢复自己的身份,自己可以当那大官……他喋喋不休:“娘子,你如何维护外人?我才是真晏倾,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徐清圆脸色气得煞白。
她这样性情温柔之人,此时也不禁语气冰冷:“如阁下这般年过双十之人,在有人庇护之下,在幽州必然过得风光极了。阁下家中早有娇妻美妾,是我不配吧?”
书生连连保证:“娘子若跟我回家,我立刻休妻!她们算什么,比不上你……”
韦浮厉声:“够了!”
他难以忍受地看向这书生,凛然气势压得书生发抖,书生才意识到自己出现在长安是拜眼前之人的所赐。他缩在幽州小地,却也知道长安厉害人物很多……而且若是他能重新得回自己的人生,不得讨好这位大官吗?
书生对韦浮讨好地笑:“韦府君,小生不说了。小生也读圣贤书,不会停妻再娶的。之前只是……和这位娘子说笑一下。”
但他太嫉妒太子羡了!
徐清圆深吸口气。
徐清圆道:“我是萧羡的妻子,是太子羡的妻子,是清雨的妻子。他叫晏倾时我是他妻子,他不叫晏倾时我依然是他妻子。我嫁的人是清雨,不是‘晏倾’这个名字。你若想拿回这个名字尽管拿去,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你休想拿走一分一毫。”
她盯着这个书生:“他是做了一件事,走上这朝堂。这样的事,你们可以拿来给他治罪。但我知道在太子羡的身份前,这种罪对他来说已经一文不值——我告诉你,我绝不允许你羞辱他。”
书生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更看到那泪光后女郎目中的坚毅。
为何一柔弱女子,在这公堂之上侃侃而谈,丝毫不惧?为何她要保护太子羡?
书生不能理解:“他是前朝太子……”
他嘀咕:“他冒名代替我当官,我被他毁了。韦府君,你得替我做主。你们大理寺,难道不讲公道吗?”
围观的百姓中,终于有人怀着复杂心情开口:“是啊,这个人、这个人才是晏倾的话,太子羡冒名……哎,我不知道如何说,但是韦府君你为自己娘要公道,也不能不给别人公道吧。“
徐清圆轻声:“公道就是我夫君确实顶替此人参与科考,并且在科考中行了贿赂,借此步步高升,之后拜大理寺卿左府君为老师。公道就是他确实做了这样的事,连我也不能否认,但是这个真晏倾说我夫君抢他名额,我是万万不信的。”
徐清圆问:“我且问你,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让我夫君用你的名去参加科考?你认识他,还是他绑架了你?还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控制你们一家人,威胁你们一家人,让你们不得自由?”
书生眼睛乱转:“是、是……控制我们……”
徐清圆冷笑:“撒谎。我尤记得我与我夫君成亲时,幽州晏家父母来长安参与我们的婚宴。那就是你的生父生母,就是真晏倾的父母吧?你父母当时对我与我夫君不理不睬,一味想离开。我夫君新婚后因旧疾而卧病在榻,晏家父母也没有去看过一次,问过一句……
“若真的控制了你们,敢问你父母会这样对我们吗?若我夫君真的对你们怀有恶意,从一开始,晏家就应该消失在幽州,晏倾这个身份就应该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但他没有。”
她面朝百姓:“长安人人知道,晏倾是晏家四郎。他是用了晏倾这个身份,但他从来没有剥夺晏倾这个人所有的地位和关系。
“你们如今知道,我夫君就是太子羡,就是这人口中手眼通天的人……他那么厉害,他若真想没有后顾之忧,他就应该杀死这一家人。
“韦师兄,我问一问你,你布置林雨若林女郎这个杀人案,是不是很复杂,是不是很艰难?”
韦浮幽幽看林承一眼。
韦浮道:“不复杂,不难。我唯一的难处只是如何让老师坐立难安,让老师想到我娘……我真想杀林雨若,没有那么难。”
徐清圆点头,她努力说服百姓们:“我夫君与韦府君一同被你们称为‘长安双璧’,是他这个人的能力,不是晏倾这个名字的能力。韦府君可以轻松布置下今天这样让你们震撼的案子,我夫君也可以。
“可是我夫君从头到尾没有伤害过幽州晏氏一家。你们应该,给他些信任。”
百姓们窃窃私语,目光躲闪。
这世上,谁不敬爱太子羡?可是,谁又不想要真正的公正?谁没有犯过错,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曾伤过人?
百姓中有人小声:“徐娘子,你也知道,我们都敬爱晏少卿。听闻晏少卿死在甘州,我们都替他难受。我们也尊敬太子羡,南国虽然亡了,可我们都很可惜他……可你如何解释,他冒名顶替他人之罪呢?”
徐清圆轻声:“那便要问这位书生了。众所周知,我夫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郎。今年是龙成七年,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人躲在幽州,从不告发我夫君。去年的蜀州案闹得轰轰烈烈,科考筛选有猫腻的事不是秘密,这人也不出现。而他现在却出现。
“容我大胆猜测——他面对我夫君时,一向心虚,又因享了我夫君带给他一家的好处,便希望我夫君在长安继续当着大官,养着他们一家蛀虫。但是去年下半年,他们得到的好处,结束了。
“因为,朝堂上的晏少卿,名义上死于甘州。人死灯灭,人走茶凉,幽州晏氏一族无法再背靠我夫君享太平,一家人得寻找新的靠山。
“他们必然与我夫君联系过,求过我夫君。但他们可能没有收到消息,或者说,我夫君不打算再理会他们。这时候,恰好师兄在查我夫君的身世,这一家子,就被师兄找到了。他们听我师兄的话,愿意进长安告我夫君,借助此事,查林相……师兄,是不是这样?”
韦浮笑一笑。
他冷静下来,态度重新温和:“大体无差。”
百姓中则道:“……太子羡真的没有死啊。”
那跪在地上的真晏倾见众人只关心太子羡,不关心他,一下子很着急。他嚷道:“他冒名顶替我参加科考!”
徐清圆:“他为何冒名顶替你?你有何优势让他顶替你?是你幽州晏氏一族人是大世家,还是你们有与众不同的和林相有关的关系,能助他在科考上好生操作一番?是你参与了考试,你被录用后他占用了你的名额,还是一开始参与考试的人就是他?”
书生被问的目光躲闪。
他开始觉得这婆娘口齿太厉害,太能说道:“……你这样的女子,要是嫁给我,我肯定不要。娶了我要一天三顿地打,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像你这样在一群男人面前嘀嘀咕咕,不知廉耻……哎呦,谁打我!”
站在百姓身前的风若,面无表情地弹出一指风,划过这人的嘴角。这人捂着脸涨红脸大叫,百姓们不屑地哄堂大笑。
张文拍桌:“肃静,肃静!”
张文狂擦额上汗。
风若依然没表情,目光虚虚地抬起。
他并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案子会怎么进行,徐清圆和郎君都是世上少有的才智卓越之人,他们有办法的事他不必操心,他们若没有办法的事他更不必操心。
风若只是再一次觉得郎君何必养这一家白眼狼。
郎君真是对谁都很好。
但风若早就和郎君说过,这一家子人不知感恩,迟早会反咬郎君一口。
郎君一贯说没关系。
如今风若明白了,确实是没关系。
因为这也在郎君的预料中。
他家郎君,一身清洁,什么也不要。晏倾的身份他从来没打算霸占到底,从来做好了还给别人的准备;韦浮的一腔不忿,郎君要帮韦浮得回这个公道;如今郎君回到长安,大约又在做其他不惜自毁的安排。
那是世上最好的郎君。
他就应该得到世人的喜欢与爱戴。
风若眼睛看着大理寺獬豸帷幕上“公明廉威”的牌匾,眼中微湿,抱臂挺腰:他等着徐清圆将公正给郎君——
那真名晏倾的书生,一生在幽州那样的地方小人得志,到了长安见山望水,哪里比得上徐清圆的洞察能力?
在徐清圆的逼问下,他吞吞吐吐道出真相——
大魏初初建国时,皇帝便召天下人,说重开科举。
这个书生从小读书,被家人寄予厚望。但是南国时期的科考,他名次极为不理想。他当时可以说生不逢时,因南国很快结束了科考。没想到龙成元年,科考重新开始。
那是他这样小寒门登高的唯一机会。
他压力巨大,越临近日期,越是惊慌。他参与了几次县考,皆成绩差极。龙成元年的下半年,他又一次名落孙山,浑浑噩噩地回家,满脑子都是家人失望的叹息。
他不敢回去面对家人,鬼使神差下,选择投河。
他没有死掉,被人救了上来。
他趴在地上吐水喘息,抓紧时间呼吸新鲜空气,觉得活着还是比死了强。
这时,他听到温和清浅的男声:“大国初建,百废待兴,此地也不是穷苦之地,你一介书生不思读书不愿报国,你为何要自尽?”
这个真名晏倾的少年抬起头,看到了风若那个娃娃脸的年少侍卫后,坐着怎样一个风华至美的少年郎。
他坐在半人高的稻草后,九月天高气爽,日光葳蕤,光华在他身上跳跃流动,润泽清澈。
那是夜下明华,海上明珠,在一切荒芜间徐徐绽放。
起初书生没有看清他面容,已觉得那人气质高渺,如同谪仙,不类凡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太子羡——
书生在公堂上低声诉说:“他后来告诉我,他在养病,四处闲走,见到我投河,便让风侍卫救了我。
“我没本事参加科考,可我一家人都等着我考取功名……我痛哭流涕,我那时以为我已经死了,见到的是仙人。因为这世间,怎会有他那样好看的少年郎……我和他说了我的所有烦恼,他当时并没有吭气。
“过了几日后,他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一种人生交换——他来做晏四郎,他来当晏倾,他替我考试,替我家挣功名。只要我将我的身份交出去……只要我以后藏起来,改名换姓,不做晏倾。
“我自然同意了。晏倾算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街上一抓都一大把。谁不想要偷懒的人生?谁不想要有一个人替自己负重?我觉得读书多难啊,考试多难啊,即使考中后还得和那些大世家子弟打交道,当官也不见得轻松……只要让他成为晏倾,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是多么利于我的交换条件。
“于是……我就照着他说的那样,贿赂主考官,到处拜访高官……”
百姓们不屑地看着这个人。
这个书生涨红脸强调:“可我才是晏倾,我才是!”
