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来人是裴向云。
在他的脸被汽灯照亮的一瞬间,江懿的心便如堕冰窖。
上一世自己对谁都带着几分提防,唯独对这唯一的学生放心得很,从不设防,甚至自己的营帐也是让他随便进的。
他如今多了警惕之心,裴向云尚且敢如此胆大包天地来偷盗。那么原先被信任的时候,裴向云又背着他做了多少这样的事?
那些情报,那些被乌斯人知晓的所有事情,是被这样一点一点地传出去的吗?
江懿气极,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冲着裴向云胸口扎去。
裴向云慌乱之中只来得及用手挡在胸口前,生生受了这一刀。
刀刃慢慢破开手上的皮肉,擦过手骨,径直贯穿了他的整只手掌。
血迹喷溅在江懿的脸上,他却像没感受到一样,手上继续用力,直到刀尖再也无法前进半寸为止。
“你来做什么的?”江懿的声音哑得可怕,“问你话呢。”
裴向云整个手掌被贯穿,疼得说不出话,只闷哼了一声,一双黑眸中满是不解与痛苦。
江懿骤然将匕首拔出,带起一捧血珠。
“说话……”他低声道,“来干什么的?偷了什么?”
裴向云脸色苍白,动了动唇,几乎用气音道:“我没偷……”
“你没偷?”
江懿原本今天觉得病好了一些,可方才被他这么一气后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头晕目眩。
可他却依旧紧紧地将裴向云制在身下,生怕他趁着自己不留神跑了。
“你没偷那你来做什么的?”他问,“鬼鬼祟祟地进来去那边乱翻,你不是在偷东西是在干什么?”
“我……”
裴向云说了一个字后却不肯再继续说下去,直直地看着江懿,眸中似有委屈。
江懿的手愈发没有力气,唇色发白,控制不住地轻颤着,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说话啊,没偷东西来做什么的?”他捂着唇闷咳了几声,手上的血沾了些许在脸上,“装什么哑巴?”
可裴向云却宁可疼着,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只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后又坚持道:“我没偷……”
“行,你没偷。”
江懿踉跄着从床上下去,顺势将他也拽了下来,狠狠扣着他的后颈,如同押送犯人一样将他的身子向前按去。
裴向云腰背断了似的疼,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险些给自己噎死。
江懿将他向营帐外推去,沙哑的声音中藏着火气:“走,去将军帐,让大家看看你到底拿了什么。”
争执中裴向云似乎碰到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一直护在怀里的东西也应声落地,被吹进来的风卷着四散而去。
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那纷飞的纸卷,却被人直接踩在了手背上。
江懿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眸子冷得吓人:“你敢捡……”
“你别看,我……”
踩在他手上的人还未用力去碾,裴向云便受不住这痛,低低地哀鸣了一声,另一只手狠狠地攥紧了身下的地毯。
江懿踩着他的手,弯腰将那张纸卷捡了起来。
他本以为那会是燕军的布防图,又或者是一些朝廷之上的秘密情报,却不曾想映入眼睛的居然是自己的字。
那是他抄给张素去临的字帖。
江懿拧着眉,又将另一张落在地上的纸卷捡了起来,发现那上面也是自己写的字。
这纷纷扬扬了一地的纸卷,除了他抄给张素的字帖以外,还有随手画的画,以及摘录的经文。
没有一张有关燕军的情报。
江懿面上阴晴不定,慢慢后退几步,放过了裴向云的那只手。
裴向云的手已然不能动了,连基本的屈伸都做不到,只能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我就是……”
眼见着事情露馅,裴向云只能承认道:“我就是太喜欢了,所以才这样……我不是故意要偷的,我向你要,你又不会给我。可是你明明答应我了……”
他紧紧地咬着唇,眼眶中似有泪水在打转,其中融着无数繁杂的情感,不知是痛苦更多还是委屈更多。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上次……”
裴向云说了两个字后却没再继续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江懿眼前的景物倏地模糊了片刻,眩晕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让他腿上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只来得及扶住一边的桌子。
“江大人,你没事吧?”裴向云见他脸色很差,额上又全是冷汗,不顾手上的痛也要起身来扶他,可试了几次后却没能成功地站起来,“要不要我帮你?”
江懿平复住方才急促得让人难受的心跳,淡淡道:“不必……”
“我确实偷东西了,但我只是……太喜欢了。”
裴向云的那只伤手上的贯穿伤还在流血,可他却仍努力地向江懿辩解着什么:“我真的很羡慕张素,我也想有人教我读书习字,真的很羡慕。”
他吸了吸鼻子,忍了好久的泪终于成串地从脸颊滚落:“我一定会好好临字帖,这些你能不能给我回去临?我不会来烦你的,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将上辈子被自己忽视的爱补回来,可以吗?
最后这句他说不下去了。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裴向云服软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那怕当年与老师的关系恶化到那样的程度,他也一直嘴硬着不愿说几句好听话哄人开心。
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样行不通的呢?
是看见老师去爱别人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有多混账吗?
裴向云咬着唇,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在地毯上氤氲出一片深色。
江懿靠在桌边,只觉得一股疲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太阳穴因为方才突然的动怒「突突」地跳着,压在心上的阴霾却似乎少了几分。
裴向云不是在偷情报。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怕你讨厌我,我不敢说。”
“可我本就不喜欢你……”江懿将那摞沾了血迹的纸卷放在一边,简单在盆里净了手,低声道,“起来,我送你去军医那儿。”
裴向云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的态度会有变化,依旧呆坐在原处。
“你去不去?”江懿冷着脸,“不去就滚,别在这儿坐着。”
裴向云像是忽地活过来了一样,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险些又一头栽倒在江懿面前。
江懿蹙眉向后退了一步:“自己走……”
裴向云「哦」了一声,低头一瘸一拐地向帐外走去。
若非见那伤实在有些严重,怕他失血过多倒在半路上,江懿是绝不会送他去的。
军医见着他手上那狰狞的伤口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江懿恹恹地坐在旁边,正要开口,便听那狼崽子小声说:“我是炊事班的,没仔细用刀,被刀扎的。”
“菜刀扎的?”军医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家菜刀扎这样的伤口?”
裴向云一时语塞:“我……”
这狼崽子何时懂得怎么护着别人了?
倒是稀奇……
江懿在一边重重地咳了一声,军医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八卦,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仔细地给裴向云上起药来。
方才在帐中被人误会时,裴向云哭得叫一个撕心裂肺,如今百倍疼痛地上着药,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江懿昏沉地支着脸颊,听见军医道:“你要是疼可以喊出来,别忍着,不然更疼。”
“没事……”裴向云低声道,“他……江大人好像睡着了,他也病着呢,别吵醒他。”
他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一句下来几乎都是气音,也就三人离得近才能听得清。
江懿眉头微蹙,却并没有睁眼。
裴向云今天来偷的不是情报,但不代表他上辈子没偷。
如今江懿已经尽可能让裴向云离军中要务越来越远,若是狼崽子真胆大包天到来自己这儿偷文书,那只能说是活腻歪了。
可是为什么要偷自己的字?
江懿记得上一世裴向云似乎对「读书」这件事十分抵触,教给他的那些诗书没记住多少,天天只知道在校场上与人比试,或是干脆在外面疯跑一天。
他想不通,捏了捏眉心,抬眸便看见军医将药物收了起来。
“这几日就别干活了,歇着吧……”军医道,“你年轻,伤口过几日就能结痂了,不会残疾的。”
裴向云「嗯」了一声,看着他绕到了屏风后面,这才敢偷偷抬眼看江懿。
江懿触到他的目光:“看什么?”
“你脸色不好……”裴向云说,“很难受吗?”
“关你什么事。”
江懿说着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走了……”
“江大人,等一下……”裴向云喊住他,眸中带着些许期翼,“你会来看我吗?”
“我为什么会来看你?”
江懿侧眸,露出一个多少有些凉薄的笑:“你擅闯我的营帐偷东西,没杀了你就不错了,你哪来的底气与我讨价还价?”
裴向云自知理亏,有些失落地垂下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被包成粽子的手上,心中到底还是堵了一下。
“那几张字帖你留着吧……”他沉默半晌后才道,“好生养你的手,别再动歪心思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小偷;
狗子:QAQ你冤枉我你捅我;
江美人(那种冷漠脸):哦,那又怎样;
狗子:嘤QAQ;
老规矩晚上还有
第42章
自那日的误会之后,裴向云果真带着他那几卷宝贵的字帖销声匿迹,再也没来烦过江懿。
江懿不看见他能心情舒畅到多活好几年,乐得清闲,将周围蠢蠢欲动的乌斯人轮番揍了一遍,终于得以让他们退回了江对岸。
裴向云手伤好利索了,便再次回到炊事班帮忙。因着不会洗菜烧饭,凭着一手精湛的刀工被发配去切菜。
炊事兵陈三刚抱着柴火过来,就看见裴向云趴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位神仙自将军帐被发配来炊事班不过半年功夫,当时那些盛传的流言早已不攻自破。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张老将军的什么亲朋,被拉来军中锻炼,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却没想到这人一待就是半年。
而近日来他的行迹愈发奇怪,总是经常趴在石板上不知做什么。
纵然这位在军中风评不佳,甚至有人看见他和江懿产生过矛盾,可陈三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哪怕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带着十二分的求知欲往裴向云身前那块石板上看去。
裴向云察觉到有人靠近,反手便将石板遮住了,待遮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有几分突兀,于是僵硬地慢慢放下胳膊。
陈三瞥见他盖住了什么,面上多了丝意味深长:“哟,临江丞相的帖呢?”
裴向云眸中闪过疑惑,抬眸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俺,谁不知道江丞相写得一手好字。”
陈三将菜筐放在一边,如数家珍:“江丞相人好,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当真是大燕这么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才子。”
裴向云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
有人夸江懿他当然高兴。
只不过若是上辈子的自己听见了,怕是会有种隐秘的骄傲与暗喜,只因那才华横溢的人是他的老师。
只是现在不行了。
一想到这儿,他胸中那股妒忌的火再次露出苗头来,开始蚕食着他的理智。
裴向云搭在石板上的手动了动,毫不犹豫地向掌心扣去。
指甲扎在掌心上,带来些许刺痛感,让他的头脑瞬间清明了几分。
这是他近日来想到的控制情绪的办法。
纵然他不愿多动脑子,却依旧琢磨出这其中有几分蹊跷。
若说上辈子的暴虐和嗜血好战还能用打了很多仗来解释,可为何如今他也动辄心浮气躁呢?
裴向云如此想着,便听陈三在一旁喊他:“小兄弟,你有没有在听啊?”
他回过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能拿到江丞相的字帖,想来一定和他关系不错……”陈三小声说,“待哪日你帮兄弟们个忙,俺们这些俗人也想学着写点字儿,好写信给家里人寄回去。”
裴向云有些不适应他离得这么近,拧着眉往旁边挪了挪。
陈三似乎不介意他的排斥:“俺老母今年七十多,记挂俺记挂得紧,俺没去过学堂,也就指望着江丞相能教教俺识字了。”
“可我和他并不熟……”裴向云低声道,“我们还起过争执。”
他一如上辈子那般不想让江懿对别人好,话说出口后自己先愣了下。
现在江懿唯一的学生已不是自己,这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强求呢?
陈三戳了戳他:“这都不算什么,江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和你计较呢?”
他说完后端起菜筐,不放心地叮嘱道:“可千万别忘了,有空你就提一嘴,先替兄弟们谢谢你。”
裴向云没回话,也没抬头看他,兀自盯着那摞不知被自己摩挲了多少遍的纸卷。
上面左边一排是清隽的行楷,若是不提,定有人以为是某个历史名家的真迹。可右边却是歪歪曲曲如同蚯蚓般的字,算得上颇煞风景。
裴向云有些不舍地将上面几页临过的翻过去,刚要提笔,头又忽地疼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慢慢按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去想那些纷扰的事情。
不知为何,在旁人眼中如此寻常的读书写字放在他这里,就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他原本以为是上辈子的自己贪玩不思进取,只要这次用心去学,定然是能学好的,可现在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每次看字看多了便头疼已是一种习惯。
可这是自己答应江懿的,裴向云想。
既然答应了师父,那便一定要做到。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卷字帖小心地放好,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向外走去。
今天是小年夜,军中难得没了往日的肃杀,多了几分过节的喜庆。
裴向云刚转出炊事班,便听见校场上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这琴声他并不陌生,上辈子在陇西时曾听老师弹过许多次。
而老师似乎对着首曲子情有独钟,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自己竟还能将这旋律记得清楚明白。
他加快步子向琴声响起的地方走去,可走了两步后却迟疑了。
自己答应过老师不会去叨扰他的。
若是上辈子的他定然不会思考这么多,想去便直接去了,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但在被江懿接连教训过两次后,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裴向云双目微眯,终于还是慢下了脚步,躲在了一处营帐后面,与他朝思暮想的人不过几步之遥。
江懿身边围着许多燕军的将士们,这些行伍之人甚少接触这样文雅的物事,更不通音律,只知道这曲子好听,江大人好看便足矣。
裴向云在这处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望去,恍惚间看见上辈子的自己坐在老师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围在身边的人,生怕他们分走老师对自己的喜爱。
他心中难免落寞,目光一转,便看见了一个不过到自己腿高的小童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站在这边,正鬼鬼祟祟地挪着步子小跑过来。
是张素……
自打那日两人起了争执后,裴向云便再没见过他。
或是说不敢见他。
张素在他面前站稳,二话不说便将什么东西往他手里塞去。
裴向云莫名其妙地摊开手掌,发现上面伶仃立着个糯米团子。
这糯米团子外面抱着精致的油纸,用胭脂和颜料画了白雪红梅,一看便知是从燕都带回来的金贵玩意儿,断然不可能是炊事班的糙汉子做的。
他有些手足无措,绷着一张脸把糯米团子塞了回去,生硬道:“我不要……”
“我带了一盒子,吃不完……”张素叉着腰和他讲道理,“给了老师两个,老师说他不喜欢吃甜食,要我分享给自己想分享的人。”
裴向云听见那句「不喜欢吃甜食」后怔了下,便又听张素小声说:“我看你自己站在这里不敢过来,是怕老师又责罚你吗?真是的,我明明都说了没关系的。”
“不是,我……”
裴向云下意识地要找一个理由,可兜兜转转半天,到底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怕被责罚,怕那双好看的唇中再说出什么往他心窝里刺的话。
张素见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待我明日和老师说说,要他不生你的气了,好不好?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好可怜啊。”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那谢谢你。”
孩子是好心,可他又如何知道两人之间隔着上辈子的家仇国恨呢?
“好啦,吃了糯米团子就别不开心了……”张素说,“我得回去了,老师还要查我的功课呢。”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我那日推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啊……”粉雕玉琢的小童笑了下,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夫子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做人要大度。”
他说完便又跑回了江懿身边,悄悄对着裴向云做了个鬼脸。
裴向云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里那枚糯米团子,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安慰了,真是越活越不像样子。
他叹息一声,将糯米团子放回口袋里,最后看了眼人群中的江懿,缓缓地挪回了炊事班。
热闹合该是别人的热闹,与自己又没有半分关系。
下午的时候大家便已经将需要的饭食准备好了,现在都跑去喝酒听曲子,炊事班冷清得很。
裴向云站在原地愣神许久,这才发觉偌大一个陇西军营,竟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太失败了……
他叹息一声,想着不如回去将今日的字帖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忽地听见沉闷的「噗通」一声。
裴向云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随手拿了把放在旁边案板上的菜刀,轻手轻脚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
是炊事班的兵吗?
还是说……有人闯进来了?
心念电转间,他猛地撩开面前的帐帘,手中的刀凭本能向前一递,却刺了个空。
没人?
裴向云拧着眉,擦亮了一把火折子,四处照了照才发现原来自己到了放置食材的地方。
陇西的冬天称得上一个「冰天雪地」,将食材覆上一层油纸放在户外,能食材好几日都不会腐坏。
裴向云四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正要离开,脚下却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张·心地善良·素:你看上去好可怜哦!
裴·被嫌弃且挨揍·向云:QAQ;
进主线了进主线了(居然现在才进主线)
第43章
裴向云被那触感吓了一跳,连忙将火折子往下放了放,映入眼帘的却是双黄褐色的眼。
那是狼的眼睛,好像还有呼吸,没了力气的四肢轻轻踢着雪,似乎十分痛苦。
这里怎么会有狼?
裴向云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抹了那狼的脖子,先给了它一个痛快,继而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处暗室,这才发现后面的藩篱破了个洞,洞上的倒刺沾了不少灰色的狼毛,随着风左右摇摆着。
裴向云眯起眼,干脆用火折子引燃了一盏汽灯,这才让昏暗的一片天地亮堂了起来。
那只狼侧躺在地上,暗红的血从颈部的伤口中缓缓流了出来。
它的嘴边是成片的白沫,后腿还在寒风中痉挛着,可瞳孔却缩得和针尖一样小。
裴向云虽然不愿意读书,可上辈子因为担心江懿的身体,耳濡目染了不少关于医术的事,第一反应便是这狼八成是中了毒。
狼作为天生敏锐的野兽,断然不会轻易碰有可能致使自己中毒的食物。更何况这冰天雪地的夜晚,又有谁会特意给狼下毒呢?
裴向云蹙眉思索半晌,目光落在了一旁放着的大盆上。
覆着大盆的油纸缺了一半,缺口处是被撕扯过的痕迹。他伸手将那剩下的半截油纸拽开,露出下面满满一盆臊子。
过几日便是除夕,这应当是炊事兵备好准备包饺子的肉馅。
裴向云心中一动,连忙俯下身掰开狼嘴,不顾其中的腥臭味,细细地检查起那口尖牙来,果然在靠近舌根的地方发现了些许还未来得及被咽下的肉末。
一个让他有些害怕的想法慢慢在心中浮现而出——
这头狼会不会是吃了那肉臊子,才中毒倒在这里的?
裴向云的手顺着它的身子摸去,发现这狼除了一身的皮毛外大抵没剩下几两肉,甚至都能摸到肋骨的纹路。
风雪夜它觅不到食,闻见了陇西军营备好肉臊子的香味,于是铤而走险钻进了藩篱。本以为自己能美美饱餐一顿,却不想吃了带毒的肉,平白送了性命。
裴向云收回手,慢慢将手上的血迹用雪清理干净。
一时间万籁俱寂,这简陋的暗房里只有他和一头死了的狼。
毒是下在肉臊子里的吗?
若是自己没听见声响来这里查看,过几天这狼估计只会被当做是饿死或冻死的处理掉,压根不会想到是被毒死的。
而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
炊事班用带了毒的肉包饺子,再加上除夕必然会放松的戒备,届时得利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向云的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可头脑却第一次这么冷静。
陇西军营里有内鬼,这内鬼八成就躲在炊事班里。
他必须要告诉江懿。
裴向云提着那盏汽灯夺门而出,飞奔过校场,径直要冲进江懿的营帐,却被李佑川拦了下来。
李佑川被他通红的脸吓了一跳,联想起先前他和自家少爷的过节,以为是想不开来寻仇的,惊疑不定道:“你这是要来做什么?”
裴向云跑得太快,呼吸粗重而急促,半晌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有事要报告给江大人。”
“少爷在将军帐呢……”李佑川道,“你……诶等等,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裴向云却顾不得和他解释,又连滚带爬地向将军帐跑去。
——
将军帐中灯火通明,却只有张戎和江懿两人。
今年年关,陇西先下了雨,而后是连日不断的大雪。结了的冰被雪覆着,走上去若不仔细的话很容易滑到。天子觉得这天气实在恶劣,于是让江懿可以不必回燕都述职。
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上次与密东王子会面后,江懿修书一封寄回了燕都,却只得到一封语焉不详的回信。
他摸不准皇上和朝臣的意思,原本想趁着这次述职回去当面谏言,却不想被大雪封了路。
“你也不必太急……”张戎道,“今年陇西与乌斯打的几场仗都胜了,也并未有太多伤亡,这显然是件好事。待明年开春的时候再去提结盟一事,老夫觉得也不算迟。”
江懿虽然没说,可心中却暗暗苦笑。
如今这精细到分秒的排兵布阵是用上辈子血与泪的教训换来的,而必须要与密东结盟的结论,也是用上辈子的血与泪换来的。
他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营帐外响起了喧哗。两人神色俱是神色一凛,放下手中的酒杯便向帐外走去。
守在外面的士兵将一个人制在地上:“何人擅闯将军帐?”
“我有急事向江大人禀报……”那人脖子上被架了两把长/枪,疼得不得不弯下膝盖跪在地上,“我……”
江懿看见他时目光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放他起来……”张戎道,“你有什么事要禀报?”
裴向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直了身子,第一眼便落在江懿身上。
许久不见,老师的气色似乎更好了。
果然不看见自己能让他更开心吗?
裴向云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唇边沾了几分痴痴的笑,像个傻子。
张戎重重地咳了一声:“你不是说有要是汇报?”
裴向云回过神来,看了眼旁边的士兵,放低了声音:“这件事我不想被旁人知道。”
张戎拧着眉和他对视半晌,在少年眼中看见了坚持的神色,末了妥协道:“你随我们进来。”
裴向云呼出一口白气,这才察觉到自己出来得急,连一件外套都没披上,身上已然被冻得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帐中的火生得很旺,他踉跄几步,险些跪倒在地上。
张戎端了杯温好的烧酒递给他:“有什么事慢慢说,先暖下身子。”
江懿坐在桌旁垂眸翻着文书,不太想看见那张脸。
裴向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半晌,轻声道:“方才属下在炊事班里发现了一头被药倒的狼。”
“药倒的狼?”张戎道,“往年炊事班为了防止这些山野的畜生来偷食,也会在食材周围撒上药粉,你看见的会不会是被药粉药死的狼?”
