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声若朱弦玉磬,娓娓地道:“柔止无错,不必跪祠堂,老太太何必只听一家之言。”
老太太年轻时气性便极大,年纪大了,愈发肆无忌惮,可许徵三言两句,竟叫她内心生了些忌惮出来。
她气势只弱了这么一瞬,便被许徵抓住了空档,他以眼神示意柔止身后两名侍女,青霜白露终于等着了为自家姑娘分辨的时机,忙上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个清楚。
“……厨房的人也可作证,今日分明是三姑娘的侍女先对许公子的仆从动了手,还说了许多不客气的话。如此,她们还专门跑到清辉院外头,高声地说些风凉话,我家姑娘原是想着做主人家的,如何能叫客人受委屈,便才出去喝止,可那两人愈发变本加厉,姑娘便叫我们也出去,教训了那些人一番……此事原是大房之人寻衅在先,我们姑娘原是好心!”
老太太听得眉头紧皱,看向华柔嘉,华柔嘉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她只道是柔止蓄意找自己的麻烦,哪里知道自己的婢女做出了这样过分的事儿?如今还偏偏捅到了老太太跟前,倒显得她不懂事不会做人了。
柔止方才被许徵出面说话给惊着了,这会儿见老太太神情犹疑不定,便也回过神来,委委屈屈地道:“三姐姐如果不喜欢我,便冲着我来就是,又何必为难阿徵哥哥……阿徵哥哥本就孤苦,若非我今日过去,还指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华柔嘉吃了一惊,哪里想到自己会被她反告一状,忙从座位上下来,跪了下来:“祖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柔止眼睛一亮,喊了一声“阿娘”。众人都看出去。
林含瑛方才出去了一趟,哪里知道一回来,自己的宝贝女儿便出了事。她美目一扫,先看了柔止那头,见她被许徵牢牢地护在身后,除了眼眶红了些,瞧着倒是没有大碍。林含瑛这才抬起眼,同老太太行了个礼,“母亲。”
老太太一贯不喜这个儿媳,平日也不怎么见她来请安,这会儿见她来了,便讽刺地一笑:“你倒是来得及时。”
林含瑛扬眉,笑了笑,也讽刺了回去:“母亲说笑了,丫鬟来寻我,说大房的丫鬟克扣我三房客人的膳食,言行之间,更是多些冒犯,我听了此事,自然也无心旁事,早早赶了回来。”
说罢便看着华柔嘉,柔声道:“三姑娘倒是同我说一说,你自己对下人管束不力,被你妹妹给撞见了,替你料理,你为何还这么委屈?”
林含瑛才懒得管什么小辈不小辈的,这些年她牢牢护着女儿,连丈夫都可以不搭理,隔了一层的她祖母也好,或是心怀不轨的隔房堂姐也好,要是惹了她女儿,都照骂不误。
华柔嘉是一贯知道这个三婶婶难惹的,何况这会儿她并不在理,如今这样被质问了一番,脸色几次变化,嗫嚅着道:“我并没有污蔑四妹妹的意思,只是……只是听了下面人的话,便有些误会了……”
老太太见她可怜,心想着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能有什么便也沉下了脸,“你身为隔房长辈,怎么好和她一个小辈计较?”
“我自然是不与三姑娘计较的,”出人意料的是,林含瑛笑了笑,扶起了还跪着的华柔嘉,替她拍了拍衣裳,慢条斯理地道:“小姑娘家家嘛,有些气性,也是正常的,这事儿确实是柔止做得不好,就算听见了奸仆克扣贵客,又怎么能冲动用事,怪罪到自己姐姐身上来呢?”
华柔嘉忙道:“三婶娘说的是,是我被奸人蒙蔽,这才误会了妹妹!”
柔止听见母亲数落自己的不是,顿时睁大了眼睛,瞧起来更委屈了。许徵见她要张口,忙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只有老太太觉得不妥,林含瑛何时这么通情达理过?
果然,林含瑛话锋一转,又道:“既然是奸人蒙蔽,那就好办了,三姑娘委屈,我叫柔止给你道歉,可这起子乱嚼舌根、阳奉阴违的小人,却是断不能再留在三姑娘的身侧了。”
华柔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柔止也呆了呆,旋即用崇拜的眼光看向她阿娘。
她阿娘这会儿通体都好像沐浴在佛光里,真的好棒哦!
小丫头眼睛里的星星都好像要掉出来了,许徵瞧着,眼中闪过笑意,低声问她:“你不喜欢她们么?”
柔止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气鼓鼓地道:“她们太丑了!”
其实能够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又怎么会丑,可柔止此语,说的并非样貌,而是内心。
两个丫鬟仗着自己得势,肆无忌惮地欺负旁人,误导主子,混淆是非,鲜亮的外表下,是极为丑恶的内心。
换成往日,林含瑛再是强势,手也伸不到隔房的侄女手中去,可如今她占了理,华柔嘉这个蠢货又说出了自己被奸人蒙蔽这样的话,林含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微笑道:“依我看,便寻了牙婆来,发卖出去,这等搬弄是非、心怀鬼胎之人,再是留着,也只是教坏了姑娘,柔嘉觉得呢?”
华柔嘉一时却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虽然这次晴儿、柳儿是有错,可她以为也就是像先前自己母亲惩治下人那样,罚一罚月银,或者是挨几下板子就是了。她们是从小陪她长大的,怎么能像林氏所说,说卖就卖呢?