张文:“来人,将所有人押下去……此事涉及太广,本官要上奏中枢。还有左正卿,也要被审……韦府君,林相,麻烦你二人一并关押吧。”——
雨停了,天光放朗,却已入夜。
晏倾与皇帝在芙蓉园的交谈结束,起身告退。
临去前,皇帝闭着的眼睁开,问晏倾:“你当年为什么要来大魏当官?当上华天的主人不好吗?当无冕君王不好吗?你若不走那一步,今日世人也不会惧怕你到如此地步,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晏倾清渺背影,惊鸿浮影,雪浪拍案。
他转过半张脸,皇帝看到他面上的沉静安然,如月之升,如天之浩。
晏倾道:
“我放心不下。”
暮烈怔忡。
他听到晏倾宽让平静的解释:
“南国灭后,大魏初建,四处荒芜,百姓苦顿。我虽自愿离开,将一国托付于他人,却又生怕我选错了路,生怕百姓过得更加苦,生怕自己辜负太多。
“我侥幸未死后,心中空茫,不知何往。我的属下们建议我四处走走,散散心。我本没有什么心可散,但我确实在那段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比我当太子羡时去过的地方多得多。
“去的地方多了,见到的百姓多了。我见人人皆苦,见国之艰难,便想我不该那样颓然,我应该来长安一趟。”
晏倾向暮烈颔首。
他撑开伞,衣袂飞扬,走入几乎没有雨丝的浓浓夜幕中。那安然自若的气度,已百炼成钢,万物难摧。
他轻而静的声音,长久地萦绕在暮烈耳边:
“我想看一看,国之何往,士之所终。”
他学了一身本事,有满肚子的治国理念,他尚未看到这个国家走向自己希望的方向,他有那么多同道人先行离开人世。他尚且偷生,他尚且不死,他便想回到一开始的终点,重新开始——
他想看一看,在无数人的努力下,这个国家要往哪个方向走,士人的终点理想在哪里——
韦浮被大理寺的人扣押,只是因他是京兆府少尹,因这个案子要更厉害的人物来审,他便不会被关押在大理寺,而是会被关在他自己的府邸,等待皇帝来过审此案。
韦浮临去前,看眼瘫坐在地满脸茫然的真晏倾。
真晏倾抓住他衣袖:“韦府君救我……”
韦浮轻声:“幸好与我齐名的人,不是你。”
真晏倾惶然,呆坐。他看到徐清圆向诸人行礼后,在风若的保护下出了人群。他又慌慌张张求徐清圆帮他,徐清圆没有回头。
徐清圆脚步仓促,下台阶后疾奔在夜幕中。
她像要急着去找什么人——
韦浮回到府邸后,收到管事给他的一个字条。
管事很迷茫:“郎君你在大理寺时候,有人送来了这么个字条……”
韦浮打开字条。
字条上是清丽的笔迹。
他眸子一缩,认出了这是林雨若的笔迹。
林雨若在字条上写:
“韦郎君,是我冒领了你的小师妹,是吗?”
字条后,她画了几笔画:河水上漂浮着一根断木。
韦浮垂下眼,捏紧字条,疑虑重重:林雨若不是被林斯年带走保护起来了吗?连韦浮自己都不知道林斯年将林雨若带去了哪里……林雨若这张字条后的画,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表达怨恨,与他一刀两断,还是……在提醒他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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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长安客16
◎ 夜雨过后,长安宵禁,坊门大关,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在狭窄巷间匆匆疾走。 她奔得趔趔簟◎
夜雨过后, 长安宵禁,坊门大关,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在狭窄巷间匆匆疾走。
她奔得趔趔趄趄, 时而撞到墙壁。她脚步虚浮,斗篷下时而露出的苍白下巴,都彰显出她先前似被下了药。好不容易奔到一家民宿前, 她正要敲门求助, 斜刺里一把寒刃一闪, 勒住了她。
这暗夜如阴雨后长出的腐烂青苔,黏腻稠浓, 藏着不为人知、杀人放火的勾当。
当这位被绑走的少女再次清醒时,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她手脚被绑, 缩在一间屋舍的墙角,身上遮蔽的黑色斗篷已被人摘去。
她抬起眼惊慌打量四周。
少女面白眉秀, 唇微苍然, 一绺乱发贴着面颊。
她瘦了很多, 伶仃了很多,一双眼睛在瘦尖的巴掌脸对比下, 显得更加空而大。
她正是本应在樊川跳河而死、却被人保下的林雨若。
林斯年与韦浮私下有一桩勾当,但这合作的二人显然同床异梦。
比如, 韦浮没有告诉过林斯年, 晏倾身上那一重重让林斯年痛恨的身份;再比如,林斯年也没有告诉韦浮,林斯年将林雨若带走后十天, 有一批神秘人找上了他们。
林斯年本以为这些死士是林承派来找他, 或者救林雨若的。
但是这批死士什么也没说, 甚至没有将林雨若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林承。他们似乎对林家事十分熟悉, 他们只要求将林雨若看管起来,他们有事和林斯年合作。
那种合作,林斯年先前一直在考虑,林雨若并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和陌生人在筹谋什么。
今日大理寺审案,那是一桩顶重要的事,长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大理寺。林雨若终于找到机会逃脱这个樊笼……她试图给韦浮送了字条,再试图求人救自己。
她想要回家,想要见林承,想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告诉父母。不断的危机重重,让她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已经分崩离析,摇摇欲倒。
什么背叛的侍女,与所爱人一同合作的兄长……那似乎都不是很重要了。
林雨若只是无比地想家,想回到那个之前让她恐惧憋闷的家中。
此时此刻,林雨若从昏迷中醒来,她看到屋中背对着她,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那人点亮了烛火,回过头来,整张面容被斗篷遮住,只露出一点下巴。
这是一位死士,武功高强,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砰——”
木门被从外一脚踹开,林斯年高大的身体立在门口:“若若!”
林斯年一眼看到那死士,他冷笑一声,快步进屋,走到跪坐在地、手脚被捆的林雨若身前。他弯下腰查看自己妹妹的状况,听身后的死士笑声喑哑:
“林郎君,先前说要绑着她,你说不用,说她胆小怯懦,不会坏事。
“她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不杀了她,是看在林相的面子上,看在你们的面子上。”
林雨若拼命向她兄长使眼色,让兄长抽掉堵住她口的布,她有话要说。林斯年的手已经落到她面前一寸,却在听了身后死士的话后,停了一下。
林斯年盯着林雨若的眼睛,慢慢说道:“是我说,可以让若若看一下今日的审案,是我带她去大理寺的。我将她放在大理寺对面的酒楼上,我要让她看到韦浮的真面目。”
林斯年盯着林雨若:“你看他杀人放火驾轻就熟,他毁林家毫不手软野心勃勃。他从未看重你的情意,他与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若,你该清醒了。”
林雨若哀伤的目光望着他。
死士在后低笑:“原来如此,原来是你放她出去的。可惜你不了解你这个妹妹……你可知道,她想办法,给韦府送了一张字条?她都顾不上逃命回家,先去给韦浮送字条……我追杀她的时候正碰上大理寺押送韦浮回府,我阻止不了那张字条落入韦浮手中。
“林斯年,你说,若是因为那张字条,害得主人计划失败。你和你这妹妹,还能有活命的可能吗?”
林斯年垂眼。
他再抬眼,很认真地问林雨若:“你为什么要给韦浮送字条?”
林雨若自然回答不了,只一双清澈的眼中噙着泪,拼命用恳求的目光看他。
林斯年伸手,扯掉了塞她嘴的布条,林雨若咳嗽不住,声音沙哑却急切:“兄长,不要与他们合作!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他们包藏祸心显而易见……”
林斯年打断她的话,轻声:“你给韦浮送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林雨若唇一抿。
林雨若低声哀求:“兄长,我理亏,我认罪好不好?爹真的做错很多事,无论是你还是韦郎君,你们都想让爹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一个家,可我似乎也不应该阻止你们……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无论朝廷给爹怎样的审判,我都接受。我、我……拼命想这件事的后果,我心中也怨你们,但我同时知道你们没有错。
“兄长,既然做了一件没有错的事,就不要再做错事了好不好?不要与这些人合作……”
林斯年轻笑着问:“我做了一个好人,就不应该再做坏人了?怎么,你以为我要改头换面当一个大善人?若若,我们有那样一个爹……我从骨子里就是混蛋,你别指望我是好人啊。”
林雨若语气急切:“爹、爹也不一定是坏人,爹只是、只是……所有事情很复杂,爹从小教我……”
林斯年重新用布堵住了她的嘴。
林斯年轻声:“他从小教你,可没有从小教我。”
他没有帮妹妹解开绳索,只是看她许久,茫茫然:“若若,我是来毁你家的。别把我当好人。”
林雨若怔怔看着他,她不断摇头,眼中渗泪。血脉间的亲昵,让她洞察了林斯年在这一瞬下定的决心,她伤心又绝望,拼命想说话说不出。
她似乎看到了惨烈的结局,她希望所有人都活着都不要死……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该怪谁呢?
林斯年站起来,不再理会林雨若眼角徐徐落下的泪。他和死士走出门,与死士说:
“告诉你们主人,我愿意与你们合作。只要你们不插手林承的事……事成后,林承必须死。”
死士沉默一下,说道:“林相是一国栋梁,不该身死。”
林斯年面容狰狞一瞬:“你们至今不知道若若给韦浮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你们也判断不了那位洛阳才子的聪明到什么地步。再加上我这个不稳定因素,你们敢赌吗?”
死士最后道:“这件事,要林相点头。毕竟是林相……”
林斯年盯着他:“那你就去和你的主人商量,和林相商量。给我一封凭证,能够证明林承事后一定会死……那我便愿意为你们走这一趟。
“只要事成后,放若若离开。”
死士低笑一声,说了声好,翻身上墙,去寻他的主人。
寒冷深夜,林斯年靠着潮湿的墙面,闭上眼。某一瞬,他再次回到了大漠,想起了大漠中的圣母观音像,想到了母亲拈花而笑的模样。
他不在乎自己在和怎样的恶鬼做交易。
他已经深陷泥沼,他要拖着所有人一起沉下去——凭什么我满身污垢一身肮脏,你们清洁高贵纤尘不染。
你们陪我一同坠下深渊掉入泥沼挣扎不得吧——
“郎君已经不在长安了。”
深更半夜,徐清圆趴伏在桌上闭目,等着消息。兰时陪她一同熬夜,后半夜,听到外面敲门声,徐清圆和兰时打开窗子,风若一把掀开斗篷,从窗口跳进屋中,告诉了徐清圆这个消息。
兰时默默地为他倒茶。到今天这一步,她已经不知道女郎要做什么,在做什么,她连劝说的话都不必说,只要跟着就好。
风若喝杯茶,面朝徐清圆:“白日时,张文甚至第一次进宫面见圣上,向当朝陛下汇报那个案子审到了什么程度。之后,大理寺迫于压力,发布了海捕文书,捉拿太子羡。
“林承和韦浮都被关押在各自府邸,奇怪的是皇帝没有召见他们任何一人。我在林府外徘徊了一整天,倒是发现林承多次递书,请求见皇帝一面。皇帝那边却不回应。
“晚上的时候,我去各街巷溜达。我发现之前跟着郎君进长安的上华天的卫士们全都消失不见,我按照郎君留的暗号找人,发现郎君也不在。那你应该可以放心,看这样子,悄无声息地消失,说明上华天的人跟着郎君离开长安了。只要郎君躲好,海捕文书应该捉拿不到他。”
徐清圆轻轻摇头。
她蹙着眉,心想哪里是海捕文书的问题。
她闭着眼思索,晏郎君离开长安,和他入长安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他必然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才离开长安……行迹仓促又要掩人耳目,便来不及和他们交代一声。
风若抱怨:“他也不留个口信,不知道我们担心他吗?那个真晏倾出来了,长安城里都在讨论这件事,各种猜测人心惶惶……他根本不在意吧?”
徐清圆低声:“许是时间太紧迫吧。”
……但时间已经紧迫到这个地步了吗?
徐清圆起身:“风若,我们去左府问一问吧。”
风若:“可是左正卿也因为郎君的事,被关押在府上。陛下不召见的话,他们都不能出府,我们也进不去啊。”
徐清圆:“……试一试吧,总不能坐等。”
风若:“……可是已经后半夜了,你真的不睡觉吗?”
徐清圆哪里睡得着。
但她不得不按捺下来——她睡不着,左明却还要睡觉。
这样苦熬着,又过了一宿,天刚亮,徐清圆便推醒风若,轻声细语地说服他与她一道出门去拜访左府。
她知道自己大约见不到左明,可总是不死心。
车马停在左府外,徐清圆坐在车中,风若去叩门。徐清圆安静等了一会儿,风若回来钻上马车,告诉她:“果然,我进不去。左府外面全是卫士,里三层外三层的。”
徐清圆若有所思:“朝廷近日不开朝会吗?”