裴向云摇头:“不是,那头狼吃了炊事班准备好的肉臊子才死的,属下亲自确认过了。”
江懿翻着文书的指尖一顿,抬眸和张戎对视了一眼。
“那头狼的嘴里有没吃完的肉末,瞳孔缩得如针尖一般,属下看见的时候它还有几分生气,四肢尚在抽搐……”
裴向云生怕他们不信,语气变得急促,“平日属下也确实见过不少来偷食却被药倒的野兽,却没有一个像这头狼一般丢了性命。”
张戎摩挲着椅子的扶手,低声道:“你为何如此熟悉毒?”
裴向云一时语塞。
乌斯人惯常用的便是毒和各种奇怪的蛊虫。
上辈子他去觐见乌斯君主时,碰巧遇上了几人在拷打俘虏来的大燕士兵。
那些人不用鞭刑,不用水牢,偏生用那种培养好的小虫去折磨人,将好好一个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而那燕兵死时,便是这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模样。
他舔了舔唇,迅速地编造了一个谎言:“属下的父亲在乌斯是做大夫的,与属下讲起过中毒之人有什么征兆,所以便记得很清楚。”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看得他心跳愈发加速,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没人比重活一世的老师更了解自己的身家背景,这个谎言脆弱不堪得很,一戳就碎。
他很怕没人信自己,若事实真和他想的差不多,那陇西这几万将士怕是要落进什么圈套中了。
上辈子裴向云虽然不明白老师为何恨自己怨自己,却记得他似乎很看重这些将士。
既然老师看重记挂,那他也要跟着记挂。纵然一时没办法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这样也算离老师稍微近一些。
想到这儿,裴向云又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件事实在蹊跷,若就这样放着不管,属下担心将士们的安危。”
江懿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也会担心将士们的安危?”
“我……”
裴向云自知自己的身份无法说服他,最终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帐中的沉默持续良久,江懿才收回目光,轻声道:“既然他执意这么说,那就劳烦将军与我一道去炊事班看看。”
张戎挑眉看着他:“你这就信了?先前不还觉得他是乌斯来的探子么?”
“有什么信不信的,去看看又没什么损失,更何况……”
江懿合上手中的文书,语调轻柔,说的话却冷得不近人情:“你可知谎报军情的后果?”
裴向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谎报军情的规矩是拖出去杖刑五十大板……”江懿慢条斯理道,“这你不知道?”
裴向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没事,现在你知道了。”
江懿站起身,取过放在一旁的大氅:“走吧,看看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若真是谎报军情,打你一顿板子长长记性也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说:
裴·很努力证明清白·但是并没有人信·向云:一顿分析猛如虎;
晚上还有一更;
活着很好,世事无常;
祝大家永远平安幸福快乐;
这章留评发小红包截止到晚上12点,我爱你们qwq
第44章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之前还热闹的校场人也散了。
裴向云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向炊事班走去,隔着很远便听见了喧哗的人声。
陈三大老远看见他,抬手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便发现他身后跟了两个人。
“小兄弟,俺白天拜托你的事考虑得如何了?”他问,“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俺……”
“让开……”
裴向云毫不客气地将他拨到一边,径直向后面的暗房而去。
陈三拧着眉,心情破差地啐了一口:“呸,拽什么拽。”
他在漫天飞雪中打了个哆嗦,刚准备回去,肩上便落了只手。
“方才有个人从这儿跑进去了……”那人说,“你看见他去哪了吗?”
陈三一回头,吓得手上抱着的桶险些砸在地上。
“江,江大人好。”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道:“俺,俺……”
江懿现在急着去求证裴向云说的话,没什么功夫和他闲聊:“你看见他了吗?”
“俺看见了……”陈三连忙道,“那小兄弟往俺们放食材的暗房去了。”
“多谢……”
江懿拢着衣领,绕过前面几个营帐,直奔后厨暗房而去,还未靠近,便听见有争执的声音。
他眉头微蹙,循着争执声找了过去。
“之前暗房里有一头狼的尸体呢?”裴向云低声道,“谁来过?谁清理了?”
被下属这样质问,炊事班班长施光远的声音里也满是火气:“我来过,我清理的,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只狼有多重要?”
裴向云有些头晕目眩,一把扯住了施光远的衣领:“你为什么要多事?”
他的手劲很大,扯着衣领勒住施光远的脖子。
施光远平时以为他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却不想现在这年轻人如恶鬼般缚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被掐得脸红脖子粗,张大了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把尸体扔哪里了?”裴向云似乎没注意到他俨然呼吸困难,仍紧紧箍着他的脖子,“说话!”
施光远原本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直至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在地上,如同解脱般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疯了?”
一道愠怒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杀了他?”
裴向云脸上被人扇了一巴掌,红色的指印慢慢浮现了出来。
他敛了眉眼间的暴虐,垂下头站在原地,可眸中却仍带着隐隐的不服与怒意。
江懿蹲下身,递给施光远一只手:“没事吧?”
施光远的声音十分嘶哑:“没事,多谢江大人。”
“需不需要让军医看看?”江懿问,“好像有点严重。”
“没事,真没事。”
施光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方才你说……”
江懿瞥了他一眼:“无妨,你先回去歇息吧。”
施光远如获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裴向云一脸的煞气:“他把狼的尸体挪走了。”
“所以你就要杀了他?”
江懿抬手拂去肩上的雪花:“当真一点长进也没有。”
“不是的……”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焦急,“我怕证据没了你不信我,所以我才……”
“所以你就要杀人?”
裴向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懿的声音好像又冷了几分:“你认为一条人命没有你的需求重要对吗?”
张戎从后面赶上来,便看见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似乎十分焦灼。
他忽然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于是轻咳一声:“怎么了?方才我听见好像有人吵架。”
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没事,走吧。”
他撩起帘子进了放食材的暗房,一眼就看见了那盆摆在最显眼之处的肉臊子。
上面的油纸也被人换过了,现下是刚铺上的崭新一张,自然就没了裴向云口中所说的「被猛兽撕咬过的痕迹」。
江懿垂下眸,看着地上乱七八糟交错的脚印,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
说实话,他并没有不信裴向云。
虽然裴向云平日做了些许离谱的事,脑子也不太灵光,但他不信这狼崽子会用这个理由来骗自己。
这是借他十个脑子都想不出来的计策。
“江大人,我没有骗你……”裴向云急切道,“方才这盆肉臊子上面的油纸不是这样的,确实是被野兽扯开过的样子。然后那匹狼……”
江懿本就头疼,听见他在一边喋喋不休,心情更加烦躁:“闭嘴,蠢货。”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轻轻地「哦」了一声。
暗房小得挤不下三个人,张戎只能站在帘子外:“怎么回事?”
“不清楚……”江懿抵着下巴道,“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
“让你闭嘴……”江懿低喝一声,“蠢死了……”
他思索半晌后抬眸道:“将军,劳烦您将军医请来。”
裴向云不安地站在他身边,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瞄几眼,似乎在期待着江懿也给自己安排什么任务。
“你把这盆肉馅搬去我帐中,动动脑子仔细点……”江懿看也没看他一眼,兀自向外走去,“让别人看见了,小心挨板子。”
这其实并非什么好办的事。外面炊事班的人都在,若是就这么端着盆出去,少不了被询问一通。
裴向云端着那盆沉甸甸的肉臊子,目光落在了先前那匹狼钻进来的藩篱上。
好在这个洞还没被人手快堵上。
他费了好大力气从那洞里钻了出去,绕了一圈避开了人堆,才堪堪完成了江懿教给他的任务。
军医早已被请来了帐中,裴向云将那盆肉臊子放在了桌上,抹去额上的汗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江懿瞥了他一眼:“没你事了,走吧。”
裴向云愣了下,原本以为江懿至少会当着他的面验证完自己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却没想到那人直接要赶他走。
心念电转间,拒绝的话脱口而出:“我不走……”
“你留在这儿做什么?”江懿反问,“和你还有关系么?”
“江大人,毕竟是我先发现这件事的。”
裴向云逼着自己抬头,看向那双冷冽的桃花眼:“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能在肉馅里下毒的人定然就在炊事班里。”
江懿端起瓷杯的手顿了下,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怪异:“那有没有可能那个人就是你?在炊事班,身份存疑,这很合理。”
裴向云没想到自己分析了一通后把自己给分析进去了,只能瞪着一双眼杵在原地,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别当真,没有真的说你是细作的意思……”张戎叹了口气,出来打圆场,“看看军医怎么说吧。”
军医先是将银针插/入肉臊子中,静待了一会儿,那银针却并未变黑。
裴向云紧张得很,目光一直死死落在肉臊子上:“不可能,我明明……”
“别理他……”江懿道,“您怎么想?”
军医将那根银针小心地放在旁边:“银针没反应,按理说这其中应当是没有被下毒的。但属下想,若是下毒的人不想让我们发现,是否会下其他银针验不出的毒?”
银针验不出的毒?
江懿敛眉思索半晌,低声道:“现在还能捉到老鼠吗?”
张戎恍然:“你是想用老鼠试毒?”
“没有老鼠便从炊事班抓只鸡过来吧……”他说,“顾不上那么多了。”
裴向云的眼睛倏地亮了下:“你,你信我?”
“让他们去找只老鼠来……”江懿没理他,“要快……”
其实并非他相信裴向云,而是决不能容许燕军再有半点差池。
如果这肉臊子里真的被人下了毒,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张戎的人动作很快,不消半个时辰便捉来了一只老鼠。
这些老鼠在寒冬腊月里躲在炊事班的营帐里,指望着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偷些吃食,却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
军医将那些肉臊子挖出来些许洒在地上,接着将老鼠放在旁边。
那只老鼠瘦得皮包骨,先是用鼻子碰了碰肉臊子,继而「窸窸窣窣」地舔食了起来。
裴向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蓦地攥成了拳。
那只老鼠舔食片刻,忽地发出了「嗬嗬」的奇怪声响,继而两只前爪疯狂地扣着自己的嘴,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场几人均面色一变,紧紧地盯着那只老鼠。
过了片刻,老鼠抽搐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尖嘴大张,一团团白沫从口中溢出。
“就是这样……”裴向云道,“和那匹狼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军医将死老鼠和剩下的臊子扫进一只麻布口袋里,小心地系上了袋口。
“查么?”张戎问,“把炊事班的人都叫出来,问问都有谁接近过这盆肉臊子。”
江懿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半晌后道:“不查这个,先去查查那几头自己回来的猪。”
作者有话说:
裴·想要夸夸·无人在意·向云:师父师父你看我发现了多重要的事你夸夸人家嘛!
江美人:闭嘴,蠢货(那种嫌弃);
别忘了上章留评有小红包,爱你们啵啵啵(十分深情.jpg)
第45章
依着上一世的记忆,那些猪是没被找回来的,可这一世它们却能自己回来,还带了两头来历不明的野猪,结合了现下发生的事,不得不让人起疑。
更何况……
江懿垂眸,想起那日自己去炊事班时,炊事班班长和自己说的话。
猪圈的围栏未必是被猪拱开的,上面明明白白地有一段十分整齐的豁口,像是人用利器锯开的一样。
所以有问题的很大可能并非这盆肉馅,而是被宰掉的那只猪。
几人再次来到炊事班的营帐附近,只不过这次直奔猪圈而去,还未靠近,便闻见了一股猪身上独有的臭味。
裴向云原本也闻不得这味道,可在炊事班待的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看见江懿微微蹙眉,立刻道:“江大人,你要是不习惯这个味道,我可以……”
江懿瞥了他一眼,径直拂袖进了那窝棚。
窝棚里的猪还在泥泞的地上欢快地打着滚,唯一的母猪倒是很显眼,占据了最高的一处草垛,一双小眼睛半阖着像是在打瞌睡。
“找找跟着母猪回来的野猪……”张戎听见江懿说要调查猪圈时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有两只。”
裴向云巴不得再给自己多分点活干,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在江懿身边多赖一会儿,也不管猪圈里有多脏乱差,扒着藩篱便伸手去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猪拨开。
军医在后面点着火折子,要被猪臭味熏得流眼泪,看了看身边的这三位神仙,其中那个少年更是要把头都拱进猪堆里,只能忍着不适咬牙硬撑着。
裴向云愣是忙出了一身汗,邀功似的道:“江大人,我看见那只野猪了!”
张戎挑眉,心道这兔崽子怕是当自己不存在,嘴上附和道:“还有一只呢?”
“还有一只……”
裴向云的声音顿了下,带着几分不确定道:“没了,我就看见这一个,另一只不会就是那只被剁成肉馅的吧?”
“再找找……”江懿道,“找不着你就一直在里面陪它们吧。”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直接将裤腿挽了起来,跨过猪圈的藩篱冲进猪堆里了。
张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与猪搏斗,轻声道:“子明,这孩子……也太拼命了吧。”
江懿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唇角,没有说话。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裴向云如今怕是卯足了劲要给自己彻底洗白。
若是真的找着了那个在猪圈里动手脚的细作,他身上的嫌疑便能洗轻不少。
两人正说着话,便看见那少年脸上沾满了尘土和污渍,按着一只体型较小的猪从包围圈里冲了出来。
那只猪在他手底下不满地哼唧着,用头去拱他。可裴向云下盘稳得很,扎着马步把猪按住,接着便抬眼看向江懿。
他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全是方才在猪圈里沾上的,可眼睛却亮得很,期盼着得到江懿的一句夸奖。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掩饰眸中的嫌弃,轻轻抬手,用衣袖掩住口鼻。
裴向云怔了下,继而有些失落地垂眸,像只失魂落魄的大狗。
张戎看不下去,主动道:“做的很好,你帮了大忙了。”
裴向云闷闷地「嗯」了一声,刚要再说什么,太阳穴忽然没有征兆地疼了起来。
就好像有人用钢针生生扎进去似的,他没有防备地闷哼一声,连带着手上的力气都变大了几分,掐得那野猪惨叫了一声。
军医正在观察那野猪,被这突然凄惨数倍的声音吓了一跳,火折子险些从手上掉下来把一旁的草垛燎了。
裴向云额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脖颈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张戎问道,“没事吧?”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那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那刺骨的痛便烟消云散了。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这才惊觉数九寒冬里自己的汗居然把贴着后背的衣服都打湿了。
军医惊诧地「咦」了一声:“这猪怎么了?”
裴向云连忙低下头,发现方才还挣扎得相当剧烈的野猪这会儿居然悄无声息地软了身子,头也歪在一边,嘴边冒出一股又一股的白沫。
他连忙松开手,任那猪「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最后趋于安静。
军医将那野猪的眼睛撑开,观察片刻后道:“死了……”
裴向云悚然而惊,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然又看见了野猪缩得针尖般细小的瞳孔。
“不是我……”他下意识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掐它的,我当时是……”
“闭嘴……”
江懿撩起衣袍蹲下身,与军医一同检查起这头暴毙的野猪。
野猪本就比家猪皮糙肉厚,纵然裴向云十五岁便天生神力,那也全然不可能一用力便将这猪生生扼死当场。
军医的火折子在野猪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前扫过,江懿忽地按住他的手:“等等……”
野猪那双怒睁的眼窝好像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军医忽地「啊」了一声,手里的火折子抖了下,险些直接掉在野猪的脸上。
张戎从外面提了盏灯回来,昏黄的光直接往野猪脸上照去。
这下几人便都看清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条疑似长虫的东西缓缓从野猪的眼窝中探出半截身子,似乎被灯光所吸引,摆着身子忽地向上窜了下。
那长虫现身后,野猪原本还在抽搐的四肢彻底没了声息,静静地倒在地上。
长虫呈桶状,有些像蜈蚣,却并没有那么多对足,若丢在菜里,倒更像条菜青虫。
“这是什么虫子?”饶是张戎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无数惨烈的场面,却仍凭本能觉得这只从猪眼窝里冒出来的虫子十分骇人,“猪肉的毒和这只虫子有关吗?”
军医摇了摇头:“属下从未见过这样的虫子,不太清楚。”
那虫子立在野猪的脸上半晌,似乎被灯光照得心烦,摇了摇身子,向离得最近的江懿猛地冲了过来。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几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裴向云心脏猛地一沉,想都没想便伸手拦在了江懿面前。
那虫子没料到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径直往裴向云手腕咬去。裴向云脸色变了变,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张戎连忙要伸手去扶他,却被江懿挡住。
“那虫子不知道死没死……”江懿冷声道,“你过去了说不好还要再搭一个。”
军医有些心惊胆战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能成大事的果然都不是寻常人。
这少年刚刚救了他,若是换个别人,怕是早就慌了手脚扑上去,说不准真的会让那虫子一连坑害两个。
裴向云倒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他紧紧捂着手腕,却没再痛哼一声,整个人蜷曲成一团。
他的呼吸由刚开始急促慢慢平缓下来,只不过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半晌后撕心裂肺地闷咳起来。
军医看了眼江懿,有些拿不准道:“这……他是挺过去了还是没挺过去?”
江懿也没见过这样的虫子,并不知道被那虫子咬了之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只低声道:“但凡他有不对劲的地方就杀了。”
他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这样决定显得很冷血,但却无法承担放那虫子跑进身后陇西军营中的后果。
救一个人还是救一群人,答案不言而喻。
裴向云的胸腔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猛地将一口暗红的血吐在了地上,周身筛糠似的颤抖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军医小心翼翼问道:“小兄弟,你可还好?”
裴向云慢慢抬头,一双眼充血了似的红着,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还好……”
军医这才放下心来,小心地抬起他那被虫子钻过的胳膊,赫然看见了一个有些可怖的血洞。
“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军医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记得。”
裴向云又咳出来一口血,连续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只能勉强靠着一边的栏杆坐着。
“万一他被那虫子夺了心智,我们是不是也看不出来?”张戎问道,“若是他说了谎,我们一时也察觉不出。”
江懿颔首,刚要说话,抬眸却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眼中可怖的红血丝褪去不少,深邃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除开劫后余生的后怕外,似乎还掺杂了不少其他复杂的情愫。
江懿心中一动,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关乎前世的回忆。
那应当是自己割腕被救过来的晚上,狼崽子在床边守了一夜。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向裴向云那双黑眸时,撞见的也是这样的情愫。
那双眼中鲜少见到如此的悲怆与无助,让他牢牢记了两辈子。
“我知道将军不愿信我……”裴向云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我也很难自证,若是您真的怀疑我被蛊虫夺了神智,大可将我关起来,我没有意见的。”
他说完,扶着猪圈的藩篱慢慢站起了身,脸色惨白,像是下一刻便要猝死了一样。
“子明,你认为如何?”张戎道,“要不要把他关进地牢里?”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冷意,轻声道:“不必了,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和猪搏斗的狗子;
晚上还有,么么么
第46章
这是罗耶成为乌斯东部将领的第四个年头。
前些年,大燕与乌斯的兵力相当,纵然常有摩擦,也不过是拼个两败俱伤。偶尔乌斯人还能因为常年跑马占几分优势,让燕人折损更多些。
但近两年,罗耶却发现这仗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打了。
燕人的排兵布阵有了极大的改变,时常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几次交锋,便失去了无数轻骑小队,更不用提那些派去打听消息的探子了,都如泥牛入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耶烦闷地在营帐外踱着步子,抬头便看见一个一袭黑衣的士兵匆匆而来,连忙问道:“「先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士兵给他行了一礼:“报将军,今日并未收到「先生」传来的密信。”
“没有收到。”
罗耶自言自语道:“意思是可以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计划奇袭吗?”
那士兵摘了蒙在脸上的面罩,露出下面一张清秀的脸:“属下不知。”
罗耶叹息一声,摆摆手把他打发走了。
除了自己与几个负责打探消息的探子以外,鲜少有人知道乌斯在燕军中安插了卧底。
那卧底打入燕人内部,一去便蛰伏了数十年。为了避免引起燕人的警觉,前几年的时候那卧底并未有什么动作,直到最近一些日子才开始给乌斯人传递消息。
起先他传递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情报,以此换取了各部将领的信任。
后来那些情报便精确到了有多少驻兵,有多少粮草,何时守卫严戒,何时守卫松懈,基本没出过什么岔子。
除了上次……
想起上次的事,罗耶便有些牙疼。
身为乌斯东部的统帅,他是与「先生」联系最多的人,也是与燕兵交手最多的将军,却从未有过一次损失让他耿耿于怀至今,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那次他损失了他最得力的副将。
那应当是汉人除夕的前几夜,「先生」与他约好了到某个地方交换情报。
而负责带队的那个探子临时被乌斯君上召回了都城,临时要他的副将接替这次交换情报的任务。
但没想到这一去便再没回来。不仅副将死了,连带着那一小队的乌斯精兵也没回得来。
罗耶越想心中越恨,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转身去了另一处营帐中。
这处营帐比他的要小一些,里面却摆满了奇怪的器皿,不时有「嗡嗡」声从器皿中传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将军,你的脸色好像不是很好……”一个紫袍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口鼻处蒙着一层黑纱,“发生什么事了吗?”
罗耶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往后撤了几步。
那紫袍人却不甚在意,将手中端着的瓦罐摆在一边空着的架子上。身上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被撩起又落下,露出被遮盖住的姣好曲线。
这紫袍人竟是个女子。
“祭司,今日陇西的燕兵也没有其他消息……”罗耶恭恭敬敬道,“我是想问,您觉不觉得……”
“既然没有消息,那未尝不是好消息。”
祭司抬眸看向他:“将军是在怀疑「先生」的情报吗?”
