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雨格外凉薄,伴随着掠夺枝叶的霸道席卷而来,一场雨便带走了塞北的燥热难当。
万梅山庄里忽然多了许多生面孔,这些人里面有些是厨娘、伙夫,有些是婢女、小厮,这些人都是经过西门信与玉罗刹的手被放进万梅山庄的,顾客慈什么都没有问,最多就是坐在屋顶上二半夜往下打鸽子。
比起顾客慈的小石子或者随手吃剩的果核,那些扰了东方不败清静的鸽子死相着实有些凄惨。
冤有头债有主,死去的鸽子都被记仇的东方教主钉回到了下人居住的院落门上,整整齐齐码了好几排,吓得接连好几天都没人再敢在万梅山庄堂而皇之地飞信鸽。
玉罗刹和顾客慈兄弟俩坐在屋顶上喝酒,玉罗刹有些好笑地瞥了眼那几排已经干瘪的鸽子尸体,因为这批下人各自心怀鬼胎,没人拔得出来那针更不敢来惊扰玉罗刹,竟就这么一直任鸽子挂在门上示众。
“这都是哪来的脑子都不长得细作?”顾客慈吐槽。
玉罗刹哼道:“聪明的我能给放进来?”
“不过你这媳妇儿脾气可够辣的。”玉罗刹从盘子里夹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顾客慈盘膝坐着,从他哥手底下抢了一粒花生米,与有荣焉地挑眉道:“再过上几年,他可是中原魔教的教主,你尚且缩在关外不露面,但中原武林可没几个敢在他面前高声吭气的。”
“嗯,倒是门当户对的,也不算是高娶了。嘿,我说你!不吃就把手起开!”玉罗刹瞪了一眼顾客慈,那么大一个盘子里面那么多花生米,这倒霉孩子就觉得抢来的香。
什么破毛病!
“那是,我可是风风光光入赘的,红绸礼金从山顶摆到山脚下的那种。”顾客慈一扬下巴。
玉罗刹语塞了好一阵,扶额喃喃道:“……我将来不会被你气出白头发吧?”
“不至于不至于。”顾客慈摆摆手,“也就是几撮白。”
玉罗刹倒酒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顾客慈。
不是到了天人五衰或是境界倒退严重的地步,他们这个境界的人绝不会出现白头。
顾客慈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深呼吸了一口清爽的夜风,忽而轻声道:“哥,有几分把握?”
玉罗刹咽下喉中的酒液,语调淡淡:“七七八八吧。”
顾客慈偏头想了想:“那我补一补,凑个十成怎么样?”
就在玉罗刹要回答的档口,一声清脆的花瓶倒地声划破了原本寂静的黑夜,万梅山庄内的烛火就像是传递一般以两人身下的主院为核心蔓延开来。
第一时间赶到的西门信与产婆进入房间内,龙明送来的那些出身宫廷的侍女鱼贯而入,端着早就准备已久的物件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
而那些平日里总想着往主院凑的眼线尽数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一个在今夜靠近万梅山庄的主院。
借着漆黑的夜色,数百条人影正在朝着万梅山庄冒雨靠近,在他们之后,还跟着无数的人。
他们有些是西域面孔,有些是中原面容,或是听命于自己的郡王,或是屈从于己身的欲望,亦或者是被财帛权势打动……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此时正在生产的长宁郡主。
玉罗刹缓缓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躯立在房檐之上,原本放在身侧的双刀握在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中,周身带着压抑却疯狂的杀意。
顾客慈的鼻端忽然嗅到一丝铁锈味,他清楚的知道这缕血腥气不是来自院中的产房,而是……此时衣衫毫不染血的玉罗刹。
细细密密的雨悄无声息的落下,没几息的时间便转为豆大的雨滴砸在金色的弯刀之上,被锐利的弯刀划破成两颗晶莹溅在瓦片的凹陷中。
“阿兹,你知道这世间有一种道,叫做——杀戮道么?”