风若一怔。
徐清圆望定他,轻声:“大魏朝朝会,五日一休,我算了时间,眼下远远不到群臣休沐的时候。大理寺审了这么一个严重的案子,案子涉及到了一国相国,也涉及到了前朝太子羡,一国之策科考更被讨论是否公平……这么严重的事,只有百姓在街坊间讨论,不见朝廷中枢给出的任何公文,抚慰人心。
“按理说,上朝的话一定会讨论此事。可是鸦雀无声……风若,陛下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开朝会?”
徐清圆垂下眼思量:“陛下是为了避免见一些人,还是想压下此事,还是另有筹谋?”
风若听得眼前金星乱转。
风若茫然:“你又不是一国皇后,你操心那些干什么?”
徐清圆无言以对。
她只好直白说:“我是觉得陛下和晏郎君做了交易,晏郎君从来不肯和我明说,我只能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测。我如今有一种猜测,这种猜测需要知道,陛下是不是终于不打算忍林相了。”
她道:“多年来,多少人多少事都扳不倒林相,无非是陛下在保。可君臣之间的友谊从来和寻常人的友谊不同,君臣间的友谊会随着时间而消磨,多年来,韦郎君与我们,不都在等着吗?
“陛下若与晏郎君有了合作,有了协议……新的协议,我需要知道内容。”
她指挥风若:“你再去各位朝臣的家宅,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不上朝了。”——
风若在傍晚时跑遍了长安,终于明确地回复徐清圆:大魏皇帝以旧疾为由停朝,何时再开朝会,没有明说。
多少大臣给递了折子说这不符合规矩,请陛下上朝。大魏皇帝暂时没有回复。
风若:“这说明什么?”
徐清圆:“……说明皇城要封了。”
不上朝,不许人进出,皇城从此时起与外城郭相隔。这是……徐清圆低喃:“战前所备啊。”
她心事重重,没有和风若多说什么。两人驱车回府,后续如何,徐清圆要再想想。马车在中途停得仓促,徐清圆被撞在车壁上。她掀开车帘,正看到风若抛下马车,翻身上了墙,向一个方向追去。
徐清圆忍着慌乱,在原地等片刻。她按按怀中的小玉匣,心想自己尚有一搏之力。
风若很快回来,满脸疑虑。他告诉徐清圆:“我见到一个人骑马出城,很熟悉……很多骑士跟着他在宵禁前出城。”
徐清圆:“谁?”
风若:“藏得很严实,看不太清……好像是林斯年。”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林家不是正被看押着么,林斯年不也是凶犯之一吗?韦浮还在家中老老实实地关着,林斯年怎么可能从林家出来?
风若大惊:“难道林承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大理寺已经封了林家,林承还敢放林斯年出去?”
风若说着又很不解:“……可是林斯年不是和我们站一边的吗?林承现在应该恨死他儿子了吧,怎么可能放他儿子出城?”
徐清圆咬唇。
第三方势力……或者说,林承的真正势力,出现了,对吗?
这就是晏郎君在等着的?
徐清圆当机立断:“风若,不回家了,我们去拜访韦师兄。”
风若:“我们怎么可能见得了韦郎君!”
徐清圆轻声:“我们一定见得到他。”——
当夜,韦浮收到皇帝召见,要他进宫答话。
看守韦家的大理寺众卫士松口气,庆幸皇帝真的要开始过问这件大案了……他们看守韦家这两日,真的怕韦浮有一个不妥死在家里,他们都说不清。
马车中,韦浮闭目养神时,车停了下来。
他打开车门,看到拦路的,是他那位聪慧过人的师妹,徐清圆,以及晏倾那个武力高强的侍卫,风若。
风若见他依然不快,敷衍地抬下巴打个招呼,徐清圆则对马车一行人微笑,屈膝:“我受张府君所托,代大理寺前来问韦府君几句案情有关的话。不知韦府君方便与否?”
韦浮目若流水,若有所思地笑:“我倒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马车旁的卫士迷茫:“大理寺?大理寺先前怎么不问话,怎么让娘子你来……”
怎么会让一个不隶属大理寺的女子来问话?
徐清圆板起脸,刻意肃然:“此案目前仍由张府君掌审,张府君信赖我,我又有左卿先前给的吏员腰牌,问韦府君几句话,有何不妥?而且我一个弱女子,难道你们怕我劫持你们郎君?”
卫士们连忙说不敢。
徐清圆朝风若颔首后,提裙上了韦浮的马车。
上了车后,徐清圆便认真地告诉韦浮:“师兄,我想进宫,想跟着你见陛下一面。”
韦浮笑叹:“我便知道你不老实。”
徐清圆轻声:“师兄若是觉得难办……”
韦浮淡声:“还好,我来想办法。真晏倾的出现,是我对不起你。”
徐清圆面无表情,眼眸不抬。
韦浮知道她是真的为此生气,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他亦愧疚,道:“我没有其他法子,所有人都会超出我的控制,只有那个真晏倾,是你夫君送来给我用的……那个人虽贪婪无知,却是我能找到的不会被林承收买的唯一一人。
“因为他不会维护你夫君……他本就是那么一个人,正是因他本性卑劣,你夫君才能加以利用。
“这是你夫君与我的交易,我并不算错……我守了承诺让你置身事外,我不算过界,那我理应享受你夫君给的好处。”
徐清圆轻轻叹气。
她闭目低喃:“我不想与你吵这些,争这些。眼下,我只求清雨平安。”——
韦浮让徐清圆充作自己的侍女,在卫士惊恐的复杂目光中,带徐清圆进了宫。
这场隐瞒并未过多久。
半个时辰后,徐清圆便已跪在大魏皇帝暮烈面前,以臣礼,叩见这位天下共主。
暮烈惊愕之后,又用崭新的目光打量这位纤纤女子。
他喃喃自语:“徐固的女儿……
“太子羡的妻子……
“你是真了不起,竟敢走到朕面前。”
他头疼无比,心焦万分。徐清圆清清雅雅地伏跪,如一朵山茶在这座过于广袤的宫殿中铺展,她的格格不入,让暮烈生了兴味。
暮烈手抵额:“朕知道你……蜀州和甘州的案子,你都帮了很多忙。朕为你专门开了女科,虽然因一些事耽误了……”
他沉默哦半晌,道:“有人还要我保你。罢了,我不问罪,你为何要见朕?”
徐清圆低垂着眼:“陛下,臣女知道自己言行过激,已犯忌讳,臣女实在没有办法,但凡有其他主意,也不敢和师兄这样欺瞒陛下进宫……可陛下是天下共主,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我若真要求一人,只能求陛下。”
这样的话,没有一位君主不喜欢听。
暮烈不置可否:“你要求什么?”
跪得笔直的徐清圆抬起眼,长袖广带委地:“求陛下救我夫君。”
一直拱手立于一旁静听的韦浮,抬起眼,看到暮烈眸子微缩,紧盯着徐清圆。
暮烈缓缓道:“救什么?你夫君怎么了,朕不是许他离开大魏了吗?还是说,你们私下见过面……有聊过什么?”
徐清圆:“他未曾与我见面,但他应当已经与陛下见过面了。我只是猜出了陛下与他的交易,我夫君一贯是一个为了别人不惜自己的人……可我不希望看到他身死的可能,我恳求陛下放过他,救他一命。”
暮烈静然。
他想到了两日前,晏倾用相似的话和他交易:“我要你保徐清圆。无论我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连坐于她。你耐心地听她的诉求,在任何情况下给她一线生机……她若当真犯下天地不容枉顾国家的罪我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没有,你便应看在今日交易的份上,永远保她。”
暮烈不能理解这对夫妻,他也不信什么真情。自己与林承几十年的情谊放在朝政上不断挥霍,如今残残无几,他心中伤怀,觉得任何情谊都充满讽刺。
一国之君,注定是孤家寡人。
暮烈缓缓道:“交易?朕和他有什么交易?你不妨猜一猜,猜对了,朕可以试着听听你的话。”
徐清圆镇定一下,慢慢说:“你要他用太子羡的身份,引出‘行归于周’的所有参与者。你们要让南国末年‘行归于周’背后祸国的事重新来一遍,但是这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某些秘密藏了太多年,你们要收整了。
“陛下的国策需要解决这桩隐患,陛下多年来本就在等着这个一举压制的机会……当君主与当臣子,是不一样的。陛下雄才大略,一贯隐忍,如今到了清算一切的机会,我夫君把匕首交给陛下,陛下怎可能不动心?”
她身子微微颤抖,轻声:“他们都要杀我夫君,他们都害怕太子羡活着……只有我是真的想我夫君活着。我求陛下给一队人马,一次机会……救救我们。
“我听我夫君说,陛下是为了广宁公主才要开女科,陛下一直在等广宁公主回来。人皆有父母,父母为之筹谋深远。广宁公主有陛下为其打算,可我夫君也曾有过父母。
“陛下能不能,再多帮帮我们,给我们一线生机?”
她闭上眼落泪:“我不求当官,不求名不为利,不觉得我夫君不该帮陛下。只求一线生机。”
她长跪,裙裾铺地。
一殿沉寂。
暮烈为这种自己不相信的情感而震撼,又为她的聪慧过人而说不出话。
他无数次从晏倾那里得知徐清圆的聪慧,他以为那是晏倾的过于修饰,他竟是第一次见识到徐清圆真的能猜出全貌。如果晏倾真的没有告诉她,如果她真的见微知著,她确实是、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韦浮慢慢走上前。
他同样下跪:“求陛下成全我师妹夫妻。”
暮烈手扣着肘下紫檀木,沉思——
深夜之时,林承夜不能寐。
站在窗下,他看着园中繁木,分明春日,却有萧索之意。
忽然,屋中多了一个人。
那死士低声向他汇报:“皇帝召见了韦江河。”
林承闭上的眼皮微微颤。
他向皇帝写书求见,皇帝一封不回。皇帝却见了韦江河。
公卿至此。
死士低声:“主人劝相公,不要再犹豫,不要再等了。相公心慈,但对方显然不给我们机会,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相公再犹豫……我等都是一个死字。”
林承喃声:“我不是犹豫。”
他低声:“我是觉得时机不对,时候不对……我心中惴惴,总觉得太急了,不应到这一步。”
死士:“可若是再不动手,便再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林承默然。
良久,死士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动手吧。”
一枚棋子,被抛出袖摆。
林承回身,走入屋中的幽暗中。
天历二十一年,他做过同样让他昼夜不寐的决策;龙成七年,旧事重演。
可他心有不祥预感。
可他已经老了。
他只能勉力一搏,后果难料。
作者有话说:
饕餮荡开宇宙扔了1个地雷,迷妹迷妹不是罪扔了1个地雷
第178章 长安客17
◎晏郎君,我来寻你。◎
漫天黄沙, 丘林如壑,两骑一前一后,在沙海间穿梭。
后方箭锋如虹, 从三面包围而来。放眼望去,一队轻骑追杀,在浩瀚的沙漠中, 人海宛如尘寰间一粒沙尘, 随风聚扬。
带兵追杀的人, 正是南蛮的云延王子。
云延与南蛮王子们临时联手,他亲自追杀暮明姝, 其他人则带兵迎战卫清无。大魏至今没有南蛮开战的讯号, 但是卫清无在大魏边关, 不断消耗兵力,艰苦之战不能只靠上华天的人。
生死存亡之际, 谁不拼命?