罗耶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
“一次的失误并不能代表什么……”祭司道,“说不准上次是燕人运气好,正巧撞上了我们的人,这才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呢?”
罗耶悄悄咽下了方才想说的话:“您说的有道理,但……”
“蛊是不会骗人的……”她打断了罗耶的话,“火烧也去不掉其中的毒性,你在怕什么?”
祭司说完垂眸,轻轻抚过面前的琉璃罐。
那罐子外面的材质像是磨砂的,混杂着几种不同的颜色,让人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却能看见有黑影倏地从罐壁上爬过。而祭司的指尖抚过时,里面的东西好像躁动了一般「砰砰」地撞着罐子。
罗耶又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懂了,不再叨扰您了。”
他说着转身便走,没有半分犹豫,就好像背后站着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一只恶鬼。
等在门外的乌斯士兵看见罗耶出来,纷纷单膝跪倒在地上向他行礼,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
“传我命令……”罗耶咬着牙道,“明日按照原计划,夜袭陇西军营。”
——
是夜,万籁俱寂。
几队轻骑从乌斯军营侧翼掠出,十分熟练地将背上背着的浮木取下,在江面上搭了临时供人落脚的「桥」。
今夜是汉人的年三十,也是陇西军营一年严戒中唯一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日子。
罗耶穿了一身轻铠,面色阴沉地被乌斯士兵拱卫在中间,心头一直隐隐盘旋着不祥的预感。
乌斯军脚程很快,借着大雪的遮蔽迅速接近了陇西军营。
陇西军营一片寂静,没有半分过节该有的热闹与生气,最外面的一堆篝火早就被雪盖住,只余下袅袅黑烟。领头的那士兵眸色阴鸷地一挥手,左右的人立刻下马取下,继续向前。
罗耶蹙眉,目光在一片昏黑中扫过那些兀自于雪中耸立的营帐,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跟在他身边的新任副将是个少年,应当是第一次与燕兵正面交锋,语气间满是兴奋:“将军,末将听说祭司大人给燕人用了新蛊,我们是不是能将燕人一网打尽了?”
罗耶拧着眉,并未说话。
他遥遥看向最前面那已经深入敌方营地的小队,心中莫名一紧,而后余光便瞥见了一抹急掠而过的赤橙色。
“小心!有敌袭!”
罗耶骤然嘶吼出声,猛地勒紧身下的马:“撤退!!”
可已经来不及了。
喊杀声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瞬间包围了整支乌斯军队。
战鼓声沉闷地撞击着厚重的夜幕,鼓点越来越快,骤雨般擂在人的耳膜上。
这次行动本就是奇袭,再加上信任那蛊虫的功效,所以罗耶并未带太多人,不过三四千的士兵,如何敌得过整个陇西的燕兵?
火光和叫嚷声连作一片,烧红了半边沉着雾霭的天。
乌斯士兵原本以为燕人中了他们主帅的计策,早已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却没料到本想瓮中捉鳖,自己倒成为了被捉的那只「鳖」。
罗耶分出些许心神去看陷入重围的乌斯士兵,回过神来慌忙用重剑荡开一柄递到他胸前的长刀,抬眸正撞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那人没穿轻铠,只披了件纯白的大氅,束发的红缎在凛冽的风中飘扬而起。
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哪家矜贵的公子见这雪夜一时兴起,披了件衣裳便出来踏雪游玩,说不准还会即兴吟诗一首。
可他手中的刀却并不似人那般风雅,被罗耶挑开后未经停留,挽了个花,不偏不倚地又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向罗耶当胸刺去。
刀剑撞在一起,震得罗耶虎口发麻,随即收起轻视之心,与他缠斗起来。
乌斯人到底是中了埋伏,在燕军排山倒海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少数幸运儿逃过刚开始的混战,连滚带爬回江边时却发现那些供他们落脚的浮桥早已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
罗耶瞥见乌斯将士的惨状,心头凄凉之意更甚,用剑架住那柄鬼魅般的长刀,瞠目欲裂:“你是何人?”
江懿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堪称和煦的笑:“鄙人江子明,见过罗耶将军。”
罗耶听了这名头瞬间有些恍神,险些从马背上翻下去,声音低哑:“你就是那燕朝丞相?”
江懿没再说话,以退为进,逼得罗耶步步后退。
若是论本身的实力,罗耶是定然不会输给江懿这样一个文臣出身的人。
可他先是被燕人结结实实地埋伏了一波,而后又发现逃跑的后路被断。
自以为是捕蝉的螳螂,却不料人家早已打了做黄雀的主意,让乌斯四千余人悉数葬在这个新年之夜。
罗耶发了狠地用重剑隔档开长刀,双目充着血,猛地一夹马肚便向江懿冲来,奔的是一个「同归于尽」。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冷光,瞬息间将右手的长刀换到左手,侧身让那柄乱了章法的重剑险而又险地擦着自己的腰侧而过,左手的长刀却已递到了罗耶的胸前。
精铁淬炼的刀锋锐无比,破开了那身轻铠,径直扎进了皮肉之中。
江懿身上甚至连防护的轻铠都没穿,却仍敢和罗耶真刀实枪地硬碰硬。
这赌徒似的胆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鲜血从刀口喷洒而出,高大的乌斯将军于马背上轰然坠落,那柄重剑「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江懿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周遭景物,脑海中蓦地闪过上辈子的回忆。
同样的雪夜,同样的敌袭,同样的火光与厮杀。
只不过那次乌斯人早有准备,燕军是那被猝不及防偷袭的。张老将军带着一千精兵以肉/身为火引,构造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江懿垂眸,看着燕兵将罗耶从地上抬起来捆住双手,轻轻将脸颊溅上的血迹抹掉。
束发的带子在缠斗中松脱,瞬间被狂风卷着飞向不知何处。
是而一头乌发随风四散,几缕落在他眉眼间,如瓷白宣纸上划过的三两墨痕。
指节上不知何时被剑锋蹭过,豁出了一道小口子。他出神地凝视了那伤口片刻,慢慢将指节抵在唇边,将渗出的血迹舔去。
江懿于雪幕中调转马头,站在一处坡上居高临下望去,火光在他脸颊上跃动,为原本冻得苍白的肤色平添几分血色。
一切都已重新开始。
他不止想赢这一场,还要赢很多场,把上辈子输掉的失去的统统赢回来。
作者有话说:
好!耶!(快乐地爬走)
最近在听周深和康姆士的克卜勒,真的好好听QAQ
第47章
或许因为并没有真正打起来,所以战场打扫得很快。
江懿不紧不慢地驱着马溜达回来时,活着的乌斯士兵已经被悉数关押进了陇西的地牢里,准备择日与乌斯君主谈判交换人质。
江懿还未从马上下来,一道人影便飞扑过来,险些没在他面前站稳。
“江大人……”裴向云的呼吸急促,双眼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您……没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大氅上飞溅的几道血珠,眸色骤然黯了下来,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
江懿看他又不知为何要发病,蹙眉道:“别挡路……”
“可我……”
裴向云心有不甘地要再说什么,那人却不愿再听,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他回头,看着那马上的高挑背影,胸腹间那种气血翻涌的焦躁感这才慢慢消退。
自己这是怎么了?
裴向云怔忪垂眸,目光落在手腕上那处结了痂的创口上。
那晚接连目睹狼和猪丧命后,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定然要没了性命,却没料到刺骨的疼痛过去后居然没什么大碍。
他怀了几分侥幸,觉得那蛊虫说不定对人的伤害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可方才那一瞬想杀人嗜血的暴虐却令他暗自心惊。
若那蛊虫的后遗症,正是让他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更狂躁呢?
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失了神智,去攻击自己最在乎的人呢?
裴向云不敢多想,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加快脚步向主帐而去。
主帐中灯火通明,地上跪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男人的五官深邃,眸子是深蓝色的,身量高大。纵然是身为武将的张戎站在身边,也显得比他矮小了一头。
他眸中满是仇恨,阴鸷的目光紧紧锁在江懿身上。
江懿上辈子被囚禁的时候没少被人这么看着,压根不怕他,掩着唇打了个哈欠。
“罗耶将军,久仰大名……”张戎道,“今夜奇袭的感觉如何?”
罗耶听见「奇袭」二字后身子猛地一震,连带锁着他的锁链跟着「哗啦啦」地响着。
“狡猾的燕人……”他动了动唇,吐出一串古怪的汉话,“如果不是你们设套,我们又怎会……”
“设套?”
江懿轻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们也配说「设套」?”
罗耶的眸色凝了下,面上的凶气不减。他紧紧咬着牙,脸颊不住地颤抖着,似乎要把一口牙咬碎。
“罗耶将军,贵国的小玩意儿很有意思……”江懿道,“能想到把蛊虫种进野猪的体内,倒也不失为一种妙计。”
罗耶听了他这句话,面色骤然一白。
他想过无数可能,或许是燕人撞了大运今夜没吃猪肉,或许吃的猪肉并非乌斯浑水摸鱼进去的那两只,却万万没想到燕人居然发现了他们在猪肉里做的手脚。
燕人并不精通蛊术,又是如何发现的?
难不成……
几乎是一瞬间,罗耶便想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
「先生」暴露了,亦或是「先生」临阵倒戈,被燕人策反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十分可怕,这意味着乌斯数十年做的准备都功亏一篑,更包括那颗只会,也只有「先生」能牵动的棋子。
罗耶猛地呕出一口血,面色骤然白如金纸。
“想起什么了?”江懿密切地关注着他的所有表情,“你们乌斯人在制定这些计划的时候,该不会什么都没告诉你吧?”
罗耶慢慢抬起头,双眸通红,脸上的皮肉狠狠地抽动了几下,居然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很久前便听说大燕的丞相料事如神,你为何不自己猜猜?”
江懿微微眯起眼,刚要说什么,便看见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捏着罗耶的下颌狠狠一拽,将他的下巴卸了。
罗耶于胸腔中哀鸣一声,嘴大张着,唾液慢慢从唇角流了下来。
“他应该在嘴里藏了毒。”
江懿在帕子上擦了擦手,低声道:“毒拿出来再将他下巴扣回去。”
眼看着罗耶这幅鬼样子怕是也审不出什么了,张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和江懿一同向主帐外走去。
“这次怎么说?”张戎问他,“幸好那孩子发现了猪肉里的蹊跷,不然这次怕是真的要栽了。”
江懿垂眸,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上一世陇西并未遭此一劫,其中大抵不过因为自己本意是找猪,却没想到半路捡了个孩子。那会儿裴向云嘴唇冻得乌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更何况那时风雪越来越大,最后一队人同意打道回府,彻底放弃了将猪找回来。
可这辈子自己并没有去找猪,反而选择了带兵伏击乌斯人,造成的后果却是猪自己跑了回来。
这因果耐人寻味。
上一世丢了被下药蛊的猪,捡回来一个裴向云。燕军逃过除夕夜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却没逃过几年后因为裴向云背叛的悲惨结局。
这一世被下了蛊的猪自己回来,裴向云却并非江懿自愿要带回来的,可又正是裴向云及时发现肉臊子的问题,才救了陇西军营一回。
江懿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张戎瞥了眼不远处巡逻的士兵,低声道:“子明,老夫这里有一个法子,说不准会有奇效,你可愿听?”
江懿抬眸:“什么法子?”
“按照那裴向云的说法,他似乎对乌斯这些奇怪的蛊术十分了解……”张戎道,“但整个陇西军营,甚至于整个大燕,对于这方面都没有什么研究。我们不如……”
“将军的意思是让裴向云为我们所用?”江懿蹙眉,“但是他不可控。”
张戎轻叹一声:“我知道,但他不是很听你的话吗?而且他这么想做你的学生,你倒不如顺水推舟收了他,日后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也能立刻把这个隐患解决掉。”
江懿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我……不想收他做学生。”
“你还觉得他是细作?”张戎问,“若他是细作,那夜就不会把肉臊子的事告诉我们。”
江懿听着他的话,心中也在思忖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张戎说得没错。
通过这次的事不难看出,乌斯人的真实目的并非是明面上与燕人硬碰硬。
他们或许早就在看似平静的时局之下埋藏了无数类似的小诡计,只等时机成熟时将这些伏笔接连引爆,送大燕一个巨大的惊喜。
这次的蛊虫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下次呢?
张戎见他陷入了思索,也不逼他,只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想想,若是不收他做学生也无妨,老夫亲自教他,只不过或许会费些功夫罢了。这样好的一枚棋子,我们必须把他培养成陇西趁手的刀,而不是乌斯递进大燕心脏的匕首。”
——
夜入四更,陇西军营中的喧嚣声渐渐消失,只余下些许守夜的士兵围着火堆低声交谈。
一道黑影悄悄贴着侧面的藩篱来到了地牢的入口,将面上蒙着的黑布揭了下来。
他原本以为地牢入口处定然有层层把守,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试图蒙混进去,却发现这些竟都用不上。
待再次检查了四周,确定这并非请君入瓮的圈套后,他这才将黑布重新蒙在脸上,摸黑进了地牢。
被俘的乌斯士兵早已带着倦意入睡,他不费分毫力气便找到了那个想找的人。
罗耶正靠在囚笼中闭目养神,没有丝毫睡意。
他只要一想到「先生」这一环可能出了问题,就愈发心凉无望起来,连带着几个时辰前被人生生卸掉的下颌都开始凑热闹般的隐隐作痛。
耳畔忽地响起轻轻的「洽洽」声,罗耶警觉地睁开眼,发现栏杆前站着一道黑影。
“你是何人?”他低声道,“燕人?”
那人擦亮手中的火折子,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罗耶蹙眉:“你……”
“你是乌斯驻东将领罗耶……”那少年开口,说的居然是流利的乌斯话,“刚过而立之年,家中有一妻一妾,并未有子嗣。”
罗耶心神一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用乌斯话道:“你难道是……”
少年冷了眉眼,声音中带着几分狠戾:“别管我是谁,你到底在猪肉里下了什么?”
罗耶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少年眸色微动,却仍以一双带着冷色的眸子盯着他。
“早就听闻公主私通汉人,生下个低贱的杂碎……”罗耶捂着唇闷咳片刻,又低声笑了起来,“如今你在这里,果然变成汉人的狗了吗?”
少年原本强装镇定的面孔骤然变得扭曲,手从栏杆处伸进去,狠狠捏住了罗耶的下巴。
他眼中倒映这一旁墙上的火把,显得格外可怖:“说话,问你在猪肉里加了什么?”
罗耶只觉得下巴上传来一股大力,像是要被人硬生生捏碎颌骨一般,可面上却仍带着发狠的笑:“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会下地狱,司掌万物的神会惩罚你这个叛徒,你会万蛊噬身,元神俱灭,将至亲之人屠杀殆尽,你……”
他低低喘了口气,带着无比的恨意轻声道:“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惊,将捏在他下颌上的手松开。
罗耶的声音有些大,周围关着的乌斯士兵有醒来的迹象。裴向云怕他们醒来后高声叫嚷,无奈只能选择离开。
他刚转过身,便听那末路的将军在身后喊自己:“喂……”
裴向云微微侧眸,看着那人将手搭在栏杆上,面上的笑中称得上一个「不怀好意」:“你知道你父母的死与那汉人丞相有关吗?如今你要做汉人的狗,公主与驸马如何在九泉之下瞑目?”
作者有话说:
裴·在作死边缘跃跃欲试·向云:我好奇嘛qwq;
老规矩晚上还有一更,但我要考试了,所以双更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QAQ
第48章
裴向云的背影蓦地一僵,低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什么?”
罗耶放缓了声音,如梦呓般道:“我就算知道什么,也定然不会告诉你这个叛徒。”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而后又慢慢松开,转过身回到了铁囚笼外:“你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说了我不会告诉你……”罗耶的表情中多了几分讥笑,“你去问那大燕的好丞相,问问他是如何待你父母的。”
裴向云知道他如今这般半疯癫的模样怕是不会再告诉自己什么有用的事了,只得狠狠剜了罗耶一眼,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会后悔的是你!”
罗耶笑道:“你会被万蛊噬心而死,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裴向云压下心中的烦躁,最后回眸看了一眼已近癫狂的罗耶,将那覆面的黑布重新戴好,贴着火把照不到的阴影出了地牢。
风雪已经停了,只余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裴向云正要向炊事班走去,却忽地止住了脚步。
若是一直到明日早上都不下雪,岂不是只有自己这一排脚印留下雪地上?
到时候如果燕兵追查起来,罗耶怕是第一个便要将自己供出来。
裴向云懊恼于自己的冲动,只头脑一热地想着来把事情问个明白,却全然没想过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离开。
他只穿了一身薄衣,在风中冻得直哆嗦,属实是一个进退两难。
其实若非那只钻了胳膊的蛊虫,裴向云倒也没想特意来找罗耶这么一遭。
他心惊于面对江懿时那稍纵即逝的暴虐情绪,不由得联想起上辈子与师父相处时那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恐惧。
会重蹈覆辙吗?
裴向云无头苍蝇似的自己纠结了许久,到底还是决定冒着风险来见罗耶一面。
纵然他明白这个决定或许会让他的身份彻底暴露,甚至让先前的努力自证都功亏一篑,可在思考良久后却仍选择只身来见罗耶。
裴向云实在太害怕了。
若那蛊虫真的会让人性情大变,甚至伤了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他倒不如现在就去死。
可没料到有用的话一句没问出来,倒是让他记起了不愿回想的往事。
其实罗耶所说的关于他父母的那件事,他上辈子也是知道的。
那会儿他在陇西军营中混了个护卫队长的职位,每日负责带着小队去军营周边巡逻,遇见行踪不明的乌斯人需要及时上报,由将军决定如何处理。
那日他傍晚归来,刚进自己的营帐中喝了口水,便看见一封掉在地上的信。
信函的开口被封住了。裴向云难掩好奇心,瞧着四下无人,将那封信函的封口撕开,把信纸抽了出来。
信上的字迹隽秀,是老师的字。
裴向云以为这是老师写给燕都的文书,本无意看这些军中要务,刚要折好放回去,却瞄到了其中的一句话,霎时手脚都变得冰冷。
“六年前,乌斯与我朝协定望凌之盟,欲于水东涧交换俘虏。臣以为裴尚修已有妻室,恐有倒戈之意,实在无法放心将他带回燕都,却未曾想他会身死他乡……”
往后的话裴向云再也没能看进眼中。
他眼中只有「裴尚修」三个字,几欲将那薄薄的信纸盯出个窟窿来。
裴尚修是他爹。
那个与乌斯公主暗生情愫,私定终身,让公主珠胎暗结,而后带着他风餐露宿七年的苦命爹。
裴向云慢慢将那封信放下,一时间有些无助。
所以父亲竟是被乌斯人捉去的俘虏吗?
而他本有机会回来,却因为老师错误的决策命丧他乡,被人欺侮辱骂,甚至到死都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裴向云生生将那张纸捏得褶皱不堪,几乎下意识便要冲出去追问江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师生一场,说不准其中还夹杂了些什么其他的情愫,他不想让自己和江懿之间结束得这样难堪。
裴向云失魂落魄了月余,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原本他准备悄悄走,谁也不告诉,可临到头心中却像是被无形巨手狠狠拉扯一样痛,到底还是没忍住去找了江懿。
如果老师说会与他一起,他就不走了。哪怕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他也认了。
只要抛弃掉乌斯人和燕人这两个对立的身份,有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
裴向云是抱了些许这种隐秘的希望的,却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老师否定的答案。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便多了那道用生死也填不满的沟壑。
而后来重逢,他发现自己甚至根本无法开口问出这个问题。直到江懿身死,关于这件事的线索他也只有那封措辞模棱两可的书信。
裴向云敛了思绪,咬着唇躲在阴影中,让寒风将自己胸腔中的憋闷与烦躁悉数吹散,待四肢麻木后才慢慢起身。
留下脚印就留下脚印吧。
裴向云忽地有些疲惫,酸涩感自胸腔氤氲而出,慢慢弥散到了四肢百骸。
如果真的会被再次误会遭到猜忌,还是让江懿杀了自己吧。如此这般,也算还了老师一条命。
裴向云叹息一声,迈动疲惫的双腿向炊事班而去,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道:“裴小兄弟。”
裴向云眉心一跳,方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再次翻涌起来。
他将面上的黑布取下来,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个最不想看见的人正迎面而来。
“裴小兄弟,这么晚了在做什么?”关雁归唇边带着笑意,“我方才瞅着有个黑影,还以为是有敌袭呢。”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低声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关雁归踏着雪一步步走来:“是不是今天被吓到了?”
裴向云放在口袋里的指尖一动,紧紧地攥着那块黑布,勉强笑了笑:“算是有吧。”
关雁归十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无妨,也是你来的这两年没怎么这样交过手,往后便习惯了。”
裴向云「嗯」了一声,忽然道:“关校尉,您方才……如何知道是我在您前面走着的?”
关雁归覆在他肩上的手为不可察地动了下:“我看着身量不像是燕兵,于是试着喊了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谢谢关校尉,我先回去了。”
“今日风大,小心着凉……”关雁归道,“要是遇见什么想不通的事儿,可以再来和我说。”
“谢谢关校尉好意。”
裴向云和他道了别,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留在地牢前的那一串脚印被踩乱了。
他似有所悟,将目光投向关雁归离去的方向,却找不到人影了。
方才关雁归特意沿着自己走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是为了掩盖掉他的脚印吗?