她动了动嘴唇,看见自己的侍女跪了出来,同华柔止、林氏求情。
她也想为她们求情,可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个侍女罢了,发卖就发卖了,也还会有新的人进来,她要是如今再求情,就是彻底把这次苛待许徵的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她母亲与祖母定是要责罚她的。
于是她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老太太见连华柔嘉自己都不说话,不由皱了皱眉,也没有对这两个丫鬟的去留再说什么。
今天一大早还趾高气昂的两个侍女便被人拖了下去,因着怕她们哭喊惹了主子们不悦,连着嘴巴都拿布条堵上了,一路拖走,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声音。
不过是两个下人被发落,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自此之后,想来没有人再敢欺负四姑娘好性儿,欺负三房那位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少年许徵了。
许徵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看向了几步外站着的林含瑛,外头金光弥漫,原是今晨的阳光,却并不刺目。柔止小声地同他道:“哥哥,我阿娘这么狠心,是为了我们好。”
小姑娘似乎是怕他误会自己的母亲狠毒,还替林氏解释。
许徵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垂眸,漆黑的眼睫掩去了他复杂的心绪。
可上头老太太犹不甘心,声音却失了方才的底气:“……即便如此,柔止才六岁,这气性却也太大了些,若不惩戒,难道谁脾气上来了,都能把自己兄长的东西打翻?不敬尊长,却是事实。”
林含瑛抬眼望向她,心中已有愠怒。
她不去同老太太计较她偏心,莫名其妙将柔止骂了一顿的事情,老太太反倒是敢顺杆子往上爬了?
她思索着,正要说话,好生地怼一怼这位老虔婆,却听得少年声音道:“柔止年幼,此事乃是冲动行事,自然该赔礼的。可她是为我才这么做,这责任,理应由我来担。”
林含瑛便望向这少年,见他牵着自己的小女儿,垂眸望着柔止时,眼中堪称温和,再抬眼时,又成了冷冰冰的模样。
许徵道:“我观大房早膳,有不少名贵之物,我便着人拟了礼单,用作赔罪,还请老太太、三姑娘过目。”
华柔嘉还沉浸在失去了两名侍女的难过之中,忽地被递了张单子,她如今也识得字,看了一眼单子,就知道这份礼物的贵重。她忙递给老太太瞧,老太太瞧了,也有些不解。
这上头光是碧粳米便有一石,更不用说那数以百计的燕窝等物,还有些珍贵的药材,统共下来,乃是上千两的银子。
这……这少年,难道是她们有眼无珠?
便连林含瑛,也有些惊讶。不过这并不是她关心之事,见那祖孙俩如今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讽她们眼皮子浅,便行了礼,带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去了。
一出门,柔止便忙不迭地拍母亲的马屁:“阿娘好厉害好厉害!三姐姐和祖母吃了好大一个乌龟!”
林含瑛:“……”
许徵却立时反应过来,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柔止,是吃瘪。”
柔止疑惑道:“鳖不就是乌龟吗?”
林含瑛无奈地往前看了一眼,柔止也往前看,顿时开心了起来,“爹爹!”
原来是华谦,老早就在老太太院门前不远处等着了。他同妻子一道回来,听说女儿被老太太提溜走了,自然十分担心,可林含瑛只道后宅之事他不便插手,华谦却还担心妻女吃亏,便在院外候着,还叮嘱林含瑛若是说不过了,便遣侍女出来搬救兵。
华谦笑着将女儿抱了个满怀。
柔止便靠着他,嘟嘟囔囔地说那些丫鬟有多坏,祖母有多偏心,她被华谦同林氏夫妇宠得无法无天,便是在父亲跟前说起祖母的坏话,也一套一套的。华谦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柔止的脑袋,夸她道:“扇扇做得真好,能保护哥哥了呢!”
柔止骄傲地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
林含瑛无奈地摇摇头:“你便这般纵着她罢!”
这一家其乐融融,许徵站在当中,倒是有些突兀了。于是他后退一步,同华谦微微行礼,只是道:“今日之事谢过三夫人与柔止,我便先回去了。”
少年身姿若青筠,有煦雅的风骨。柔止趴在父亲的怀中,拧过脑袋去看,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好像有点孤单。
“哥哥,”于是小姑娘又鼓足勇气喊,“我明天还可以找你一起吃早饭吗?我很乖的,不会打扰你读书。”
许徵步伐稍顿,回过头来,便轻声:“我平日用饭极早,你怕是起不来。”
柔止握着小拳头,表示自己的决心,她倔强道:“我能起来的!”
华谦听了,忙道:“扇扇莫闹,你哥哥天天要读书,是很辛苦的——”
却忽地听少年道:“无妨。”
他打断了华谦的话,又冲着柔止温和地道:“好,那我明天便等扇扇过来。”
柔止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阿徵哥哥喊她扇扇!
小姑娘眼睛里一瞬便盈满了惊喜,一直到华谦抱着她一路走回她的房间,她都还笑眯眯的,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什么。
华谦放了女儿走出来,便见妻子不大高兴地站在外头,他不由好奇地道:“方才去救人的时候还急匆匆的,怎么回来的路上,就不高兴了?”
林含瑛冷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你可知道,她这一路念叨着什么?”
华谦想起幼女的话,不由发笑道:“看来这两个孩子是真的投缘。”
柔止念叨了一路的是“扇扇最喜欢阿徵哥哥了,阿徵哥哥也最喜欢扇扇”,这样翻来覆去的两句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厌。
林含瑛欲言又止,触及丈夫含笑的眉目,只是说:“……先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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