黄沙中前方逃亡的两人骑马越过一座沙丘, 转过弯在丘下下马。
暮明姝干脆利落地勒绳下马, 并把喘气剧烈的朱老神医扶下来。
老神医跟着她在沙海中冒着敌人追杀而逃亡数日,骑马与逃命的紧迫并肩, 老神医从马上摔下时,双股颤颤, 脸色青白, 扶着暮明姝的手颤抖不住。
他一开口便是剧烈咳嗽:“殿下,咳咳……”
暮明姝的美丽背后,永远是果毅冷酷。她毫不犹豫地脱下斗篷, 和朱有惊换, 将老神医穿了几日的斗篷盖在自己身上。
在朱有惊惊诧的目光下, 暮明姝:“接下来一段路, 麻烦您自己走了,卫将军会接应你。请您务必救活徐大儒……只要救活徐大儒,您就是大魏的恩人。”
暮明姝:“时间紧迫,请快上马。”
朱有惊:“那殿下……”
沙丘下阴翳重重,暮明姝的眼眸看不清神色。老神医只听到她淡漠的声音:“我去会一会我那夫君。”
她微微一笑:“他对我紧追不迫,我亦非杀他不可。老神医请放心逃,我替你断后!”
不再多说,她重新催老神医上马,鞭子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抽,那精疲力尽的马便重新载上老神医向远处奔去。暮明姝自己亦上马,身后追兵渐近,她用斗篷裹紧自己,纵马冲入沙漠中。
再一次的追逃游戏开始。
后方追兵很快发现:“殿下,少了一人!”
云延面容冷肃。
他目光紧盯着前方那一骑,那人回过头,风沙吹开斗篷一角,露出女郎姣好英气的面孔。那样的挑衅,隔着灼灼烈日,仍让云延深吸一口气。
云延纵马急追:“分兵——一部分去堵朱有惊,一部分跟我走!”
他既不能放朱有惊去救活徐固,也不能让和南蛮有隙的广宁公主平安回到大魏。
暮明姝余光看到云延果然追上来,大部分兵马跟随云延而来,朱老神医那边就多份希望。她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日光打在鼻梁上,打在她挥起的长鞭上——
“驾!”
双方的追逐游戏再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暮明姝像无路可走,被身后兵马堵到了一处被林立矮丘包围的山谷前。前方是荆棘密布的入山路,后方是虎视眈眈的追兵,暮明姝似乎无路可逃。
追兵们远远看到前方那一骑在山前停驻,风吹起那女郎的斗篷,背影颇有些孤寂伶仃。
追兵们振作起来。
云延向前方用大魏官话喊话:“阿姝,为了我的王图霸业……”
他眸子骤然一缩,反射的日光刺下,半空中有凌厉的寒光若隐若现。那绝不是自然的寒光,而是刀剑的光。这方山地……
云延立刻勒马,想退出这方谷底。前方的暮明姝调转马头回头望来,从她身后,密密麻麻的亲卫兵从山中跃马奔来。数量不算多,都是暮明姝出嫁时跟随她的兵马,但恰恰云延带的兵马也不多。
埋伏在此!
烈风吹拂暮明姝的衣袂,兜帽掀开,她凌乱的干枯的发丝拂过唇鼻。
暮明姝冷笑:“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朱老神医,也不会放过我。长途跋涉自然轻骑为主,但是回来的路上……谁告诉你我没有兵,没有帮手了?”
云延冷然而望。
双方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凝滞后,就各自向前挥手,皆冲着对方:“给我杀——”
夫妻之间,至亲至疏,既有温情旖旎之时,自然也有横刀拔起之刻——
在暮明姝的配合下,卫清无那一方留了小部分人接应朱有惊,大部分兵马,在得了太子羡的飞书后,和南蛮人且战且退,到了大魏国土边界。
大魏皇帝召甘州兵马助阵,但是卫清无知道,世家把持之下,这些兵马效忠陛下与效忠世家的,不过半数之别。她在大魏边关久战不是目的,她是借助这些战争深入大魏,进入大魏。
当卫清无开始带兵进入大魏,四面八方,若有若无,出现了一些声音——
“太子羡没有死,太子羡要复国了。”
“上华天要攻长安,南国要复国!”
伴随着这些声音,各处有兵马调动,前来阻拦。
百姓们的惶恐不安与期待好奇皆与卫清无无关,当卫清无横刀拔剑时,锋刃向前时,她的刀刃,只会对着那些阻拦自己的人。
从天历二十二年到龙成七年,蛰伏时间已足够长,她要为自己杀出一条重回长安之路——
四方战起。
长安又是阴雨数日。
当真晏倾揭穿太子羡的身份后,当长安百姓们热烈讨论着太子羡到底有没有死的时候,长安四方,传来“太子羡要复国”的说法。
那些声音说,太子羡建立了一个叫上华天的国都,从西域杀回来,一路杀入长安,要入主长安。
各方不断调兵,茶余饭后,每日都有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传来——
“我有个侄子在凉州当兵,给我们说他见到了太子羡!太子羡真的出兵了。”
“可是我们大魏兵马也不弱啊?”
“你们知道什么?我听我三姑爷说,他在南衙当差,说咱们朝廷里有很多太子羡的暗棋,要助太子羡回长安……哎,虽是大魏,却一个个心向南国啊。”
“啊……可见皇帝梦谁都有,我早就觉得晏少卿虚伪了……果然,连他那样的人,也舍不得皇帝宝座。”
“晏少卿在长安蛰伏这么多年,不知道有多少朝臣和他暗中勾结,帮他回长安。”
“这些事,应该和咱们老百姓没关系吧?”
但这种消息传得轰轰烈烈,本就和百姓有关。
消息风头最盛时,皇帝也不开朝,而各位朝臣开始收到私下清算,暗夜中,开始有北衙与南衙的兵马出动。百姓们睡醒第二日,发现自己家前血迹斑驳,便知道战火烧到了这里。
即使是南国灭亡、大魏初建的那段时间,长安百姓们也没有见过巷战,战火也从未烧到他们家门口。
这天,终于变了。
街巷中各式声音不断,有卫士开始挨家搜查反贼,也有双兵作战。乱糟糟中,京兆府开府,并北衙兵马,一同来压下这些声音。
韦浮身上的罪名还没有落实清算,便在局势严峻下重回京兆府。京兆府掌长安治安,他这位少尹,集兵对付那些街巷间异心卫士。
大魏建国后,世家摆脱颓势,曾有一段风光。风光的表现之一,便是他们可以屯兵护宅。
这些兵只听令于他们,当他们集结起来,竟隐隐可以和长安的正式兵马一战。
而韦浮也在百姓中有了不同的身份——
“那位韦府君,疑似杀了林相的女儿,就为了给他早就死了的娘报仇。今天的局面,都是他搅和的。”
“他和太子羡是一路,和徐固那个女儿是一路!他们都是为了复辟前朝。”
“长安双璧,终是一起陨落了哎……我当初就不该歌颂他们!”
太子羡和韦浮成了人们口中的反贼,林相府邸中人杀出去,夺了那些大理寺看守之人的死活,林相也走出了府邸。
在这个时候,林相左右奔波,如同他在南国末期为国而口若悬河,重新守卫这个国家——
“绝不能让太子羡复国。这满朝堂,不知有多少像韦江河这样的人……我等为人臣子,自当为国效力,请清君侧!”——
四处都有太子羡现身复国的消息,那当然是说给百姓们听的。
古往今来,除却蛮夷,发动战争者都要给自己书写“正义之师”之名,正如先前南蛮想成为西域之王,便必须查清楚甘州之战的真相。
太子羡真正出现的地方,自然吸引了最多的兵马。
皇帝和晏倾合作,本就是要用晏倾的名来吸引人追杀他。黄雀捕蝉,皇帝自然会派兵从后包围那些追杀者,拿下那些追杀者。但是大魏国土何其辽阔,世家何其强大,泱泱大国,皇帝都不能保证满天之下有多少兵马是听令于自己。
为了计划成型,皇帝只能派自己最信任的军队执行这种任务。可信任的兵马少了,晏倾能不能脱困,本就是半数区别,甚至可能性很低。
因这世上,需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太多了。
徐清圆深夜进宫的目的,本就是恳求陛下加派兵马,可以单独出一队精兵,去救晏倾。
暮烈最终被说服,他派了宫中一队可以信任的亲卫,加起来不过数百人,由禁卫军副将亲自统领。这是他给出的唯一补救……因为更多的禁卫军、宿卫军、北衙与南衙的兵,都被他调动用来压制长安中的战火。
长安城郭在南国灭亡时没有毁掉一丝一毫,那长安城郭也不应毁于这场内斗。
徐清圆哀求之下,与风若一同在长安林相发动战火前连夜出城,希望足够来得及救援晏倾——
晏倾以太子羡的身份,吸引了太多火力。
上华天一部分兵马跟着他,一部分跟着卫清无。上华天已经倾巢而出,大魏那一方追杀他的兵马,数倍、十数倍于他。
他从未自称过自己擅战,但卫士们跟随他而战,发现晏倾统兵之能,并不比寻常将领差,甚至更好一些。他不是那类可以冲锋杀敌的将军,但他是“帅”。战争中,将与帅缺一不可。
晏倾不得不尽力。
身体每有不适,便要服用朱有惊给的那瓶药来吊着。那药起初他只用服一枚就能压下身体的虚弱,后来,几乎是要一日三餐地将药当饭一样吃,才能有些精力。
到了最后,药已经没有了效果。
晏倾这一方也到了强弩之末。
他们深陷在距离长安数百里的一处森林中,上华天剩下的最后残兵,与林斯年所带的兵马交战。林斯年在长安的校场中练了两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上华天最后一批人一个个死亡,他们被困在此地。
他们歼灭大部分敌军,敌军寥寥无几,可上华天的所有人都战死了。
晏倾已经尽力。
跟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卫士身中数箭,在他怀中闭目。卫士满手血污,任由晏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卫士艰涩努力着:“殿下,您是我们的王,您绝不能输给那些蝼蚁。
“殿下,为我们这些远走他乡无家可归的人讨个公道。
“一直以来,是我们拖累了您……如今不得不最后累您一次,请您好好活着。”
风声干涩,残血已绝,林木间的杀伐到了最后时刻。晏倾的性命从来就不是他自己的,享受多少人的爱戴与不舍,便承载多少人的希冀与期望。
晏倾从地上拾起剑,掩袖咳嗽两声,撑着剑向更深的地方踽踽而行。血沾袍袖,雾凝长睫,即使如他这样光风霁月的郎君,此时也狼狈到了极点。
在身边最后一个人战死的时候,他孤身立在丛丛密林中,一瞬间,听到风声沙沙,宛如深海呜咽。
他没走多久,身后追兵不至,让他生疑。他停下步沉思,断断续续的,闻到了尘烟的呛鼻气味……
风吹动晏倾的衣袍。
他蓦地回身,向密林高处、枞木高耸的地方望去……隐隐有火星从那里传来,红光遮了半边天,火海滔滔席卷而来。
晏倾刹那间明白敌人为什么不再追进来了。
林木多旺,放火烧树,晏倾要如何从中逃脱?
时间静了一瞬。
晏倾靠着树干,低头时,那口压了许多日子的乌黑闷血,终于吐了出来。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深林中看着那火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无路可逃。
可他实现了自己与暮烈的约定,暮烈会好好善待他的露珠妹妹。
晏倾仰望着树林蜿蜒的高处,那里有一圈空白的罅隙裂缝,像是牢笼外的自由。
他一生困于此局。
此局……终于要结束了吗?