裴向云怀着这样的疑惑回了寝帐,或许是因为这一天身心俱疲,没多久便陷入一片昏沉的梦境之中。
他梦见了许久未见的乌斯君主。那名义上的皇兄站在宫殿之中,头顶是奢华的琉璃瓦天花板,落日将七彩的光投映在地面上,铺成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耀眼光晕。
他垂着头单膝跪倒在皇兄面前,明明有努力在听,耳畔却仍是一片持续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分明。
裴向云看着周遭的人嘴一张一合,无数道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刺在他后背上,扎得人脊柱也跟着发疼,口中燥得很,越想听什么看什么,越感觉得不真切。
忽地一阵「轰隆」声在身旁响起,他悚然一惊,抬头追着声音看去,却只遥遥看见了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那老马身后拉着的并非乌斯皇室才用得起的轿厢,而是一座木制的囚笼,里头关着的人似乎正向自己这边望来。
被关起来的人是谁?
裴向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般响着,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可到底还是什么也看不分明,余下的只有胸口无休止的钝痛。
那个人对自己很重要吗?
若不重要,那为何仅仅看见一个影子,自己便心疼得要命?
裴向云溺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化作志怪小说里索命的鬼,拉长或缩短的身子盘旋而来,似乎要抽离他身边的所有空气。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可愿摒弃一切重新来过,哪怕结局依旧不如你意吗?”
裴向云拼了命想睁开眼,看看那说话的男人是谁,周遭的声音却变得杂乱了起来。
“小兄弟,小兄弟?”
“小兄弟你醒醒,日上三竿了!”
裴向云蓦地从梦魇中醒过神,随即便被阳光刺了下眼睛。
他带着几分怒意地侧过头,这才看见是陈三在旁边一直喊自己。
陈三猛地对上那双含着火气的眸子,被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忽然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移开目光避开那双骇人的眼睛:“小兄弟,你可快别睡了,江大人找你过去呢,你飞黄腾达的日子要来啦。”
作者有话说:
有狼人出没.jpg;
今天也爱你们啵啵啵
第49章
“江大人……找我?”
裴向云只当是自己睡迷糊了,没听懂陈三在说些什么。
陈三「啧」了一声,面上带着明晃晃的羡慕嫉妒与嫌弃:“江大人方才特意喊李兄来炊事班,点名要找你的。”
意识慢慢回笼,裴向云兀自坐在床上,不知听见的一切是否真实。
陈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耐心再跟他耗下去:“俺们话传到位了,你愿意去不愿意去,都和俺再无关系。”
说完他便撩起帘子离开了,只留裴向云一人傻坐在床上发愣。
裴向云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铜盆里撩起一捧水将脸洗干净,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帐外跑去,生怕江懿改了主意,不想见他了。
一路上遇见的士兵纷纷回头看他,不明白这平日阴鸷的少年为何今日情绪莫名灵动了许多,再也没了曾经的死气沉沉,倒是多了点这个年岁该有的活力。
裴向云憋着一股气跑到江懿帐外不远的地方,心中忽地打起了鼓。
江懿为何突然要见自己?
是昨夜的事他悄悄去地牢的事暴露了吗?
裴向云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唇,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片刻,看见李佑川撩开帐帘出来。
“裴小兄弟!”
李佑川看见他似乎很高兴,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裴小兄弟,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裴向云被他喊住,下意识地心虚了一下:“我……”
“快进去吧,少爷等你许久了。”
李佑川把他往帐中推了下,挤眉弄眼道:“从今晨醒来便开始等你,方才好像有点生气了。”
裴向云被推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钻进了帐帘。
江懿正靠在软榻上看书,眉心微蹙,听见响声后抬起头来,和裴向云慌张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裴向云看见他心里就虚得很,小声道:“江大人……”
江懿复又将目光落回手中书上,声音有些懒散:“两个时辰,怎么着?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了是吧?”
“不是的……”裴向云连忙解释道,“昨夜我睡得晚,今天没能起得来。”
“睡得晚?”
江懿依旧垂着眸不看他:“做什么去了睡得晚?”
“没……没做什么。”
裴向云攥着衣角,手心不自觉地开始出汗:“就是躺着睡不着。”
江懿合上手中的书:“是因为打了乌斯,你心疼了?”
“没有的事……”裴向云道,“我为何要心疼?”
江懿打量着他如今在自己面前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越看心里越不痛快。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裴向云做什么。
顽劣不化他看着不爽快,谦恭温驯他看着也不爽快。
就好像裴向云这个人站在面前就是一种错误。
江懿颇为心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作甚给自己找不痛快。
果真不应该听张戎的意见,应该直接悄无声息地把这狗崽子杀了。
他刚动了这个念头,脑海里那神隐多日的黑无常又冒了出来:“江大人,谨言慎行。”
江懿烦躁地在心底「嗯」了一声,捱着火气道:“范八爷,可否容在下问一句,收了他做学生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
“江大人自是心中有数的……”范八爷的声音照旧透着种铁面无私的意味,“这是躲不开的因果。更何况前些日子我听了你们将军的话,觉得颇有道理。”
“你不是与谢七爷打过赌么?”江懿问,“你赌裴向云照旧顽固不化,最后会陷入同样的悲剧中,又为何偏偏劝着我不要杀他,收他做学生?”
范八爷淡淡道:“你收与不收,和我的判断并不冲突。但既然委派我来监管这个世界线的平衡,那我即便打了这个赌,也要公平公正地如旁人一样在你即将违规时劝阻你。”
是个说不通的直性子。
江懿叹息一声,觉得越听越烦。
昨日他基本没睡,坐在营帐中考虑了张戎的建议,实打实想了一个晚上。
从长远角度来想,张戎说的没有错。燕人对乌斯人的那些手段还是见得太少,多一个熟知这些蛊虫异术的人留在身边,没有什么坏处。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将裴向云训成一只听话的狗,一把好用的剑,如此这般才能不让他临阵倒戈向敌人。
上辈子江懿宠溺他,以至于酿成大错,如今若是真的要收他为徒,就绝对不能再心软。
更何况他也根本不会对裴向云心软。
江懿定下心思,抬眸看向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的裴向云。
狼崽子似乎是前几次被他打怕了,并没有擅自开口说话,亦或是藏了别的心思在,装作了这幅乖顺的样子。
“站过来点……”江懿并未从软榻上起来,只支起了上半身,未束的发顺着肩垂下,“让我看看。”
裴向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怀着几分惶恐地上前几步。
江懿打量了他的手,发现那一日用匕首刺入的伤口似乎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疤痕。
果真是年轻,伤都好得这么快。
江懿指节抵着眼角,轻声道:“伤好了?”
裴向云低声道:“好了……”
“疼么?”江懿问,“恨我么?”
裴向云的指尖扣着衣角:“上次我回答过江大人,我不恨的。”
“为何不恨我?”
江懿眯着眼仔细地观察着他所有变化的表情:“那个风雪夜,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你怕是能在陇西军营中过得很好。”
裴向云不言语,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
“而后我又在校场为难你,让你受了鞭伤,在暴雨里跪到昏厥……”江懿道,“你来我帐中偷字,被我贯穿了手掌……这些加起来,你竟一点也不恨?你不像是那样没有血性的人。”
裴向云似乎咬了下牙,依旧用那副温驯的声音道:“江大人教育得是,我当时欺凌弱小,坏了规矩,擅闯你的营帐,本就是该罚的。”
“哦?你这么容易便认错了?”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耐人寻味:“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仅对我一人如此?炊事班不少人说你对其他人都冷着脸,有了摩擦时甚至不顾同袍情谊要动手。”
“我……”
裴向云下意识地便要将那句「只是不想负你」说出口,却生生止在了半路。
江懿在试探他。
他在引导着自己说出关乎上辈子的事,但凡说漏了只言片语,江懿便能立刻定他的罪。
裴向云忽地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之所以现在还没被弄死,是因为江懿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重生回来的。
想明白了这点,裴向云如抱紧了救命的稻草般,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扯谎道:“因为江大人很像我的母亲。”
江懿支在脸颊侧的手顿了下,面上表情多了几分古怪:“你母亲是乌斯人。”
裴向云哽了下,心道死马当活马医,顺着这句话接着胡诌道:“是那种被管教的感觉像母亲。”
事实上他压根就没被母亲管教过几次。乌斯的公主与外族人,尤其是汉人私通生了孩子,这本就是皇室之耻,怎能容许公主继续与这混血杂种一直待在一起?
是以刚断了奶,他便被人裹了张席子扔出宫外,被父亲捡回家去了。
江懿打量了他片刻,觉得这说辞倒是稀奇。
上辈子裴向云从未主动提过他那对堪称传奇的父母,江懿认为能接近乌斯公主的定非俗人,说不准是哪个达官显贵家被掳走的少爷,亦曾在历次文书中寻找多次,却并未找到一个姓「裴」的人。
“我不恨你……”裴向云轻声说,“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
江懿笑了下,微微向前倾身,捏住了少年的下巴。
微凉的指尖触到皮肤的那一瞬,裴向云眸中多了几分黯色。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那疯狂的一夜,身下人也是用这双手如何抓挠他的背,如何揪紧泥泞的软红,如何被他强行扣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楔进那柔软中。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下,压下声音中的低哑,看向面前的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望:“江……大人。”
江懿审视了他片刻,轻声道:“若现在我要收你做学生,你可愿意?”
裴向云眉心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为何……”
“因为我缺一把上好的刀。”
江懿松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愿意做这柄刀吗?”
“若是你点了头,那从此以后便要守我定给你的规矩。”
江懿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意碰军中兵器,如果被我发现你偷偷犯禁,小心我打断你的手。”
“从此以后你要忘记你那另一半乌斯血脉,彻底归顺于我,做你故国人民口中的「贼人」与「叛徒」,你可愿意?”
江懿的眸子一直没离开过裴向云的脸,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他。
若是上辈子的裴向云站在这儿,会愿意吗?
明知自己是皇室之子,明知自己有机会出卖情报换得后半生荣华富贵,明知只要再熬个几年便能飞黄腾达,成为开国元勋,成为乌斯人民眼中的战神。
明知只要点了头,这一切便会顷刻间烟消云散,会愿意吗?
江懿的手抚向腰后,摸着一柄短匕冰凉的刀柄。
若裴向云摇头,那他便有足够的理由确定眼前的人是上辈子那恶鬼重生,没什么比立刻结果掉他更重要。
裴向云低声道:“江大人,你是要养一条听话的狗吗?”
“不错……”江懿轻笑,“问你呢,愿意么?”
帐中蓦地陷入一片死寂,半晌后少年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愿意……”
“甚好……”
江懿慢慢收回了抚上刀柄的手,向软榻靠去,轻声道:“跪下吧……”
裴向云直直地看着他:“为何要跪?”
“拜师礼,我们汉人的规矩……”江懿道,“既然你方才说愿意,那就需要提前适应一下汉人的礼教。”
他说完后垂下眸,拾起方才看了一半的书,等了片刻后方才听见膝盖触在地面上沉闷的「噗通」声。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软榻上那高高在上的人,心中翻涌着不知什么情绪。
一会儿是过去不曾有过的耻辱感,一会儿又是大梦成真的欣喜若狂,灼得他眼前发昏,不知该做什么好。
“从今往后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江懿冷冷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老师确实会杀了自己。
先前那几次若不是有人干扰,他怕是已经投胎个几次了。
少年扬起那带着些许异域凶气的脸庞,恭敬道:“我知道了。”
江懿懒散地靠在软榻上,抬腿赤足踩在他的肩上,狠狠将他的上半身往下压。
起先他察觉到了一股抗拒之力,不动声色地与少年慢慢角逐着,直到狼崽子的脊骨乖顺地弯曲,匍匐在他脚下。
江懿狭长的眼微眯:“头抵着地与我说话,有没有规矩。”
既然你还有点用处,那就打断你的反骨,将你训成一条听话的狗。
裴向云的额头触到地面。
他瞥见那人垂在自己面前的青丝,抑制着心中不断膨胀的渴望,指甲几乎要刺穿了掌心,这才堪堪维系了表面的平静。
裴向云轻声道:“是,老师。”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需要一条听话的狗;
裴·毫无底线·天天挨打·向云:汪!
今天我给我的专业课老师发消息:老师菜菜 捞捞;
老师回我:可以捞但请不要太菜哦;
所以今天只有一更我去抱抱佛脚明天见哦宝贝们(那种愧疚.jpg)
细雨骑驴入剑门 ◇
第50章
裴向云以为只要自己重新做了江懿的学生,只要自己藏好关乎上辈子的回忆,与师父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鸿沟说不准会被时间填平。
他回炊事班思索良久,发现自己确乎相当贪心。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江懿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人便好。
慢慢地又不满足于这天堑般的隔阂,看见师父与旁人亲近便心中妒火中烧,只恨那亲密的人不是自己。
再后来,想像上辈子一样亲密无间,甚至……
有肌肤之亲。
这种事但凡尝过一次,食髓知味,便绝无可能彻底忘记。
更何况两世为人,裴向云也仅和那一人尝过一次而已。
上辈子江懿死后,他曾在居所中闭门多日不出,拂了皇兄的面子,拒不带兵北上讨伐京州。
乌斯君上似乎知道这便宜皇弟的性子,没了执念后怕是就此一蹶不振,倒也省了亲自动手将他除掉的力气。
如此这般威胁没了,乌斯君上松了口气,以为裴向云就是疯狂地迷恋汉人女子。
于是举国搜罗了不少汉人女子送到亲王府,想着让他多纳几个妾室,不至于为了一个死去的男人暗自神伤。
可这些人裴向云都看不上。
与其说是看不上,倒不如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何为「爱」,也根本无法像爱老师一样爱上其他人。
他对江懿的感情并非只有单纯的爱慕,夹杂了其他无法言说的感情,横跨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到底并非随意什么人都替代得了的。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辗转好几日,这才慢慢放平了心态。
纵然师父只是想要一条听话的狗也无所谓,纵然过去的一切都化为泡影也无所谓。
只要他还愿意留自己在身边,自己还有用武之地便好。
——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江懿这回再也不敢散养狼崽子,恨不能直接在他脖颈上栓条铁链子拘起来,这辈子都不能再去为非作歹才好。
原先裴向云不愿读书习字,那他便逼着裴向云将那些礼义廉耻的句子悉数刻印在脑袋里,哪怕化成灰了也忘不掉。
过了个年,张素在江懿帐中看见裴向云时到底还是吃了一惊。
他全然没想到老师会收这曾有过矛盾的人为徒,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裴向云看了眼面前堆满的字帖诗集,动了动唇:“裴向云……”
“那我喊你裴兄可好?”张素道,“裴兄裴兄,老师果真不生你气了吗?”
裴向云垂眸,指尖下意识地在衣摆上摩挲片刻,这才踟蹰道:“或许吧……”
张素登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说老师是君子,怎么会记仇呢?让你别担心,你看现在不也成了老师的学生了吗?”
不记仇么?
裴向云掌心的那道贯穿伤虽然好了,可像留下了后遗症似的,三天两头便要控制不住地刺疼一下。
江子明其人,应当是非常记仇了。
张素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人曾在老师的刀下险之又险地逃了好几次,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少年老成道:“无妨无妨,往后你随我一起读书,你便是我的师弟了。当师兄的护着师弟是理所应当的事,别怕。”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曾经这里坐着的也只有一个自己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头疼地翻开了那写满了字的纸卷,瞪着上面的「之乎者也」发愣。
先前他在炊事班也不是没自己临过这些帖子,可临是一回事,要记要默又是另一回事。
裴向云在桌前坐了两个时辰,磕磕绊绊地只将那篇《劝学》的第一段记下来了。
旁边的张素领先了他不知多少篇目,背的都是大长篇,没过半日便将布置的课业悉数完成了。
他探头来看裴向云的,有些惊讶道:“你怎的才默了一段?”
裴向云动了动唇:“我……”
“你这样一会儿是要被老师说的……”张素拧着眉,“快些呀……”
裴向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说自己与旁人不一样。
这些普通人看上去非常简单的诗词歌赋,他一用心去读去记,半边脑袋便如针扎般痛了起来。
张素却是打心眼替他着急的,低声道:“先前老师与我说,他最讨厌不好好读书的人,你怎么办呀。”
裴向云看着他满脸的焦急,心中翻涌起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
若自己没有这尴尬的身份,也没有这奇怪的痛苦,是不是会更讨师父喜欢?
张素比自己小了三四岁,凭什么他就有那样一个战功显赫的父亲,又有那么多人爱他宠他?
分明差不多年岁,为何与他相比宛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裴向云兀自陷入痛苦的纠结之中,抬眸便看见小孩将那几张未动几字的课业搬到了自己的桌上。
“你要做什么?”裴向云低声道,“你……”
“今天你第一天和师兄一起上课,不习惯也正常。”
到底是小孩,尚且没琢磨出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只觉得自己身边这个便宜师弟怎么看怎么可怜,不忍再看见他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
“师兄帮你写这些,剩下的你写,好不好?”张素问他。
裴向云其实并非那么喜欢与人交流。
只不过张素实在过于热情,让他难以招架,只能顺着小孩的意思点了点头。
张素似乎终于满意了,调整了下原本的握笔姿势,咬着毛笔屁股模仿起裴向云那手宛若狗爬的字来。
今天早上燕都来了钦差大臣,张戎带着人去附近城中视察民情去了,这钦差大臣便只能让江懿一人招待。
那大臣是个大内太监,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颠簸着来了陇西,垮着的脸就从来没有过笑。
江懿本不愿和他过多纠缠,可这位公公似乎是路上受了气,非要找找他的麻烦,一直拽着他挑刺挑到快午时才罢休,甚至还说出张戎不回来他便不走的话。
一向对外人很谦和有礼的江懿终于遭不住了,好说歹说将这位神仙请到会客的帐中稍作休息,这才想起来自己帐中还有两个小的,原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径直跌落谷底。
帐中两个学生没打架也没作出什么其他的花活儿,安静地一人捧着一本书坐在位置上读着。
张素惯常是个叫人省心的孩子,江懿便没过分关心,余下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裴向云身上。
今天布置给裴向云的课业对他来说属实有点多。上辈子江懿不是不清楚这逆徒生来厌烦背书,本意是想着试他一试。
即使做不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没想到看见了一摞被丑字填满的纸卷。
罪魁祸首老老实实低头坐着,看上去比谁都乖巧。
一边的张素清了清嗓子:“师父,你先看学生的功课吧。”
江懿的指尖刚触在裴向云面前的纸卷上,闻言眉头微蹙:“为什么?”
“往常您都是先看学生的课业,今天为什么先看师……裴兄的?”
张素似乎知道自家老师吃软不吃硬,软下声音道:“素儿觉得心里不痛快。”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明日先看你的。”
他说罢径直翻了几页,停在了张素替裴向云开始抄写的那篇。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打鼓似的「砰砰」响,他一旁的张素已经慌张到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在颤抖了。
江懿的目光在那页上停了许久,再次开口时声音和结了冰似的冷:“裴向云……”
冷不防被点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低声道:“师父……”
“这页不是你的字……”江懿抬眸看他,“谁替你写的?”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嘴硬道:“是我自己写的。”
“你自己写的?”
江懿刚应付完钦差大臣,如今又被学生糊弄,险些怒极反笑:“你觉得我很好骗是么?”
裴向云不再言语,只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紧紧地看着他。
江懿最烦的便是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每次看见都控制不住地想起上辈子这白眼狼如何将自己的话当耳边风,又是如何吃里扒外通敌的。
他越想越气,眉眼间皆是冷意,随手将放在一边的戒尺抽了出来:“伸手……”
这把戒尺是从旁边村子里的私塾中顺来的。那儿的教书先生鲜少看见个文化人,又囊中羞涩,没什么东西能赠与,最后送了他这把戒尺。
戒尺是用老树的木头做的,上了年头,好在十分结实,任是如何皮糙肉厚的学生都能被揍服帖了。
裴向云看见他亮出那戒尺,便知道师父要做什么。
他记得上辈子江懿似乎也有这样一把戒尺的,可从来没舍得对他用过,一直放在桌旁落灰,最多不过被那人拿出来吓唬自己一通。
裴向云依旧用执拗的目光看着他,慢慢伸出手。
戒尺狠狠抽在他掌心,少年人面皮蓦地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痛呼。
江懿打完他这一下,轻声道:“嘴硬是不是?说不说?”
裴向云的唇被自己咬破了,满口尝着都是血腥味。
他垂眸看着那散落在桌面上的纸卷,心道为什么不说呢。
说是张素主动要帮自己写的,又不是他要求的,就算责怪也断然不该责怪他。
可为什么不呢?
江懿的怒意更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狠狠抽了他一下。
“师父,您别打他了!”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旁响起,裴向云怔了下,旋即侧眸,看见小孩憋得通红的一张脸。
“师父,是我要看他写不完怕他挨罚,才帮他抄写的。”
张素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颤抖地将袖子挽起来,对着戒尺伸出手:“师父,我错了,我不应该骗您,您打我吧。”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啵啵啵
第51章
江懿眸光微动,将戒尺轻轻搁在桌上:“你帮他?”
张素似乎仍怕挨罚,一脸防备地盯着那把戒尺,小声道:“是我帮他。”
“他逼你帮他抄么?”江懿问。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点头,便听那小孩抢先道:“不是,是我要帮他抄的,我看他抄不完,怕您责怪他。”
江懿的目光在两个学生面上扫过,半晌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累。
他原本以为只要应付一个裴向云就行,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张素竟也学会骗人了。
自己倒像是那个做坏人的。
“裴向云把缺的默完……”他拂袖转身,“张素不许帮忙。”
张素看着自己摊开决意赴死的掌心,知道老师这是不要和自己计较了。
他连忙三两步从桌后绕出来想去追江懿,却发现那人撩了帐帘离开,不消片刻便在视野中失去了踪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来,咬着手道:“老师好像很失望。”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你站出来做什么?”