“替哥守好这座院子,剩下的,我心里有数。”
……
“以杀入道?”东方不败的瞳孔微缩。
两人此时站在廊下,身后便是侍女们进出的产房,长宁的情况复杂,生产之时,产婆与西门信都在房内。
雨声喧嚣,但却盖不住万梅山庄外传来的兵器交戈声,湿润的土腥味儿也盖不住空气中越发浓烈的血腥气。
“早些年有人走过这条道,但杀戮之道杀孽太重,有违天理,能以杀入道的人修炼的功法又大多被视为邪魔。莫说是这里,就算是能人辈出的主神空间,也没人能修杀戮道保持理智修为精益到宗师境界。”顾客慈顿了顿,“……至少是在今日之前。”
东方不败也曾有过恩师,但他并未拜入门派,日月神教虽有传承但早已散落凋零,任我行又处处防备,他虽抓住一线机会凭借葵花宝典进阶神速成为宗师,但对于武林中的那些尘封已久的秘辛到底知晓并不多。
“因为我哥的境界实在太过古怪难测,在恢复记忆之后我曾传信询问皇兄。得知他们当初在沙漠中仅仅只是结伴了数日,我哥便将我托付了给皇兄独自离开,再出现时已经是多年之后,武功也已然在短短几年内便达到了所谓的宗师境界。”
“皇兄觉得事有蹊跷,但关外到底不是中原的地盘,查到后面我哥直接给皇兄写了信让他不要再查下去。所以就算是现在,皇兄也仍旧不知道我哥再次联系上他之前,消失的那几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顾客慈的耳尖一动,指间微动一道暗影直接穿破厚实的瓦片割断了房檐之上靠近的黑衣人,黑衣人失去知觉的尸体骨碌碌从房顶滚落下来,噼啪砸在地面上的瓦片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大雨将尸体喉间沾染了血迹的叶片冲刷到一旁,顾客慈面前盆栽的枝条还在微微摇晃。
“他一点都不像是以杀证道的人。”顾客慈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东方不败说,也像是在问自己。
顾客慈忽然就明白了之前有些纳闷的一点,为什么玉罗刹这样性格的父亲,会有西门吹雪这样一个冰冷如雪,以剑入道的儿子。
或许玉罗刹本人在西门吹雪的身上看到了他曾经的影子,那个或许曾经如同一柄利刃一样以血复仇,以杀镇冤拼出一条路来的玉罗刹。
东方不败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犹自带着猩气的水滴自指间滑落,他看向廊边拽着龙吟剑拖着大尾巴走过来的雪貂,勾唇一笑。
“去吧,我在这。”
东方不败横握龙吟剑的剑柄,将剑递到了顾客慈身前。
顾客慈重重抱了下东方不败,接过了他手中的剑。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东方不败不仅仅不是他的弱点,反而是他顾客慈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下,都不会消散的最后的底气。
目送着顾客慈持剑进入雨幕,东方不败也走出廊下,轻身而起,无声地落在房檐之上,闭上双眼将四周的每一丝轻微的响动都尽收耳中。
倘若杀戮之道只是难成,依照玉罗刹这样练成后的强悍程度,便不会数百年来绝迹江湖。
自古以来,以杀证道以血破障的道,从来都不被上天容纳,十之有九,不得善终。
杀戮道,从一开始,便是一条没有归途的绝路。
……
顾客慈循着风中的血腥味找到玉罗刹时,他只是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瞳孔赤红的男人。
此时的玉罗刹境界已然比平时顾客慈感知的更高,杀戮如同开闸放水一般将玉罗刹体内封印的凶兽释放而出。
雨越下越大,空中如同游龙咆哮的惊雷仿佛是天道对妄图证道之人的警告与谴责。
顾客慈握着龙吟剑靠近玉罗刹时,玉罗刹身前的最后一个敌人也已经倒下,脚边皆是尸山,面前唯有绝路。
玉罗刹没有回头,湿透的长卷发紧贴在身上,他喘着粗气对身后来人怒吼:“我不是让你待在院子里?!”
“滚回去——!!”
“不回。反正你拿我从小就没办法。说起来咱们还没真正打过一场呢。”顾客慈抬手将额前被雨水淋湿的碎发捋到脑后,轻笑道,“哥,来一场?”
……
时间在这一晚过得很快,又好似前所未有的漫长。
待到金色的霞光透过树梢,给蓄积了浅浅一层雨水的地面染上一层胭脂红。一声啼哭划破了紧绷了肃杀,主院内呱呱坠地的婴儿眷恋地攥着母亲的手指,察觉到母亲的手指冰凉,仿佛感觉到什么什么一般啼哭得越发响亮。
“夫人!!”