解脱之余,竟有几抹不舍。
尘雾飞上晏倾的眼睫,呛鼻的烟火让他胸闷低咳,他脑海中浮光掠影,断断想到了许多人,最后停留在一个纤瘦飘飞的背影上。
火光席卷而来,晏倾在林海深处闭上眼:那是他要失约了的心上人——
“清雨——”
高丘上,徐清圆从马上跳下,疾奔上前,被眼疾手快的风若一把抓住手腕。
风若:“你不要命了?!”
可是徐清圆看到了浓浓烟雾,看到了下方林海中已经蔓延开的大火。那火熊熊,正如人心底最深的噩梦。林中起火,谁能逃生?
飞尘溅上徐清圆的睫毛,她的眼睛瞬起水雾。只是被风若拉着手腕,不得上前。
一只箭从她身后擦过,向不远处的方向射去。徐清圆回头,射出第一箭的人号称“百步穿杨”,是禁卫军的副统领,他手中箭所飞的方向……
徐清圆看到了林斯年趔趔趄趄的爬在山壁上,向下方的马匹跳去。那箭差点射中他,他抬起头,看到了高处的徐清圆一行人。
林斯年满脸血污肮脏,但是他一双漆黑的眼中闪着蚀骨一样的恶意,徐清圆一眼认出了他——
“林斯年!”
她满是怨愤。
风若在旁问禁卫军副统领:“只有他一人活着?”
副统领冷笑:“这种小人……其他人会为他卖命吗?”
徐清圆看向林木中燃烧的熊熊大火,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林斯年与晏倾战到了最后,林斯年这一方可能稍逊一筹或者略胜一筹都无所谓,关键的是,林斯年为了杀掉晏倾,放火烧了这里。
他不光放火烧晏倾一方人,他也要将剩下的自己人烧死在这场大火中。
徐清圆一时间竟不能明白,林斯年何以对他们这么大的仇恨?
林斯年趔趔趄趄地爬上马背,统领一方的箭只射中马屁股,马却没有停下来,反而速度加快,载着他向遥远的方向逃去。
统领一方立即上马:“追!”
最好活捉林斯年!
徐清圆一怔,她这样羸弱的女子,冲上前张臂,挡在马前。马蹄高扬,统领惊怒地调转马头:
“徐娘子!我等已如你所愿,你还要如何?难道要放跑林斯年吗?”
徐清圆煞白着脸,轻声:“将军,风若可以去追林斯年,风若武功高强,他一定可以活捉林斯年……求你们留在这里,帮忙救火。”
风若青着脸在看林间烧起的火,神色难堪。他拼命动脑子时,听到徐清圆的话,一怔后犹疑地看眼徐清圆。
统领冷漠:“徐娘子,天亦有时尽,人有末路时,你不懂这个道理吗?下面的火烧成那个样子了……谁能救下一个林子的火?”
徐清圆仍拦在他身前,重复要求。
她说话语调其实没什么感情,一张美貌的面容苍白无比,她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自己的请求,一双美目,已经飞到了下方的火林中,在找寻着什么。
风吹动她的裙裾与发丝,发间青簪摇摇欲坠,火海映着她莹白的面颊。
她是这样的美,又是这样的楚楚可怜。
一个弱女子跟着他们跋山涉水日夜兼程走到这一步,谁不动容?
徐清圆:“将军,求你。”
她见说服不了他,当即一撩裙摆,笔直跪在了他面前,向他叩首行大礼,额抵地面。
统领冷酷的眼睛打量她片刻,终是叹息:“你何必如此?如今是大魏朝,不是南国时期。你和韦府君这样努力,又为的什么?为了救太子羡,真的不必这样执着。
“你知道,这么大的火……没有人活得下来的,这是上天的旨意。”
徐清圆如何不知?
徐清圆轻声:“我不是要救太子羡,我是要救我夫君。天亦有时尽,人亦多可争。
“我无意用这些多余的话劝将军,只是提醒将军,当初出长安,陛下是让将军来救人的。将军如今要去捉拿林斯年当战功,却违背了陛下的旨意。他日回到长安,将军如何面见陛下?”
统领忍怒:“你!你这个小女子,竟然威胁人?”
徐清圆抬起头,目光清澈却锐利:“将军,风若去追林斯年,请你带着你的所有人马,一同救火!”
这位统领权衡利弊,终是憋屈地从了这小女子。他没好气地嘱咐:“水呢?都找水去,救火!妈的,这怎么救……谁能扑灭山林大火啊?”
风若将徐清圆从地上扶起来,他神色严肃:“徐清圆……”
徐清圆眼睛看着火海,喃声:“你去吧。”
风若心里很难受:“郎君让我保护你。”
他看眼那些忙活起来的将士们,即使如他这样天真,他也知道这场火灭不掉,徐清圆在求人做无用功。可是那些人不高兴,他怎能不高兴?
他只是很难过。
他预料到了一些东西,他希望自己不必预料。
徐清圆喃声:“你去捉拿林斯年,最好活捉,若是不能活捉,那就杀死他。”
她美丽的面容第一次出现无法掩饰的阴郁恨意:“替晏郎君报仇。”
风若半晌不说话。
徐清圆不看他:“去吧。”
风若慢慢道:“徐清圆。”
徐清圆:“嗯?”
风若:“你在这里等我……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完成任务,很快回来找你。你当心些,保护好自己,他们欺负你的话,你回头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
这是第一次,风若说“帮你”,而不是“帮郎君”。
他指的是统领那些军人,那些军人对他怒目而视,风若当没看见。
徐清圆微笑:“好。”
风若纵步跃下高丘,在半空中运用轻功走壁时,他不可避免地回头,看到山崖前,徐清圆迎风而立,衣袂飞扬惊鸿若仙,她长久地凝望着下方燃烧的火海。
傍晚落日昏光照在她身影上。
风若眼中的泪,差点落下。
可他扭过脸,硬下心肠,什么也不想说——
在沙漠中山谷下,死伤大半,血流成河。
战争天黑到天亮,再到日头又一次地走入了地平线。
昏黄光铺陈谷底,双方大半人死,起初还有马战,后来是步兵交战,再是用刀剑搏斗,到了最后,已成了近身搏斗。
日头快要落下地平线的时候,暮明姝拼着自己胸前被刺中的伤,硬生生向前,对云延绝不放过。云延恍神一瞬,血溅上她眼睫,她睫毛下的眼睛乌黑得如同墨水。
那昏色的光落在她眼中,像是前年灯火辉煌的长安夜市中,灯笼的光晃在她眼里。
那时候,她还是高贵的广宁公主。
云延迟疑半步。
高手过招,本就是半步的区别。
暮明姝眼睛中拂过一丝光,云延意识到不妥猛烈用掌挥去,她拼着内伤,一把匕首从袖中飞出,从上而下,干脆利索一把剜向他的眼睛。
云延惨叫跌倒。
他的武功将暮明姝掀飞一丈,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形。
暮明姝纵步再次奔向他,将他按在身下,匕首这一次朝向的是他的心口。
血迹猛溅!
云延最后听到这位公主漠然的声音:“云延,为了我的王图霸业,请你去死吧。”——
长安外数百里地的林海失火,将领救火却很难。
众人团团转时,将领无意中看到那位逼着他们救火的徐娘子向熊熊燃烧的林海深处走去。大家心中有气,又一直在找水救火,忙碌半天,统领才看到徐清圆已经穿越滚滚浓烟,那火舌快要烧上她的衣裙。
统领:“徐娘子,你做什么?快回来!”
徐清圆回头。
统领耐着性子劝她:“你让我们救火,我们也救了,你又何必再折腾我们?”
徐清圆:“你们有你们应该做的事,我也有我应该做的事。”
她目光落在火林,水光潋滟在眼中流转。
她一步步深入火海:“晏郎君,我来寻你。”
作者有话说:
应珧扔了1个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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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长安客18
◎长安如逆旅,你我皆过客,谈什么尊卑有序,忠孝礼仪,以下乱上◎
这是徐清圆的一场修行。
她与火有不解之孽。
从十三岁开始, 她惧怕烈火,远离大火。她每每看到火烧,便想起天历二十二年被困于火海的噩梦。在往后的许多岁月中, 她不断回忆那场大火,将其中每个细枝末节记得越发清楚。而越是清楚,越是畏惧。
可那是烧毁一切的大火。
那已是她的噩梦, 她不愿那成为晏倾的埋骨之处。
统领带人救这场浩火, 徐清圆忘却恐惧与慌乱, 义无反顾地进入丛林。她想的很清楚,她要找到晏倾。若是火无法扑灭, 她起码要与晏倾在一起, 起码不能抛弃他。
他与她的一生, 被无数人放弃,至少彼此不要松开对方的手。
统领将沾了水的斗篷披在徐清圆身上, 怀着复杂目光看她这寻死的行为。这世间的情与爱纯粹少见, 他有幸得见, 沉默半晌后,回头对身边人怒吼:“救火!发动附近村民, 一起来救火!”
徐清圆进入火林中,捂着口鼻咳嗽, 进入此间, 宛如重临噩梦,回到了那一年。但是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克服那些害怕——无论是十三岁的徐清圆还是二十岁的徐清圆,无论她知不知道, 晏倾都是陪在她身边的。
徐清圆在火林中一步步深入, 躲避着火, 寻找着人, 步伐趔趄,气息虚弱:
“晏郎君——”
“太子羡——”
“晏清雨——”
“清雨——”
她慌而乱,擦去眼中被熏出的泪,模糊视线中,她心惊地看到太多的尸体在火中被烧。她飞扑过去,一具具翻找。那些人丝状凄惨,被刀剑伤,被弓射,被插在树上……
恍惚间,徐清圆又好像重临甘州,重见尸海。旧年噩梦从未消失,伴随着她,她似乎仍被困在天历二十二年,和徐固一同走在遍体血海中,翻找着一具具尸体。
那时候在找卫清无,此时在找晏倾。
徐清圆不断地咳嗽、不断地抹泪,声音沙哑:“清雨哥哥……”
在火中穿梭何其危险,发声更加危险。但她没有办法,她希望借助一遍遍的呼喊,这一切都还来得及,都不算晚。
在一排排树林间,一棵巨大的树被火点燃,爆开后倒下。徐清圆跌撞躲开,勉强没被树身压倒,裙裾却被勾住,小腿被刺伤,火舌飞溅而来。
她趴伏在地,口中咳嗽,小腿流血,浑身发抖。忽然间,许是冥冥中有天定,当她伏在地上躲避火苗时,她视线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怕自己看错了,忙揉眼睛,烟火熏乱视觉,那烟火呛鼻与腿间失血都无法阻挡她。她终于看清在四处火燃中,一个青年低垂着头颅,靠着一棵树,闭眼沉睡。
烟与火四伏,他陷入昏迷,这么近的动静也听不到。
而火舌尚未烧到他!
徐清圆登时:“清雨哥哥!”