“我?”
张素「啊」了一声:“你在挨罚,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啊?我从来不见死不救的。”
“可是……”
可是江懿只会觉得是自己逼他帮自己抄书,只会罚自己罢了,又怎会迁怒这个原本很听话的学生呢?
好蠢……
上辈子裴向云就是个利己的,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好,类似这样的闲事倒是一件也不会管。
毕竟旁人的死活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可张素这样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张素非要站出来找不痛快,可看着小孩那张单纯的脸又问不出,最后只能默默地低头看着这一桌子的纸卷。
张素戳了戳他的胳膊:“我去给老师赔个不是,你好好罚抄,这回我不能再帮你了。”
“赔不是?”
裴向云有些茫然:“他罚不是罚过了么?为什么要赔不是?”
张素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们骗了老师,老师他应该很难过的。做了让人难过的事就该道歉,和罚不罚又没有关系。”
说完,小孩便撩开帐帘,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只留下裴向云在帐中发愣。
他呆坐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垂下头,好像活了两辈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惹了人不开心是一定要去道歉的。
——
这钦差大臣名为福玉泽,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宦臣,现下不知怎的混了这么个钦差大臣的官职,登时便觉得自己能在江懿面前耀武扬威了。
福玉泽来陇西果然目的不纯。
先前一路上侃天侃地的模样不过障眼法,明面上是尊敬江懿,给他这个丞相几分面子。
可张戎一回来他就立刻换了副嘴脸,咄咄逼人地问起与密东结盟一事来,字里行间具是对喀尔科个人作风的不满。
这些并非福玉泽一个人的想法,其中八成有朝中其他文臣的意思,摆明了就是给江懿找不痛快。
江懿入朝为相六载,但真正在燕都待着的时间不过就三年,剩下三年全在陇西陪着三军将士吃沙子,不少朝中人便阴谋论他实则惦记着张老将军腰上那块将军令,想了不少办法来离间二人。
可张戎不愿理这些尔虞我诈的事,只管信自己亲眼看见的,早就把江懿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福玉泽知道这位老将军刚正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更见不惯喀尔科那种花花公子的风流性,原本想就这件事借题发挥一下,却没想到老将军开始和自己装起傻来,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这两人是串通好的。
他没成想朝中一帮大人暗中酸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宛如无事发生似的,压根没有过嫌隙。
江懿客套的话已经说尽了,余下的只有疲惫。
当朝圣上年纪小,如今不过少长自己些许年岁。
只要圣上没有明确表态,他应当还是能安稳地在陇西待下去的,但看着这架势,怕是朝中有什么人急了。
江懿支着脸颊,一边和那福玉泽虚情假意地周旋,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
待明年年关的时候,说什么也得回燕都一趟。
他打定了主意,准备开始赶客:“天色已晚,福公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福玉泽准备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被人蓦地堵住了嘴,用那双三角眼阴阳怪气地打量了他一番,尖着嗓子道:“既然江相如此体贴咱家,咱家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啊。”
说着他便从座位上起身,候在一旁的小厮连忙搀着他的胳膊,小心地扶着主子回帐休息。
张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面,这才低声道:“这福玉泽愈发狂妄了,竟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江懿无所谓地勾唇笑了下:“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谁敢惹他?”
“圣上这样,老夫觉得不妥……”张戎道,“老夫从不妄议朝政,但也知道前朝那些宠信阉人的怕是都没好下场,圣上为何……”
“无妨,明年年关我定然回燕都一次……”江懿轻轻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到时候我好好劝劝圣上。”
张戎忧心忡忡地走了,剩江懿一人在帐中。
红烛的烛泪慢慢顺着烛身流下,在底端缓缓凝聚成一小堆丑陋的白垢。
江懿看着那摇晃的烛火出神,忽地一只蛾子扑腾着飞了进来,盘旋多时后竟不管不顾地扑向火光。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救那只扑火的飞蛾,指尖将碰未碰烛火时,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阿懿……”
江懿骤然醒过神,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垂眸看向那片被灼成焦黑的飞蛾尸体。
关雁归捧着碗粥进来,搁在他的桌上:“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江懿轻叹一声:“看着扑火的飞蛾想起了些许往事罢了。”
关雁归面上没什么表情,将那粥碗向他推了推:“喝了粥便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
江懿侧眸,又看见了那碗熟悉的银耳粥。
他慢慢用勺子搅动片刻,挖了个红枣出来吃了,而后低声道:“你熬的?”
关雁归如上次一般淡淡应了,却听那人道:“别替他瞒着了,有事直接来找我说,熬了粥又让你送来算什么意思。”
“嗯?”
关雁归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你看出来了啊。”
江懿心说他要是看不出来,这两辈子算是白活了。
“那孩子我看着是个嘴笨的,也不会说话,应该是怕说了让你生气……”关雁归道,“上次便抱着碗粥在帐外踱来踱去,我看着他要是再纠结一会儿粥都要凉了,于是就帮他送了进来。”
江懿看着那粥碗半晌,轻声道:“让他进来。”
关雁归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不消片刻,身后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懿侧眸,看见狼崽子一脸的紧张,怀里鼓鼓囊囊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还用手在外面兜着。
狼崽子看见他,低声唤他:“师父……”
江懿今天受了一天的气,见他这温良的模样倒是顺眼了不少,冲他勾了下手指:“过来……”
裴向云有些紧张地慢慢向他走过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今天打你疼么?”江懿问道,“打的你哪只手?”
“左,左手。”
“左手么?”
江懿轻笑了下:“可惜了,刚想说若是打的你右手,那罚抄晚两日交也无妨。”
裴向云被他笑得心神荡了下,脸上发烫,小声道:“我……抄完了。”
江懿没想到他这么积极主动领罚,还未说话便看着这小混蛋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卷递给他。
纸卷上的字依旧丑得惨绝人寰,但江懿粗略这么一看,倒是没发现代写的痕迹。
“师父,我知错了……”裴向云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的。”
江懿撩起眼皮:“谁教你来和我道歉的?”
裴向云「啊」了一声,被问了个猝不及防,嗫嚅道:“张,张素。”
“我就知道。”
江懿叹了口气,将手上的纸卷合上放在一旁。
若是不打不骂,等着这小王八蛋来和自己道歉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
裴向云一听他叹气心里就慌,连忙解释:“可我……我也是知道自己错了才会来和师父道歉的。”
“那你说说你错哪了?”
“我……”
裴向云磕巴了下,有些犹疑道:“我不该让张素帮我默诗。”
“算了。”
江懿捏了捏眉心:“连为何道歉都不清楚,你倒不如不来,我今天没力气和你生气。”
为何道歉?
裴向云愣在原处,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他生气的难道不是自己没好好默书吗?
“这粥是你熬的吗?”江懿换了个话题,打破一室的寂静。
裴向云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往后别熬了。”
“师父,你是不喜欢吗?”
裴向云心里一凉,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可他分明记得上辈子江懿还是很喜欢喝这粥的。
“嗯。”
江懿微微阖眼,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太甜了,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裴·今天也在被嫌弃·向云:你骗人你之前明明很喜欢的QAQ;
他老师:是不喜欢你哦
第52章
裴向云被喂了个甜枣又挨了一棒子,有些失魂落魄地从帐中走了出去。
他上辈子觉得老师是最好猜的人,只要老师生了气,自己去卖一下乖或者糊弄一下,这事儿多半就能过去。
可重活一世,他发现老师似乎变成了最难懂的那个人。
往昔那些小伎俩似乎都不好用了,如今江懿剥开了他外面伪装的皮肉,看透了他所有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
果真都是自己的报应。
若上辈子……
裴向云心里蓦地一疼。
他现在才真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上辈子老师曾说荣华富贵易得而人心难得,他当时还不懂,现在想来倒是十分有道理。
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弄丢了老师一颗真心的人呢?
想来……上辈子老师也应当很难过吧。
裴向云到底还是无法理解江懿对这片土地的爱,于是开始有些愤怒于自己贫瘠的感情来。
他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了许久,这才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营帐外,一抬头便看见两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缩在阴影处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裴向云经了上次的肉臊子一事后越来越疑神疑鬼,生怕哪次被敌人钻了空子,再次对江懿所看重的大燕军营不利。
思及此处,他慢慢摸了过去,冷声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那凑在一起说话的人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脸被不远处的火堆照亮。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不确定道:“陈……三?”
陈三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你作甚喊这么大声。”
裴向云被他压着肩拽到了阴影处:“你到底要做什么?”
“嘘。”
陈三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今天早上兄弟几个出去拾柴火的时候发现了乌斯人的行迹。”
“所以呢?”裴向云问,“你们为何不上报?”
在他的印象中,军营里任何人发现乌斯人行迹后都要上报将军或丞相,不可擅自行动。
陈三对他挤了挤眼:“上报了不就没俺们的事了吗?俺们想着立下一功,也免得家里人问起在陇西做什么,俺只能说给大家生火做饭,传出去多掉价。”
裴向云冷下脸:“你们想自己去截那队乌斯人?你们疯了吧?”
“俺们也不是没习过武……”陈三道,“就是在这里熬着,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嘛?俺弟弟还在家等着娶媳妇儿呢。”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决他:“我会去禀报江大人,你们不能擅自行动。”
陈三骤然黑了脸:“你傍上了大人,你倒是要飞黄腾达了,那俺们呢?俺们活该在柴火堆里过个十年八年么?”
这人功利心太重。
饶是裴向云也察觉出眼前的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半疯癫的状态中,回绝得更为坚决:“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禀报给江大人,然后让他给你从炊事班调出来,这样可好?”
他话说完,围在旁边的几人倒是不乐意了,七嘴八舌起来:“小裴兄弟你不厚道,那俺们几个呢?怎么就紧着陈老三有好事啊?”
裴向云被这些人吵得头疼。
他上辈子做主帅时只需上阵杀敌便好,剩下的交流和沟通都是副将在做,压根不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该如何调停,心中压着股烦躁的无名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些人全封了嘴绑起来才好。
陈三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若是去告诉江大人便告诉,兄弟几个也没想将乌斯人捉拿回来,只不过是想多探点消息,能捞到更多好处罢了。你若是不想帮忙,倒也别坏了别人的好事。”
他说着便将裴向云往外推了推,裴向云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在地。
若自己放着他们不管,那这些人怕是没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可他们死了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既已经劝了,他们找死便找死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转身离开,却不着边地想到了江懿。
这些人若是死了……老师会伤心吗?
他不想老师伤心。
陈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要走就走,别站在俺们这儿,小心俺们被人发现。”
裴向云忽地转过身,快步走到他身边,狠狠地揪过他的衣领:“你真的就必须要去找死吗?”
陈三脖颈上猛地遭了这股大力,被勒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有病?都说了俺们就是想探点消息立个功,你不乐意就滚啊。”
“哪怕有人会因为你们的死伤心,你也非得去吗?”
裴向云舔了舔唇,一双黑眸紧紧地看着陈三的脸。
陈三忽然笑了:“谁会为俺伤心啊?你么?你都要飞黄腾达了,还做什么替俺伤心?”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半晌轻轻放开他的衣领:“行,我陪你去。”
陈三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人,有些不自在道:“成,你去就去,今晨鸡一叫便出发。”
剩下几人瞅着似乎没什么热闹可看,也三三两两地站起身走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踱回了帐中。
他们出陇西应当是不难的。
每日早晨炊事班都会派人去周边的山野里割猪草和拾柴火,门口守着的士兵不会为难他们。
裴向云定了定神,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抽出那摞被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字帖,忍着心痛撕了一块空白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写起字来。
陈三定的时间太早了,现下他也来不及去和江懿说这件事。
明日晌午如果他们真的遭了乌斯人的伏击,那定然不会准时赶回来上课。
倒时江懿若是来找自己,便会看见这张留下的字条。
——
陈三像是真的钻进了那名为「荣华富贵」的怪圈里,第二日清晨鸡一叫,便催促着他们出发。
裴向云心里藏着事,一晚上都没睡好,双目有些无神地坐在马上,裹紧身上的披风。
眼下天刚蒙蒙亮,陇西却已刮起了大风,吹得不远处的草丛低伏在地上,衣服也于风中猎猎作响。
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这队一点也不专业的轻骑刚开始还走在往日炊事班去割猪草的老路上,走了一半便偏离了原先的方向,往另一条偏僻的小路拐去。
裴向云的脸被风吹得生疼,咬着牙最后劝道:“今日天气不好,要不我们还是……”
陈三还未说话,一旁的一个壮汉便「嘿嘿」地笑了一声:“小兄弟,老子看着你挺生猛,原来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这就怕了?”
裴向云眸色一黯,旋即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自然知道这并非什么小打小闹,也绝对不是这群炊事班的人能应付的。
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来拦截这乌斯小队的?
裴向云想不通,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祈祷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们上了山,在前几天研究好的草垛后埋伏好,等着乌斯人经过。
裴向云紧锁的眉一直没舒展过,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扫过一片蒿草,不知敌人会从何处而来。
陈三坐在他身边喘了口气,低笑道:“其实你劝俺的,俺回去也想过。”
裴向云目光顿了下,落在他脸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谁能乐意不要命?”
陈三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凄凉:“俺娘前几日走了,家里只剩个弟弟。她在时家里就揭不开锅,不然怎么送俺来入伍,不就是为了家里少一张嘴么?”
“俺以为入伍了便好了,但谁想得到是来让俺做炊事兵的呢?”
裴向云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俺听人说,在军队里立了功,才能被官老爷表扬,才能拿着钱……”陈三喃喃自语似的,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俺之前还没想过怎么立功,但昨天家里来消息,说老母走了,连办丧礼的钱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么?算了,你也不懂。”
裴向云其实听不太懂他的方言,只依稀捕捉到了「母亲」和「没钱」这些关键词。
他敛了眉眼间的冷意,轻声道:“我懂,我爹死的时候也没钱办丧礼,他们给他裹了张席子便丢出门去,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陈三眨了眨眼,面上多了些不知为何的情绪:“你……”
“没事……”裴向云安慰他,“反正也就是探个情报,我在这儿,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让他忽然获得了共情的能力,竟第一次下意识地将自己与对方划在了同一边。
陈三看了他半晌,轻声道:“这次如果真的不行,俺也认了,不给江大人添麻烦,俺……”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
裴向云听见一道利刃破空而过的尖啸,心头倏地掠过不祥的预感,按着陈三的肩便向侧旁一滚,脸颊被溅上了滚热的血。
他心凉了半截,还未开口,便听见陈三断断续续道:“有,有……”
还活着……
裴向云目光一凝,伸手抓起陈三扔在一边割草用的镰刀,翻身上了马,冲那些被不知名变故吓到的人喊道:“看好他!”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晚上还有哦么么么;
最近几天都是存稿箱在工作,考试牲痛苦
第53章
那队被发现踪迹的乌斯人并不多,满打满算才七八个,甚至连个满编的「轻骑队」都算不上,比这群炊事班出来非要找死的二百五还少了三四个人。
但就算只有两个乌斯人,也足以虐杀这群三脚猫了。
陇西军营虽然有新兵进炊事班的习惯,但那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平时也要跟着大部队操/练的,往后有很大机会调进军队里,断然不是眼下这些二十七八还做着白日梦的老兵能比的。
裴向云拎着那柄割猪草的镰刀,策马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不要命一样向那队乌斯人奔去。
赌一把,赌他一个人能干掉眼前的所有人。
赌赢了大家全须全尾地走,赌输了就一起死在这儿。
方才伤了陈三的是柄羽箭,擦过他的脖子后便钉在了土里,箭翎还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裴向云面上逐渐氤氲开嗜血的光,才不管他们手里拿着的是弓箭还是什么别的武器,体内那好战的血脉在骑马冲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沸腾了起来。
上辈子无论是在陇西军营还是在乌斯,他都经历了比旁人更多的战场,其实压根没怎么把眼前这几人放在眼里。
乌斯人刚开始伤了陈三后没看见其他伏军,以为把燕人打怕了,还没来得及思考燕人何时这样好对付,便看见一道黑影径直冲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还提着副弓箭,哼都没哼一声,便被人干脆利落地用不知什么利器抹了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站在他身后那人吓了一跳,声音骤然变得凄厉,用乌斯语大声说了句什么,调转马头便往后跑去。
后面的几个乌斯士兵在听见喊叫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脚迅速地架好了弓箭,等着那不知死活的汉人冲过来。
可裴向云根本不怕。
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压根不管你用什么武器,只管把自己手里的刀剑递进旁人的心脏,哪怕结果是同归于尽。
炊事班的人在裴向云身后喊道:“小兄弟,要我们帮忙吗?我们——”
裴向云没空理会他们的呼喊,眸中掠过一道狠戾的光,纵然看见乌斯人在面前架起重弓,也片刻不停地继续向前,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
那柄割猪草的镰刀原本便不锋利,在炊事班放了几年都没换,顶多到了保养的时候顺带打磨一下,刀口早就覆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但这柄镰刀在裴向云手中却像举世无双的利器。
他手腕轻动,那柄镰刀在空中转了一圈,精准地避开了乌斯人的重剑,俯下身从马头与那人手臂下的空隙中将镰刀递了过去。
裴向云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生怕钝了的刀刃无法破开敌人的骨肉,在乌斯士兵从马上摔下去时也不忘再补上一刀,不消一会儿那支乌斯人的轻骑便被冲撞得七零八落,只幸存了一个活人。
那人从未见过这样阎王降世一样的人,哆嗦着手脚并用往后爬,直到后背撞在一棵树上。
裴向云慢慢驱着马来到他面前,一双黑眸中满是冷意地看着他。
那乌斯士兵现在才发现这活阎王居然连一件护甲都没穿,身上只有一套劲装,而此刻将劲装染红的都是自己同袍的血,他居然毫发无伤。
他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一句囫囵的乌斯语,像是在求饶。裴向云握着镰刀的手一顿,而后毫不留情地挥向他的脖子。
割猪草的镰刀怕是这辈子都没饮过这么多血,此刻那层暗红色的铁锈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泛着不祥的暗光。
最后一个乌斯人软软地倒在地上,裴向云面无表情地调转马头,向那几个炊事兵藏身的地方走去,心中却不似面上那么平静。
他胸腔中那股平息已久的戾气再一次叫嚣着翻腾了起来,横冲直撞着五脏六腑,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快意与暴虐席卷了半边理智。
这似乎是这辈子他第一次上战场。
哪怕是这样不入流的「战场」。
上辈子江懿见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于是默许了他跟着张戎或者自己带小队出去打仗,是而不过十五岁,死在他手下的人便已不能用几十个来计算了。
可这辈子不一样。
江懿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他读诗书学礼义廉耻,平日不许他碰军中任何兵器,眼下这把割猪草的镰刀竟是第一个陪他经历过沙场的武器。
想到这儿,裴向云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前世那把长/枪来,心中又是带着酸涩地一痛。
那是老师送他的枪。
也是老师用来结束生命的枪。
想起江懿,他胸腹间张牙舞爪探出头的暴戾似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慢慢平息,连带着眸中的猩红也淡了许多。
炊事班的五六个人躲在草垛后面,光是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就已然吓得腿软,现在见着裴向云一身血衣回来更是话都说不出。
裴向云早就习惯了这样恐惧的眼神。
上辈子他投奔乌斯后的每次凯旋而归,等待自己的都不是欢呼,而是所有人这样又敬又怕的目光。
他翻身下马,走到陈三身边,生硬地将陈三的头拨到一边,伸手探了下脉搏与伤口的深度,半晌起身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吓晕了,回去吧。”
起先嘲讽过裴向云的那个壮汉这会儿似乎回过神来,干笑道:“小,小兄弟,不是还有乌斯人么,我们这么回去……”
“乌斯人?”
裴向云背着陈三上马,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都杀了,还有么?”
都杀了……
他上下嘴唇一碰,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却不亚于在这几人心坎上砸了块石头。
那几个炊事兵战战兢兢地骑上马,沿着小路从草垛后绕出来,这才看见了相当惨烈的战场和横死一地的尸体。
裴向云却对眼前这些都见怪不怪了。
他只是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心中暗暗发愁。
瞧着这日头,估摸着要到快午时才能赶回陇西军营。而自己前一夜在枕头底下留了字条,老师怕是也已经看见了。
还有这一身血衣……
裴向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夹了下马肚子,企图快些回陇西军营。
但到底还是太迟了。
隔着半个垄地,他们便遥遥地看见一小队整装待发的燕兵,为首的人一袭白衣端坐马上,眉眼间皆是冷意。
炊事兵们也仅仅刚瞥见这一小队燕兵,紧接着便看见方才如神兵降世般的那位小兄弟几乎连滚带爬一样从马上滚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向那为首的人奔了过去。
背上还背了个要死不活的陈三。
江懿一言不发,看着自己那逆徒狼狈地从马背翻下来,继而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半路上还险些脸朝下摔了,眉眼间的冷意更甚。
他身后的轻骑队长犹疑道:“江大人,这……”
这是不是用不着他们了?
江懿微微阖眼,舌尖抵着后槽牙,冷静了片刻后压下几分怒气,低声道:“不用了,回去吧。”
说完他率先调转马头向军营而去,压根不想管那发了疯非要靠两条腿追过来的狼崽子。
“江大人……”轻骑队长看了一眼裴向云,“您的学生他……”
“管他作甚?”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火气:“他有能耐,偷偷带炊事兵去伏击乌斯人,我能管得住他?”