抱着小少爷的产婆顿时痛哭出声,搭着长宁脉搏的西门信也无力地佝偻了身子,哀痛地摇头。
一直站在角落里送水端盆的几个婢女眸光闪动,暗自对视一眼,再度垂下了眸子,面上一片惨痛。
……
被顾客慈一掌打在胸前的玉罗刹吐出一口鲜血,一把金刀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另一把半插在地上稳住身形。
玉罗刹一边咳一边吐了好几口才停下来,感觉到经脉中的畅快与胸中郁结之气的消散,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站在旁边弯腰给他顺气的顾客慈:“你小子还真不客气。”
“不是我说,哥,多被我打打有好处。”顾客慈一边给被他殴打过的哥哥顺气,一边检查了一番玉罗刹丹田内乖巧老实的内力,“哥,瞒天过海只能一次,今后你得注意你的内力,绝对不能超过临界线太多,否则被天道感应到,怕是又要劈你一回。”
就算劈不死也要把这人赶出去。
今日是顾客慈强行突破境界,将玉罗刹的境界压了下去的同时抢了玉罗刹破碎虚空的通道,如此一来既骗过了此间天道让玉罗刹得以留在此间,又不会让通道另一边的主神第一时间察觉到进入通道的是顾客慈而非玉罗刹。
“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妈妈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明明就属你最让人不省心。”
玉罗刹反手抓住顾客慈的手臂站起来,抬头看着空中缓缓汇聚成漩涡的红云霞光。
那便是无数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破碎虚空。
却不是他玉罗刹追求的未来。
转头看了眼抱着貂走过来的东方不败,抬手重重拍了下顾客慈的肩膀,玉罗刹想说什么又哽在喉头,最终也只是捏了捏弟弟身上紧实的肌肉。
“去吧。”
“哥就不去寻你了,万丈红尘,哥得用以后陪你嫂子呢。”
……
伴随着那只雪貂身上的光芒连闪,两人的身形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直到太阳自天际一跃而出,金色的绚烂阳光照亮了大地,玉罗刹才转过身。
只是才走了几步,他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瞬,有些莫名地再次抬眼看了看万里无云,难得晴朗的天空,好似心中无端端被人抹去了什么,空落落的。
回到主院,院中的血腥已经被收拾干净,西门信对着玉罗刹轻轻点了点头。
玉罗刹知道他想要让长宁郡主在那些势力眼中逝去的计划已然奏效,他走到床边坐下抬手触碰到长宁的脸颊,感受到那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才放下心来,身下冰寒的玉床霎时间激发出他经脉内的生机,带动着体内的内力疗愈内伤。
“夫人此番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用金针封了夫人的各处大穴,配合这寒玉床暂时吊住了夫人体内的一线生机。
只是此番机会难得,不如便让夫人应此契机修习内功心法,若有他人连绵不绝传功于夫人,待到夫人功法大成,天阴绝脉便也不会对夫人再有任何威胁。”
西门信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这话前半段没什么问题,后半段倒像是有什么人说与他听,命他记下来的……可,那个人是谁?
“我会带长宁回罗刹教。”玉罗刹握住长宁的手,丝毫不在乎内力被长宁无意识的掠夺去,反而主动往老婆手里送。
“对了,传信回京让来人把寒玉床还回去。”龙明信中嘱咐好几遍,八成是被邀月已经烦的暴躁了。
一旁候着的产婆上前道:“教主可要抱抱小少爷?”
玉罗刹握着长宁的手紧了紧,终于看向产婆怀中皮肤通红,尚未睁开眼的孩子。
“这孩子……”他沉默了良久,轻声道,“这孩子便留在万梅山庄罢。”
他曾经有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如今就有多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不仅是因为长宁拼死生产,还因为玉罗刹忽然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惶恐,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够资格去当一个父亲,更重要的是……若是带这个孩子回去罗刹教,在长宁如今需要看护的情况下,他也永远做不到将孩子放在眼皮下关爱呵护,亲自教养长大。
罗刹教是什么地方?
一个充满了权欲与妖魔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的儿子,决不能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一群人中长大。
“他的名字,便叫做……吹雪。”
“雪花的雪,西门吹雪。”
今夜,万梅山庄的血花分外艳丽,这个孩子出生便伴随着刀刃之上炙热血液滴落的声音,冥冥中应验了玉罗刹的满是鲜血的道。
可玉罗刹却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在远离他这个父亲的影响下,逝去前尘血污,洁白若霜雪。
一生顺遂。
东方不败睁开眼时,自己正站在一处窗前,越过窗向外看去一片白茫茫,光洁的街道,高耸入云的陌生建筑,天空中没有太阳,地面上也不见任何树木花草,只有穿着各类奇异装束的人匆忙来去,形色各异。
怀中的雪貂消失不见,他的面前出现一道光屏,一只半透明的白色雪貂正抱着一杯可乐吸吸溜溜了一大口,打了个嗝才心满意足地开口道:【欢迎来到主神空间~】
似有所觉地转身,东方不败轻眨了一下眼睛,抬眸望向楼梯处,视线撞进了走下楼梯的那人眼底。
男人穿着修身的黑色大衣,长裤短靴,腰后别着黑金长刀,就这么站在楼梯边缘,正抬手懒洋洋地往下拽着黑色的皮质手套。
他的唇角带着一如往日的戏谑笑意,抬步朝着站在窗边一袭红色古装的美人走去。
伴随着鞋跟磕碰地面的脚步声,皮质的手套被扔在地上,顾客慈走到东方不败的身前,抬手将东方不败揽在怀中,倾身一吻,耳鬓厮磨间声音犹自带着笑意:
“欢迎来到我的主场,我的……教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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