她呼唤那人,那人却醒不过来。她着急万分,手用力扯裙裾,费了所有力气,才把裙裾撕破,才躲开那压着裙裾的被火烧起的树。
徐清圆站不起来,腿上持续流血,而且靠近地面,意识也更清醒些。她便伏在地上,颤巍巍地伸出手,拖着自己的伤腿,向他爬去,颤声:
“清雨,醒一醒。“
“清雨,不要睡。”
“清雨哥哥,你不是最疼我了吗,你睁开眼,我受伤了……”
她一步步爬向他,艰难地伸出手抓着地上草来施力。腿上汩汩流的血染红了裙摆,后方火舌快要追上她,只要她躲避,她不会陷入困境。可她本就是心甘情愿进入此局的。
她千方百计地说话,意图唤醒他的意识。
徐清圆咳嗽着,落泪着:“清雨,你快些醒过来,我一个人,破不开这个局面……我一个人,无法带你离开啊。”
她知道,救晏倾很难。
她的爱人,没有未来,没有时间,被困在一个旧局中无法摆脱。
可是,她还是要找他,还是要救他。
排排树倒,更大的火席卷四周。一眼望去皆是灼灼火海,眼里除了晏倾,这个世界没有其他颜色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你等我。”——
混沌中,迷乱中,晏倾也在陷入一场噩梦中。
他的噩梦更加地没有具体事件。只是天上掉刀,地上火烧,雷鸣滚滚,熔浆焚毁。山林生荆棘,四野皆荒芜。他坚持在走一条路,路上各方幻象将他一次次打倒,他不断地爬起来继续走这条路。
但是他看不到终点,看不到未来。
噩梦最终,他彻底被拉入深渊下的泥沼中,身体被藤蔓缠绕,被拉着逐步向下堕落。这一片肮脏浑浊的污水池,风声赫赫,只能容得下一个干净的魂魄。
他闭着眼,就此沉睡。
忽然间,他隐约听到了声音。
泥沼中的晏倾睁开了眼,仰起头,向上方看去。
昏昏荒草园中寸草不生,他却看到一个人趴伏在泥沼边掉着眼泪,向下方的他伸出素白的手。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在说话,美丽的眼眸如同清澈湖水,水雾一点点从那方湖水中向下溅落。
泪水落在泥沼中。
晏倾静静地看着。
他混沌的意识过了很久,这片灰暗之地才有了颜色,他才将她看清楚。看她虽狼狈,却连跪在岸边的姿势,都那样打动她。
她像是飘荡于荒野的纯澈歌声,像是漫漫无边的春光明媚,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甘美。
她噙着泪水趴在岸边望他,见他睁开眼,她不禁将手伸得更长些,整个人快要掉下来。
晏倾不忍她掉下来。
他在泥沼深处伸出手,隔着虚空,手指点在她眉眼上,点在她腮帮上。
他望着她的眼睛,望着她的泪水,轻声:“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
她回答:“因为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他。
轰然一声巨响,飞雪与火山皆抽离,泥沼也离开。
晏倾在现实中蓦地睁开了眼,第一眼就看到趴伏在地上喘息微弱、裙裾上一片血红的徐清圆。
她后来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一开口便咳嗽,只能用力捶打地面,试图叫醒他。她一直关注他,见他睁开眼,目有喜色,更努力地向他伸出手。
晏倾扶住手边的剑,试图站起来,却无力跌倒。火同样让他咳嗽不住,四方危机摧毁他。他的意识并不算清晰,他只是眼睛看到了她,便本能地试图安抚她。
无力站起,只好与她一样趴伏在地,一点点挪过去,颤抖着向她伸手。
面上皆是灰土,此局不知今夕,火海包围着他们。
他们目光哀伤地看着彼此,聪慧过人让他们知道此局艰难,他们只能试图靠近对方,向对方伸出手。
晏倾白皙的面色更加苍然,哑声:“露珠儿……”
他被困在旧年时光中,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骨血埋在地下,身体已经半朽,她砍断荆棘踏过火海,挖出他血淋淋的残躯,说带他离开这里。
他的心上人,会来找他。
所以他要等她,所以他不能死——
林斯年与风若的这场奔逐,林斯年处于下方。
他不过是骑马先逃,但是风若轻功无敌。当风若也寻到马前来追赶时,林斯年便注定逃不掉。
但是林斯年也没想逃。
从一丛林中穿出来,前方是一个破败的寺庙。身下马跑得口吐白沫,在跑出林子后便四蹄跌倒,再也爬不起来。林斯年从马上滚下来,目光从那寺庙上收回来,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看到在自己原本安排好的地方,树桩上捆着一个林雨若。林雨若口鼻被布塞住,努力向他发出声音。
她看到跌跌撞撞的兄长与吗倒地不起的马匹,预料到了发生什么,她的挣扎便更加剧烈。
林斯年咧嘴一笑。
他蹲到林雨若身边,将捆住她脚的绳子砍断。他笑眯眯:“乖一点,你可要躲好了。林家要完蛋了,你那公主娘亲都不一定能护住你……若若,你躲在这里,等事情结束后,就从甘州逃去西域,再不要回来大魏了。
“风若那个蠢货,只想抓我。只要我死了,他还要忙着回去救人呢……虽然他回去看到的,一定是两具尸体。
“有这么一家有病的亲人,家破人亡报应不爽,你好可怜啊。”
他一边说着没有良心的话,一边伸手擦唇角的血,噗嗤把自己逗笑。
他想到自己放的那场火,心中便畅快无比,便痛快无比。
他本就是带着毁灭而来的,他自己被毁了一生,他这一生想得到什么,就要去抢。除了娘亲,没有人主动给过他什么。他从甘州学到的就是掠夺,就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才能是他的。
他想要徐清圆,可是他抢不过晏倾,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晏倾都没有不要徐清圆。
没关系,抢不过,他就不抢了。他得不到的,大家就都不要得到了。
林斯年只砍掉了捆住林雨若脚的绳索,没有砍掉手上的,也没有拿开她嘴上蒙着的布。他意识模糊地摇摇头,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欣赏了她两眼。
林斯年转身,走向那个破庙。
他不想给别人的,谁也别想得到。
风若终于下马追到这里,看到的便是熊熊烈火。他面色大沉,却不可能冲入火海,他只判断林斯年在不在里面。
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地回神,看到一个虚弱无比的女子趔趔趄趄向这个方向跑来。长发凌乱,衣裳半落,这样凄楚的女郎,竟然是——
“林雨若!”
林雨若拼命想办法挣开了绳索,从深林中跑出来。她希望一切来得及,但她看到的只是大火。
她愤怒万分,伤心万分,不能理解她做错了什么,要看到身边人一个个用这种方式报复于自己。林雨若跑向寺庙,大声哭泣:
“兄长——”
“兄长!”
她的亲人,她的亲人……她疯狂产生一种念头,不如自己真的死了,不如自己和林斯年一同死在这里。胜过看后续,胜过知道后面爹是会胜利,还是会遭到报应。
林雨若大哭:“兄长,兄长——”
她奔向那火海。
火海寺庙中,林斯年坐在一尊佛像下,目中空荡荡地上仰,任由火吞没一切。
他从怀中取出一尊小玉石观音像,在手中摩挲。他终于刻好了自己最满意的雕像,这玉石像,是他娘的魂,徐清圆的貌——
和甘州的圣母观音像一模一样。
比甘州的圣母观音像雕得都要好。
林斯年温柔地看着这尊闭着眼的石像。
木头燃烧,石头崩裂,寺庙在火中一点点倒塌,头上的佛像本就因年代久远而破旧未修,在这场大火中,佛像向下摔下,将林斯年埋在下面。
生命的最后时刻,林斯年听到了林雨若的呼喊与哭声。他面前尽是火,什么也看不清,他怔怔听着那个遥远的声音,抱着自己怀中的玉石像。
他好像看到了石像落泪,看到了观音泣血。
他这一生,被王灵若的爱保护了一生,也被王灵若的爱毁了一生。
林斯年落落地想:如果当年,娘没有剜眼睛救他,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当年,娘没有被林承抛弃,是不是母子二人就不会沦落到甘州。
如果当年,王灵若不认识林承,林承戏弄她的时候她掉头就走,无论轮回转世多少次,王灵若都与林承擦肩,都不结识那个玩弄她的世家子弟,都绝不嫁给那个人……
如果王灵若不嫁,如果林斯年不用出生,就好了——
卫清无带领上华天的兵马与大魏皇帝支援的军队相汇,一同对打着“清君侧”“杀太子羡”旗号的军队出手。
一路向长安打去。
在艰难的日夜不停的战斗中,卫清无仿佛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要杀敌就好。什么都不必在意,自己杀得越多,才对己方越好。
精疲力尽,杀人放火。
四方火苗燃烧,这场战争以一千人对敌五千,打得格外艰辛,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战斗中,卫清无从下属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最新传来的情报,朱老神医已经见到徐大儒了,没有说不能救。”
战火中,卫清无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她喘着气,站在夜火下,抬头看到天上烂烂灰光。
她没有看到满天繁星,却是一滴水落在了她脸上。
卫清无伸出手:“下雨了……”——
天降甘霖。
比人力更难预测的,是天命。
统领带人救火,救不了一山的火,夜间突然下起阵雨,浇灌一切。
统领反应过来后,狂喜呼唤:“快,进林子!快去找徐娘子和太子羡!”——
长安城中的这场攻守战,打得也十分不容易。
真正打起来,才发现世家那一方听令的军马数倍于己方,虽然皇帝已经提前做了准备,但他更重要的目的是维持四方平和,长安城中信任的将领并不多。
长安重要的是守。
只要守住,守到故人归来,守到四方将领带兵前来护卫,此局才可破。
韦浮身在长安,比任何人更加明白世家势力的猖獗。连续数日未眠让他脸色苍白,目中尽是红血丝。他闭眼在屋中踱步:
“不能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多撑一会儿……”
长安城门紧闭,与外界失去联系,除非援军赶到,不然他们都是困兽。暮烈此番大手笔,用自己牵制所有人,韦浮也要敬佩这位开国皇帝的大勇。
韦浮忽然带人出门:“跟我从这个方向走。”
韦浮独居一宅,但是韦家在长安是有主宅的。韦浮知道这处主宅有一个密道通往外界,是为了方便大难临头时,韦家子弟可以避难。
如今这密道,被韦浮判断长安地形图后,从某个位置截断,向下挖去,必寻到这密道。
傍晚之时,一位老人在韦家主宅的主院书舍中提笔写书,书房门从外被砰一声撞开,老人抬起沧桑面容、浑浊双眼,看到一身尘土与血污相混的青年凛然站在屋门前。
青年平时温润,此时提剑的姿势,少见的凌厉。
这本是位儒生,却被迫提剑杀人。
剑上的血向下滴,在清寂的室内,鲜明得让人心中发毛。
老人道:“江河,你鲁莽了。”
韦浮提着剑向前,他眼中冷漠的光并未带给老人什么反应。直到他将剑架在了老人的脖颈上,一滴血落在韦浮的眼睫上,他眨眼轻语时,妖冶十分:
“外祖父,陪我走一趟吧。”
韦松年淡漠:“我知道你的心思,想让我开口让世家们停下来。他们是不会停的,他们听令于林子继(林承),像我这个年纪,说的话早就没人听了。”
他叹息一口气:“江河,你怎么和你老师闹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世家利益息息相关,一脉相承,你却站到皇帝那一边……哎。”
韦浮微笑。
他的气息拂在韦松年后颈上,这位老人宠辱不惊,对外界很多事都已不在意,此时这气息,却让他身上一点点发毛。
韦松年听到韦浮轻声:“我怎么与我老师闹到了这一步,外祖父不知道原因吗?外祖父难道以为,我真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杀害我娘的人,杀害你亲生女儿的人,你也是凶手之一啊。”
韦松年脸色猛变。
他想扭头,脖子上冷冽的剑压迫着他,让他不得动弹。
韦浮厉声:“烦请外祖父和我走一趟了!你说世家不听令于你,我却是要试一试才知道。”——
长安城门前,外有敌军攻城,内有林承亲自指挥战斗。
长安城局面一边倒,林承已吩咐大批兵马去攻打皇城。他们需要和皇帝见面,需要和皇帝重新做一个约定。
弑君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了,杀人放火无人不心狠手辣,谁在这里,都要当一个疯子。
林承在战局中指挥战斗,眼看敌方要退了,却有一人清冽含笑的声音逼近城门:“林相,且等等。”
林承和大批军士回头,看到韦浮这一方的兵马护着人靠近,为首的,是韦浮用剑挟持着白发苍苍的韦松年,一步步走来。
林承面色微暗,他身后的其他世家子弟脸色大变,窃窃私语。
火与剑光如影随形,一地尸体上,血腥味被火烧烤,火苗让对峙双方脸上都浮着一层虚幻的光。
韦浮挟持着韦松年,步步前来。
他微笑:“你们若再动一下,我外祖父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对方人急,有人躁动要上,林承抬手喝止。林承幽幽的目光先在韦松年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到了韦浮面上。
林承一字一句:“这可是你外祖父。”
韦浮含笑:“这可是你老师。”
林承:“你说我杀你娘亲,要为你娘报仇,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让我们兵戎相见。你自己却要弑你外祖父?难道你的亲人都不是亲人,除了你娘,其他亲人都不重要?”