他的声音不算小,又在原地耽搁了片刻,恰巧被快要追上来的裴向云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慌,下意识哀哀地喊了句「师父」。
却被马蹄声盖住了。
那人似乎真的不太想看见他,连背影都那么决绝。
裴向云想起了那伴随着自己无数夜晚的梦魇,老师也是如此决然地离自己而去,只留下一个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所以方才为什么要下马呢?
汗水成串地从额上流下,落在衣领中,黏腻得他有些难受。
他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高挑的背影,背上背着的人忽然动了下。
“俺……俺是死了吗?”
陈三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张扬,变得虚弱了许多。
他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沾了血迹的衣服,登时「啊」地叫了一声,扒着裴向云肩的手骤然抠紧。
裴向云正黯然神伤,听了他的声音后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因为谁又惹老师生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活着呢,鬼叫什么。”
陈三听了他的声音才缓过神:“裴小兄弟?你这是受伤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血?那队乌斯人呢?俺们能立上功么?”
都差点被人一箭钉死了,还想着立功。
纵然是裴向云这种惯常不愿意动脑子的,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他懒得再理陈三,面无表情道:“自己能走吗?自己能走就滚下来。”
“能,能的,谢谢你带俺回来,俺……”
陈三软着手脚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这位小兄弟忽地从自己身边窜了出去,拔腿奔向陇西军营。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QAQ;
他老师:滚;
来辣——
第54章
张戎见江懿没出去多久便回来了,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你出去找人了么?”
江懿冷着脸:“他们回来了。”
“有伤亡吗?”张戎松了口气,紧接着也恼火起来,“这帮人胆子忒大,知不知道这违反军规了?”
江懿不想多说,转身刚要回自己的帐中,便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父……”
他动作一顿,蹙眉回头,发现狼崽子似乎真是用两条腿跑回来的。
裴向云脸上原本就沾了血迹和沙土,现下出了很多汗,被汗水糊作一脸黄黑。
他抬眸就看见江懿那双含着失望的桃花眼,心中倏地一紧,低声道:“师父,学生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江懿怒极反笑,索性不走了:“我以为你能耐大了,明日便要起兵揭竿而起造反了。”
「造反」两个字触了下裴向云的神经。
联想起上辈子江懿对自己不告而别的深恶痛绝,他几乎笃定般地意识到了老师为何生气:“师父,我没想造反,我只是……”
裴向云说到这儿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继续讲下去。
如果把炊事班这些人供出来,他们定然是要受军法处置的。轻则五十大板打完自生自灭,重则直接没了命。
陈三家里还有个弟弟……
他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陈三说他娘连好好下葬都没钱时眸中骤然暗下去的光,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死前那双带着绝望的眼。
如果陈三死了,他弟弟怎么办?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脑袋发热,一句谎没细想便脱口而出:“我前些日子出去捡柴火,看见了那队乌斯人,想着如果能将他们剿灭,回来定然能领赏,一时鬼迷心窍,所以……”
围在一边的燕兵知道这是江相在训学生,十分有眼力见地散了。
张戎站在一边,闻言沉声道:“那你为何带着炊事兵一起去?若是真的想剿灭乌斯人,你喊轻骑不是更有把握?”
“因为我和别人不熟。”
裴向云越扯越觉得有理,干脆破罐子破摔:“而且师父一直不喜欢我,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立功,如果这次剿灭乌斯人算得上立功的话,师父会不会对我好一点。”
江懿动了动唇,牵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没立功?我在乎你立不立功?”
裴向云看着他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愣在原地:“也,也不是,我……”
“好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江懿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额角发疼,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张戎瞪了他一眼,旋即朗声道:“裴向云触犯军规,来人将他押去刑房关着,明日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一边候着的两个亲卫上前,一人架着裴向云的一条胳膊便把他拎去了刑房。
这个结局倒是在裴向云意料之中的。
他天生皮糙肉厚,是习武的料子,被打个八十大板估摸着也就是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的事,死不了。
换成那群没怎么吃过苦的炊事兵就不一样了。
只是……
裴向云被扔进刑房里,手上缚着坚实的铁镣,只能靠一扇小窗看见外头的光亮。
自己方才似乎说了不好的话,惹得老师更生气了。
在刑房中坐下时,他才分出几分精力来想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到底哪出了问题,可分析一通也没想明白,于是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完了……
之前白努力了。
他想着江懿走时那个眼神便心里疼得慌,恨不能现在就挣脱这碍事的镣铐去和老师解释清楚,自己并非觉得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扯谎圆先前的谎了。
刑房外偶尔有人走动,但大部分时间仍然相当安静。
裴向云昨晚一夜没睡,早上又被人叫起来去打了一仗,如今困得要命,就这么靠在刑房的墙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摇晃起来,迷茫地睁开眼,便看见了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的陈三。
陈三见他醒了,这才松了口气:“小裴兄弟,都怪俺。”
裴向云按了按额头,低声道:“算了,没什么事。”
“怎么能算了!”
陈三的语气激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帮他解开手镣:“你不知道江大人发了好大的火,俺寻摸着是和你有关。你救了俺一命,俺已经把你当过命的兄弟了,决计不会让兄弟受这样的委屈。”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后道:“算了,真没事。”
陈三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你还在怪俺?俺刚刚在问刘老八他们,但他们都不愿跟俺去找江大人为你作证,俺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真没想花这么多时间。”
“没有,我又不小心眼。”
裴向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肩上不知何时多了道伤口,想来是当时杀得太凶,被什么刀刃剐了下没感觉到:“你千万别去承认这事儿是你先想出来的,我撒了谎又要挨板子,你要是承认了你也得挨板子。我被打没事,你被打估计要没命的。”
陈三慢慢放下手,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俺错了,俺真的后悔。”
裴向云动了动肩,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没事,要我是你的话也得铤而走险。我父亲他……也没钱下葬。更何况你还有个弟弟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办?”
刑房外忽地「啪嚓」一声轻响,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树枝。
陈三的神色瞬间紧绷起来,慌张道:“那俺,那俺……”
“走吧……”裴向云推了他一把,“小心让他们看见你。”
陈三再三踟蹰,到底还是从门口出去了。
刑房的门轻轻合上,裴向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想起方才陈三说的话。
老师发了很大的火。
是因为自己吗?
裴向云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应该骗江懿。可若是不骗江懿,那陈三就免不了要被责罚。
真难……
自己果然就不应该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了一会儿,又听见刑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素探头探脑半晌,待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后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裴向云看见他,有些慌张道:“你来做什么?”
“我拿到了钥匙,带你出去。”
张素人长得小,非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裴向云的手镣。钥匙从锁孔处滑过好几次,这才成功地捅了进去。
“从你爹那儿偷的钥匙吗?”裴向云的语气有些急促,“你疯了?会挨打的。”
张素支支吾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故作老成道:“无妨无妨,你跟着我走就好,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他说完便拽着裴向云的袖子径直从刑房中走了出去,一路上幸运地没碰见什么人。
裴向云提心吊胆了许久,在进了营帐后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道:“你这孩子,到底从哪弄的钥匙?”
张素脸憋得通红,嘴倒是硬得很:“你别管那么多,今晚便住这儿吧。”
裴向云还未打量完这间营帐,便听小孩语速极快,背书似的道:“屏风后面烧了热水,可以洗一洗身子,桌上有粥馍馍和菜,饿了可以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不再给裴向云询问的机会,一溜烟撩起帐帘冲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裴向云一头雾水地走到桌前,果然看见了张素所说的饭食。
粥是最简单的白米粥,菜也是最简单的炒青菜,其中一道里面放了肉丁。
他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早上临走前胡乱啃的干粮不知被消化掉多久了。
裴向云也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单净了手后便狼吞虎咽地先吃了个白面馒头。
青菜似乎只过了水,还带着点不知名的甜味,比往日炊事班那些抖着手放盐做出来的菜清爽可口了许多。
这似乎不是那位重油重盐的炊事班班长施光远做的饭。
那会是谁愿意把自己从刑房里捞出来?
张戎?
裴向云一边风卷残云般将饭食都吃了,一边将那几个平日相对看自己顺眼一点的人猜了个遍,却始终没敢猜是江懿。
毕竟今天他骗了老师,说了让老师难过的话,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江懿为自己准备饭食和热水。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阵阵疲惫感翻涌而至。
这是自己第一次试着去关心别人,换来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毁了先前在江懿那儿好不容易洗清些许的坏印象。
当真是得不偿失。
裴向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身上黏糊的血衣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缓缓泡进了浴桶中。
浑身每一个疲惫的经脉都在热气中舒展开,他向后靠去,微微合上眼,困意便席卷而来。
就在裴向云即将坠入深眠时,屏风后忽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骤然惊醒,撑着浴桶站了起来,脚下一滑,踉跄着向前扑了几步,恰巧转过了屏风,正正好好撞上进他营帐那人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你猜是谁ovo;
晚上还有啵啵啵
第55章
江懿原本想着这个时候裴向云不是睡了,便是在沐浴,所以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与狼崽子坦诚相见。
裴向云似乎也受了惊吓,嗫嚅道:“师,师父。”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跳蓦地乱了几拍。
若他没记错,少年人今年应是刚满十六,可身材却已初具成人的雏形。
他刚从浴桶中站起来,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肌肉的纹理流下,滴落在地上。肩上还有两三道旧伤,或许是先前自己用鞭子抽他时留下的疤痕。
江懿眼前没来由地闪过几道前世的场景。
红烛暖帐中,男人极具压迫力的身躯覆在他身上,将他拘在怀抱与床帏的方寸之地间,像是永生永世都逃脱不了的囚笼。
他猛地将思绪抽回,耳尖有些发烫,冷下脸道:“你看着我作甚?”
好像他的话戳到了什么开关,裴向云蓦地从头红到身上,像一尾被煮熟的虾子:“师父,我听见外面有声音,还以为是贼,所以,所以……”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垂着头站在原地,不敢看老师。
江懿挑眉,目光稍向下一瞟,登时火气又大了三分:“滚回去,你对着谁犯浑呢?”
裴向云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脸红得和要滴血一样,三两步转回屏风后,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师父,冒犯您了,对不起。”
你上辈子冒犯的事还少吗?
江懿刚准备如此反问,又想起来里头那小混蛋好像不是重生的,又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坐下,硬着头皮听屏风后的水声。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与裴向云多说话的,但莫名看了人家的身子后离开,怎么品都能品出来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懿好面子,想明白这一点,强撑着在椅子上坐定,决计是不走了。
他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裴向云竟还没洗完,那水声便没断过,于是咬牙切齿道:“裴向云,你要洗到何时?”
后头那人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声音有些低哑:“师父……”
“问你话呢,喊我作甚……”江懿道,“你要洗到何时?”
裴向云双唇微张,眸子被烧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不知道……”
江懿听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比平日沙哑,奇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张,生怕老师发现他那大逆不道的想法,急忙道:“我马上就好,师父您找我是有事吗?”
其实原本是没事的。
江懿又坐了回去,恹恹地「嗯」了一声。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真的,我马上就好,你等我一下。”
江懿懒得理他那句「马上就好」,决计待红烛再烧一截自己便走人。
裴向云咬着唇,在脑海中描摹着那人的样子,费尽心思地回忆上辈子的那些细节。
他那点仅有的可怜体验全来自上辈子,虽然也曾误打误撞看过些的许图册,但带给他的刺激感竟都不如老师一人。
而那个被他惦念的人正坐在离自己不远处,与自己只有一屏风之隔,却恍若隔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个想法给裴向云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感觉,阵阵战栗感骤然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带着无数甘甜而隐秘的情愫与渴望。纵然紧咬着唇,到底还是泄出一声侵略感十足的闷哼。
他连忙洗去手上的污渍,手忙脚乱地从浴桶中站起身,胡乱地把向下流淌的水珠擦拭干净。
江懿看着那截烧短的红烛,刚准备走,这狼崽子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依旧光着上身。
他拧着眉:“把衣服穿好了。”
“衣服脏的。”
裴向云刚干了大逆不道的事,现下不太敢看他:“没有可以换的了。”
江懿盯着他看了半晌,叹息一声:“滚过来……”
裴向云听话地滚了过去,便看见老师递给他一枚信封。
他接过来:“这是……”
“里面是张字条,你转交给陈三……”江懿道,“让他弟弟带着去燕都的钱庄兑银元,大概够安葬他的母亲。”
裴向云拿着那封信函的指尖蓦地顿住:“师父您都知道了?”
“说话说得那么大声,想听不见都不行。”
江懿似乎有些窘迫,避开他的目光道:“往后别再扯这样的谎了,我又不是……”
那么不近人情。
裴向云想起陈三来找自己时屋外那声树枝被踩断的「啪嚓」声,福至心灵道:“师父,原来是你在偷听。”
“我……”
江懿剜了裴向云一眼:“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刑房,刑房里还关着人,我能不去么?”
裴向云自知说错了话,老老实实道:“得去……”
“往后遇见这样的事记得来告诉我,你这就是违反军规……”江懿冷声道,“真是有能耐,炊事兵拎着割猪草的镰刀就要跟真刀实枪的乌斯人打仗,我都不敢这么干。”
裴向云乖乖挨骂,心里却柔软得一塌糊涂:“那师父为何不亲自将这字条给陈三送过去?”
“我若是给犯了错的人好处,别人如何想?是不是往后谁都可以逾矩,反正丞相也不会追究?”
江懿道,“他确实可怜,但这军规到底还作不作数了?”
他说完,自己心中也好受了些许,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格外温顺的狼崽子,忽然问道:“是陈三喊你一起的么?”
“不是……”裴向云实话实说,“他本来不想让我一起的,但是我怕他们出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江懿听了他这回答,心中多了几分惊讶。
按照上辈子他对裴向云的了解,这狼崽子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与自己无关的事,死人就死人了,只要死的不是他自己,那无论谁都没可能让他迈出主动帮助别人的那一步。
可以说是相当冷血。
如今怎么忽然转性了?
江懿接着试探道:“你与他们关系很好?”
裴向云怔了下,摇摇头:“不算好……”
“那为何……”
“学生只是觉得,如果他们出了事,你会很难过……”裴向云小声道,“学生不想师父难过。”
江懿原本心中腾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在听到裴向云说什么后骤然灭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学生终于通了几分人性,懂了何为「同袍情谊」,何为「不能见死不救」。
原来不过还是为了他,当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江懿眉宇间压着失望的神色,冷下脸起身要走。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几分委屈地喊他:“师父,你别不理我。”
江懿的背影顿了下,没再说话,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老师好像很失望。
这次又是为什么?
裴向云摩挲着那枚信封,看着上面隽秀的字迹叹息一声,仔细地将它压在枕头底下。
他十分痛恨上辈子自己的自以为是。
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老师的人,结果到头来发现那人在想什么,到底在乎什么,他竟一概不知。
若是知道老师心中在想什么就好了。
他躺在床榻上,脑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方才撞见那人时的样子。
老师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好像确乎是受了好大的惊,连带着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裴向云舔了舔唇,只觉得喉咙与口舌又开始发干。
他一边默念着前些日子在江懿那儿抄的心经,一边强迫着自己将那些念头压下去,却没想适得其反,刚被抚慰过的念想再一次冒出头来。
十五六的少年恰好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身体尝了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裴向云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认命似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其实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大抵也是恰好情窦初开的。
那会儿他被江懿带着去了陇西军营旁边的一处村落中,遇见了个汉人姑娘。
那姑娘生得好看,人也大胆,不知怎的看他看对眼了,短短几天里又是送花又是送吃食,闹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懿听说后也揶揄过他,说燕都里像他这样大小的孩子怕是都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岁了,与那姑娘多接触接触不是坏事。
可他听后心中却不高兴起来。
老师若不在陇西回燕都,是不是也要谈婚论嫁,和某个姑娘成亲生子?
若老师成了家,那自己是不是就没人要了?
裴向云从小便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好不容易在江懿这儿得了个栖身之所。
但凡一想到「被老师丢掉」的一丝一毫可能性,便足以让他胆寒欲裂。
他态度相当坚决地拒绝了那个姑娘,姑娘应当是心里委屈,问他那什么样的姑娘才会让他倾心,被他所爱。
裴向云下意识道:“要有一双含情桃花眼,要能上阵杀敌,能提笔著文章,笑起来……要温柔好看。”
当时姑娘便断言他此生也难找到这样的女子。裴向云回去一琢磨,忽地心脏漏跳了半拍。
从头到尾没提名字,可字字句句却藏着对老师的爱。
他也曾揣着这份禁忌的感情心惊胆战良久,可没想到最后到底扭曲得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攀上顶峰的欢愉过后是无尽的空虚。
裴向云急促地呼吸着,心口像被剜走一块肉似的疼着。
“师父……”
他向不远处微弱的烛火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却抓了个空:“师父,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裴向云:QAQ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他老师:滚出去;
——
高抬贵手憋锁我了!孩子什么也没干!!
第56章
裴向云第二天到底还是挨了顿板子。
毕竟他还是违反了军规,如果真的不罚,便会如江懿说的那样让其他人视军规如无物,犯下更大的错事。
纵然裴向云的出发点是好的。
这顿板子雷声大雨声小,根本没下狠手。裴向云昨晚便意识到大概是江懿让张素把他从刑房中放了出来,饭菜怕也是老师亲手准备的,心里甜得很,哪怕挨了板子也挨得心甘情愿,甚至五十板打完他还是笑着的。
把奉命行事的燕兵笑了个毛骨悚然,以为是给人打傻了。
裴向云却不知旁人怎么想,刚站起身走了两步便踉跄着往一边扑去。
虽然没下狠手,但到底那还是实木做的板子,估计明日身上便得青一片紫一片。
他撑着一口气去找了陈三,把江懿那封信给了他。
“这是江大人给你的……”裴向云道,“他知道你是一时鬼迷心窍,往后……别再干这样的事了。”
陈三原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待打开后眼眶倏地红了。
他平时惯来不敢与江懿说话,这会儿像是转了性,憋着一口气跪在了丞相帐外。
裴向云也不知那日江懿和陈三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陈三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急功近利或愤世嫉俗,变得沉稳了许多。
裴向云看在眼里,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他也很想像陈三一样,跟老师聊过一次后便知道了自己到底错在哪,此后加以改正,再也不惹老师生气。
但好像每次自己犯的错都不一样。
裴向云也很认真地回想过上辈子两人之间为数不多几次心平气和的谈话,试图从中找到老师到底期望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觉得隐约抓住了一点线索,可每当要深入思索时,头便又开始痛了起来。
这又让他想起那只钻进自己手臂的蛊虫,不由得让他再次心惊胆战起来。
罗耶那晚癫狂的话他并非没记住。
若真的有一天自己失了控,要伤害最在意的那个人,倒不如先让他结果掉自己的性命。
——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年终岁尾。
裴向云端坐桌前,慢慢写下最后一个字的一撇。
他颇为满意地看了眼自己写完的这张帖子,又把江懿写过的那张拿了出来,细细比对着其中的差别。
这一年里,老师强迫着他将那些名家大儒的篇目全抄写默背了无数遍。
刚开始他确实很抗拒,每日都糊弄过去,或是一天下来只能背完一个开头,和张素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确乎是个反面教材。
夏天时张素被接回了燕都,江懿身边就剩他一个学生,也没人帮着他求情了。
没背完文章挨打。
没默完诗词挨打。
字写得不好也挨打。
裴向云挨了老师无数顿戒尺,刚开始还硬着骨头与江懿辩驳,后来不仅要吃戒尺,还被罚着整天整夜跪在帐外。
江懿确实狠得下心管教他。
他的手被那柄实木的戒尺抽肿了三四次,跟炊事班的发面馒头似的,看着都让人心惊。
丞相帐外天天人来人往的,大部分燕兵看见他就偷着乐,不知道这小孩怎么惹着一贯好脾气的江大人了。裴向云自己觉得脸上烧得很,头都抬不起来,但就是死活不服软。
他刚开始其实存了些许侥幸,觉得上次老师与自己示好,是不是有可能多少心疼他,哪怕自己不低头,老师也会如上辈子一样先妥协,放他进帐中。
但都是做梦。
江懿非但不心软,每次还加大了惩罚的力度。两人如此这样不死不休地暗中较劲月余,终究还是裴向云服了软。
那大概是个春末夏初的晚上,外面响起三两声闷雷,像是砸在他心头上,听得人心惊胆战。
裴向云在帐外跪了约莫有四个时辰,滴水未进,除了早上那个白面馍以外什么都没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想动一动身子,撑在地上的左手便刺痛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那只肿胀起来的手,没来由地心里难受。
老师的心真狠。
前世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想起前世的自己算得上作天作地,江懿每次都容忍着他,最后不过轻描淡写一次次揭过,甚至连现在这样的皮肉之苦都没要他受过。
可现在是他不配了。
他不是已经决定不要老师再因为自己生气了吗?
裴向云骤然醍醐灌顶似的想通了这其中的一切。
这样争吵下去好像确实没什么必要。
更何况老师又不是在害他,自己何必呢?
裴向云想起江懿用戒尺打自己时冷下来的脸色,心中蓦地一揪。
他先前过于抗拒读书,下意识把这种抗拒理所应当地作为一种「有骨气」的表现,现在看来倒有点小孩子赌气般的幼稚。
裴向云踉跄着站起身,猛地撩开帘子冲了进去,把靠在软榻上看书的人吓了一跳,沉声道:“你想做什么?不是要你在外面跪着反省吗?”
“师父,我想明白了。”
裴向云的语气很急促,生怕自己没说完话便被人赶了出去:“学生错了,师父一片好意学生不仅不领情,还和您顶嘴惹您生气,当真该死。”
“哦,你是这么想的。”
江懿放下手中书卷,双目微眯,说出的话毫不留情:“你要是真觉得自己该死,就一头去柱子上撞死,也省得别人都觉得我是个恶人。”
裴向云心中一凉,知道他还在生着气,低声道:“师父,我……”
“如果我没记错,先前应该教过你怎么和我说话。”
江懿赤着足起身,慢慢踱去桌边,拿起那柄戒尺,桃花眼中没有半分柔情,冷冽地看向他:“又忘了,要我再教一遍?”
裴向云现在一看那杆戒尺就害怕,身子条件反射地一抖:“什,什么?”
“跪下。”
江懿蹙着眉看他:“是不是之前我给你太多好脸色,让你又觉得自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
裴向云咬着牙垂下头,缓缓跪在那人面前。
江懿用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觉得自己错哪了?”
“学生……”
冰凉的戒尺贴在皮肤上,多少不太好受。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学生辜负老师的心意,学生错了。”
“嗯?”
江懿挑眉:“不是被我打怕了才来服这个软?”
“也是有的。”
裴向云不敢说谎,实话实说道:“但学生这次真的知错了,请师父原谅。”
抵在他下巴上的戒尺被人抽走,他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诗书文章,觉得我逼着你做事很烦……”江懿道,“但是既然燕都的学堂中都要教这些,那你也要学。”
“并非要强迫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你心浮气躁,没有长性,习字默书可以让你修身养性,心中的暴虐烦躁能少很多,也不至于事事冲动。”
那人转过身看着他:“我说的你可明白?”
裴向云心中一惊。
老师是如何知晓自己心中有着那股附骨之疽般的暴虐之意?
他敛了心神,恭敬道:“学生知道了。”
“以后准备怎么做?”江懿问,“还继续糊弄我么?”
裴向云看着他,十分自觉地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地上:“学生往后定好好读书,不让师父失望,也不再惹师父生气了。”
江懿轻笑一声,在他面前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扣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裴向云冷不防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相处,倏地唇舌发麻,心跳如鼓,脸颊也变得相当滚烫。
“很好……”他的老师轻声说,“这样才乖。”
裴向云骤然从思绪中抽身而出,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平复了紊乱的心跳。
纵然这辈子已经和江懿相处许久,他依旧很难掩饰自己平静外表下的那颗狼子野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把老师那副字放好,帐帘便被人撩了起来。
江懿带着一身冷气进来,眉眼间结了冰碴似的。
裴向云连忙起身:“师父……”
“课业做的如何了?”
江懿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卷细细打量了一遍,神色稍微缓和些许:“还成……”
裴向云面上一喜,还没来得及为这来之不易的夸奖高兴,便听那人继续道:“最后几行仍旧心浮气躁,重写,上回让你静心是听狗肚子里去了吗?”
“是,师父。”
他眼中的光瞬间灭了几分,抿着唇将那页纸接过来。
江懿瞥了他一眼:“很委屈么?我说得不对?”
裴向云垂眸道:“学生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委屈?”江懿淡淡道,“收起你那副装可怜的样子。”
裴向云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好,十分有眼力见地将那些示弱的小伎俩收了起来,尝试着换了个话题试探道:“师父,明日的巡查我……”
“明日不用你去带队巡查了。”
江懿脱下身上的大氅:“今晚去收拾你的东西,明日一早启程随我回燕都。”
作者有话说:
国际惯例晚上还有;
我的存稿箱要被掏空惹qwq;
振作啊存稿箱箱!!(震声)
第57章
裴向云上辈子从未与老师回过燕都,这回听了江懿的话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我……”
江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裴向云连忙解释,“就是我看上去和汉人长得不太一样,他们会不会怕我?”
这也是上辈子裴向云也在纠结的事。
自从暴露了混有乌斯血统的身份后,他便没在陇西军营中受过什么好待遇。那些燕兵总看着他窃窃私语,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怪物。
所以他上辈子才抵触与汉人相处,总觉得自己在被议论与歧视。
江懿听了他的顾虑,这才转身仔细地打量了下自己这逆徒,有些惊讶地发现裴向云竟长得这么快。
分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倒在陇西军营外的瘦削少年,现在的个头已然要超过自己了。
或许是连日在校场上风吹日晒,裴向云的肤色也深一些,衬得一双带着邪气的眸子亮得吓人。
这狼崽子居然长得这么快。
江懿眨了眨眼,收回思绪,淡淡道:“不会……”
裴向云舔了舔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可我……”
“到底跟不跟我回去?”江懿蹙眉,懒得再与他纠结下去,“不跟我回去我便带关校尉回去了。”
一听「关校尉」三个字,裴向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我跟你回去。”
“废话忒多。”
江懿捏了捏眉心,没好气道:“滚吧……”
裴向云得了令,开开心心地滚了,临走前不忘将自己用过的桌子收拾好。
江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若不是局面扑朔迷离,他也不必非要这么着急地在冰天雪地里往燕都赶。
前几日,他收到了一封从燕都寄往陇西的信函。
信函是三月初写的,却是腊月送到的,一路上经历了无数的关卡波折,能全须全尾不被人篡改地被江懿收着,算得上是个奇迹。
执笔人是朝中丞相一派的老臣,说圣上年初到陇州微服私访时,看上了一位舞女。
那舞女生得样貌昳丽,在画舫上跳了一支《霓裳曲》,圣上看后念念不忘,回燕都时将舞女也带了回去。
这舞女乖巧伶俐,讨人喜欢。圣上看着她也欢心,每日每夜都宿在她的寝宫中,没过几日燕都便天生异象,有白虹贯日之兆,圣上担心是有大灾祸,在燕都中寻找能人异士破解此兆,一云游方士进了宫,禀告圣上新纳的妃子是福星降世,可化解一切危机与不祥。
是而圣上连忙册封那舞女为宣贵妃,宠爱甚佳。
白虹贯日到底没带来凶兆,连带着那云游方士的身份也一同水涨船高起来,被封为国师。
地位仅次于丞相。
虽然江懿早已成为朝中那群人的眼中钉,可这突然空降的国师却不得不让他们更提心吊胆一些。
圣上怕是疯了。
放着贤臣忠臣新科状元不用,非要用一个云游方士。
一堆人急红了眼,熬了三天两宿睡不着,待上朝时纷纷直言进谏,让圣上三思而后行。
永璋皇帝陆玉泽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当年最厌恶的便是被父皇与太傅管教。
或许是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又或许只是想与朝臣对着干,这些谏言他是一句也不听。
好在他并未只顾着与宣贵妃寻欢作乐,该处理的政务还是在处理,不然早就有包藏异心的人伺机找些麻烦了。
江懿接到这封信函是在年终岁尾,可这些事却发生在年初,到底还是有点晚。
他看信函看得一脑门官司,恨不能现在就杀回燕都找小皇帝要个说法。
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纵然现在没酿成什么灾祸,但那舞女和国师来的日子未免太凑巧了些,到到底还是让人不能不生疑……”张戎评价道,“圣上着实糊涂。”
江懿原本就打算年关回去述职时顺便和圣上提一下与密东结盟一事,这回事情严重得多,他没心思再等到年关,于是决计这几日就回去。
只不过陇西军营中有两人他放心不下。
一个便是那近日来夹起尾巴做人的逆徒,另一个便是看不透的关雁归。
他思来想去半晌,决定带着裴向云回燕都,而后告诉将军多多留意关雁归。
事到如今,事情的走向已经全然沿着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去了。
——
裴向云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江懿门外徘徊,直至等到人出来。
江懿撩开帐帘看见他的时候,疑心自己看见了一条大狗。
“裴小兄弟早……”李佑川提着行李跟在江懿身后出来,“这么早就来了?”
裴向云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他以为这次的旅程只有自己与老师,不会有旁人,甚至已经想过如何单独与老师相处,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裴向云的脸色瞬间有些垮,蔫头耷脑地「嗯」了一声。
马车早已备好,张戎在一旁道:“路上小心。”
江懿垂眸,轻声道:“将军也一切小心。”
“放心,我盯着呢……”张戎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燕都帮我去看看素儿,半年未见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老将军这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到底还是没藏住。
江懿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自然,我是他的老师,自然要去看他。”
裴向云正往车厢中爬,听见这句话后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老师不是自己一人的老师。
他眸色微黯,轻轻「嗤」了一声。
李佑川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兴高采烈道:“小裴兄弟,这马车轿厢真宽敞,再坐两个人都没问题。”
“嗯……”裴向云的目光悄悄黏在江懿身上,心不在焉道,“确实……”
“你们途径剑门,地势险峻,常有贼人占山劫掠过路旅人……”张戎最后叮嘱道,“一定要谨慎小心。”
江懿登上马车:“知道了,谢谢将军。”
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老马嘶鸣一声,披着晨曦沿小路向前而去。
裴向云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没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走官道出过陇西,好奇地撩开帘子扒窗向外看去。
李佑川正剥葡萄,看见裴向云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忍不住笑道:“裴小兄弟,悠着点,你要掉下去了。”
“没事……”裴向云道,“掉不下去。”
江懿靠在榻上,冷不防问道:“你没出过陇西?”
裴向云下意识答:“也不是,之前我从……”
他话刚说一半便意识到江懿又在试自己,连忙改口:“之前我从乌斯被赶出来的时候是晚上,看不清周遭景物,算得上没出过陇西吧。”
江懿没试出来,轻哼一声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裴向云苦着张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好险……
他下意识要说之前自己从未走过官道,都是带兵抄小路打仗的。
若是说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从窗边把身子缩了回来,老老实实道:“师父,学生给您剥葡萄。”
江懿蹙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用,我不喜欢。”
裴向云垂下眼,心中有些委屈。
相处的这段日子中,他逐渐明白了江懿所说的「不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喜欢甜粥,是不喜欢自己熬的甜粥。
不是不喜欢葡萄,是不喜欢自己剥的葡萄。
裴向云情绪有些低落地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景物,出行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
李佑川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声道:“少爷,你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江懿冷声道,“是我求他么?”
“不是……唉。”
李佑川长叹一声,递给裴向云一个有些同情的目光。
谁知道你怎么惹着少爷了。
真可怜……
裴向云前一夜没睡,马车一路颠簸,倒是有绝佳的助眠作用。
他靠着车厢,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着老师,只敢一会儿扫过去一眼,带着几分贪婪地看着那人读书的侧颜,而后再立刻移开目光,生怕被人发现。
老师真好看。
笑时好看,读书时好看,就连训斥自己的时候也好看。
唯独……
哭时不好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无端想起上辈子唯一一次见着江懿哭,大抵是被自己囚禁在府中的那一夜。
他一想起那人落泪的样子,心中便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生疼,恨不能将一颗心挖出来还清自己欠下老师的债孽。
裴向云苦思冥想了许久,差不多清楚自己是想不明白老师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却明白自己绝对不想让老师伤心。
他迷迷糊糊地跟自己纠结了半晌,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头低垂在胸前睡着了。
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那间富丽堂皇的宫殿。
面前站着的人眉眼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袍,目光中满是不屑与讥讽,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再说什么。
又是这个梦。
裴向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中满是烦躁与慌乱,正准备与那梦里的皇兄打一架,身子却猛地向前一倾。
他倏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抬眸看向窗外,却发现天上满是阴霾,周遭的景物也已从陇西的荒漠变成了一片深林。
江懿面色凝重,低声道:“小心点,有埋伏。”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被戳心窝窝的可怜狗子呐
第58章
李佑川方才也睡了,这会儿被晃醒,眼中还存着几分迷茫:“什么埋伏?谁敢埋伏朝廷命官?”
江懿不言语,目光却沉了下来。
他们现在路过的地方正是先前张戎说有山匪的剑门,此处地势险峻,有树林掩护,是暗杀的绝佳之处。
谁敢埋伏朝廷命官?
要么果真是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山匪,要么是早有准备的同为朝廷命官的人。
无论是哪种,都十分有可能杀人越货。
江懿思及此处,低声道:“你们坐好了,我出去看看。”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人紧紧拽住了袖子。
“师父,你别去……”裴向云这会儿完全醒过神来,“他们是不是冲你来的?”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轻把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无妨,如果真是冲我来的,心中应当有所顾忌,一时半会儿不会对我动手。”
“不行……”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又拽回他的袖子:“师父,你别去。”
“你……”
江懿话还未说完,外面堵着马车的人便高喊道:“都给老子下车,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来,老子还能饶你们一命!”
李佑川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少爷,我们……”
“下车吧……”
江懿眸中掠过冷意:“不下去怕是不能善了。”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喊他:“师父……”
“怎么了?”
“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他说,“我……保护你。”
江懿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笑了。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恍惚,还未想明白为何师父对自己笑,那人便已经下车了。
老马被绊马索绊倒了,摔得有点惨,一时半会儿看着是爬不起来的。
天色阴霾,看着怕是要下雨了。
江懿目光扫过周遭围着的蒙面人,沉声道:“诸位在此地所求只是行路之人的细软么?若我们将财物拿出来,你们是否会放我们一马?”
为首一人啐了一声:“狗官少废话,速速将金银拿出来。”
江懿垂眸,对李佑川道:“按照他们说的做。”
李佑川吓得手脚发软,哆哆嗦嗦地从包裹中将银锭翻找出来,丢在离几人稍远的地方。
“就这些?”
那人原本蹲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纵身跃了过来,看着那几块银锭笑道:“都说朝中狗官家中有白银万两,真以为能骗得过我们?”
江懿面色一沉,还未说话,便听他高声道:“弟兄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身边的林中忽地响起尖锐的哨音,而后数十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鬼魅般地蹿了出来,将三人加一个车夫围在中间。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刚要将老师挡在身后,一道黑影便掠到他面前。
那黑衣人蒙着面,手中一柄造型奇异的弯刀,径直往裴向云脖颈间割来。
他的速度很快,可到底还是有些轻敌,以为这当官的身边怕是没有几个能打的,正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取人首级,却没料自己的脖颈一紧。
裴向云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那人心中大骇,胡乱地在他手中挣扎起来。可裴向云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竟徒手把他扼死了。
那柄弯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便是那黑衣人软塌下来的尸体。
裴向云俯身捡起弯刀,猛地向另外几个黑衣人扑去。
李佑川刚以为自己要做那刀下亡魂,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便见那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杀手被裴向云结果了。
江懿看着那飞扑出去的背影,前世记忆再度涌入脑中,额角蓦地疼了起来。
他指节抵着太阳穴缓缓地按揉着,强迫自己的意识尚维持着些许清明。
上辈子的回忆慢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起来,自己这平素看上去温驯乖顺的徒弟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如现在一般嗜杀成瘾,像地府爬出来的活阎王。
那个时候他并没过多在意,只当裴向云是天生武将,是不可多得的习武天才,却没料到隐藏其下的悲剧。
而如今……
哪怕是自己再三阻挠,到底也除不掉裴向云身上的暴戾吗?
江懿微微蹙眉,抬手将李佑川从一柄趁乱递过来的刀下推开。
那黑衣人是个精明的,似乎看出来裴向云不太好惹,于是将主意打在剩下几人身上,绕开了前面那尊杀神,想来个「黄雀在后」。
眼看着目标被人推开,黑衣人有些错愕,而就在他错愕的瞬间,江懿精确地点了他手腕上的麻筋。
他痛呼一声,再也拿不住那柄弯刀。江懿顺势把刀夺下,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不远处那领头人一直未加入战局,瞥见这一幕后双目微眯,琢磨出了几分不妙的意味。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只管切瓜砍菜似的将这些黑衣人一个个除掉。
纵然被十数个人包围,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千军万马混战的沙场,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一捧捧血迹溅在脸上,灼得他心头发烫。
被江懿管教多时,他险些忘了打仗杀人的快感,此刻那隐藏许久的暴虐之意肆无忌惮地在胸腔中炸开。
想杀人……
想看着他们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自己的刀下。
想听见他们惊恐的喊叫和绝望的求救。
裴向云双眸猩红一片,拿着刀的手微颤,却仍能毫不留情地将眼前的人斩于刀下。
这些黑衣人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却被人径直拽住了衣领,继而脖颈泛着凉意,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周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裴向云的手松开,那柄被他砍得卷了刃的刀「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抬头,目光锁住了那领头人,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
为首那黑衣人再也没办法强装镇定,纵身想逃,却被裴向云拦下。
“就是你要取我们性命么?”他轻声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黑衣人眸中闪过一丝狠戾,骤然转身向他扑了过来。
裴向云只当他在垂死挣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制住,两人都没有武器,只用拳脚互搏,翻滚着倒在地上。
那人到底还是拼不过裴向云一身无处用的力气,被掐着脖子按在旁边的树干上。
“谁让你们来杀我师父的?”裴向云低声问他,“说了让你死得舒服点。”
那黑衣人口鼻出血,在黑布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裴向云看着他像个嘴硬的,用空着的手将他面上蒙着的布拽了下来。
蒙面下是一张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脸,看不出任何线索。
“说话……”裴向云又收紧了掐着他的手,“别装死……”
那黑衣人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眼中却亮得很,唇边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
他蓦地大张开嘴,口中掠过一道黑影,刺破空气径直射向裴向云的面门。
裴向云听见了这道尖啸声,下意识地侧头躲过,心中却骤然一紧。
身后是……
他仓惶地丢下没剩几口气的黑衣人,转身向那尖锐之物扑去,似乎想将它拦在半路。
江懿刚把李佑川和车夫扶起来,让他们先回车厢里歇息,恰巧转过身,隐约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
他还没看清那是何物,便只觉得肩上蓦地刺痛了一下。
“师父……”裴向云踉跄着向他跑来,脸色苍白,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师父你没事吧?”
江懿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不悦,还未开口,肩上那处被蚊子叮咬般的刺痛蓦地被放大,让他控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他今日也穿了那件灰白色的大氅,此刻肩上的位置慢慢氤氲开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在浅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那片不祥的红色,耳畔嗡鸣声阵阵,双腿一软,几乎撑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蓦地转过头去看瘫软在脚边的黑衣人,一把抓起那柄卷了刃的弯刀,发着狠往黑衣人身上捅去。
黑衣人原本就没剩几口气了,被他捅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可裴向云却像没看见一样,好像要将那尸身捅成筛子才罢休。
“好了……”江懿低声道,“都死了,别发疯了。”
裴向云眼中的猩红褪去,方才因为杀人而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尽的寒意。
不是要保护老师么,怎么还是让那人受了伤呢?
他颤着手要去看江懿肩上的伤,在瞥见自己手上的血污后怔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地抬眸向那人看去。
“傻了么?看着我作甚?”
江懿捂着唇闷咳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什么都多了些晕眩感。
他定了定神,面上却没半分惊慌:“找个地方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裴向云眸中黯色愈发深重,声音沙哑:“师父,你的伤……”
“听不懂我讲话么?”
江懿冷下脸:“让你去把身上的血迹洗干净,不然别想上马车。”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护主狗子;
晚上还有啵啵啵,早点来(浅浅暗示一下)
第59章
裴向云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干净的布料,都被无数人的血浸透了。
他刚想开口,江懿便转身上车,明摆着是不太想理他。
裴向云没办法,只能蔫头耷脑地取来一套换洗的衣服,在树林中好不容易找了条窄溪,搓洗了换下来的衣服,又囫囵冲了下身上和手上的血迹,飞奔回了马车停靠的地方。
老马虽然被绊了下,但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腿脚有些不太灵便,这会儿正靠在树旁闭目养神。
裴向云松了口气,三两步爬上车,便听见李佑川道:“少爷,你这伤……”
“不碍事……”
那人的嗓音沙哑,似乎透着一股疲惫:“替我将纸笔取来。”
裴向云心中一紧,连忙撩开帘子:“师父……”
江懿抬眸看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都洗干净了……”裴向云低声道,“再没有血迹了。”
江懿颔首,单手接过李佑川递过来的纸笔。
裴向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忽地发现他一向握笔很稳的手好像在轻轻颤抖着,继而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洇在宣纸上。
他的心漏跳半拍,轻声道:“师父,伤口疼么?”
“不疼……”江懿道,“少管这些没用的。”
他蹙眉,忍着肩上的刺痛,提笔在纸上写字。
裴向云天生一双好眼,隔着很远看东西都能看得相当清楚,哪怕是晚上也能看见许多人看不清的物事。
他抿着唇,看了半晌江懿在纸上写了什么,忽然道:“师父,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江懿觉得肩上的伤像是疼得入了骨,锥子似的扎进骨骼之中,连带着握笔的手都不稳。
他用了仅剩的力气将这些日子里的布置与猜测都写在了纸上,而后长叹一声,将那张纸仔细地卷了起来,递给李佑川:“回了燕都,先将这张纸交给十五爷。”
“少爷你呢?”李佑川白着一张脸,“你不回燕都了吗?你怎么了?”
江懿额上满是冷汗,忽地捂着唇闷咳了起来。
裴向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方才那黑衣人果真是冲着江懿来的,拼着自己身死,也要拉着他同归于尽。
若是自己再聪明些,观察得再仔细些……
若是自己没躲开那道口中箭,现在就不会是师父受了伤?
“李兄……”他低声道:“劳烦你出去一下。”
李佑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什么?”