被挟持的韦松年厉喝:“子继,不必和这个混账多说了!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了大局,我们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韦松年微侧头,可笑的是他颈边那只握剑的手十分稳。他脖颈转动,那剑就在他脖颈上擦出血迹。
韦松年不禁想,不愧是他和林承一起教出来的孩子。
心狠手辣,韦浮不枉多让。
这么出色的孩子,学到了他和林承所有本事的孩子……却不是世家的孩子!
韦松年冷声高喝,让自己的声音让四方军士都听到:“无论是什么理由,杀自己的外祖父来威胁别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韦浮听闻,笑出了声。
韦浮回答:“我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报应!”
衣袂飞扬,他长身而立,手中剑挟持一老人,岿然之势,惊鸿之影,在一片火海与残血中,让双方军马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中燃烧着比现实中更浓的火,那火中的疯意,让林承一方人心惊。
韦浮道:“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娘是如何死的,我爹是如何死的,泉下有知,遭到报应的人会是我吗?是我吗?!”
他的质问,让韦松年说不出话,让林承面色微暗,稍有恍神。
韦松年半晌后声嘶力竭:“子继,动手!韦江河,你冒犯长安的主人!韦江河,你以下犯上,不忠不孝……”
“轰——”
巨大的声音,吞没了他的怒骂。
所有人震惊地抬头。
韦松年和林承一同失神地看去,韦浮从尘烟滚滚中眯眸看去——
长安城门被从外炸开,轰然掀倒。尘埃后,昏昏黄土后,一行人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晏倾与徐清圆立在前方,卫清无手中剑尽是血,暮明姝衣袍上分不清是脏污还是血迹,风若和脸色苍白的林雨若手中都拿着剑。
在他们身后,大批军队相候跟随。
“上华天”残余的卫士踏着火星,踩在倒塌的长安城门上。
一道倒下的城门前后,里外人对峙。
熊熊火光与血海,映着这些人的面容。
此景太过震撼,城内本对峙的双方竟一时说不出话。
城外的人一步步向前走,城内的人竟本能向后退。
在很后面的地方,皇城门开,内宦通话一层层向外传递,宛如渐次莲开:“陛下请诸位入宫——”——
城门口战火前,晏倾一行人步步上前。
晏倾面色苍白,气质却沉静。他幽静的目光望着所有人,雍容高贵,云烟在上。
他身边扶着他的徐清圆已经一身尘土污血,发髻歪,青丝拂面。野火前,她静然而立,裙裾扬乱,与自己夫君并肩,呈一种凌乱美。
晏倾慢慢说道:
“韦松年,长安的主人是谁?是我,还是你们?
“长安如逆旅,你我皆过客,谈什么尊卑有序,忠孝礼仪,以下乱上!”
寂静中,火星一点点熄灭。
【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第180章 南国雨下1
◎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长安之春, 兜兜转转,故地重回。
当站在庙堂之上,站在往日上朝的殿宇, 众人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站在这里的,不只有晏倾一行入京的人,不只有林相、韦松年这些联手篡夺成果的人, 还包括了这些日子以来惶惶不安却没有参与两方争斗的文武朝臣。
最后一方朝臣, 以寒门为主。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斗, 寒门势微之时,难以参与。
暮烈上朝, 坐于龙椅上俯视满朝文武, 与晏倾这位旧日长安之主对视, 也凝望着那本应在长安设宴赏花、与诸多贵女一样悠闲自得的广宁公主暮明姝。
他目光最后落在一脸灰败的林承身上。
旧知己最终没有熬成老友。
林承发现暮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停顿了一会儿, 露出一点儿复杂的笑。
暮烈道:“子继, 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承轻声反问:“陛下, 在你心里,是不是诸公皆贱?”
暮烈沉默。
停了一个多月的朝会重新开, 本就是要见证过往,要一个答案。
一位寒门出身的文臣拱手, 不安发问:“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晏少卿没有死,他真的是太子羡?不是都说,太子羡要复国吗……”
这才是他们知道的林承一方人发动战争的真相。
众人默然, 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晏倾身上。
晏倾低咳两声, 他正要开口, 徐清圆握住他的手。他探目, 徐清圆向诸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诸公,我夫君刚受重伤,身体与精神都不太好。这些事我其实也全程参与,我可以帮诸公还原整个故事。”
在场诸人都认识她,目光闪烁间,见陛下没有反对,他们姑且听之。
他们听徐清圆轻声婉婉道:“我爹是徐固,我与我爹在旧朝时都在南国王宫待过。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的身份大家都知道。起初我想查明整桩事,是源于为我爹洗清冤屈,让他回到大魏……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大家,有消息说他叛国,我便以为只要洗清他叛国的嫌疑,他就能回来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的。”
徐清圆停顿一下:“是我爹与当朝大理寺卿共同筹谋此事,寻机让我爹离开大魏,前往南蛮。我爹去南蛮,是为了一件让他耿耿于怀多年的旧年事。如今南蛮四分五裂,南蛮王死,都是我爹为了挖出那件事所求的。
“我爹从未叛国。大理寺卿左府君可以证明。”
左明自然在诸公之列。
他让人送上自己和徐固筹谋的证据,声音疲惫地说自己和徐固的商量,众人窃窃私语。
他们看向卫清无。
那位传说中已死的南国北雁将军,与死了的女相齐名的女将军。她从南蛮杀回长安,她正是徐固的妻子。
可是徐固在哪里?
卫清无已然恢复记忆。
站在众人面前的卫清无,已然是真正的她。她身上血迹最多,伤处最多,却也是站得最为昂然挺拔的女郎。这是一位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战神,凝目看人时,周身都带着肃杀。
卫清无淡漠:“徐固如今身受重伤,不方便来长安。我只说说之前发生的事。
“天历二十二年春,我与徐固和离,从此他成了我的前夫。我将唯一的女儿留给了他,因我亏欠他们父女良多,徐固比我更需要露珠儿。何况,当时我认为,露珠儿和徐固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安全。我以为只要和我脱离干系,他们父女就能平安。”
徐清圆:“娘亲当年也发生过一些事吗?”
卫清无:“一些细枝末节,让我觉得甘州军队有异。不知诸位认不认识世代坚守甘州的李家人,他们在去年年尾的甘州观音案中被朝廷革职。南国末年的时候,李家人仍当着将军。
“那年大魏和南蛮战得激烈,我发现李家态度有异。我怀疑李家和朝廷中大臣勾结,一同卖国。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我深陷战局,一定不可能平安活到战局结束。我思来想去,想挖出他们背后的阴谋……我和徐固和离了,我才能放心去行事。
“后来,太子羡死,我成俘虏,又失了忆……这些年,我一直被南蛮囚禁着。”
徐清圆目中隐露哀意,望着卫清无。
卫清无这些年被折磨了多少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愿多说。
晏倾则沉静无比,众人听到“太子羡”就将复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承着这种窥探,心神恍惚,已然飘远。
左明代替众人询问:“南蛮囚禁卫将军,是因为卫将军查出了些什么吗?”
卫清无嘴角露出一丝笑:“我失忆了,他们以为我是装的,这便是理由。他们和大魏某些人有协议,绝不能放我这样不利于社稷安定的人回大魏。南蛮在前年与大魏建交,以交换我作为条件……这不是送给大魏的礼物,只是和大魏某些人重新合谋的证据。
“但是他们没想到,我逃了。我被徐固救了,徐固代替了我。这个条件仍然可以谈。”
徐清圆轻声:“谈的条件其实本就是促进两国建交。南蛮想成为西域之王,大魏在必要时会派兵援助他们,助他们登顶。我不知道陛下的态度是什么,但是显然,大魏的态度是默认了南蛮成为西域之王的可能。”
暮明姝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她道:“父皇的态度,自然是不可能。我去南蛮和亲,就是为了阻止南蛮强大的可能。大魏的态度不一定是我父皇的态度,大魏的意志,是由一位位公卿组成的。三省六部,层层递审,他们审出来的答案,才是大魏会给出的答案。
“在大部分不知道的时候,大魏维持着和南蛮的这种暧、昧……直到后来,南蛮王死,这种默契被打破,棋局重开。”
她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
当日正是这只手,用匕首杀了云延。
暮明姝低声:“云延也死了。南蛮其他王子不成气候,南蛮至少会乱百年,不可能统一。我和亲的目的已然完成……我当重归大魏。”
公主回归,前所未有,众人不知如何评判。
韦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她抬起眼,他移开了目光。
韦浮开口:“与南蛮做交易的人,是朝堂上以林相为主的朝臣,世家中以我外祖父韦松年为代表的领袖。这些应有证据。”
卫清无:“不错。徐固从南蛮王那里冒死拿回来的名单,大部分人我们还没查出来,但是林承与韦松年的字迹……徐固已经标了出来。”
又是一份证物递交。
满朝文武中有人开始惶然不安,满头冷汗。
而有不明所以的人追问:“他们叛国?”
徐清圆:“严格来说,这不叫叛国,这是一种重建的新秩序。他们有一个组织,我想在场很多人出身世家,其实都参与了这个组织,但你们未必清楚这个组织的最终目的。这个组织叫做——行归于周。”
果然,“行归于周”四字说出来后,满朝堂一片死寂。
明明是春日,却凛冽如严冬。
多少人意识到了什么,闷着头不敢抬头;多少人迷惘地看向林相,不知道这个组织有什么问题;还有人痛恨地盯着晏倾,到了此时,依然怨恨晏倾为何不是真的死了。
如果太子羡真的死了,秘密就不会公之于众。
皇帝暮烈的声音,召回诸公:“这个‘行归于周’,朕是参与过的。”
林承蓦地抬眼,冷然看他——林承本没打算说什么,但是暮烈自己承认他参与过。
林承表情变得古怪,荒唐,复杂。
徐清圆轻声:“不知诸公如何看待南国末年的整个朝政环境?