裴向云抬眸看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李佑川触到他的目光时怔了一下,没再过问,宝贝似的抱着那张他家少爷交给他的纸从车厢出去了。
现在这一方天地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江懿靠在榻上,蹙眉看着向自己逼近的狼崽子,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师父,方才你在纸上写的我都看见了。”
裴向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担心自己撑不到回燕都,所以才写了那张字条?”
江懿沉默半晌,唇角轻轻翘了起来:“这会儿倒是聪明。”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心中的惶恐瘟疫般席卷了五脏六腑。
这是这辈子他第一次看见老师如此虚弱的样子,隐约和上辈子两人相处的最后那段时光重叠了起来,让他无法不心惊胆战。
“师父,我帮你看看伤……”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枚箭上是不是有毒?”
他说着便将手伸了过来,似乎就要这么把江懿的衣领解开。
江懿下意识地想躲,可这平素乖巧的学生终于卸下伪装,露出藏在下面的锋利的獠牙。
江懿被他困在厢壁与怀抱的缝隙中,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有些急促地喘/息了片刻,低声道:“裴向云,你疯了。”
“我没疯……”裴向云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你让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地扣住了老师的手腕,颤着手将那人的衣扣一点点解开。
白皙的肩上满是血污,十分触目惊心。
裴向云的眉蹙得很紧,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灯挪得近了些,将食指按在那人的皮肤上,慢慢找着伤口。
平日读书写字拿笔拿得多了,再加上偶尔随着张老将军的指点练一练剑法,他的指腹上结着一层薄茧,摩擦在皮肤上时带着一股无法忽略的痒意。
江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烫得要命。
隐藏在脑海中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复苏,被煎熬灼烧的眼前蓦地闪过上辈子那荒唐的一夜。
他的声音中多了些许慌张:“放开我……”
“等一下……”裴向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老师眼中已经和禽/兽无异,一双眼仔仔细细地在那血痂中寻觅着,“马上找到了。”
他的指尖缓缓随着目光移动,终于找到了那处被箭矢破开的创口。
“师父,你忍一下。”
裴向云低声道:“我……帮你将那东西弄出来。”
他说话时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懿颈边,灼得他心中多了几分奇异的空虚感。
“快些……”他轻声道,“别磨磨蹭蹭的,还要赶路呢。”
裴向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一边的包袱中摸出一柄短匕,轻轻吸了口气,将刀尖悬在伤口之上,却迟迟不敢继续。
江懿抬眸看他:“你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我不太下得去手……”裴向云小声说,“我……”
“下不去手就算了。”
江懿说着便要从他的桎梏下起身:“等到了附近的乡镇再说。”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决道:“伤口周围有黑色的血,恐怕那枚箭矢上有毒,待将它弄出来后怕是还要将毒液吸出来。”
江懿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将毒液吸,吸……”
裴向云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容易惹人遐想,登时脸彻底红了。
江懿掩面叹息,没忍住苦笑了一下。
他从前还自我反省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学生太好了,这才引得裴向云往弯路上走,好好一个孩子最后成了个病态偏执的断袖。
现在看来……这玩意儿似乎好像是天生的。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像是下一秒便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师父,你别笑我。”
“我没笑你。”
江懿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连带着汽灯中的那簇火苗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你到底能不能做?不做就滚开,别浪费时间。”
一个「做」字落在裴向云耳中,险些砸得他拿刀的手都不稳了。
“师父,你别看着我,我下不去手。”
裴向云试探着将另一只手覆上江懿的眼。
老师似乎也很疼,额上和鼻尖上满是冷汗。
但裴向云却知道这人十分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无论多疼也不会说出来。
就像上辈子握着他的手用将脖颈刺穿一样。
裴向云眸色一黯,将手心缓缓贴上了那人的眼。
江懿似乎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长睫在他掌心扫过,痒得他心跳更快了。
他定了定神,将短匕的刀尖落在了那处创口上,狠下心来划出一个十字,趁着还没流更多血时将那枚短箭挑了出来。
江懿轻轻地闷哼一声,眉头倏地蹙紧,却仍死死咬着唇。
“师父,你若是疼便喊出来……”裴向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着,恨自己方才没再多给那黑衣人两刀,“唇都咬破了。”
“少废话。”
江懿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沙哑:“快点……”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慢慢俯身,将唇印在了那人的肩上。
血腥味霎时占领了味觉,可他却恍然不觉,用牙轻轻咬着那人薄薄的皮肉,将那混着毒液的血从伤口处吸出来,而后吐掉。
就像舔舐猎物的狼一样。
江懿无端冒出来了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便觉得裴向云摩挲在自己肩上的痒意是如此不可被忽视。
他舔了舔唇,抑制住那愈发紊乱的呼吸,咬牙切齿道:“好了吗?”
“没有……”裴向云唇舌因为毒有些发麻,说话都变得含糊了很多,“差,差一点。”
江懿深吸一口气,试图忽略掉自己脖颈旁那处热源,只觉得自己现在像半身不遂一样。
纵然他现下对裴向云没了上一世那种朦胧的喜欢,但到底还有两人温存时的记忆,对他来说倒更像一种另类的煎熬。
或许他和裴向云就是这样,一直纠缠不清,一直无处可逃。
江懿看着轿厢的顶棚愣神,趴俯在他身边的人慢慢抬起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喑哑:“好了……”
肩上方才那种麻痹感确实消失了不少,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手背忽地擦过了一处有些异样的灼热。
江懿有些疑惑地抬眸,下一刻某种坚硬便蹭过了自己的腿。
他骤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生生被气得煞白:“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对不起师父,我……”
裴向云唇边还沾着他的血,似乎也受了那毒的影响,说话都说不清楚:“我先下去了。”
他说完,踉跄地扒着轿厢的门爬下马车,连背影都显得十分慌张。
作者有话说:
浅浅磕一个,憋关我qwq;
——
果然不出我所料(点烟)
第60章
李佑川提心吊胆地等在外面,这会儿看见裴向云逃也似的出来,还以为他家少爷出了什么事,姓裴的怕担责任要跑路,连忙拽住他的衣服:“你跑什么?少爷怎么样了?”
裴向云心中叫苦不迭,涨得生疼,低声道:“师父没事,你放开我。”
李佑川越看他越觉得形迹可疑,不依不饶道:“没事你跑什么?你嘴边怎么全是血?”
“我……”
裴向云仅存的理智被欲念灼烧着,只想快些去方才那条小溪便冲个凉让自己冷静片刻,狠狠挣脱了李佑川的手,踉跄着向远处跑去。
“放他去吧……”江懿在轿厢中低声道,“我没事……”
李佑川听见他说话后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回了车厢:“少爷,他怎么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疲惫,闻言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发/情了。”
“哦,原来是……少爷你说什么?”
李佑川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江懿:“发发发什么?”
“那不重要。”
江懿用帕子将伤口暂时保住,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衣服穿好:“你去与车夫说一声,今晚在附近找个乡镇歇下。”
李佑川心里还惦记着他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紧拧着眉又从轿厢中出去了。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觉得有些头疼。
裴向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他的推断,若上辈子真是因为自己过界的关照让裴向云误会了什么,那这辈子他可以说得上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裴向云。
动辄羞辱打骂,他甚至想过裴向云会憎恨自己,可完全没料到一切又慢慢与上辈子重合了起来。
先前裴向云是怎么说的?
说自己和他母亲很像,所以才会一直赖着要做自己的学生,无论被如何苛刻对待都不走。
江懿指节抵着眼角,真的想不通这狼崽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佑川去前面找完车夫回来,瞥见江懿的脸色后将八卦的话老老实实咽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有些尴尬地静默对坐良久,轿厢的帘子才动了动,裴向云红着脸钻了进来。
李佑川十分自觉地喊车夫可以继续赶路了,继而捧了本话本子,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看懂,将脸一遮便读了起来。
裴向云缩在角落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能悄悄地有意无意瞥江懿一眼。
江懿早就发现了他那些小动作,却没什么包容他的耐心,低声道:“你有事吗?”
被人蓦地点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有些心虚地抬头向他看来,过了半晌才小声说:“师父,你肩上的伤还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只不过照比先前刺痛的麻痹感要好受了许多。
“有事说事……”江懿没回答他的问题,“别拐弯抹角的。”
“学生方才去冲……冲身子的时候在树林里发现了一种草药。”
裴向云说到「冲身子」时十分明显地磕巴了一下,脸颊上骤然弥漫看一片红色。
他慌乱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来了一把神似野草的东西:“这种药草敷在伤口上,可以加快伤口的愈合。”
“不必了……”江懿道,“马上就到乡镇了,到时候能找着大夫。”
裴向云眸中的光倏地暗了,嗫嚅道:“可是……”
你会疼的吧。
他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垂眸看着自己手里那把因为颠簸被蹂/躏得看不出些许完好的药草,鼻尖有些发酸。
老师这是不信任他吗?
裴向云用那双含着委屈的黑眸看了眼江懿,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目光。
江懿看见他眼中的难过,有些意外。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眼下好不容易止了血,若再让裴向云折腾一下,说不好又能折腾出什么其他状况。
更何况按照地图估算,他们大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到离得最近的城中。
没什么必要。
江懿懒得和裴向云解释这些,也仅仅只将目光移开,望向外面逐渐昏沉的黑暗,蓦地听见一声低低的啜泣。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犹疑的目光重新落回车厢内,却没再听到方才那啜泣一样的声音。
可再次将目光移开后,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便又出现了。
江懿微微蹙眉,双眸在周围游弋半晌,差不多确定了那个悄悄哭的人就是裴向云。
至于么?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
上辈子倒也没见这逆徒如此脆弱,被拒绝了一次便哭成这德行。若那会儿他也如现在一般,怕是就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
江懿阖眸向后靠去,休息半晌后马车终于到了附近的一处县城中。
这处县城名为城登县,位于陇州和渝州相交的位置。
同时也是几年前大燕与乌斯军签订望凌之盟时的谈判地点。
江懿微微睁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今天这群黑衣人绝非山匪。
一般的山匪不会有那个胆量强行拦朝廷命官的车,大部分只会劫那些好欺负的过路商旅。
而听了裴向云方才的叙述后,他更加确定了一个想法——
这群人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知道他会经过这条路的有不少,但到底是谁这么不想让他回燕都?
江懿在心中大致有了几个答案,一一列出来,觉得无论是哪个看上去都很可疑。
首先是藏在陇西军营的那个卧底,再之后便是燕都里那群只知道明哲保身的酸儒,无论是谁都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将他拦在半路上。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困倦席卷而来。
李佑川小声道:“少爷,到了。”
江懿扶着轿厢起身,慢慢出了马车,抬眸便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的眼睛红得很,被他看过来后欲盖弥彰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江懿嗤笑一声,率先向前走去,迎面便看见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下巴上留着一缕小胡子,双眼微眯,生了副老奸巨猾的模样,看见江懿后十分亲切地凑了过来,殷切道:“久仰丞相大人的名号,今日一见,丞相果然气度不凡。”
江懿客气地对他笑了下:“是穆宏才穆县令么?”
听见江懿喊了他的名字,那县令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堆了起来:“江大人知道下官的名字?”
“略有耳闻……”江懿道,“穆县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穆宏才听了他夸自己,脸上的笑更深了:“江大人哪里的话,我们一方父母官,自然要为地方百姓服务。”
江懿唇角噙着笑,目光却很冷。
为一方百姓服务?
去年夏天,城登县水患,一纸弹劾穆宏才的信函直接送到了燕都,指责他身为县令非但不开仓赈灾,反而将无数反抗的民众拘捕关押,甚至差使手下打死过人。
朝廷派了官员来陇州实地走访,却发现并没有发生弹劾信中发生的事情,怀疑另有隐情,可其中一个官员却忽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命,无奈只能打道回府。
这便只能成为一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穆宏才一路将几人带到了县令府外,早有小厮和婢女站在外面等候,带他们往府中走去。
裴向云紧紧缀在江懿身后,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疼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穆县令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洗尘接风,洗尘接风。”
穆宏才对他自以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下官早早备好了酒菜和舞女,正是为了给您几位洗尘接风啊。”
江懿微微蹙眉,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悦:“穆县令,现下已近亥时,大张旗鼓地欢迎我好像不妥,城登县竟没有宵禁的吗?”
穆宏才面色一变,连忙赔笑道:“丞相大人哪里的话,下官这不是惦记着您一路风尘仆仆地来,怕是一口热饭都没吃上,这才……”
他连忙抬头,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声音中却仍带着殷勤:“你们愣着做什么,没听清江大人的话么?都撤了,撤了。”
“一路过来我们都乏了……”江懿道,“先去歇息的地方吧。”
穆宏才连声应下,让小厮带几人去县令府的客房中。
这县令府外面看着上了年头,可里面的陈设却新得很,甚至有很多连江懿在燕都家中都未曾见过的小摆件。
穆宏才为三人和车夫安排了两个房间,李佑川身为江懿身边的小厮,自然被带去与那车夫同住。
于是江懿便和裴向云被分进了同一间客房。
裴向云还未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又联想起路上那尴尬的一幕,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几乎同手同脚地与老师进了同一间屋子。
房门被他轻轻关上,他还未说话,便听见那人似乎闷哼了一声。
裴向云尚未平复的心跳倏地一紧,连忙擦亮火折子点燃一边的蜡烛。
昏黄的烛光将屋中照亮,江懿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色苍白地捂着左肩,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冷汗。
“师父……”
裴向云急忙走了过去,看着江懿小心地将衣领解开,露出伤口处包裹着的帕子。
帕子原本是白色的,如今沾了血,被染成了一片暗红色。
江懿原本以为自己撑个把时辰,这伤口便会自己结痂,可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一回事。
那黑衣人不知在短箭上涂了什么毒药,怕是会十分影响伤口的愈合,让血越流越多。
裴向云紧紧地盯着那处伤口,一颗心慢慢跌入谷底。
“别傻站着……”江懿低声道,“去找大夫来。”
裴向云红着眼眶直起身刚要走,又听那人道:“别惊动穆宏才。”
江懿看着少年毛毛躁躁远去的背影,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若自己不特意叮嘱,这狼崽子估计要闹得整个县令府都知道自己受了伤。
他的身子轻轻向后仰,靠在床头,忽地耳畔响起了一道许久未听见的声音:“江大人这是受了伤吗?”
江懿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范八爷今日不忙么?竟有空来看我?”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古板且不近人情:“是,今日得闲。”
“这伤看上去有些严重……”江懿轻轻按了按那块出血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痛,“会要我的命么?”
“应当不会。”
“你还会安慰人?”
“没有安慰你……”范无救并没有因为他说的话而引起什么情绪的波动,依旧照本宣科似的一板一眼道,“若你真的会死,那名字提前几天便会出现在生死簿上,提醒我来人世间接你。”
这地府还挺讲究的。
“江大人竟怕死么?”范无救问道,“平素没觉得江大人会将生死看得这样重,甚至于特意来询问我。”
江懿有些疲倦地微微阖眼:“不是怕死,是有些遗憾。”
他上辈子单以为陇西失守是大燕覆灭的导火索,而今重活一次,却发现其下的隐情远远不止这一个。
这庞大王朝之下,是无数心怀鬼胎而盘根错综的势力,静候着那个让他们钻空子捞些好处的时机。
江懿好不容易窥见了那巨物的端倪,怎好带着这些遗憾离开?
他刚想再从范无救口中套些话来,却听见卧房的门「吱嘎」响了一声。
裴向云扣着一老者的领子将他推进了屋,低声道:“你若是敢喊一句,我弄死你。”
那老人怕是年过花甲,蓄了一把花白胡子,被裴向云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我,我……”
江懿有些头疼地睁开眼:“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放开他。”
裴向云见老师发话,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那老大夫放开,后退几步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或许那大夫多做一个不该做的动作就会被他当场处理掉。
大夫有些畏惧地瞥了他一眼,将随身的布包打开,从里面掏出银丝与银针。
江懿知道他要准备号脉,将袖口挽起来,把手腕平放在腿上。
那老大夫虽然看着年事已高,但手却稳得很,阖眸凝神半晌,低声道:“这位大人脉象浮大中空,心律不齐,怕是外伤导致的营血不足,阳气浮散,大人近日可受过伤?”
“受过,是被箭矢所伤……”江懿低声道,“原本我以为那创口无大碍,但没想到一直流血,怕是因为上面涂了毒。”
“那箭矢还在吗?”大夫问,“可否给我一看?”
江懿瞥了眼立在一旁的裴向云,他连忙从包袱中翻出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状物事,小心地递给了大夫。
还算有脑子。
江懿在马车上时并未特意叮嘱,方才原本没抱有裴向云能记得将那箭矢带回来的希望,现下却发现自己好像确乎低估了这狼崽子的细心程度。
大夫将那枚箭矢接过,小心地放在烛火下查看片刻:“如果我没看错,这箭矢上涂的怕是陇州山野中特有的一种毒草。”
裴向云蹙眉:“什么叫陇州特有的?你确定别处没有吗?”
“老夫年轻时曾做过十数年的赤脚大夫,走遍了无数乡野村庄,却只在陇州见过这样的毒草……”
大夫道,“这种毒草通常与解毒的药草伴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若是被人内服,则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出现脏腑出血的症状,到时才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裴向云猛地揪住那大夫的衣领,声音都变了调:“你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我警告你,若是……”
“裴向云……”
江懿看着他那心浮气躁的模样便生气:“滚回来,丢人。”
裴向云难掩眸中的凶光:“可……”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听人把话说完?”
江懿动了气,牵扯了肩上的伤口,掩着唇闷咳了几声。
裴向云看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这才松开了那大夫的衣领。
大夫有些畏惧地看了眼这歌一脸凶相的少年:“方才我说的是内服十二个时辰药石无医,如今这位大人是被箭矢所创的皮外伤,若是能及时外敷解毒的药草,便没什么大碍。”
“那你有解毒的药草吗?”裴向云追问他,“带来了吗?”
大夫垮着一张脸,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
他来之前也并不知道病人中的是什么毒,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地将解毒的药带在身上?
大夫如实地将这话说了,而后补充道:“这药草除了解毒外没有其他作用,我们药堂抓药的时候也是从来不抓的,所以……”
裴向云经历了一通心情的大起大落,恨不能让这老大夫将所有话一并说完:“所以什么?”
“所以可能需要现在就去附近的山崖上采摘……”大夫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向云听后立刻站起身:“我去……”
“你等等……”江懿蹙眉道,“能不能别这么急躁?平素要你写字静心都静到狗肚子里了?”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他,翻涌的情绪藏在黑眸下。
他如今的情绪确实比上辈子稳重了许多,但一旦碰上和江懿有关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不敢想老师或许会在自己面前再次出事,甚至于刚冒出这个念头都会让自己无比心惊。
大夫不清楚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絮絮道:“毒草与解毒草生长在临近的一处石壁,石壁上有药堂伙计勘凿出来供人落脚的凹口,千万小心。我粗略画一幅地图,再将那毒草的样子告知于你。”
“知道了……”
裴向云起身,将身上厚重的衣服脱下,只留了一件单薄的劲装。
他看了眼江懿,低声道:“师父,等我回来。”
“小兄弟,那石壁陡峭得很,千万小心……”大夫不放心地叮嘱道,“实在不行便明早去吧,夜深了怕你看不清落脚的地方。”
裴向云却没再答话,记得江懿说过不要惊动其他人,冲向房门时脚下骤然一拐,从窗户翻了出去。
路上没有人,影影绰绰的全是不远处住家的灯火,却仍抵不过一间县令府亮堂。
裴向云转头看向身后这称得上「庞然大物」的县令府,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惑——
听老师说,这城登县曾患过水灾且没钱赈灾,那应当上至县令下至平头百姓都穷得没有几个钱,又为何这县令府造得如此磅礴大气?
他在房檐的阴影下躲了半晌,待更夫路过后才贴着墙根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大夫方才在屋中草草画了张地形图交给他,让他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待离开了有人家的地方,便能看见大夫所说的那座悬崖。
裴向云约莫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才来到了山脚下。
这座山确实与他平时见的不一样,树丛稀少,更多的是些许奇形怪状的石锥,上面绑着些火把。
应当是用来给人指路的。
裴向云将一柄短匕从怀中摸出来,别在腰间,而后抓住一根从石壁吊下来的藤蔓,踩着那些凹槽慢慢向上爬去。
石壁上长不了什么茂密的树或灌木,只有些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与不知名的花。
那供人踩踏的石槽已被磨得光滑平整,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上下,不难推断得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或许都是可以入药的。
而那大夫说,解毒的药草生得与野草极像,周围会伴生些白色的花,而那花便是老师中毒的罪魁祸首。
一想到江懿,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中便升起几分急躁来。
大夫说内服毒药十二个时辰后毒发,那外伤呢?
裴向云默默算了下自遇见那伙山匪到现在的时间,不由得更焦急了些。
他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没一会儿便爬到半山腰,看见了那簇被一簇簇白花拥着的药草。他不敢耽搁,从腰间取下短匕,将那一小丛药草小心地割了下来。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穷凶极恶掠过,尖啸着冲裴向云扑来。
他一腔心思全在那救命的药草上,被那黑影偷袭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去躲,却忘了自己正处于陡峭的山崖之上,顷刻间整个人便仰面向后摔去。
这山崖足足有五六丈高,若是就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电光石火间,裴向云凭本能拽住了那根救命的藤蔓,勉强止了下坠的身形。
而下一刻,那藤蔓支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蛮力,从中间碎成两段。
裴向云下意识地闭眼,以为自己要就这么摔死时,却在一通天旋地转中落在了一片柔软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但是是二合一,啵啵啵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