“在当时,世家已经由盛转衰很多年。这个‘衰’,仅仅指的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大幅增多,朝廷官员冗杂却不做实事。世家把持了朝廷所有官位,一个个却不求实务只求‘清闲’。似乎做实务的官位降低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而清闲的官位则是他们彰显自己高贵出身的证明。
“放眼望去,南国末年,朝堂上尽是这样的人把持着朝局,当着官。
“为了改变这种现象,大家其实做出了两个选择。”
徐清圆望一眼晏倾:“太子羡的选择是开科考,迁都,摆脱世家控制,让更多新鲜血液进入朝局。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女相韦兰亭成为那一年的状元郎……女子入朝的最开始,本就是一种与世家的妥协。
“女相的入朝,应是太子羡答应了韦家什么条件,韦家这样的世家之首,便帮他说服其他世家,暂时稳住这个局面,让世家不要制止科举。”
韦松年苍老的面上,思及过往,浮起很多自嘲之色。
他为了维持那个局面,将女儿送入了朝堂。他以为世人的注意力放在女子入朝上后,世家与皇权的争夺问题便暂时平安,谁知道……
这是一个恐怖的既定模式。要打破一个固有的局面,只有智慧与善意是远远不够的。
晏倾低咳一声。
恢复太子羡的身份后,他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说话一贯的慢条斯理,冷静淡然:
“开诚布公地讲,很少有人把持朝政,能守住本心,不为私心。几乎所有的伟岸朝代,都是靠着君主个人的意志,单枪匹马地与所有人宣讲自己的理念。由乌合之众组成的朝堂,是没什么用的。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浅见。林相与韦公选择的‘行归于周’,自然是与我的想法不同的。”
徐清圆解释:“为了改变朝堂冗杂而无用世家子弟太多的现象,太子羡选择抛弃他们,世家自然不能抛弃自己,万般无奈下,只能选择自救。
“他们选的是‘行归于周’,顾名思义,是要世间恢复古周朝的制度。天下实行分封制,世家如同当时的诸侯一样,分封而治。这正是世家的目的。只有这样,世家不会从世间消失,皇权得以压制。”
她低声:“为了实现这个最终目的,世家选出林承,代表世家做这件事。我想这个计划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出来的,它时间会很长……”
暮烈疲声:“朕来说罢。
“朕与林子继相识数十载,二十年前,林子继就有了这种想法。南国朝局混乱,无数人想要改变局面,林子继拉着朕,与朕歃血为盟,约定‘行归于周’。
“真正说起来,朕才是‘行归于周’的第一个见证者。后来参与的很多世家,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南国末年,林子继认为,不破不立,南国已经没有救,天下百姓日日受苦,不如推翻旧朝建立新国。朕同意了……很少有人面对世家们的支持,会选择拒绝。
“世家们与朕约定,大魏建国后,当仿古周国,实行分封而治,实现朕对他们的承诺。”
林承淡声:“可是陛下反悔了。”
他抬起头,嘲弄地看着所有人,重复:“我们支持陛下建国,为了陛下的建国四处奔波,我手拿匕首,当了自己都看不起的恶人,只为了让你登基……可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
“当坐在那个皇位上后,你就装作听不懂我的暗示,不肯兑现对世家的承诺。可是当时万物百废,你已经是皇帝,我们也无力再发动一场战争拉下你。
“何况你是我多年好友……我被夹在中间,不得不为你奔波,替你安抚世家。这些年,这些年……为了当初的约定,我做了多少恶心的事,手上沾了多少血……暮烈,你高高在上,你可知道我都是为了你?!”
他语气激愤起来。
林承高怒,手指韦浮:“科考上做手脚,对世家各种许诺,让真晏倾和假晏倾在卷子上糊弄,贪污枉法,到处收贿赂……我愿意做这些事吗?你以为我愿意?!”
他笑出声:“天历二十一年,你在长安城的上元节见到了戴着面具的太子羡。
“这个故事,你念叨了一辈子,每年上元节都要把你见过太子羡的事拿出来说道,说你有多可惜太子羡,有多敬仰太子羡……而我当时,在甘州为你杀人放火!”
林承:“你每次与我回忆你的上元节,我就要被迫回忆我是如何决定杀死我唯一的师妹的。”
林承面朝韦浮:“江河,我必须杀了你娘。你娘出身韦家大族,大世家之女,却在发现甘州李氏一族蒙骗长安后试图揭穿……她是世家女,她怎能不为了世家的利益而苟活?
“她偏偏不。她试图去见太子羡,试图摆脱我们的控制,试图上长安见暮烈,想办法告诉暮烈我们的狼子野心……她多可笑,她以为暮烈不知道!‘行归于周’,暮烈本就知道!
“我不得不杀你娘。这个世间,背叛自己出身的正义,都不值得歌颂。在一幕幕精心计划之下,你娘不可避免地要在羞辱与悲哀中走向死亡。
“韦兰亭、乔子寐、乔应风……甚至你们口中的叶诗,都是代价。他们都必须为了守住秘密而死。”
韦浮面容沉下,冷冷道:“老师,你一贯有你不得已的理由。”
林承目中疯狂。
他这样的半百之人,眼中炽烈的光足以让在场众人震撼,他高怒——“我是为了世家崛起!我一生都奉献于此道!我抛家弃子,我劣迹斑斑,都是为了此道。我何曾有对不起世家?”
他面朝那些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的人:“我做恶徒,你们当正义者,你们来审判我。你们有什么权利审判我?科举的盛行,如果不是我试图阻止,你们会有喘息的足以奋进的时间?
“徐清圆入朝,公主想封王……如果不是我阻止,在场七成都是世家受益者,都是太子羡和暮烈口中要拔除的朝廷蛀虫,你们以为你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我不喜欢王灵若吗?我喜欢权利吗?我少时不受期待,混于市井,我厌恶你们的勾当!我一生不与你们同流,不与你们饮酒作乐,奉公严苛,人人都说我不近人情。
“我不想帮我女儿报仇吗?我不想杀了韦浮吗?可为了大谋,我还得帮韦浮掩饰他对我女儿做的事!
“还有韦兰亭……我唯一的师妹,我老师的爱女。我不想保护我师妹,不想救我师妹吗?”
林承声嘶力竭,近乎哽咽。
他喘着气,匍匐在地:“我没有办法。我想救世家,就得与皇权为敌。我拿暮烈当好友,就得为他做事,各方周旋。这些年,老师不理解我,暮烈不理解我,你们处处给我添乱……
“我想当一个圣人,可是世不允我。”
满堂寂静,尤听殿外风声。
多少人失神地看着林承哽咽,韦松年闭目落泪,长叹口气。
徐清圆一字一句地打断他的诉苦:“所以你们要再生一场事,要再杀一遍太子羡。
“你们希望这一次,可以通过猎杀太子羡,逼皇帝陛下低头,接受你们分封的要求。正如当年,南蛮与甘州的厮杀下,你们用各种声音逼太子羡去死。
“你们哪有什么公义?满口仁义道德,最终不过是私心作祟,只为你们自己地位稳固。”
徐清圆声音抬高:“世家凭什么永存不朽?连帝位——都最多不过百年身。万事万物,凭什么可以永世长存?你们为了能稳固自己的地位,陷害忠良,勾结外族,杀害君主……
“你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太子羡归来?因为你们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们要藏住这个秘密,你们要那些枉死者继续枉死,在地下腐朽成白骨……千年万年后,你们依然长存,你们才成了正义者。
“太子羡会成为暴君,庸君,无能之辈……你们杀他,是为了当书写历史的人。”
徐清圆声音在人头攒动却人人默然的高殿中空寂寂地徘徊,她的泪光闪烁点点:“你们有多想杀他,就有多怕他!”
晏倾面容苍然,睫毛轻颤。
他闭上眼一瞬。
跪在地上的林承抬头看晏倾,恍恍惚惚间,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对这个人的提防。原来他一直隐隐约约地察觉此人不对,知道此人不利于自己……
那是一只落入泥沼的白鹤。
可是已经落入泥沼,如何一身清白?
林承喃喃自语:“你犯了怀璧之罪……”
他落下泪,跪在地上,向暮烈拱手:“陛下,千错万错,你是一定要除世家,要除臣。臣输人一局,天不从我愿,我无话可说。但是陛下,晏倾绝不能留,太子羡绝不能留!”
他以一个多年老友的身份苦苦哀劝:“他是太子羡,是名满天下的萧羡啊!他在年少时就出名于世人,人人都在等着他长大,等着他带领南国走向强盛之国……他如今已经成年,已经及冠!
“他没有死在十五岁,卷土重归,他会威胁陛下的帝位啊。陛下当知,世间人知道他还活着,第一个想法都是‘太好了’‘陛下会杀了他吧’,而不是‘他不应该活着’。一个被您塑造了多年的悲剧英雄,一个才华横溢的旧国君主……王者归来,谁不喜欢这种传奇?
“陛下,你一定要杀了萧羡,杀了晏倾!”
徐清圆厉声:“闭嘴!你胡言乱语……你胡说!”
她抓住晏倾手臂,想要保护晏倾,想要隔绝林承仇视的目光,想让晏倾不受到伤害。
但是她的手落了空。
她回了头,怔然看晏倾。
晏倾低垂着眼,慢慢行前。
在满朝文武面前,他抬起清矍苍白而又俊逸无比的面容。晏倾面朝暮烈:“陛下,你永不用担心我与你争帝位,我永远不可能争得过你。一个身患怪疾的人,永远不可能登上帝王。”
众人不解地看着晏倾。
连卫清无都迷惘,不知道晏倾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脸色刷地苍白。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她心痛万分,受伤的腿一瞬间疼得她快要晕过去。她想去拉住他:“清雨,不要。”
晏倾抱歉地看她一眼。
他仍一步步上前,走到风若面前。
他低声:“风若,借你手一用。”
风若迷茫地伸出手,不知道郎君什么意思。众人所见,晏倾手臂上的宽袖扬起,他瘦骨嶙峋的秀骨搭在风若手上。众人还在不解间,便见晏倾瞬间汗如雨下,面色更白,身体甚至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徐清圆从后握住他另一只手,颤声:“够了,够了!清雨,不必再继续了。”
风若看晏倾咬着牙忍耐,睫毛上沾了水雾,登时明白郎君在做什么了。风若瞬间心痛如割,生起一种强烈的愤怒。他一把收回手一把推开晏倾,瞪着晏倾——
你在做什么?!
你明明不能碰任何人。
徐清圆扶住如同霎时被抽了气血的更加虚弱的晏倾,他咳嗽两声,缓过来,轻声解释:“如诸位所见,我身患隐疾,根本不能接触任何除我妻子以外的人的肌肤。若是不信任风若,其他人也大可试一试。
“陛下不是说我经常养病吗?这就是原因。我无法长时间见人,无法长时间与人说话,每每处于不同的环境便会紧张惊惧,严重时甚至会当场晕倒……”
徐清圆咬紧腮帮,泪水在眼中凝聚。
这种羞辱!
这种自唾的羞辱!
她握紧他的手,袖下,他手尾指勾住她,反手握住她。他握着她的手,从她那里获得对抗一切的力气。他抬起头,公然承认自己隐瞒了二十年的秘密:
“陛下,我永不可能和你争帝位。只要百姓们都知道我身患隐疾,没有人会支持这样的君主。”
所有人怔怔地看着晏倾。
那样的高洁,那样的坚忍。那是足以他们仰望一生的君子。
而他的妻子徐清圆在旁泪若如雨,陪他一同笔直而立,承受着所有人的打量,对于那样高贵的灵魂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剜骨割肉一样的羞辱。
晏倾淡然看着林相一方人:“你们想维护的世家,我一直在思考那是什么,想我犯了什么罪,世人犯了什么罪,要承受你们这么多年的谋略。
“思来想去,不过是罪在百姓刁滑难驯,罪在君主昏庸无德,罪在圣人不能临世天下万物不如你愿……罪在所有人都是愚钝的,只有世家是高洁无辜的。”
晏倾平静之声响彻庙宇:“罪在我们不如你愿!”
徐清圆握着晏倾的手,面朝所有人。夫妻并肩而立,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坚定而温柔地告诉他们:“萧羡不应该死,晏清雨不应该死。
“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人生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回到这里面对一切指责与各异目光,想要试一试,陛下——
“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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